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河流轉2

錢瑗日後寫過一篇《爸爸逗我玩》,被楊絳收錄在《我們仨》中作為附。其中寫道:

他的拿手好戲還是編順口溜,起綽號。有一天我午睡後在大**跳來跳去,他馬上形容我的樣子是“身是穿件火黃背心,麵孔像隻屁股猢猻”。我知道把我的臉比作猴屁股不是好話,就噘嘴撞頭表示抗議。他立刻又把我比作豬噘嘴,牛撞頭,蟹吐沫(鼓著腮幫子發出“噗噗”的聲音),蛙凹肚。我一下子得了那麽多的綽號,其實心裏還是很得意的。

爸爸還教我說一些英語單詞,如牛、貓、狗、豬什麽的。見還有潛力可挖,就再教我幾個法語或德語單詞。有朋友來時,他就叫我去賣弄。我就像八哥學舌那樣,客人聽了哈哈大笑。我以為自己很“博學”,不免沾沾自喜起來,連塌鼻子都翹起來了。

錢鍾書這次回來,原隻打算住一個暑假的。清華愛才,錢鍾書莫名其妙地離去令許多故交惋惜。他們已向當時清華的校長梅貽琦建議重新聘用錢鍾書,梅校長亦準許,大家都歡迎。但當時的外文係主任陳福田及其他幾人,因種種原因並不喜歡錢鍾書。錢鍾書聽聞母校重聘,便如“癡漢等婆娘”似的等學校聘書寄來。通常來說,清華教師聘書都在上學年第二學期由係主任或委托人送到本人手中,一般都在七月以前發放完畢。其他教師都已收到聘書,錢鍾書的聘書卻遲遲未到。而係主任陳福田,六月份便回老家夏威夷度假去了。

陳福田沒有就聘用錢鍾書的問題向係裏做任何交代,隻說會親自到上海錢家處理此事。直到十月份,西南聯大已開學三周,陳福田才姍姍來遲。錢鍾書明白,陳福田的來遲並非無心之失。他並不想在係裏做個不受係主任歡迎的人,便委婉地辭掉這場工作。陳福田則對他的請辭未有一句挽留。

錢鍾書沒了工作,一家人卻因此能夠團聚。錢鍾書對楊絳發願:“從今以後,咱們隻有死別,不再生離。”

上海的工作並不好找,錢鍾書有一段時間始終處於失業狀態。清華大學的師兄陳麟瑞此時在暨南大學做英文係主任,錢鍾書便向他求助。暨南大學英文係有位名叫孫大雨的教師,係裏對他有意見,師兄便想讓錢鍾書頂替他的職,錢鍾書一口回絕。戰爭時期,一職難求,一人失業往往意味著全家挨餓,錢鍾書斷不肯奪人生計。嶽父楊蔭杭不忍女婿無業可謀,便將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詩經》課給他上。震旦女校的負責人愛惜錢鍾書的才華,便為他加了課。

每周幾節課的課時費並不夠家用,錢鍾書還兼了幾位闊家子弟的家庭教師。有位富貴哥兒得知錢鍾書愛讀書,便整日讓錢鍾書幫他選書買書,他自己倒不讀,全送了老師。錢鍾書得學生“資助”,雖然生活清貧,卻仍能逍遙讀書。他在買來的書上一一寫上“借癡齋藏書”,蓋上“借癡齋”的印章。

楊絳的小學教員也做得有聲有色。她不是教育專業出身,也沒有教小學生的經驗,但遇事總向同事請教,教學過程裏也常常思考,很快琢磨出一套教育孩子的方法。小學一年級的小孩子非常調皮,課堂上吵吵嚷嚷是常事,老師們對這幫小鬼非常頭疼。三堂課下來楊絳便能準確無誤地叫出每個孩子的名字。每當有小鬼淘氣,楊老師會點名批評,從不叫錯,孩子們一下子就被震住了,從此乖乖上課。她能摸得清每個孩子的脾性,也樂得與學生做朋友,孩子們都喜歡她。

她與同事們相處得也好。入職時楊絳履曆表“學曆”一欄填的是“東吳大學”,有同事認識錢鍾書,打聽過後才曉得楊絳是留學生,還做過中學校長。但楊絳一點架子都沒有,同事們便更覺得與她親近。

這所小學在上海最北,離他們的住處很遠。楊絳每日要乘車到法租界邊上,再走過很長一段不屬於租界的路,然後再乘公租界的有軌電車才能到達。單趟要消耗一個多小時,她在車上困得直打盹兒。所幸小學是半日製,她隻需下午上班,不需起太早。下班時楊絳總與同事結伴回家。走得次數多了,開電車的師傅都認得這幫老師。乘客少時,電車師傅會故意把車開得搖搖晃晃,踩得鈴直響,大家又驚又笑。雖然一路奔波辛苦,大家卻十分快活。有次楊絳想到永安公司去為父親買一把茶壺,因想事情走了神,坐過站,師傅還專為她在永安公司門口停了一下,由此可見楊絳待人之親切。

但那次她買的東西父親並不喜歡。父親的茶壺蓋子打碎了,女兒想幫他買了蓋子配,父親卻毫不領情,隻要原配。楊絳不懊惱,她明白,父親是在想母親呢。

楊絳工作向來做得出色,無論是當作家或學者,還是做教師或校長。原因誠如楊絳本人所講,她從不脫離群眾,始終在群眾中。除此以外,她總是對工作格外用心。哪怕自己力有不逮、無甚興趣,哪怕從未踏入這一領域中,她都有自己的堅持,不肯絲毫懈怠。

楊絳不關心政治,但麵對國仇家恨,她的底線非常明確。珍珠港事變後,日軍進駐上海租界。有軌電車行至黃浦江大橋時,乘客需下車步行,還要向把守橋頭的日本人鞠躬。楊絳不願鞠躬,每次都低頭走過去,所幸未被發現。後來規矩改了,乘客不必下車,但需接受日本人上車檢查。檢查時,乘客都得起立。有次楊絳起得比別人稍遲些,被日軍察覺。那個日本人見她低著頭,便走過來用食指挑著她的下巴,猛然一抬。楊絳大怒,嗬斥道:“豈有此理!”她與日本兵四目對視,僵持許久,周圍乘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日本兵盯了她一會兒,轉身便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看她。她僵直地站在原處。

碰到這種狀況,楊絳心裏自然是怕的。第二天,她恐怕那個日本兵打擊報複,換了一條路走。一個星期後,同事告訴她,執勤的日本兵天天換,她才複走原路線。

工部局半日小學待遇很好,每月還有三鬥白米的補貼。白米雖普通,卻是戰時上海的稀罕物。那時日本人配給市民的隻有碎米,裏麵摻雜許多沙子;麵粉則是黑的,雜質與麩皮各半。楊絳在這所小學教書三年。日本接管這所小學之後,她便辭了職。

那時錢鍾書聲名在外,常有人拜訪,許他功名利祿,讓他為日本人辦事,錢鍾書一一回絕,甘守清貧。

上海淪陷後,楊家與錢家住處狹窄,物資緊缺,都過得艱難。但錢、楊夫妻兩個就住在娘家,還能每日到婆家探望,三姐和七妹也經常回娘家,一家人比在蘇州時分散幾處更親近。楊蔭杭很高興:“現在反倒擠在一處了。”

但此時上海的日子越發困苦,糊口都成了問題。楊絳在《我們仨》中曾回憶過這段日子:

隻說柴和米,就大非易事。日本人分配給市民吃的麵粉是黑的,篩去雜質,還是麩皮居半;分配的米,隻是粞,中間還雜有白的、黃的、黑的沙子。黑沙子還容易挑出來,黃白沙子,雜在粞裏,隻好用鑷子挑揀。聽到沿街有賣米的,不論多貴,也得趕緊買。當時上海流行的歌:“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的聲音都從它起,前門叫賣菜,後門叫賣米。”

隨就接上一句叫賣聲:“大米要嗎?”(讀如:“杜米要哦?”)大米不嫌多。因為吃糠不能過活。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廠總推沒貨。好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隻肯送二百斤。我們的竹蓖子煤筐裏也隻能盛二百斤。有時煤球裏摻和的泥太多,燒不著;有時煤球裏摻和的煤灰多,太鬆,一著就過。如有賣木柴的,賣鋼炭的,都不能錯過。有一次煤廠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視為至寶。煤末子是純煤,比煤球占地少,摻上煤灰,可以自製相當於四五百斤煤球的煤餅子。煤爐得搪得腰身細細的,省煤。燒木柴得自製“行灶”,還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細,敲斷。燒炭另有炭爐。煤油和煤油爐也是必備的東西。各種燃料對付著使用。我在小學代課,我寫劇本,都是為了柴和米。

……

有一個夏天,有人送來一擔西瓜,我們認為絕不是送我們的,讓堂弟們都搬上三樓。一會兒鍾書的學生打來電話,問西瓜送到沒有。堂弟們忙又把西瓜搬下來。圓圓大為驚奇。這麽大的瓜!又這麽多!從前家裏買西瓜,每買必兩擔三擔。但這種日子,圓圓沒有見過。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樓上,自己還留下許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經地對爸爸說:“爸爸這許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兒。”顯然她是覺得“與有榮焉”!她的自豪逗得我們大笑。可憐的鍾書,居然還有女兒為他自豪。

錢鍾書的父母已經不住在上海,但凡他得了什麽好吃的,總先往嶽父那裏送。楊蔭杭便得意地誇他:“愛妻敬丈人。”楊父胃口不好,女兒們就在他床頭放幾個罐子,裏麵盛上各色點心,看哪種少得比較快,就知道他愛吃哪種,不愛吃哪種,再趁他睡著悄悄放些他愛吃的。原本以為父親不知道她們的小動作,直到楊絳發現父親日記中寫道“阿X來,饋……”才明白父親一直曉得她們的心思呢。

有時姐妹幾個回家,心裏空虛,纏著父親“放焰口”,父親就會帶著她們去錦江飯店吃點心。她們都明白,雖然如今不需要父親破費便能自足,但父親帶了孩子們出去,心上高興,孩子們心裏也能飽好幾天。抗戰勝利前夕,楊蔭杭特回蘇州賣了一部分書,把書款給孩子們“放焰口”。那是最後一次。

就在這次“放焰口”前後,上海有遭地毯式轟炸的危險。楊絳的小妹妹還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上學,楊蔭杭將她托給楊絳,帶著大女兒和三女兒同回蘇州小住。臨行前,他對四女兒說:“阿必就托給你了。”他頓了頓,又說:“你們幾個,我都可以放心了,就隻阿必。不過她也快畢業了,馬上能夠自立了。那一箱古錢留給她做留學費吧。至於結婚,如果沒有好的,寧可不嫁。”父親說這番話的語氣,好像他永遠不會再來似的。楊絳聽了,心裏不舒服。在上海時,楊蔭杭曾有意寫一本書,名叫《詩騷體韻》,還說定將這本書贈予楊絳。

父親沒兌現他的承諾。他在蘇州去世了。

楊絳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等她與姐妹弟弟淒淒惶惶地趕回蘇州時,隻見父親的棺槨孤零零地停在大廳,前麵搭個白布幔,掛著父親的遺像,廳裏原有的紅木家具都不知去向。楊絳像小時候一樣,到廚房去泡上一碗釅釅的蓋碗茶,擺在桌上,發現並無處可坐。她坐在門檻上,哭了起來。

楊絳想起一文堂新屋落成、裝修完畢那天,廳裏被油漆漆得鋥光發亮,陳設都是嶄新的,廳上懸著三百支光的扁圓大燈。楊蔭杭意氣風發,讓人把全宅前前後後的燈都開亮。那時蘇州供電有限,全宅亮了燈,燈光立刻就暗下來了。唐須嫈趕快關掉一部分,嘴裏說著別害了人家。楊絳又想起自己結婚那一天,高朋滿座,熱鬧非凡,幫工在院子裏的大柱子上纏紅綠綢緞,要爬高梯子上去,繞過柱子,再從梯子上下來,換另一處繼續爬梯子,繼續搭彩綢。

如今,柱子上搭的,隻有白慘慘的粗布。

喪事是三姐夫操辦的。父親下葬時,楊絳忽然發現父親棺槨上蓋的是石板,並不是澆灌的水泥。她想起母親去世時父親的叮囑,心裏很是懊悔。母親去世時,父親那樣精心地為母親操持;父親去世了,幾個子女竟如此潦草。但臨時將石板換成水泥定然不可能,她隻好沉默,將悔恨埋在心底。

錢鍾書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書時,師兄陳麟瑞由暨南大學轉至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擔任外文係教授兼係主任。他的夫人柳無非是柳亞子先生的長女。他們家與錢、楊夫妻二人家住在同一條馬路上,兩家來往密切。陳麟瑞待錢鍾書很好,像大哥關愛弟弟一般照顧。他很欣賞楊絳,第一次在辣斐德路錢家見到楊絳,就說:“哦!我現在明白了,鍾書為什麽總這樣高興快活,原來他有這樣一個wife。”然後他笑嗬嗬對楊絳說:“他打我踢我,我也不會生他的氣。”

他與錢、楊兩人誌趣相投,每次來辣斐德路總是說說笑笑很開心,不願回家,直到家裏來電話催促姑爺回去吃飯,錢鍾書才又拉又推地趕他走。他常帶鍾書和楊絳去嚐鮮,吃便宜而美味的食物。幾人在一起的快活日子,為淪陷區苦澀的日子添了無窮的甜蜜。

陳麟瑞曾留學美、英、法,主攻方向為戲劇。抗戰時期,他創作過四幕喜劇《職業婦女》,改編過美國著名悲劇《晚宴》、英國著名喜劇《雁來紅》等。他經常請楊絳看他編寫的戲,還與她一起談論戲劇。陳麟瑞家裏關於戲劇的藏書很多,楊絳也會時常借來讀。

那時,與他們交好的還有李健吾等人。李健吾亦是大劇作家,幾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會討論戲劇。一天晚上,陳麟瑞請錢鍾書、楊絳夫婦和李健吾吃烤羊肉。大家圍爐而坐,各執一雙二尺多的筷子,從火舌裏搶出羊肉夾著幹燒餅吃。陳麟瑞給大家介紹這是蒙古人的獨特吃法,一旁的楊絳立刻聯想起《雲彩霞》和《晚宴》中的蒙古王子和王爺,語驚四座。出於職業寫作的高度敏感,陳麟瑞、李健吾便勸楊絳:“何不也來一個劇本?”楊絳被說得心動,趁著在半日小學有閑暇的工夫就動腦筋,不久果然想出一個故事。她把劇本拿給陳麟瑞看。陳麟瑞看後道:“你這個劇本,做獨幕劇太長,做多幕喜劇呢又太短,內容不足,得改寫。”一般人聽到這樣的結果便不了了之,楊絳卻堅持了一把,直到寫出四幕喜劇。她思索良久,給這部喜劇起名《稱心如意》。

這部喜劇講述的是一位富家小姐李君玉,因父母雙亡而千裏迢迢從北平來上海投靠在銀行任經理的大舅趙祖蔭。大舅嫌她家貧無利可圖,原不想收留她,可大舅母卻逼大舅收她當秘書,以解聘一直與大舅有親密關係的秘書陸小姐。趙夫人一方麵希望以李君玉替代趙祖蔭的現任秘書陸小姐,另外一方麵又不希望李君玉住在自己家中。於是,趙夫人以自己女兒瑛瑛患白喉怕傳染李君玉為由,讓李君玉住進了曾經當過領事的二舅趙祖貽家中。如此一來,李君玉白天要到銀行給大舅趙祖蔭當秘書,晚上替二舅趙祖貽打字、看孩子,苦不堪言。

二舅母怕兒子迷上李君玉,影響與三姨媽女兒的婚姻,又把她“踢”給在麵粉廠當廠長的四舅。四舅是喜歡外甥女的,但四舅母卻是個揮金如土的“慈善家”。四舅與四舅母並沒有孩子,四舅母卻並不願意收留李君玉,打算領養一個孩子。四舅為了打消太太領養孩子的念頭,讓外甥女編造一封信,假裝他在外有私生子。四舅母大為光火,對四舅步步緊逼,時時監控,卻把李君玉的男朋友當作“外頭女人”的弟弟。李君玉在四舅家也待不下去了。

幾個舅舅最終把她“踢”到舅舅們的舅舅家。這個舅公徐朗齋是個富翁,膝下無子,幾個舅母都盼著他早死,好繼承他的遺產。沒想到這個舅公偏偏喜歡四處不受待見的李君玉,而君玉的男朋友恰好是舅公舊友的孫子。她意外地被孤僻的舅公收為孫女,不僅繼承了舅公的全部財產,還收獲了稱心如意的郎君。而那幾個苦心巴結舅公的舅舅、舅母們,卻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

陳麟瑞看過這個劇本後說:“這回行了。”他又把這個劇本送給了李健吾。

過了幾天,李健吾給楊絳打電話說:“你真運氣,你的劇本被黃佐臨看中了,馬上排演,就要出廣告了。你用什麽名字?”此時還是楊季康的楊絳不想用本名。她想到姐妹經常將“季康”快讀成“絳”,就答:“就叫楊絳吧。”從此開始,“楊絳”真正誕生了。

1943年春,《稱心如意》正式公演,李健吾扮演徐朗齋,黃佐臨任導演。

《稱心如意》的演出大獲成功,楊絳一夜成名。與喜劇相比,悲劇更能賺人眼淚,讓觀眾獲得強烈的現場感,容易討好觀眾,因此,此時劇壇正是悲劇當道。《稱心如意》無論從人物還是從結構來看,都是典型的喜劇,在當時一片悲戚戚的悲情氛圍中營造出了另一片天地。後來在《喜劇二種》的《重版後記》中,楊絳表達了自己久藏的心聲:“如果說,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協、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喪氣就算頑強,那麽,這兩個喜劇裏的幾聲笑,也算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裏始終沒喪失信心,在艱苦的時候裏始終保持著樂觀的精神。”劇評人希望楊絳女士能“創作更多的喜劇,替喜劇爭一口氣,替上海劇壇爭一口氣”。那時,她還在工部局半日小學做教員呢。

當時父親還在上海,楊絳請他去看自己的戲。楊蔭杭看得開懷大笑,問楊絳:“全是你編的?”楊絳答:“全是。”父親笑著說:“憨哉。”

在《稱心如意》後,楊絳又寫了《弄假成真》《遊戲人間》和《風絮》,在劇壇地位日漸穩固,其中《弄假成真》更是得到李健吾的高度評價:

假如中國有喜劇,真的風俗喜劇,從現代生活提煉的道地喜劇,我不想誇張地說,但我堅持地說,在現代中國的文學裏麵,《弄假成真》將是第二道紀程碑。有人一定嫌我過甚其詞,我們不妨過些年頭來看,是否我的偏見具有正確的預感。第一道紀程碑屬諸丁西林,人所共知;第二道我將歡歡喜喜地指出,乃是楊絳女士。

《弄假成真》由上海同茂劇團搬上舞台,獲得更大的反響,演員們都以出演楊絳的戲為榮。楊絳的朋友寄來稱讚該劇的剪報,觀眾也常給楊絳寫信表達敬意。楊絳卻非常冷靜,說:“自己對劇中女主角太同情,喜劇就變得有點像悲劇了。”

後來楊絳承認,自己寫劇本的動機是為了糊口。那個時候他們實在太窮了,偏偏“貧和病總是相伴的”。錢鍾書纏綿病榻,始終不得健康。但楊絳寫劇本並沒有給他們帶來經濟上的改觀,《稱心如意》上演的酬勞隻夠她請朋友們吃一頓蹩腳館子。劇作出版後,他們一家吃了一頓老大房的醬雞醬肉。幾個月沒吃到肉的圓圓,吃完肉之後還要找肉。

楊絳出名以後,常被當作貴賓請去看戲。每次她都坐戲院最好的位子,受到最熱烈的歡迎。有次她與錢鍾書一道去看一幕古裝劇《釵頭鳳》,作者熱情地與楊絳攀談,卻不怎麽搭理一旁的錢鍾書。錢鍾書受了冷落,心裏惱火,便對楊絳說:“以後你一個人去看戲吧,我不陪你了。”楊絳也不勉強他。以後她每次去看戲,都要先把飯做好,再自己一個人去。

除了喜劇,楊絳還有許多小說和散文佳作,《小陽春》《ROMANESQUE》等作品就是她在這一時期創作的。

《小陽春》中的男主人公俞斌教授,大概是近代文學史上第一位遭遇中年危機的男子。“十月小陽春,已在一瞬間過去了。時光不願老,回光返照還掙紮出幾天春天,可是到底不是春天了。”年逾四十的教授俞斌正經曆著人生的秋天—發福、禿頂。他打拚了半生,剛剛能夠立定腳跟從容地看世界,卻發現世界變了顏色,他的春天已經過去了。俞斌並不甘心就這樣老去,但他的太太已然安於平淡,心滿意足地胖了起來。其實俞太太是個美人,白皙豐腴,但俞斌並不滿意:“一個女人,怎麽做了太太,便把其他給忘了?太太,便不複是情人,不複是朋友,多沒趣!她就這樣滿足了。”

他的女學生胡若蕖小姐點燃了他青春的**。她聰明好學,長得俏麗輕捷,薄薄的臉兒,靈巧的口鼻,眉毛細而彎,眼珠烏亮,不知有多少男同學為之心碎,但她隻傾心於成熟的老師俞斌教授。胡若蕖登門要稿子,俞太太憑著女人的直覺,對胡若蕖充滿敵意,覺得她“一個烏黑烏黑的鍋底臉,一臉黑毛,說話哼呀哼呀,像要哭出來似的”;但在俞斌眼裏,胡若蕖則“黑得靜、軟、暖和,像一朵堆絨的墨紅洋玫瑰花苞兒”。此刻他像許多結婚多年的男人,對女人的審美與妻子的觀點截然相反:“白有什麽好?生麵粉似的!給我太陽曬熟的顏色,寧可曬焦,不要生的!”他認定“白是沒有感情的顏色。黑,表示蘊含著太陽的熱—或者—像一朵烏雲,飽含著電”。所以胡若蕖來時,他隻覺得會客廳裏“充滿了‘飽含電的烏雲’裏散發出的陰陽電子”,而他自己“活像一支顫巍巍的銅絲,等候著觸電”。

他們果然觸電了,雖然這電光不被社會和家庭允許。他們沒有轟轟烈烈的戀愛,隻將書信作為“稿子”來往。他們的感情是真摯的,表現得卻是若有似無。俞斌真正體會到“幻想是實在,夢是真,白水是酒,談笑是詩”。他年輕了,充滿活力了,整個人也由“散文”變成“詩”了。

直到有一天,俞太太發現了俞斌口袋裏的“稿子”“是黑毛女人的情書”!俞太太看了一封又一封,氣不打一處來。盛怒之下,她把“稿子”連同俞斌的衣衫一起投入浴缸,扭開水龍頭衝了又衝,直到“把那疊肉麻的東西溶成一塊墨糕”。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蒙蔽了,活得多麽孤獨,成了脫了仁的殼、去了酒的渣—無人需要的東西!她寧願做《伊索寓言》中占據馬槽的惡狗,也決不讓他們稱心,絕不退讓!

不待俞太太實施她的“惡狗計劃”,俞斌和胡小姐的感情便出現了問題。一日俞斌帶了鮮花和巧克力去胡小姐住處看她,卻發現她的男同學陳謙坐在她家。他一下子自慚形穢起來,像一個遭雨淋的公雞。胡小姐興奮地喊著“好漂亮的花”,俞斌卻執拗地說花是“送給內人的”,轉身就走,然後將花送給太太。收到花的俞太太以為俞斌在賠罪,氣消了一半。第二天清晨,俞斌約胡小姐在公園見麵,怕太太懷疑,便假意邀太太去賞**。俞太太原本絕不會陪先生散步的,但這次受了玫瑰花的鼓舞,執意要去。胡小姐正在公園滿心期待地等著俞斌,卻赫然看見喜盈盈的俞太太挎著俞斌的手臂走了過來。“情人間的誤會,好比木柴上的根節,著了火燃燒得分外旺”,她宛若遭了晴天霹靂,覺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轉而便與陳謙訂婚。俞斌徹底失去了胡小姐。俞斌與太太又恢複了往常那樣的生活。

楊絳對人物的心理刻畫得十分細膩真實。在這部小說裏,最真實出彩的人物,莫過於俞太太了。俞太太熱愛丈夫,甘心為他做家庭主婦,犧牲一切。她的愛是充滿占有欲的,她不許丈夫再有春天,不許丈夫從別人的春天裏再分一杯羹。發現丈夫與“黑毛女人”的情書時,她惡狠狠地走到街上,準備好好款待一下自己,把幾十年虧待自己的都補回來。可當她走進餐館,她“把菜單讀了半天,隻叫了一碗麵”。她自恃貌美,想不通丈夫為什麽會跟“黑毛女人”混在一起。她憎恨出軌的丈夫,又害怕失去丈夫,所以當丈夫把花送給她時,丈夫料想她一定嫌突兀,嫌貴,嫌不實用,但她並沒有。她珍重地接過這一束玫瑰花,嗅嗅,笑笑,還摘下一朵,戴在頭發上。人生的秋天並不隻發生在丈夫身上,還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她也禁不住不寒而栗。“十月小陽春,已在一瞬間過去。時光不願意老,回光返照地還掙紮出幾天春天,可是到底不是春天了。窗外的風雨,隻往屋裏打。俞太太覺得冷,她一手護著肩,過來關上窗戶。”

《小陽春》發表在《文藝複興》第二卷第一期上,是1949年前楊絳發表的最後一篇小說。

錢鍾書以往大概是不大看得起小說、戲劇一類大眾文學的。楊絳剛寫出劇本時請錢鍾書看,錢鍾書並無興趣,隻是“很好、很好”地敷衍幾句。在看過《弄假成真》後,錢鍾書大約是受了被冷落的刺激,對楊絳說:“我也要寫,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楊絳很高興,當即表示支持,還催他快寫。

那時錢鍾書要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鍾點課,還要做家庭教師,無暇寫作,楊絳便讓他減少課時。“家裏的生活很節儉,還可以減少開支,更節省”,她總是這樣安慰丈夫。剛巧他們的女傭要回老家,楊絳便不再重新雇人,而是自己當起“灶下婢”來。

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楊絳寫道:“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者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楊絳所言並不全然是虛。出嫁前,楊家的家務有母親和女傭操持,楊絳從不憂心家事。留學時,一家三口的家務也不算繁重。到這時,楊絳麵對的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的瑣事,於是她的擔子一下子變重了。

在錢家媳婦裏,楊絳的文化水平最高。她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辦事牢靠,叔叔便把交房租水電費以及對外聯絡等事宜都交給她。嬸嬸外出也愛帶楊絳,說自己的媳婦是“粳米”,“阿季是糯米”。圓圓身體不好,休學在家。楊絳除了操持家事外,還要給圓圓補課。錢鍾書將妻子的辛苦看在眼裏。那時楊絳要洗婆婆、錢鍾書、圓圓還有自己的衣服,錢鍾書心疼妻子,就把門關起來偷偷自己洗衣服,卻總洗不幹淨。

婆婆見兒媳在外有那麽大名氣,在家卻毫無架子,吃得起苦,便感慨這位兒媳:“筆杆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麽粗活都幹,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遊,出水能跳,鍾書癡人癡福。”

那時上海人民不僅要忍受生活上的困苦,還要時刻提心吊膽地應付日本憲兵的騷擾。楊絳在文藝界有許多進步的朋友,熟人間經常談及身邊人突然就被逮捕的遭遇。有經驗的人就教他們,一旦遇到這類事,“可以找某人等營救;受訓時第一不牽連別人,同時也不能撒謊。撒謊更遭猜疑,可是能不說的盡量巧妙隱瞞”。

錢鍾書與楊絳住在臨街,經常夜半聽到日本憲兵出動抓人的聲音。他們沒想到,有一天這種事也會輪到他們自己。

1945年4月的一天,錢鍾書去學校上課去了,楊絳在廚房擇菜,忽然聽得敲門聲。楊絳開門,隻見門口站著一個日本兵、一個朝鮮兵。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兵力吃緊,便從朝鮮殖民地征兵,派往侵華戰場。楊絳趕忙請日本兵和朝鮮兵進門,以倒茶為借口抽身,飛快地將錢鍾書的《談藝錄》的手稿收好。日本兵問明本戶姓錢,隻此一家,便開始打電話。楊絳的叔公見日本兵在記錄本上寫下“楊絳”二字,定讓楊絳出去躲一躲。楊絳拗不過,隻好出門去大姐的朋友家暫避。

朋友見到楊絳很高興,留她吃飯,還與她一起纏毛線。錢鍾書的堂弟跑來,說日本人不肯走,要是嫂嫂不回去,日本兵就要把自己和另一個堂弟帶走。楊絳忙讓堂弟去弄堂口迎錢鍾書,讓他去陳麟瑞家躲一躲,自己則借了一筐雞蛋,獨自回家對付日本人。

婆婆開門見楊絳回來,嚇得慌了神。楊絳悄悄向她擺擺手,挎著雞蛋大步向裏走,一邊喊著:“我給您買雞蛋回來了。”楊絳上樓去看,隻見屋裏被翻得亂七八糟,櫃子和抽屜裏的東西到處都是。朝鮮兵大聲問:“楊絳是誰?”楊絳答:“是我。”“那你為什麽說姓錢?”“我嫁到錢家,當然姓錢啊。”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原來你們是找我的,怎麽不早說。我給婆婆買蛋去了,真對不起,耽擱你們時間了。我這就跟你們走。”日本人卻沒有當即帶走她,隻讓她第二天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去。

家人大驚失色,楊絳卻不慌不忙,仔細清點失散各處的物件。見錢鍾書的《談藝錄》的手稿還在,她感覺慶幸。她仔細清點了,發現少了的隻有一本通訊錄、一疊宣傳她編寫劇本的海報,還有一封劇團演員的聯名感謝信。第二天楊絳去憲兵司令部,卻意外平安。日本人隻讓她填了一張表格,問了幾句話,說以後還要找她,便放她走了。後來得知日本人要找的另有其人,那人的化名正是“楊絳”。

美軍開始轟炸上海後,上海加強了燈火管製,家家戶戶都掛起了內紅外黑的雙側窗簾,防止燈光外泄;門窗玻璃貼上交叉紙條,以免空襲時玻璃震碎傷人。廣慈醫院就在楊絳家附近,他們一家經常看到血淋淋的人被抬進醫院。錢鍾書知道蘇聯即將出兵東北,侵華日軍時日無多,便打算堅持留在上海,哪裏也不去。空襲來臨時,一家三口就藏在樓梯底下,緊緊挨在一起。錢鍾書說:“要死也死在一起。”

楊絳後來在回憶抗戰歲月時,被問及體會最深的是什麽,她回答道:“抗戰期間,最深刻的體會是吃苦孕育智慧,磨礪人品。我窮困中學到許許多多本事,例如剪裁縫紉,能用縫紉機一下做成一件旗袍,能為鍾書、圓圓做衣服,見縫插針,做許多家務事。在來德坊,我大姐姐脾氣不好,有事能盯住擬(嘮叨)個沒完,逼得人發狂。我和三姐和兩個妹妹都怕大姐姐。我為了爸爸,一切忍受,練成好脾氣。後來在單位被輕視、被排斥,我披上隱身衣,一切含忍,也是抗戰時練下的功夫。”

從1944年《弄假成真》公演到1946年《圍城》完稿,《圍城》寫了兩年,這也是楊絳全力支持錢鍾書的兩年。在《圍城》序中,錢鍾書寫道:“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裏憂世傷生,屢想終止。由於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

那時楊絳生活是苦的,心卻是甜的。丈夫錢鍾書的寫作就像釀蜜。錢鍾書白天忙忙碌碌殫精竭慮,夜裏卻能將滿滿的蜂蜜捧出,與愛人分享。“每天晚上,他把寫好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對視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麽,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麽,我就急切地等著他怎麽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家人得知消息,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永遠銘記這一天。叔叔開玩笑說要把每個小孩子都打一頓,他們便記住了。家裏充滿輕鬆快活的氣息,楊絳卻躲在亭子間抹眼淚。錢鍾書明白她的心思,她是在想父親呢。楊蔭杭去世前,一直盼著日本戰敗投降,如今這一天到了,楊蔭杭卻不在了。錢鍾書走進房中,拉起楊絳的手道:“無論如何,漫漫長夜已經過去,爸爸會為我們高興,為國家高興,我們終於熬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