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別把光頭不當和尚

(1)

在天氣晴好的情況下,我喜歡走出寺廟行腳,在行腳中融入自然,融入社會,了解世風民情,並以身布道,影響他人。禪定寺也是如此提倡的,每逢重大佛教節日,寺裏就組織僧人結隊行腳,在社會上產生較大影響。平時,寺僧可以自由行腳,所以僧人們出門遊方是常有的事。

可近日秋雨連綿,我隻有留在廟裏清修。

這天上午,外麵下著小雨,雨點打在竹葉上,鬆枝上,瓦片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一陣涼風,吹斜了雨線,廟門外,斜風細雨,一片迷蒙。寺裏同修,有的在打坐,有的在看書。而我,則坐在佛殿的一角,鋪開宣紙,運筆抄經。

我愛好書法,有寫毛筆字的習慣。出家後,我就發心要把主要佛經用蠅頭小楷抄寫一遍,這既是習練書法,也是修心養性。學佛的法門很多,有萬千條,不管什麽法門,隻要能讓自己一心不亂,排除雜念,達到明心見性的境界,就是好的法門。有的人打鐵,能打到一心不亂,有的人織布也能織到雜念全無,更多的人是通過修習一門藝術讓自己進入禪境,悟出佛法真諦的,就是所謂的藝僧。像我,就是通過寫字抄經來驅除雜念,從而讓自己內心清淨――此時的我,就是這樣。

周遭一片冷清,一片寂靜。山靜,林靜,廟靜,人靜,最重要的是我的心靜。我很享受這一切,覺得很美好。

就在我靜心抄經時,一個人輕輕走進佛殿。我抬頭一看,感到非常麵熟,想起來了,此人正是我第一次來禪定寺時遇見的那個少婦,我清楚的記得她的臉上有一顆淚痣。

少婦先是四下打量了一番,猛的發現了坐在佛殿一隅的我,驚訝地說:“呀!你真的出家啦!”

我低聲地說:“你還認得我嗎?”

“怎麽不認得!就在這寺門前,你還給我普及了很多佛教常識呢。”

“嗬嗬。”我微微一笑,“你記性真好。”

“但我沒想到你真的就出家了――”少婦說話時,眼神很特別,似是意外,似是惋惜,似是後悔。

她說:“我當時是說著玩兒的,沒想到你真的出家了――”這一句話她已重複了三次。

我說:“我知道你是說著玩的,但我不是因為你那一句話才出家的,我早就準備出家了,不過被你一言道出了玄機而已!”

少婦莞爾一笑。

我說:“施主真是虔誠啊,大雨天的還來燒香。”

“近來一直很忙,我都有三個月沒進廟了,今天下雨沒事做,我就抽空到廟敬香。你們寺裏有香賣嗎?”

“我們這兒有香,但不是賣的,免費,香客可以隨便取。但每個佛像前最多隻能燃三支香,一支香也行。”

我告訴少婦香就放在佛像的一側,少婦看見後,就去燒香,並跪在蒲團上磕頭,每磕一個頭,嘴裏還喃喃低語,不知說些什麽。

在主殿敬香畢,少婦又折身去了觀音殿。她在觀音殿逗留的時間很長,而且出來時頭發變得很零亂,許是磕了好多個頭,由此我猜想這個少婦冒雨來燒香拜佛,定是遇到了婚姻難題。

我問她:“施主是為婚姻來拜佛的?”

她竭力的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道:“師傅說對了。”

我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想和自己談談,我就請她坐下。

她輕巧的坐在我對麵。我問:“夫妻吵架了,還是什麽事?”

她哎了一聲,說:“經常吵架!我們倆就是相尅,總是意見不合。”

“所以來燒香拜佛,希望菩薩保佑你們不吵架,是不是?”

少婦點點頭。

“但我告訴你菩薩是不會管你們這些事的。”我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菩薩哪有閑情去管家庭裏的雞毛蒜皮的事情?世上有那麽多的家庭,有那麽多的夫妻,都請菩薩去管,還不把菩薩累死了,煩死了。”

少婦沉默不語,露出了失望的眼神。

“進廟燒香是很必要的,但不要為求菩薩保佑來燒香。”我說,“進廟也好,燒香也好,磕頭也好,為的是求得一分心靈的安靜,求得一分心靈的平和,求得一種良好的心態,求佛就是求心。”

我手對佛殿左側牆壁指去,道:“你看見那上麵幾個字了嗎?”

少婦順著我的手看去,說:“看到了:即心即佛。”

我說:“對!即心即佛。這是佛教名言,什麽意思啊?就是說自己的心就是自己的佛。要想活得好,最有效的辦法是把心態調整好。如果心態平和了,你們倆就不會吵架了,但這不是菩薩保佑的,而是你的心態變了。世上沒什麽可靠的,唯一可靠的是自己的心!你剛才說隻有當你有空的時候才進廟,忙的時候就不來了。這是錯的。我告訴你,你應該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進廟,心情好的時候就不要進廟。心情不好的時候,你到廟裏來,看到大慈大悲的佛祖,看到那嫋嫋升騰的幽香,看到清心寡欲的僧人,聽到那木魚聲和鍾罄聲,你的心就會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你想不開的事情想開了,看不開的地方就看開了,心態就平和了。一旦心平和了,你會覺得無比的舒服,就像喝了蜜一般。施主,我勸你,以後,一旦自己的心情不好,再忙也要到廟裏來,疏導一下自己的心理,心情好了,再回去做事不遲。你想啊,如果你心情不好,能把事情做好嗎?磨刀不誤砍柴功嘛,是不是啊?寺廟的主要作用是給人一種熏陶,給人一種教育,一種開導。也可以說廟宇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心理輔導站。”

少婦說:“你們這個寺廟跟別的寺廟是不一樣,別的寺廟拚命要香客買香,耍盡把戲讓香客掏錢,我不久就被一個寺廟騙了,不過被騙的不是我一個人,這些香客出來後,都罵這座寺廟和和尚,那些罵語不知道有多難聽。”

“什麽?寺廟騙人?就在麗江?”我有點坐不住了。

“對,就在麗江新城附近的一家小廟,不大,新建的,好像就為了騙人才建的。”少婦臉帶慍色的說。

“怎麽被騙的,你把過程說說。”我把紙和筆收了起來,想好好聽聽。

(2)

少婦說:“那天我到通靈寺去玩,寺裏負責接待的和尚說,現在這兒正開國際佛學研討會,有幾名高僧住在寺裏,大家有緣在這裏相遇,可以請高僧義務給大家指點迷津,排憂解難。所有的谘詢都是免費的,機會非常難得,是你們的福報,你們真的很幸運。和尚說完,把我們趕到一個屋子裏,交給一排五六個和尚,然後出門接待下批香客去了。這五六個高僧都穿著黃色的袈裟,樣貌各具特色,有一個隻有二十幾歲。在高僧麵前請求指點迷津的香客還真不少,都排起了長隊,高僧的回答都是三言兩語,耗時不長,很快就輪到了我。高僧身材高大,用溫和的聲音問我有什麽困惑,我說是婚姻上的困惑,夫妻關係不好。他點了下頭,然後嘰嘰咕咕的念了幾句經,說你的情況我明白了,請先到佛祖前請兩炷香,然後回來我告訴你該怎麽做。高僧說完,旁邊一個小和尚立刻把我領到請香的地方,拿出兩小袋香,撕開封口,遞給我,說每袋90元,一共180元,手指向旁邊的功德箱。我一愣,想走,小和尚說,到這裏如果不請香的話,會有大災的。我有點怕,就交了錢,匆匆回到高僧麵前聆聽教導,我當時就是想知道一個四大皆空的和尚怎麽理解姻緣的。高僧很嚴肅的告訴我:婚姻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兩性戰爭,沒有矛盾是不可能的,你要學會妥協!他就說了這幾句,就叫我走,讓下一位過來。他說得沒錯,可這話我要聽他說嗎?人家早就說過了,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耳朵都起老繭了!這兩句話竟值180元?明明是騙子!佛門淨土還有這種事!太可惡了!我出來後,聽到好多人在罵,什麽豬頭,什麽禿驢,什麽難聽的話都有。”

“罵得好!佛門敗類!一群渣滓!以身謗法,罪大惡極!”我站了起來,憤怒地說,“走!你帶我去那個寺廟,我要收拾這些小醜!”

我回寮房取來一個布袋,裏麵是我出家前穿的衣服,然後帶著雨具,跟著少婦下山了。到了山腳,發現一輛帕薩克轎車,少婦說:“這是我的車子,你上車吧。”看來這位香客是位女老板。

我說:“稍等一會,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打開布袋,取出一套中山裝,穿在僧衣的外麵。少婦看了,不禁笑道:“搖身一變就不是和尚了。”

“是什麽?”

“像個教授!”

“你穿上俗衣幹嘛?想還俗嗎?”少婦問。

“我要扮作一個普通香客,看看那些假和尚是怎麽行騙的。”

穿好俗衣後,我進了少婦的車子。

在車中,我問少婦:“施主尊姓大名?”

“我免貴姓花,我叫花麗榮。”

我說:“花麗榮啊,花天酒地的花,富麗堂皇的麗,榮華富貴的榮。對不對啊?”

“師傅說錯了!我哪敢花天酒地啊!生活很簡單的。”

少婦把我帶到了通靈寺的門前。

這寺廟位於一座小山腳下,周圍長著參天大樹,景色幽雅。整座寺廟就一棟三層塔樓。今天下雨,香客稀少。

我對少婦說:“你站在這兒,我進去看看。”

寺廟底樓放著許多小佛像,都是瓷器的。一個和尚說:“老板,請一個菩薩吧,帶回去做護身佛,我們這裏很靈的。”

“多少錢一尊?”

“一百。”

我說:“一個瓷碗就幾元錢,你們這些小菩薩隻有瓷碗的三分之一大,竟要一百元,太貴了吧?”

小和尚說:“那不一樣,這些都是有靈氣的菩薩,能護身的。”

我說:“什麽菩薩不菩薩,畢竟是瓷做的,容易破碎,帶在身上,到底是它護我,還是我護它?我看啊,不是我們的護身菩薩,而是你們的財神菩薩!你們靠它賺錢。我不請!請神容易送神難。”

和尚又說:“那你先敬香。”

“敬香多少錢?”

“三支香三元。”

三元錢不是很離譜,我答應了。

敬香畢,小和尚說:“我們這裏有高僧,他可以給你指點迷津,還可以為你摩頂賜福。”

我問:“高僧在哪裏?”

小和尚手對上麵指指,道:“在樓的最高層。”

我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高僧就是住在高處的僧人。你帶我去吧。”

(3)

我跟著小和尚開始爬樓,樓的第二層擺放著許多法器,都是賣的,小和尚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

一到樓的頂層,門旁站著的兩名小和尚齊聲說:“阿彌陀佛!歡迎施主!”

領我上來的和尚手對前麵一指,道:“請看!那裏坐著一排五個高僧,你可以選擇其中一個。”說完轉身下去了。

我打量了一下那一排五個和尚,都端端正正的坐著,全作大師狀,高深莫測的樣子,看那樣子的確能迷惑一些香客,尤其是女香客,因為女性容易被外表迷惑。

門旁和尚把我領到第三個高僧前坐下,立刻就有一個和尚端來一小碗水,用手灑幾滴到我身上,說是聖水,隻有他們寺才有。

我看了麵前的高僧,隻見他端坐在一尊木刻佛像前,雙手放在雙膝上,鼻梁高聳,嘴唇烏黑。一臉的神秘,一臉的高深,木然的表情,讓人感到捉摸不透。

高僧漠然的看了我一會,然後緩緩的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光頭。完了,輕聲問道:“施主想問什麽事?”

“我想問婚姻。”我隨口說道,說完後覺得好笑:我是和尚,問什麽婚姻!

高僧指點道:“記住我一句話:你以後結婚,要找一個愛你的和你愛的人結婚,否則不會成功,不會幸福。別的就沒有了。”

我哦了一聲站起身來,高僧說:“你要請兩支香,婚姻才順利。”

高僧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小和尚舉著香跑來,說:“一支香一百元,兩支香兩百元。”

那是普普通通的兩支香,竟要兩百元,心太黑了。我說:“我不請香!”

“進了這裏沒有不請香的!”小和尚說,語氣非常的硬。

“非請香不可嗎?”我兩眼瞪著小和尚,嚴肅的問。

“非請香不可!不僅要請香,灑聖水,高僧摩頂,都要給錢的,灑聖水一百,摩頂賜福一百,加上香錢,共四百元,不交四百元,會受到菩薩的懲罰!甚至走不出這房間!”

我剜了他一眼,說:“是的嗎,那好,你們得讓我確信你們的高僧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

“和尚還能有假的嗎?他們不但是和尚,而且是高僧呢。”小和尚說高僧時,聲音非常高。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我說,“他們是高僧,那我去問幾個低水平的問題,可以吧?”

我轉身走到高僧麵前,說:“請問五大高僧,菩薩是什麽意思?”

高僧們都不發聲,他們根本不知道。

我故意說:“你們搶答,誰說出我給誰一百元。”

還是無人答出。

我走到那個拿香的小和尚跟前,質問道:“你不是說他們是高僧嗎?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還高僧呢!”

我指指自己的光頭,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和尚?”

他端詳了一會兒,肯定地說:“你是光頭,但不是和尚!”

他話一出口,我猛的脫去外衣,露出裏麵的僧衣,大叫一聲:“別把光頭不當和尚!我才是真正的和尚!今天來打假的,而且不是假打!”

假和尚們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

我對著那五位所謂的高僧大喝一聲:“都給我站起來!別裝了!連菩薩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還裝什麽高僧!還給人摩頂賜福!”

剛才還在裝神秘、裝高深的“高僧”,這下不裝了,他們呼的一下從台上跳了下來,凶相畢露,其中一個圓睜雙眼,大聲叫道:“你是什麽人!”那眼珠幾乎要掉下來。

我指指自己的袈裟,說:“你看看是什麽人啊!我是真正的和尚,你們是假和尚!”

“你怎麽知道我們是假的?”

“和尚都有皈依證的,你們有皈依證嗎?拿出來看看!”

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皈依證!聽我說皈依證,都一頭霧水。我說:“現在幹什麽行業都要求帶證上崗,當和尚也要帶證上崗!你們的證件呢?你們假和尚有證件嗎?”

在我步步逼問下,假和尚們氣急敗壞了,兩個假和尚衝上來,欲推我走。我比他們要高一個頭,寬一個膀,不是他們所能撼動的。我一扭身把他們甩開了,然後兩腳踢翻了他們的桌椅板凳。

這時上來了一個女香客,大呼:“不好了!和尚打架了!”邊喊邊迅速跑下樓去。

我在樓上猛摔猛踢,除了佛像,見什麽打什麽。誰說和尚不能發火!不發火怎麽有怒目金剛?

假和尚就是假和尚,膽怯懦弱,貪生怕死,看到我怒不可遏的樣子,有的嚇跑了,有的站在牆邊不知所措,任我打砸。隻有一個所謂的高僧,麵目猙獰,想攻擊我,我手指著他,惡狠狠的道:“你要是敢跟我動手,我就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就在我訓斥假和尚時,樓下傳來了警車聲――有人打了110。

很快上來了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一個道:“你們幾個和尚跟我走!”

我,還有幾個假和尚下了樓,進了警車。

花老板對警察說:“我也去!”

警察說:“你去幹嘛?”

花老板指指我說:“我和那個大和尚是一起的,我是證人。”

警察答應了,說:“去就去吧。”

雨還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