發小兒就是那把老紅木椅子
發小兒,是地道的北京話,特別是後麵的尾音“兒”,透著親切的勁兒,隻可意會。發小兒,指從小在一起的小學同學。但是,發小兒比起同學來說,更多了一層友誼的意思在內。也就是說,同學之間,可能隻是同過學而已,沒有那麽多的交情可言;而發小兒是在摸爬滾打一起長大的年月中有著深厚友誼一說的。比起一般擁有友誼的朋友而言,發小兒又多了悠長時光的浸透,因為很多朋友,是沒有發小兒從童年到老年一直在一起那樣漫長時間的。從這一點講,發小兒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可能會比你和父母、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久。
正是因為有時間這樣的維度,童年的友誼,雖然天真幼稚,卻也最牢靠,如同老紅木椅子,年頭再老,也那麽結實,耐磨耐碰,漆色總還是那麽鮮亮如昨,而且,有了歲月打磨過的厚重包漿,看著亮眼,摸著光滑,使著牢靠。事過經年之後,發小兒就是那把老紅木椅子。
黃德智就是我這樣的一個發小兒,不能和一般的小學同學同日而語。小學同學有很多,可以稱為發小兒的,隻能有一位或兩位。我和黃德智從小一起長大,有六十多年的友誼。小時候,他家境殷實,住處寬敞,住在前門外草廠三條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四合院裏,在整個一條胡同裏,那是非常漂亮的一個院子,大門的門楣上有鏤空帶花的磚雕,大門上有一副精美的門聯:林花經雨香猶在,芳草留人意自閑。雖然看不大懂,但覺得詞兒很華麗。
我家住西打磨廠,離他家不遠,穿過牆縫胡同就到。為了放學之後學生寫作業便於監督管理,老師把就近住的學生分配到一個學習小組,我和黃德智在一個小組,學習的地方就在他家,學習小組的組長,老師就指定他當。幾乎每天放學之後,我都要上他家寫作業,順便一起瘋玩。天棚魚缸石榴樹,他家樣樣東西都足夠讓我新奇。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同樣都是過日子,各家的日子是不一樣的。
到他們家那麽多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爸爸,可能他爸爸一直在外麵工作忙吧。每一次,出來迎接我們的都是他的媽媽。他媽媽長得嬌小玲瓏,麵容姣好,皮膚尤其白皙,像剝了殼的雞蛋。後來,我知道了,她是旗人,當年也是個格格呢。她沒有工作,料理家裏的一切。她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很和藹客氣,看我們一幫小孩子在院子裏瘋跑,也沒有什麽不耐煩,相反,夏天的時候,還給我們酸梅湯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酸梅湯,是她自己熬製的,酸梅湯放了好多桂花,上麵還浮著一層碎冰碴兒,非常涼爽,好喝。
黃德智長得沒有他媽媽好看,但是,和他媽媽一樣白皙。和我們這些愛玩愛鬧的男孩子不大一樣,他好靜不好動。他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練書法,這是他從小的愛好。他家有一個老式的大書桌,大概是紅木的,反正我也不認識,隻覺得油漆很亮,像塗了一層油似的,即使陰天裏也有反光。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書桌,因為我家隻有一個飯桌,吃飯、寫作業都在這個飯桌上。他家的書桌上常擺放著文房四寶,還有那麽多支大小不一的毛筆懸掛在筆架上,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每一次寫完作業,我們這些同學回家,可以在街上瘋跑,或踢球打蛋,或去小人書鋪借書看,他不能出來,被他那個長得秀氣的媽媽留在屋子裏,拿起毛筆寫他的書法。
在學校裏,黃德智不愛說話,默默地,像一隻躲在樹葉後麵的麻雀,不顯山不露水。但他的毛筆字常常得到教我們大字課的老師的表揚,這是讓他最露臉的時候,我特別為他感到驕傲。我的大字寫得很一般,他曾經送過一支毛筆和一本顏真卿的字帖給我,讓我照著字帖寫,他對我說,他很小就開始臨帖了。
有一次,在少年宮舉辦全區中小學生書法展覽,他寫的一幅書法在那裏展覽了。我記得很清楚,是寫得很大的一幅橫幅,用楷書寫的六個大字:風景這邊獨好。展覽會開幕那天,我和他一起去少年宮,其實,我不懂書法,對書法也沒有什麽興趣,黃德智送我的那支毛筆和那本字帖,我根本就沒有動過。但是,有黃德智的書法在那裏展覽,我當然要去捧場。所以,去那裏,主要是看黃德智這六個楷書大字。
那天的展覽,我們班上的同學一個也沒有去,常到他家寫作業的學習小組裏的人,一個也沒有去。我挺不高興的,替黃德智憤憤不平。他卻說:“你來了,就挺好的了!”這話,讓我聽後挺感動,我知道,這就是我和他發小兒之間的友誼。
看完展覽回去的路上,天上忽然下起雨來,開始雨不大,誰想不大一會兒工夫,雨越下越大,我們兩人誰也不想找個地方躲雨,一直往前跑。少年宮在蘆草園,靠近草廠三條南口,便都覺得離黃德智家不遠了,想趕緊跑到他家再說。但是,就這樣不遠的路,跑到他家的時候,我們都已經被淋得渾身濕透,像落湯雞了。
他媽媽看見我們兩人狼狽的樣子,忙去找來黃德智的衣服,非讓我換上不可。然後,又跑到廚房去熬紅糖薑湯水,熱騰騰的,端上來,讓我們一口不剩地喝光。
雨停了下來,我穿著黃德智的衣服走出他家的大門,黃德智送我到胡同口,我又想起了剛才喝的那碗紅糖薑湯水,問他:“都說紅糖水是給生孩子的媽媽喝的,你媽媽怎麽給咱們喝這個呀?”他笑著說:“誰告訴你紅糖水隻能是生孩子的媽媽喝?”我們兩人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開心的笑呢。
高中畢業,我去了北大荒插隊,黃德智留在北京肉聯廠炸丸子,一口足有一間小屋子那麽大的大鍋,哪吒鬧海一般翻滾著沸騰的丸子,是他每天要對付的活兒。我插隊回來探親的時候到肉聯廠找他,指著這一鍋丸子說:“你多美呀,天天能吃炸丸子!”他說:“美?天天聞這味兒,我都想吐。”
可是,他一直堅持練書法,始終沒有放棄。
我從北大荒剛調回北京那年,跑到他家找他敘舊,他確實沒有放棄,白天炸他的丸子,晚上練他的書法。沒過幾天,他抱著厚厚一摞書來到我家,說是送我的,我打開一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的十卷本《魯迅全集》。他說,路過前門舊書店看到的,想我喜歡讀書,喜歡寫作,就買下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22元。那時候,他每月的工資才40多元,我剛要說話,他馬上又對我說,接著寫你的東西,別放棄!
如今,黃德智已經成為一名不錯的書法家,他的作品獲過不少的獎,陳列在展室裏,懸掛在牌匾上,印製在畫冊中。前幾年,黃德智喬遷新居,我去他新家為他穩居。奇怪的是他的房間裏沒有看見他的一幅書法作品,我問他,他說覺得自己的字還不行。他的作品一包包卷起來都打成捆,從櫃子的頂部一直擠滿到了房頂。他打開他的櫃子,所有的櫃門裏擠滿了他用過的毛筆。打開一個個盛放毛筆的盒子,一支支用禿的筆堆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他說起那些筆裏麵的滄桑,勝似他的作品,就如同樹下的根,比不上枝頭的花葉漂亮,卻是樹的生命所係,盤根錯節著日子的回憶。其中一段,屬於我和他的小學回憶。
一個人,經曆了人生種種,會有很多回憶,但發小兒這一段回憶,無與倫比。我說過,發小兒就是那把老紅木椅子。一個人,如果老了之後,還能和一個或幾個發小兒保持聯係,是極其難得的。哪怕你老得走不動道了,有發小兒在,你就有了一把這樣結實可靠的老紅木椅子,可以安心舒心地靠靠,聊聊天,品品茶,還可以品出人生別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