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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盡千辛萬苦,何其多終於同意了采訪。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五。陸軍三一二醫院野戰病房外的來來風亭。

咋一見麵,我眼睛就直了。大千世界還真是無奇不有。這世間還真有這種稀奇動物。雖說我早有準備,還是大吃一驚。我見過不少高人,可從沒見過這種高法。也難怪叫長條,叫根麻杆更恰當一些,上下一般粗。腰細的一手就能握住,頭部稍大一圈。胸部微微隆起,脖子長的像鹿。

“您是何師長?”我熱情地伸出了手,“我是晚報記者,江帆,您就叫我小江好了。”

“不是何師長,是何其多,解放軍四百萬中的一員。”他說話的聲音很細,還有些顫音,像強風刮過破水桶,又滑又細。“如果你不介意們可以叫我大姐,這樣可能更利於你的采訪。”

“大姐?”我嚇了一跳,像在觀賞稀有動物一樣,不由自主的跳起來。

“看把你嚇得,我真的有那麽可怕嗎?”這回,她放緩語氣,顯得底氣不足。

我徹底傻了,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勞,連人家是男是女都沒搞清。真是滑稽。

我開始暗暗懷疑他是不是我要采訪的何其多。明明應該是七尺男兒,怎麽變成了巾幗女傑?

她笑了笑,從從容容地在上衣口袋裏掏出軍官證:“小江記者,看看就清楚了。”

我嘴裏說不用手卻順勢接過了證件,果然,上麵赫然印著。姓名:何其多,性別:女。職務:作戰部參謀。

我於是客氣地把證件奉還,還留意一下他的脖子,長長的白白的沒有凸出的喉結;看來是女性無疑。可我一時還沒醒過神,不知從哪裏聊起。

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根本逃不過她的眼睛。她說:“我不是名人,但比普通人要複雜一點,我的經曆像神話小說,誰都搞不清楚哪一部分是真實的哪一個部分是虛假的。所以,我拒絕一切訪談。我自己都不清楚讓別人怎麽去評述,這種結果會有人認可嗎?”

“這個不重要。”我說,“隻要從實際下筆,寫最真實的一麵,就可以了。不會給你造成任何一絲一毫的不良影響,這個,我以記者的職業操守向你保證。”

“影不影響倒是無所謂,也不重要。”她說,“我是上軍校時上的前線,七十八人中活著回來了十九個,還包括兩個植物人。那些犧牲的哪一個不比我壯烈,哪一個不比我勇敢。還有65團、66團、76團、34團、87團、7團,一共六個團近二萬人。剩下的不過千。所以,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此時,正是炎熱的夏季。天氣熱得幾乎可以烤熟雞蛋。我坐在來風亭的石頭椅子上,渾身大汗淋漓。而何其多卻不然,他臉上光滑的好像沒有感覺一樣。

“來風亭”其實也就是一個麵南背北的廊軒,路兩邊花壇飄香,夾竹桃長勢正旺,垂柳輕拂。北側是石雕石像,千奇百怪。整個來風亭古色古香,典雅精致。

何其多說話的時候,眼球幾乎一眨不眨。麵色平和,肅穆。

我攤開日記本,認真地記著……

突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下文,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這一看才發現他早就出了亭子,在站在亭子的外邊兩眼死死盯著前麵。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一個小姑娘推著輪椅,輪椅上一個歪著脖子的軍人微閉眼睛,正津津有味的咀嚼著什麽食物。何其多飛快地迎上幾步,挺胸收腹,雙腳一磕。“啪”地行一個標準的軍力禮“政委好!”

那個被稱為政委的軍人眼皮睜開了一下,看了何其多一眼。又漫不經心地閉上了。小姑娘微笑的和何其多點點頭,就推著輪椅漸漸遠去了。何其多一動不動,目送他們走了很遠。才垂頭喪氣的轉身上了台階,心事重重地歎口氣;“不談戰場和軍營了,太血腥,談點別的吧比如理想、追求、愛情或者事業。”

“隨您的便,怎麽都行。”我說。

“那就從我小時候說起吧?”她說。

“好。”我點頭。

她說:我小時候就是乖巧的女孩,家鄉在廣西的大化縣,柳江流過整個村子,是典型的魚米之鄉。每年進入秋天,和風吹過,大片大片的麥子頻頻點頭,天地之間金黃閃爍。鵪鼠更是忙著儲備食品。大人忙著收割,撚稻機在歡快地歌唱,脫粒機上穀子無拘無束地在蹦跳.....我們小孩子所能做的,就是在田間守著這豐收的果實,不讓老鼠和蛇在穀堆裏安家。中午天熱,蟬兒在樹上沙沙地亂叫。空氣中流動的熱風嗆的人無法呼吸,喉嚨口像含著一個巨大的的火球,難以下咽。向日葵轉過頭,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茁壯地成長。褐色的土壤上遊動一團團的熱浪。我坐在收獲的果實前,頭上頂著紫花紗巾。正午的風中有大顆大顆的土粒子,伴著稻穀的清香,在空氣中盤旋。大黃狗懶洋洋地趴在壟下,伸著長長的舌頭喘個不停。幾隻小麻雀踩在它的腰間,找尋髒兮兮的皮毛裏的虱子。大黃狗頭不抬眼不睜。隻是呼呼地吐著熱氣。大片大片的麥子在風中搖曵。收獲的季節,田裏全是累累的果實。牛在埋頭拉車,車上是一年的口糧。年輕強壯的爹凹凸有致的脊梁被太陽曬得油光閃亮。弟弟還小,手裏拉個小土籃。在地裏撿散落的土豆。嬌小的身材,比土豆秧高不了多少。土籃雖小,弟弟還是跨不起來,隻能在地上拖,雜亂的印記就是弟弟走過的線路,淩亂不堪。黃狗有時忽然跳起,飛快的向弟弟奔去。我知道,它接弟弟去了。弟弟要吃飯了,每次都是這樣:弟弟抓住大黃狗的脖子,兩腳使勁夾住大黃狗粗壯的腰。不騎狗,弟弟是寧挨打也不作事,沒辦法,隻好依他。

我連忙把藕片盛到碗裏,再碗上放一雙筷子。不一會兒,小健回來了。他夾了一片最大的藕片,放在一堆草上。大黃狗搖著尾巴,一口吞下。然後一竄老高,揚起一陣塵土遠去了。這些,我很熟悉,窮人家的狗,能嚐一口就不錯了。哪能還有奢望呢?

小健笑了。黑瘦黑瘦的嚴重營養不良的臉像一朵綻開的狗尾巴花。

“先去洗手,然後吃飯。”我頂著熱風,把紗巾掛在弟弟的脖子上,看到他脖子上一片一片的紅疙瘩,我有些難過。這麽小的孩子就下地勞動。不用別的,光是數以億計的蚊子就夠他受的了。

“我不用,我是男子漢。”小健使勁扯下圍巾。立刻,他的脖子上映出一大片血色。說完,他理都不理我,轉過臉,我知道,他是要灑尿洗手。

“小健,姐姐給你準備了水盆。”我說著急忙轉身去拿。

“你不要過來。”弟弟威嚴的一聲大喝。

我知道,他個性太強。天生的小強種。隻好聽之任之了。用尿洗了手,他開始吃飯。三口並作兩口,我的湯還沒有盛到碗裏,小健已經騎著大黃狗跑遠了。

手裏端著熱氣騰騰的湯,心裏很不是滋味。

在農村,乖巧是不能當飯吃的。要的是膀大腰圓,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才會被欣賞。男勞力無疑是社會的主體。婦女和兒童隻能是補充。會唱歌跳舞也沒有用,人們不需要這些。

燥熱的空氣中不時飄來稻子成熟的香甜。

中午時分,空曠的天地間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坐在田頭,心裏有一種莫明的惆悵。姐姐走了三年了,三年,足以使她從一個少女轉變成了少婦,聽爹說姐姐是幸運的,她沒受什麽苦沒遭什麽罪。姐夫是北方人,是個性格爆燥的傻大個,比姐姐大一歲,曾經有無數的人被他打倒。誰見了他都噤若含禪。他總是以凶悍的樣子出現,可是他也有至命的弱點,那就是妻管嚴。姐姐還不能算是他的妻,因為他們都沒到法定的結婚年齡。最多算是同居的室友,姐姐身體弱小,是經不起他一巴掌的。為此,姐姐也曾猶疑過。可是經過三年的磨合,姐姐卻成了他的克星,用姐夫的話說,就是上帝派姐姐來管他的,姐夫是老虎,虎頭虎腦,虎虎生威。姐姐呢?就是武鬆,是李逵。或者是動物園的訓獸師,她訓的獸隻有一種,那就是姐夫。姐夫是包工頭,手下有四十多個工人。對他的工人他是一點都不客氣的,張口就罵伸手就打。當然錢是不差的,從不脫欠。所以,工人雖說恨他,也很敬佩他。隻要你按照他的旨意去辦事,不出格,他是會全心全意地維護的。其他的工地總有員工被搶被騙的事,更有心眼小的想不開一死了之。姐夫對此深惡痛絕,他不賭不嫖。也不允許別人做。他的工人是不允許別人打罵的。姐姐當初死心塌地跟他跑的時候正是他最倒黴的時候,因為達打斷了人家的肋骨。連夜出逃,是姐姐偷了爹的200元錢才買的車票去深圳。走到福建泉州的時候姐夫病了,人生地不熟的錢也用光了……

實在走投無路,姐姐背著姐夫在黑市賣了2000CC的血才救活了姐夫。姐夫大病出愈,第一件事就是樓著姐姐掉眼淚。說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過他.姐姐十天的照料使他感激流涕。發誓一輩子對姐姐好,若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轟。他哽咽著說:“黑丫,是你救了我。4000元錢雖然掙的不怎麽幹淨,我還是感動。你從此就是我的聖女。”

“怎麽掙的不幹淨了?”姐姐一楞,一個耳光扇在姐夫黑黑的臉上,“是我賣的血啊。”姐夫驚呆了,許久都沒有講話……

現在的姐姐是幸福的,衣食無憂。現在我也長大的,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我的那個他在哪裏呢?

我悶著頭飛快的記錄著,她的喜怒哀樂尤如一陣陣輕風。從一個耳朵吹進又從另一個耳朵飄出。對我來說沒有心靈的觸動,隻是化成蝌蚪一樣的文字在紙上龍飛鳳舞。

她住了口,眼睛裏閃出一種難以琢磨的光澤,這種光澤,是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讀懂的。

我不敢抬頭,小女孩的感情和戰爭那種宏大的場麵有什麽關係呢?況且,天知道它的心上人是哪一位呢?

“小江記者,你了解中越邊境的情形嗎?”何其多忽然問我。

我猛地一怔:“這個……我不是很清楚,隻曉得友誼關,還有紅河……”我搖搖頭,別的,一無所知。

“是這樣。”她淡淡的一笑,“其實,國家與國家的關係,就像國內的省與省之間,縣與縣之間,村與村之間一樣。通常是有一天然的屏障,依次為記,再加一些輔助的建築,一分為二。隻是分別屬於兩個兩個國家的人,這一點無可非議,可是自然規律是不受限製的,和平年代,同飲一條河裏的水,采摘同一植被的漿果。就是當地的語言也是相通的。我們村在國境線的東側20裏,村西側是一土崗,崗上正中央是一排砍了記號的紅杉樹,這就是國境線了。崗下就是越南的姚羅村,後來兩國關係緊張。山頂就加上了鐵絲網,風雨空氣都可以飄來飄去,有時牲畜也會鬼使神差的鑽來鑽去。我家的農田離國境線更近,秋收季節我通常要挑著扁擔送水送飯,南方的秋天熱的簡直就可以烤熟石頭。有一次我中暑了,暈倒在小路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一竹筒清涼的泉水灌醒,睜開眼,見一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十八九歲的樣子。一件對襟的小褂,上麵綴滿扣子,脖子上有一銀色的項圈,**的胸膛呼呼冒著熱氣,古銅顏色。

“是你救了我。”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把淩亂的秀發卷到腦後。

他的眼睛立刻就直了,眼球一動不動。好半天才說:“不用謝,我正好經過。碰巧遇上你……天氣太熱,要出人命的,這個送給你吧。”說完就遞上一條紗巾,“可以擦汗擋風。”

“不用,”我連忙推卻。

“不用客氣。我是崗東羊角村的,我叫芫雄。說完,頭也不回的遠去了。身後立刻傳來一陣歌聲:

叢林高啊叢林密

從林世世代代生長在這裏

有緣的阿妹啊我等你

俺家在這叢林裏……

我覺得她的歌聲很美,就馬上也對上了:

叢林高啊叢林密

叢林就在哥心裏

哪有地方容小妹啊……

從那天以後,我經常走這條路,也總是能遇上他。他告訴我,他的家就在塬上,可以直接看到我家的茅草屋的屋頂……

異國情緣啊,一定也許多的波折和磨難。我想。

“還異國情緣。”何其多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繼續說,“後來兩個國家局勢緊張,山頂澆灌了混凝土。我們村也被迫向後搬了60裏。從此音信皆無……直到七三年一個夏天的晚上,那天下著小雨,村裏近百戶人家幾乎都進入了夢鄉。一小股的越南人穿過邊境向村裏摸來。一陣雞飛狗跳,空氣中滿是腥風血雨。我當時嚇傻了,眼睜睜的看一矯健的身影連殺兩人,我是第三個,他舉起刀沒有猶豫沒直接朝我的頭頂劈來,我一動沒動,隻是死死地閉上眼睛。可是,沒覺得刀落在頭上,倒是被人扛在肩上。我又羞又怕。

“別動,我是芫雄,我救你出去。”他不顧一切的向村外狂奔。上了那條熟悉的小路,我的心碎了,是他們襲擊了村莊,殺害了村民。階級仇民族恨使我馬上清醒過來,悄悄伸手拔出了他腰間的短刀,含著淚,在他的脖子上拚命地一轉,他摔倒了,兩眼死死盯著我,大約過了十多分鍾,才慢慢的無可奈何的閉上了,眼角一直在流淚……

我呆呆地坐在路邊足足有一個小時,心都碎了。那種仇恨混雜著愛意所表現出的心情是無法用語言所能描述的啊。望著芫雄瘦小的身軀,白的像紙一樣的臉。我禁不住渾身顫抖。

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南國特有的紅褐色土壤被雨水淋透,化成無數道泥沙從山崗向下滾來。越滾越大,越滾越快。最後竟形成無數條泥石流呼嘯而過。衣衫單薄的我一路歪歪斜斜的滾下山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的站起身,沿著這條熟悉的小路步履蹣跚地往家裏走。到了村口一看。這哪還像個家啊。整個村子變成了一片廢墟,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血跡早被雨水下衝洗掉了,牛羊也沒了……我是一文弱女子,所能做的,就是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大地白茫茫地又飄起了更大的雨花。

忽然,我的眼前有一圓形的東西慢慢的移過來。我定睛一眼,是一隻狗。大黃狗的崽子,一隻黑色帶黃花的細毛。他一瘸一拐的靠在我的腿上。我仔細一看,它的毛卷在了一起,身體腫得像個圓球,而且隻剩下了三條腿了。它有氣無力地轉過頭,對我輕輕地汪了一聲,就掙開我的手,一搖一擺的朝前走。我大喜過望,也跟著他上了山崗,此時的山坡,滑得像一麵鏡子,我和細毛互相靠著一步一步挪上了半山腰,在一棵老槐樹下,竟意外地發現了小健。他也一身的傷。神誌模糊。

我哇的一聲撲倒在地,身上臉上全是紅褐色的泥土,分不清哪裏是淚,哪裏是雨滴。小健靠在樹上,渾身軟綿綿的。

“你怎麽了?傷在哪裏?”我迫不及待地問。

“我沒受傷。是細毛救了我。”小健愛撫地把細毛抱在懷裏,“多虧了它,否則真的沒命了。”

此時的細毛,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一樣如釋重任,靜靜的閉上眼睛,水淋淋的頭偎依在小健的胸前。孩子受了委屈似的“嗚嗚”哼著。眼睛裏竟然有眼淚湧出。一副戀戀不深的模樣。漸漸地,呼吸越來越細,越來越輕。在一個猛烈的抽搐之後,腿一伸,停止了呼吸……

我傻眼了。不知發生了什麽,愣愣的。小健緊緊地抱住細毛,眼睛裏沒有一絲的表情,靜靜地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是握緊拳頭。牙齒被咬得“嘎嘎”直響。

忽然,前方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人波動草叢發出的那種響聲。“狗日的,我和你們拚了。”小健突然暴跳起來,甩開細毛的屍體,隨手抓起鳥銃,熟練地推彈上膛。“殺一個夠本,殺二個賺一個。”

我急忙去拉他的槍:“小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報仇的機會多了,不能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小健好像就本沒聽見我說,他仍然是舉槍瞄準。鋼鑄鐵較一般。前麵的人越來越近,我的心開始狂跳,畢竟從沒親眼看見過殺人。 漸漸地人群出現了,是一長串的隊伍,每個人手裏都握著冷武器,武器泛起的光湛藍湛藍的。綠色的防雨裝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隻是額頭的五星格外耀眼。

“是邊防軍,是我們的巡邏隊。”我興奮地大聲呼喊。

立刻,隊伍裏所有的槍口都指向了我們。一擁而上把我們包圍。

“你們是前麵村裏的嗎?情況怎麽樣?”帶隊的是個大個子,娃娃臉上灌滿汗水。”

“你們來晚了,越南人都跑回去了。”小健說,“村子被燒光村民被殺光,牲畜也被搶走了。”

“沒有了家,你們打算怎麽辦?”大個子的口氣低了八度。

“家都沒了,還能到哪裏去。”小健的臉上閃過著一股難以捉磨的苦笑,眼光仿仿要越過上崗上那厚厚的分離線.,“他們既然能來,我們就一定能過去。不信他們有三頭六臂,就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大個子的眼眉“忽”地朝上瞟了瞟,接著又“唰”地落下來。他望了我一眼,又仔仔細細地看一遍小健。然後很有耐心地說:“我們的口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過,在沒有上級的命令前,我們絕不能輕舉妄動。再說了,雙掌難敵四拳,這麽嚴重的流血事件,上級一定不能置若罔聞,總得有個交代,到那時,我們再報仇血痕不遲。”

“你是軍人,你要由上級。我是老百姓,我不用向誰請示報告。”小健惡狠狠地說。

大個子的眼角再次跳了一下,眼睛裏放射出驚喜的光芒。不過,這種光芒隻是一閃即逝。他頓了頓,繼續平靜地說:“跟我們會部隊吧,先過渡一下,再報仇,怎麽樣?”

“我不去。”小健倔強的說。

“那你姐姐怎麽辦?他不需要你的照顧嗎?”大個子的口氣像一潭靜靜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

小健回頭看看我,又轉過頭,眼睛死死盯著山頂,一言不發。

“你是混蛋,是不負責任的混蛋。”大個子終於忍不住了,指著小健開罵,“有家仇國恨的豈止你一個,要是都去報仇還不亂了套。你這人油鹽不進,怎麽行。”說完,他大手一揮,“架起來!”

兩個戰士一躍而起,架起小健收隊。“收隊!”他又大喝一聲,頭也不回,大步流星的上路了。

我又能做什麽呢?隻能跟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營部到了。

所謂營部其實就是十幾棟帳篷,中央是個寬大的平台。平台上有是幾尊大炮,雖然苫著草綠色的帆布,可黑幽幽的炮筒伸好長。小健早就老實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大炮,眼睛裏羨慕的神色溢於言表。

大個子姓王,名克林。是副團長兼偵察營長,一米八六的海拔,虎背熊腰。他經常來民政區看我們。一來二去大家就熟了。他很健談,無論是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陸地上跑的,沒有他不知道不了解的。經常是說的嘴角一翹一翹的。細細的胡須密密麻麻圍住下巴。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很厚,像兩片鋼板。真想象不出,這麽厚的嘴唇還能巧舌如簧。他大多是和小健說,從不接近我,即使是偶爾的目光交錯,他馬上就像是關了電源的錄音機,戛然而止……

當然,我基本是不會插言的,我隱瞞了自己正式的身份呢,隻登記了何其多這個名字。何其多就是表明自己是多餘的沒用的。眼睜睜的看著同村的鄉親慘遭殺戮。除了眼淚沒有一絲絲的辦法。就連報仇的膽量都沒有。唉,如果當時自己手裏有一支鳥銃或者一把砍刀,會不會去拚命呢?回想起當時刺刀刺進村西大昆叔的胸膛時,一股鮮血射出一米多高,而我還沒來得及喊叫就直接暈過去,還真是羞於見人呢?

後來我了解到,正是這一無聲的暈倒才救了我的命,使我僥幸逃過一劫,也算是命不該絕。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重福。可能對吧。我沒多久就參加了學習班,專學軍事指揮和戰場應對。王團長也是是教官之一。他教得好我學得更好,那年秋季我參加了軍校的考試,一時大意寫上了何其多。結果政審時被刷了。唉,假的就是假的,蹬不了大雅之堂。好在有王團長的幫助,補辦了戶籍,並且正式改名何其多。然後一級一級向組織說明,可早就晚三秋了。好在我的一篇《當前防務重點缺失和補救》的論文引起了高層的重視。一個月後正式通知我去軍校報到,是臨時學員,沒有軍籍。享受待遇,那一天,我足足流了一夜的眼淚,我想我成功了第一步,總有一天我要殺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