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河流轉1
沉浮於人海
一
在英、法時,楊絳總是想家。近鄉情更怯,魂牽夢縈的家馬上就要在眼前了,楊絳卻像不敢相信似的。每想一次家,她就要狠狠掐自己大腿的肉,怕是夢。蘇州那所高大的房子,滿是綠蔭的後園,父母開心的笑好像馬上就能看到了、聽到了。忽然,就跟夢醒了似的,她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錢鍾書的家人這時已經逃到上海。他的弟弟和一個親戚一道,把楊絳和圓圓接到了辣斐德路的錢家。這是錢鍾書的叔叔花大價錢租來的一套三層弄堂房。那時戰爭四起,上海租界就成了孤島,全國各地的人都跑來避難。人多地少,一房難求,租金飛漲。
叔叔一家住在三層大房間和二三層之間的亭子間,錢基博夫婦帶著錢鍾書的三弟錢鍾英和妹妹鍾霞住二層,錢鍾書的二弟鍾緯夫婦和兒子住一二層之間的亭子間。廚房由錢基博家使用,叔叔家就在三樓曬台上擱了個爐子,權當廚房,兩家分灶。底層客堂兩家共用,中間放一張桌子,是孩子們學英語的地方。楊絳與圓圓回來,就與弟媳和侄子住一二層的亭子間,錢鍾緯則擠到父母房間去住。
家裏添了個可愛的小女孩,錢家全家都很開心,圍在一起盯著圓圓看。圓圓見一群陌生人像在動物園裏看動物一般把自己圍住打量,非常警惕。這裏的環境與法國太不一樣了,親人又隻剩了媽媽一個。她把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對企圖上來拉她手的人決絕地大喊“non non”,又很不淑女地像一條小狗似的低吼“r……”。
楊絳此前從未教圓圓法語,估計這一兩句是鄰居太太教的。至於小舌音“r”,大概也是圓圓聽了周圍人講法語,無師自通的。錢家人覺得很新奇,稱圓圓“打花舌頭”,還讓她“再打個花舌頭”。圓圓仿佛聽得懂,又“r……”了起來,全家人就大笑。
後來圓圓漸漸看懂了周圍人的意圖,也不“r”了。她本意是威脅,結果被當作賣藝,心裏大概不爽快。說來奇怪,這門小舌音語言技術,隨著語言環境的改變,竟被圓圓徹底放棄,再也不用了。
到上海的第二天一大早,楊絳就焦急地帶上圓圓去看父親。三姐閏康家在上海有花園洋房,住得舒服,楊蔭杭就暫住她家。此時閏康在大華醫院生孩子,楊絳到家隻見到父親和大姐、妹妹。楊蔭杭見了楊絳與圓圓,很是開心。自從妻子去世,他鬱鬱寡歡,睡眠極差,要靠服用大量安眠藥才能睡著,整日昏昏沉沉。見了女兒和圓圓,他眼中好像一下子有了光彩。圓圓在外公家一點都不凶,仿佛知道這些都是極親近的人,隻是乖乖地看。楊蔭杭將圓圓抱在膝上,姨媽們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頭,叫她“圓圓頭”。楊蔭杭想與圓圓同住,又不願讓三女兒為難,就從寬敞的洋房搬出來,另尋住處。
上海房源緊俏,楊蔭杭好不容易尋得一個住處,地方很小,房租卻貴。楊絳帶著圓圓,時而住在父親家,時而在公公家“做媳婦”,盡兒媳本分。她與妯娌小姑間共同話題不多,但不能總是躲在一邊,更不好當著她們的麵看書。為了避免尷尬,她就搬了一台縫紉機放到走廊,不停地做衣服,直做得汗水涔涔。她孝敬婆母,也對妯娌小姑們照看得周全,任勞任怨。雖然“孤島”裏日子過得苦,因為家人都在一起,反而多了很多幸福和快樂。楊蔭杭因為有了圓圓,神色漸漸清朗,安眠藥停了,身體也慢慢好起來,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一門《詩經》,聊以消遣。他不喜歡叫圓圓“外孫女”,也不喜歡“外公”這個叫法,說沒有什麽“內孫”“外孫”的差別。女兒和兒子家的孩子,在他這裏是一樣看待的。
但楊蔭杭在上海的朋友卻是越來越少了。有次他從公園散步回家,說外麵流傳楊某眼睛瞎掉了。楊絳很吃驚,這傳言當然是指向父親的,便問是怎麽回事。原來是楊蔭杭碰到一個新做了漢奸的熟人,心裏討厭,沒與熟人打招呼便徑自走開了。熟人生氣,罵他目中無人。後來又有朋友許久不到家裏做客,楊絳奇怪,父親答那人怕是沒臉來了,原來朋友也“下海”了。
他一直惦念著妻子在鄉間的棺槨,想盡快好好安置她。他為妻子厝的那間小房子,隻有他記得在哪裏。他在蘇州靈岩山繡穀公墓買了一塊墓地,準備將妻子從香山遷到墓地去。楊蔭杭有個過去的委托人,曾對唐須嫈磕過頭。聽說楊蔭杭有心遷墳,這個委托人便特意從蘇州趕到上海陪他下鄉。那時鄉間很亂,常有賊人出沒。楊蔭杭摘掉眼鏡,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頂破氈帽。事後聽陪去的人笑說,楊蔭杭化裝得一點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識分子,而且像個大知識分子。
他還是完成了任務,將妻子的棺槨帶回公墓。幾個孩子去看時,隻見棺木漆得烏亮。他們看不見母親,隻能掏出手絹,將棺木仔仔細細地揩拭得幹幹淨淨。楊蔭杭指揮工人們將棺材放入水泥壙,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裏,隨後就用水泥封上。他對楊絳說,水泥最好,因為打破了沒有用處;別看石板結實,如逢亂世,會給人撬走。
趁著安葬母親,一家人有機會回了蘇州老宅。昔日精心布置的院落,此時已麵目全非。楊絳眼看大廈起,又看大廈衰,滄海桑田,早已將身外浮雲看得分外淡。
我們到蘇州,因火車誤點,天已經很晚。我們免得二姑母為我們備晚飯,路過一家菜館,想進去吃點東西,可是已過營業時間。店家卻認識我們,說我家以前請客辦酒席都是他們店裏承應的,殷勤招待我們上樓。我們雖然是老主顧,卻從未親身上過那家館子。我們胡亂各吃一碗麵條,不勝今昔之感。
我們在二姑母家過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門到我家後園。後園已經完全改了樣。鍾書那時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館》七絕四首。第三首“苦愛君家好蒼坊,無多歲月已滄桑,綠槐恰在朱欄外,想發濃蔭覆舊房”。他當時還沒見到我們劫後的家。
我家房子剛修建完畢,母親應我的要求,在大杏樹下豎起一個很高的秋千架,懸著兩個秋千。旁邊還有個**木架,可是**木用的木材太頇,下圓上平,鐵箍鐵鏈又太笨重,隻可充小孩子的**船用。我常常坐在**木上看書,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雲閑”。春天,閉上眼隻聽見四周蜜蜂嗡嗡,睜眼能看到花草間蝴蝶亂飛。杏子熟了,接下等著吃櫻桃、枇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黃了,橘子正綠。鍾書吃過我母親做的橙皮果醬,我還叫他等著吃熟透的脫核杏兒,等著吃樹上現摘的桃兒。可是想不到父親添種的二十棵桃樹全都沒了。因為那片地曾選作鄰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卻未及挖坑。秋千、**木連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蘭、紫薇、海棠等花樹多年未經修剪,都變得不成模樣。籬邊的玫瑰、薔薇都幹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邊的芭蕉也不見了。記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開一朵“甘露花”。據說吃了“甘露”可以長壽。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獨立的梯)去搞那一葉含有“甘露”的花瓣,“獻”給母親進補—因為母親肯“應酬”我們,父親卻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許多好品種的金魚,幸虧已及早送人了。幹涸的金魚缸裏都是落葉和塵土。我父親得意的一叢方竹已經枯瘁,一部分已變成圓竹。反正綠樹已失卻綠意,朱欄也無複朱顏。“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細瓷鼓凳一無遺留,裏麵的擺設也全都沒有了。我們從荒蕪的後園穿過月洞門,穿過梧桐樹大院,轉入內室。每間屋裏,滿地都是淩亂的衣物,深可沒膝。所有的抽屜都抽出原位,顛橫倒豎,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親房裏的抽屜一一歸納原處,地下還揀出許多零星東西:小鑰匙,小寶石,小象牙梳子之類。母親整理的一小網籃古瓷器,因為放在舊網籃裏,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親床下。堆箱子的樓上,一大箱古錢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裏,因為箱子是舊網的,也沒上鎖,打開隻看見一隻隻半舊的木盒。凡是上鎖的箱子都由背後劃開,裏麵全是空的。我們各處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還在,陳設一無留存。書房裏的善本書丟了一部分,普通書多半還在。天黑之後,全宅漆黑,據說電線年久失修,供電局已切斷電源。
父親看了這個劫後的家,舒了一口氣說,幸虧母親不在了,她隻怕還想不開,看到這個破敗的家不免傷心呢。
二
楊絳的三姨母家有個姐姐,聽說姨丈家在上海住得擠,就把姨夫一家都接到來德坊的家中住。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她就與婆婆、妯娌合住二樓,將母親安置在四樓,三樓兩間向陽的大房間則留給姨丈一家人。楊絳帶圓圓隨著楊蔭杭一道搬來,有了一間寬敞的臥室,從此她便常住娘家。來德坊與辣斐德路距離不遠,楊絳也能常有機會探望婆婆,一家人都能周全。
戰事仍在繼續,楊絳的母校振華女校艱難度日,朝不保夕。校長王季玉辦學有方,本已將振華中學辦成一所完備的現代學校,但戰爭爆發後,她堅決不肯在日本人手下辦事,更不肯將振華女校交由日本人管理。迫不得已,她決定將學校遷到日本人尚未踏足的上海租界。王季玉在教育界享有盛名,非常時期拋頭露麵無疑會帶來諸多麻煩,她想另請校長,便找到了自己回國不久的學生楊絳。
師生重逢,恍若隔世,分外感慨。楊絳發現自己的老師兩鬢灰白,麵容枯瘦,幾乎沒了當年的風采。她還未來得及問老師的現狀,王季玉便直截了當地講:“我有事求你。”王季玉直言自己準備在上海複校,想讓楊絳幫一把。
楊絳有些遲疑,還是答應“扶一把”昔日老師,助她辦學。但她萬萬沒想到,王季玉先生要她做的,是學校校長。
楊絳心裏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因為從小父親便再三教她不要做官,她也自認為絕非行政人才。讓她做校長,就像是“狗耕田,牛守夜”,但校董不由分說便在教育局備了案,有些“黃袍加身”的強迫感。楊絳覺得窩囊,就回父親家問主意。楊蔭杭做過振華校董,了解王校長的人品,對她興教育之業的誌氣十分欣賞,沉思片刻便答:“此事做得。”
但楊絳的公公錢老夫子並不滿意楊絳去做校長,他挖苦道:“謀什麽事?還是在家學學家務。便是做到俞慶棠的地位,也沒甚意思。”俞慶棠是錢家世交唐文治先生的兒媳,曾任江蘇省立教育學院教授兼校長、上海市教育局社會教育處處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委員會會員。楊絳聽了未作聲。楊蔭杭知道錢基博如此態度,很是不滿:“錢家倒很奢侈,我花這麽多心血培養的女兒就給你們錢家當不要工錢的老媽子!”
楊絳還是做了振華女校的校長,開始像“狗耕田”一樣工作。首先她要尋得校舍。校舍難找,小了不夠用,大的租不起。楊絳起早貪黑,並沒有工資拿,好在借到赫德路振粹小學的校舍。振粹小學也有一位女性代理校長,姓葉,與楊絳很是要好。兩校合用校舍,隻能振粹小學上午上課,振華女校下午上課,各上半天。王季玉先生教會楊絳如何組班子,如何做預算,如何定薪水,為她找了可靠的會計主任,告訴她:“會計主任可是重要的角色,人要靠得住才行。”王季玉先生還教她把要辦的事都記在本子上,做完一件,勾掉一件。傳授諸多秘籍後,王季玉先生便要離開上海。見楊絳心裏沒底,王季玉先生便安慰她:“我在這裏,你什麽都不會;我走了,你不會也會了。”
王季玉先生對楊絳的影響持續一生。事無論大小,王季玉先生都要講個“實事求是”。在恢複辦學的那段日子,王季玉先生可謂篳路藍縷。後來楊絳回憶這段日子時講道:“我和季玉先生天天出去跑,用她省吃儉用下來的全部存款作為辦學經費。季玉先生那段時間吃的是什麽?她用糠蝦蘸醬油下飯;牛奶餿了,她也舍不得倒掉,說那不等於酸奶嗎?於是就吃酸奶。先生居無求安、食無求飽,先人之憂、後人之樂,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楊絳人很聰明,又肯努力,雖然自嘲不懂行政工作,但振華女校在她“狗耕田”式的操持下,竟然辦得有聲有色。避難上海的振華女校學生都來複學,還新招了一批當地學生。楊蔭杭為她推薦了聖約翰大學的國文教員屈伯剛,錢鍾書也先後推薦給她兩位英文教員,高三英語則由楊絳自己帶。
為貼補家用,楊絳還有一份兼職—給一名富家千金當家庭教師,補習高中課程。如此一來,楊絳幾乎沒有時間留給自己和圓圓。圓圓白天在外公家,很盼著媽媽晚上回來陪她,但媽媽一回來就要批改一堆厚厚的學生考卷。圓圓很乖,開始總不打擾媽媽,但媽媽總是不陪她,她很生氣,覺得是那堆討厭的考卷讓她與媽媽分開,就噙著淚花舉起小拳頭打那些考卷,令媽媽內疚難過萬分。
圓圓在法國時,爸爸媽媽講無錫話,客人講國語,鄰居太太講法語,她不曉得要怎麽開口說話。到了爺爺和外公家,周圍的人都講無錫話,她就很快學會了無錫話。剛回國時,圓圓不會自己走路,卻能扶牆走得飛快。爺爺家的人告訴楊絳,說圓圓穿的洋皮鞋太硬了,看起來像猩猩穿木屐。於是楊絳給圓圓換上軟底鞋子,她果然很快就學會了走路。
圓圓很討人喜歡。用楊絳的話來說,就是因為她乖,說得通道理,還很管得住自己。她們剛到上海那年冬天,圓圓出了疹子,腸胃很弱,楊絳便禁止她亂吃東西。每次媽媽不讓她吃什麽,她便不吃什麽,從不哭鬧。有位闊氣的學生送了一大簍白沙枇杷給楊絳,她不確定圓圓是不是能吃,便叮囑她不許吃,她就乖乖答應。一群大人熱熱鬧鬧吃著水果,忽然隻見圓圓走到媽媽身邊,扯扯媽媽的衣角,眼角掛著一滴小眼淚,吃的人幾乎都慚愧起來了。這麽乖的孩子,誰看到她流眼淚不心疼呢。
圓圓繼承了爸爸媽媽的好記性,很小就顯示出過目不忘的本事。楊絳表姐家也有一個女兒,比圓圓大兩歲,已經開始學《看圖識字》了。每次姐姐識字,圓圓就不聲不響地搬個小椅子坐在對麵看。楊絳看圓圓實在羨慕姐姐有《看圖識字》,就給她買了一本。圓圓開心地拿過書,能夠自己從頭到尾念下來,書卻是倒著的。起先大人們以為圓圓是在背書,並不識字,後來他們才想明白,圓圓坐在姐姐對麵識的字,就是倒著的呢。
楊蔭杭覺得孩子不宜太早識字,大姐壽康卻覺得一定要圓圓把倒著識的字糾正過來。壽康買了一匣方塊字,挑出幾張,隻教一遍,圓圓不用溫習也能記得,還能從別處讀出這個字。楊蔭杭記起壽康識字時,小同康坐在旁邊看,不用人教就能把大姐識的字全部識得。同康是楊蔭杭八個子女中最聰明的,她的早夭,讓父母惦念一生。楊蔭杭念及此,頗有感觸,再看圓圓,便對楊絳說:“過目不忘是有的。”
暑假時,錢鍾書回來了。辣斐德路上的家擠得滿滿的,楊蔭杭就讓大女兒和小女兒睡在自己的房間,騰出一間房給錢鍾書與楊絳住。
楊蔭杭與錢鍾書都是博學之人,二人能聊得來,鍾書在嶽父家住得很開心。樓下表姐經常與婆婆,妯娌吵架,壽康怕表姐難堪,每次聽到吵架就把門關起來,不許家人聽。錢鍾書雖然近視,耳力卻好,經常聽得吵架的全過程。表姐與婆婆、妯娌爭吵時才思敏捷,伶牙俐齒,爭辯起來宛若諸葛亮舌戰群儒。錢鍾書聽到精彩處,就一臉興奮地跑到嶽父房間去講給他們聽,一家人聽得津津有味。壽康幹脆放開禁令,不再關門。
錢鍾書雖然住在來德坊,卻每早必到辣斐德路的家請安。楊絳此時正忙於振華女校的事,無暇每日都陪他去。有一日,錢鍾書從那裏回來,一臉苦悶。先前錢基博應故友廖世承之約,赴湖南藍田(今湖南漣源),擔任國立師範學院中文係主任。他說自己年老體弱,須有兒子侍奉左右,令錢鍾書辭去西南聯大職務,去藍田國立師範學院任教。
錢鍾書與楊絳都覺得不應辭掉西南聯大的工作,卻對家人多方勸說感到無奈。楊絳找到父親,希望父親出出主意,父親卻緘默不語。楊絳明白,這是錢家家事,父親不便幹預。錢鍾書與楊絳都是不愛爭辯的性子,凡事講究求同存異,但在這件事上,她總覺得要與錢家人爭辯一番。
楊絳陪錢鍾書回了家,卻好似掉進天羅地網,因為一家人全都寂然無音,不說一句話。楊絳和錢鍾書找不到說話的機會,自然無從爭辯。她看到了令人難堪的臉色,嚐到了令人難堪的沉默,忽然同情起丈夫來。她作為媳婦,沒有再多說什麽,怕徒增丈夫的煩惱。
錢鍾書每日早上都要到辣斐德路去“辦公”。他要按照父親信上的安排辦事,還要到老遠的地方去找人。九月份,錢鍾書給西南聯大的外語係主任葉公超先生寫了信,請求辭職。葉公超先生的家人與錢鍾書的父親交情深厚,他希望得到葉先生的些許挽留,借此能幫助他與父親做最後的分辯。但奇怪的是,他的信石沉大海,未能得到回信。
十月份,錢鍾書便與藍田的新同事共同赴任。他剛走,楊絳便收到清華大學秘書長沈履的電報,責問錢鍾書為何不回複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電報。這更是奇怪,因為他們分明未收到梅校長的電報。盡管楊絳立刻拍電報向清華大學闡明原因,並將電報轉發至藍田,在西南聯大方看來,錢鍾書還是成了未經解聘便擅離職守的孤傲、清高之人。錢鍾書每念此事,十分懊惱。
錢鍾書對母校有很深的牽絆,也熱愛母校給的工作。到西南聯大赴任時,他二十八歲,是學校最年輕的教授,風度翩翩,轟動校園。他開設新課,對西方文學流變條分縷析,思路清晰。錢鍾書很幽默,授課氣氛輕鬆卻內容充實,學生們都熱愛他的課堂。那時,一心投入學術的錢鍾書並未察覺外文係辦學理念的微妙變化,也未來得及體會“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生存法則。
三
錢鍾書西行之路走得艱難,整整耗時三十四天。這段糟糕的趕路與任職經曆,成了他創作《圍城》的靈感來源。師範學院學生素質遠不如西南聯大的學生,教師間也甚少有誌同道合者。錢鍾書生活並不順意,最難忍受的就是對妻女的思念。他這時也會給楊絳寫信,楊絳看了,分外動容。但她一直忙於振華女校事務,並不能多勻出時間給丈夫回信。錢鍾書惜時如金,但無友可訪,無書可讀,百無聊賴,便著手撰寫《談藝錄》。
他照顧父親的任務也並未完成得出色。在藍田,錢鍾書拿出了照顧楊絳月子時學會的本事,一有工夫便燉雞給父親吃。父親的同事誇他有福氣,誇鍾書孝順,父親就會說:“這是口體之養,不是養誌。”同事就說:“我倒寧願口體之養。”但父親還老嘀咕著不能“養誌”。他與錢鍾書父慈子孝,但兩人的愛好並不接軌。錢鍾書與楊絳寫信時提及此事,語氣間滿是委屈。
但在楊絳看來,公公卻是“頭等大好人”,不過人情世故遠不如他的兄弟練達。他關心國事,卻天真得不識時務。有次錢老為一家刊物寫文章,大寫特寫蔣介石不懂《孫子兵法》而毛澤東懂兵法,料定蔣介石打不過毛澤東,但這家刊物偏偏是國民黨人辦的。錢鍾書得知此事,偷偷把文章裏臧否人物的段落刪掉,文章照登。錢老爺子看了,大為光火,但以為是編輯刪的,也無可奈何。
錢鍾書在湖南百無聊賴,楊絳這邊卻忙得焦頭爛額。承諾做振華代理校長時,楊絳開出條件:隻做半年;半年期限一到,立刻向王季玉先生請辭。王季玉先生風風火火趕到上海,好說歹說,才勸得楊絳多幹半年。一年任滿,她再次請辭,曆經重重波折,才勉強卸任。
王季玉先生是不肯放楊絳走的,無奈楊絳人生方向明確,一定要走創作之路。但楊絳始終關心振華女校,也對王季玉先生抱有歉意。她還以季玉先生為原型,創作了短篇小說《事業》。
雖然籌備建校與實任校長總共不過兩年,楊絳卻長了不少見識,“最主要的,是增加了人生經驗和智慧”。若非這段經曆,她永遠也不會想到和懂得辦學還得給癟三、叫花甲頭和白相人(流氓頭)送節賞,以求平安。
楊絳晚年時,吳宓的女兒吳學昭女士曾與楊絳先生詳談辦學往事,楊絳先生講道:
我做一個小小的校長,得到一個重要經驗,影響我一生。我自知年輕無識,留心在同事間沒半分架子,大家相處得很融洽。但他們和我之間,總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我無法融入群眾之中。我懂了做“領導”的與群眾間的“間隔”,下決心:我一輩子在群眾中,一輩子是老百姓之一。我懂了做皇帝盡管喬裝平民想知民情,辦不到(校內死了一位教師,我請到清華的周正鶴接替。事務主任說,若能籌得三千元,寡婦兒女在鄉間可以靠利息過日子了。我在教職員中募捐一份;學生中募捐一份;學校貼一份;我自己捐了個大數。這就等於強迫教員捐,但誰也不肯告訴我這個錯誤。後來他們報複,請我捐這捐那,我才明白)。
……
我名義上做校長兩年,第二年由我推薦別人代理校長。以上是我“狗耕田”的經過,是我最苦惱的經曆。我如勉勵,也能勝任。但每事要我專權(校長主權,隻許獨攬),而我不善專權。我生平做過各種職業,家庭教師、代課先生、中學教員、小學教員、灶下婢(大家庭兒媳婦也是一項)、大學教授、研究員。經驗隻有一條,我永遠在群眾中。
錢鍾書來信講,暑假將回上海,不再到藍田去。但此時楊絳的弟弟已經回國,住在父親房裏,家中無房可住。為了迎接錢鍾書回來,楊絳在外找了住處,打算搬出父親家。圓圓挨著外公,外公說:“搬出去,沒有外公疼了。”圓圓聽了大哭,落下大滴大滴的熱淚,把外公麻紗褲的膝蓋都浸濕了。從不輕易示弱的楊蔭杭,被圓圓哭得也跟著落淚。他實在是疼愛這個圓圓頭。他的八個子女,沒有一個跟他同床睡過,隻有圓圓有這個特權。唐須嫈在世時曾別出心裁地為他做過一個小耳枕,枕頭是用台灣席子包成的,中間有個窟窿放耳朵,他一直珍藏著。圓圓午睡時,他專門把這隻寶貝找出來,給圓圓枕著,睡在腳頭。
說好要回上海的錢鍾書,卻沒能如期歸來。原來錢鍾書原跟父親約定,在藍田住一年便回上海。一年期滿,錢老卻不想回了。錢鍾書便與徐燕謀先生結伴同行。誰料路途不通,他們路費不夠,繞道走已不可能,隻好走到半路,折返回去。楊絳與圓圓在外住了一個月,就退掉房子回到來德坊。
孤島之困
一
辭掉代理校長職務的楊絳很快找到另一份工作:在工部局半日小學做代課先生。工作輕鬆,時間充足,待遇卻高。
此時圓圓已經能獨立看書了。楊絳先是為她買小人書,但她看得快,一本小人書很快就看完。書不經讀,媽媽又專給她挑長故事,買了三冊的《苦兒流浪記》給她。圓圓才看了開頭,就可憐苦兒,傷心痛哭。媽媽隻好告訴她,書裏的隻是故事,到了最後苦兒就不流浪了。但圓圓看了那三冊書還是哭,眼淚砸在凳子上,足有五分錢硬幣那麽大。
楊絳很理智,看書從不笑或是哭;錢鍾書看書看到開心處會癡癡地笑,但從不哭;圓圓心軟,看書很容易哭。多年後,圓圓長成錢瑗教授,還是會告訴媽媽這個故事的原作者是誰,譯者是誰,苦兒的流浪如何結束。那麽多年過去,她一直記掛著那個苦兒。
1941年暑假,錢鍾書終於回到上海。一年前楊絳還能另尋得住處,這次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得一間小房子,隻好擠在辣斐德路錢家一樓的客堂裏。
錢鍾書這次回來,麵目黧黑,頭發也長長了,穿一件土裏土氣的夏布長衫,毫無剛回國時的風采。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了一隻外國橘子。兩年未見,圓圓早就不認得眼前的男子。她接過橘子,回頭交給媽媽,又馬上回頭盯著這個人看。她眼看這個人走近了媽媽,還把行李放在媽媽床頭,她非常警惕。晚飯後,圓圓不客氣地發話了:“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
錢鍾書挨了驅逐,還是一臉“窩囊”地笑:“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這是圓圓的原話。楊絳聽得圓圓這套邏輯,非常吃驚,所以記得清清楚楚。
錢鍾書悄悄地在圓圓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從此成為好“哥們兒”,媽媽都退居第二了。兩人嘻嘻哈哈扭在一起玩,隻留媽媽一個猜測父女倆到底說了什麽,卻怎麽都猜不透。
圓圓這一年四五歲,正是淘氣的時候,爸爸的出現非常對她的胃口。以往隻有人疼她、管她、教她,卻沒人陪她淘氣瘋玩。她原本是個不聲不響的乖乖女孩,有了爸爸後就變得“人來瘋”“相當討厭”。奶奶說她和爸爸是“老鼠哥哥同年伴”,經常抓來把小的打一頓,大的也打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