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峰回路轉2
杜小春說,實際的情況你根本不了解。我多次下到下麵去調查,縣裏的情況我比你更熟,許多事情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別的困難我不說,單說坐在飯桌上吃飯。下麵的女幹部很少,一桌縣領導裏就一兩個女的,一桌男領導的眼睛就都盯在了你的身上,然後就沒深沒淺地和你開玩笑,那些玩笑其實都是下流話,有些就是**裸的口**。我認識一個女副縣長,晚上我們睡在一起時,那個女縣長就哭著對我說她實在是不想幹了,男人們的下流話她還能忍受,有時動手動腳,簡直讓她難堪。拒絕翻臉吧,從此就成了仇人。如果是男上司,那就更麻煩了。人家土生土長的都不能適應哭鼻子,我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何必去受那個罪?至於提升,那個女副縣長說,從副職升到正職更不容易,她都四五年副縣了,還沒有一點升的希望。
這個傻女人,把特例當成了普遍。胡增泉簡直恨不能打開她的腦子把他的觀點倒進她的腦子裏。怎麽才能說服她,胡增泉卻突然湧上一陣悲哀。今年全省公開招考副廳級領導幹部,他和杜小春都報考了。他報考了一個市的副市長,杜小春報了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結果是在報考的職位中他考了個第二,杜小春卻考了第一。人們都以為這回杜小春鐵定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了,結果公示時卻不是杜小春。因為他認識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便帶了杜小春去問是怎麽回事。回答說主要是杜小春沒當過領導,沒有領導經驗。但答應給杜小春找個職掛掛補上沒領導經驗這一課。沒想到讓掛副縣長這樣的實職。自己做夢都想卻沒有這樣的好事,人家好事送上門卻不願意接受。胡增泉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誰聽了都覺得可笑,分明是那個女縣長故意撒嬌故意誇張,你卻連這一點也聽不出來。你也不想想,現在的縣領導大多是大學文化的知識分子,水平怎麽能低到那種粗俗程度?如果真是那樣,她一個副縣長都不能自保,那麽那些普通婦女又怎麽辦?普通婦女又怎麽活?又有哪個女人敢當幹部?
杜小春雖然回答不上來,但她感覺就是那樣。當她要爭辯時,胡增泉說,你現在在哪兒?杜小春回答在家裏時,胡增泉立即說,你在家裏等我,我馬上就過去。
杜小春隻穿了像大衣一樣的一件睡衣,樣子顯得慵懶隨意。這時候了還這個樣子,倒真能沉得住氣。這當然是不成熟不進取的表現。胡增泉問她為什麽穿成這個樣子。杜小春說,今天沒有課,睡起來就不想穿衣服,覺得穿了睡衣舒服。這樣舒舒服服的日子,你說我還跑到那個窮鄉僻壤當那個副縣長幹什麽?
真是傻女人,真是沒誌氣,真是沒一點上進心。胡增泉故意誇張地說,你是沒去當那個副縣長,如果當上一年,我敢說即使要你的命,你也不丟那個官。
杜小春不滿地看一眼胡增泉,然後說,你是不是大腦出了問題,得了當官狂想症?當初你讓我到財務處當那個計劃科長時,就說當了有多好多好,結果怎麽樣,整天一攤爛事不說,還惹出一堆是非,鬧得我好一陣子不得安寧。現在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你又要讓我去那個風口浪尖,又要讓我不能平靜,我值得嗎?我圖什麽?
胡增泉感覺到,再爭下去,很可能要臉紅脖子粗。但她不去當副縣長絕對不行,這絕對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機會。他不能親眼看著她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個機會她的一生不會再有。胡增泉換成輕鬆的笑臉,然後從後麵摟住杜小春,輕聲哄了說,我的傻寶貝,這副縣長可不比那個計劃科長。科長是幹事的,副縣長是決策的。幹事的當然事多,決策的當然事少。你不是說你聰明善於決策嗎,好不容易有了這麽個機會,你怎麽卻要無緣無故放棄呢?
見杜小春不做聲,胡增泉將手悄悄地伸進她的懷裏,說,我看你穿內衣了沒有,讓我看看你的內心,我看看你**裸是個什麽樣子。
杜小春一下癢癢得邊笑邊躲到了一邊。
杜小春給他泡一杯茶,然後坐在他的懷裏,說,你就覺得這個副縣長真的就那麽重要?你是不是覺得我當了副縣長,你娶了我,說起來你臉上也有光?
胡增泉沒想到她竟然這樣理解他,他止不住有點不快。但他還是決定耐心解釋。胡增泉說,我覺得我從來都不是個自私的人,如果隻為我考慮,我就絕對不會讓你離家去當那個副縣,因為你去了,吃喝都有人侍候,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裏,沒人侍候不說,連個知冷知熱說話的人都沒有,而且幾周甚至幾個月,才能見到你一麵,而且家庭的擔子,包括撫養教育兩個孩子,也要全部落在我的身上。但我為什麽要讓你去,隻有一條,就是為了你的前途。你想一想,不論你到哪個縣,地方上的女領導都特別少,而上麵又要求必須要配備一定數量的女領導。這就是說,你不僅有學曆上的優勢,而且還有性別上的優勢,同時也有年齡上的優勢。這三個優勢加在一起,那就是城牆也擋不住的勝勢。我敢保證,你去了隻要認真幹,憑你的知識和能力,用不了三年,你就能進入市級領導班子。如果再幹幾年,回到省裏任個廳長局長也沒一點問題。退一步說,如果你覺得不如意想殺回學校,那時,隻要你說一聲,說不定會給你個副校長當當。
胡增泉的無私讓杜小春有點感動。但她還是不想去,而且她的研究才剛剛開始。杜小春歎一聲,說,可我就是想過平平靜靜的生活。你真的不知道,我幾次下去,隻要和那些領導坐在一起吃飯,他們總是都盯著你,說一些很粗俗的話,說一些很黃的段子,有時讓人忍無可忍。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以後的生活不能平靜,以後的生活需要人不斷地忍耐,甚至還要巴結權勢看人的眼色,我寧願就當現在的平民副教授,而且寧願平平靜靜地了卻一生。我現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同時也有了大的科研課題,你卻又一次要讓我到風口浪尖上。
杜小春最近申請到了一個二十萬的研究項目,但這又能怎麽樣?她說的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大概一是指她的離婚,二是指副廳考試考了第一卻沒被錄取的憤怒。這些都不是主要的。胡增泉清楚,最主要的是杜小春自認為自己學識淵博,潛心研究可以研究出個成果,甚至成為一名知名的大學者。這真的是太天真了。女人本來就容易天真,當然也喜歡天真,也更容易做夢。胡增泉覺得如果不揭穿她的幻想,她就不會死心,就不會去當這個副縣。為了顧及杜小春的自尊,胡增泉還是斟酌了說,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研究的成功需要太多的運氣和機會,特別是你們搞經濟的,更需要經濟本身給你提供一個成功的機會。說得具體一點,那就是時勢造英雄。就拿厲以寧來說,如果不是中國經濟處於大變革大轉型時期,他也不會有現在這麽大的成就。但現在的中國經濟已經進入了平穩發展的時期,大變革大轉型幾乎就沒有,而且經濟理論也日趨成熟,能給你提供的機會也幾乎為零。在這種情況下,你即使窮其一生努力研究,也不可能弄出個新理論,即使能夠提出些新理論,但你無權無勢無話語權,誰又能認可你的理論?
胡增泉的話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杜小春還是覺得胡增泉有點小看她的學術水平,甚至根本就不了解她,更別說認識到她的真正價值了。但她不想說她的水平有多高,能力有多強,也不能說她有多大的成功把握。她什麽也沒說。
胡增泉說,你這次掛職和別人的掛職不是一回事,他們是大批地下去,你是單獨補課。課補上了,肯定要給你個安排,即使不能補給你一個副廳,至少也要安排你個正處,弄好了,在省城安排也說不定。
杜小春同意下午到組織部去看看。胡增泉說,下午我陪你一起去,我找一輛車,兩點鍾我們在校門口見。
杜小春說,還是我一個人去吧,兩個人一起去,如果人家組織部的人問你,我怎麽回答。
胡增泉一下笑了,然後用手捏捏杜小春的臉,說,你真是個小傻瓜,我陪你去不一定就陪你進人家領導的辦公室,我把你送到,我就去找我的同學,這樣總可以了吧。
既然到了組織部,當然要找找老同學佟副處長,問問能不能想想辦法,也給他找個掛職的差事。因為他畢竟兩次考試兩次都是第二,也不容易。兩個第二如果頂一個第一,也能說得過去。在來組織部前,胡增泉就給佟副處長打了電話,說了下午他要過來坐坐。將杜小春目送進副部長室,胡增泉便來到佟副處長的辦公室。
佟副處長一個人正忙著寫什麽東西。胡增泉坐下後,又反客為主給佟副處長和自己倒一杯水,說,你這裏倒很安靜。佟副處長笑一下說,沒有權,當然門前冷落車馬稀。人家大官來找部長,小官來找處長,能來我這裏的,也就是咱們同學。
胡增泉知道佟副處長是謙虛,他雖然是副處長,但是管幹部的副處長,權力也不小了,許多下麵的局處領導,也要高看他三分。胡增泉說,你還說你沒權,你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每次來,進了大門,腿都有點發抖。進入大樓,看到靜無一人鴉雀無聲,一下又神聖得肅然起敬。你想想,如果你這裏車水馬龍,那你這裏成了什麽?就真的成了信訪辦戶籍室了。
佟副處長無聲地笑笑。其實來組織部的人並不算少,但來人一般都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快速閃進辦公室,快速辦完事,然後快速離開。佟副處長也怕胡增泉坐了沒完沒了地閑扯淡,便說,我寫一個匯報材料,一會兒還得向領導去匯報工作。
胡增泉說,其實我也沒什麽大事,這次我們學校有一個考了第一沒被委任,部裏通知要她去掛職,我想問問你知道不知道更多的消息。我兩次考了第二,沒任命也夠倒黴了,你能不能給想個辦法,也把老同學關照一下。
佟副處長停下手裏的工作,抬起頭看著胡增泉,說,你說的那個女副教授我也知道,讓掛職是部裏定的,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胡增泉說,根據你的經驗,你判斷一下,讓掛職的目的是什麽,會不會有什麽考慮和安排。
佟副處長說,這就很難說了,你也在領導崗位上幹了這麽多年,許多事情你也清楚,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今天你在這個崗位上,明天到哪裏誰能說得清?部裏的領導已經幾年沒換了,在我們這裏,部領導很少有在一個崗位上幹三四年的。如果領導調走了,他說的話自然就不能再算數。你可能想知道那個女教師下去掛職掛多長時間,掛職後怎麽安排。這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從不提前許諾,掛職就是去補課,回來怎麽樣現在誰都不會給你一個承諾。你也許想說到時我們可以隨便給她在下麵安排一個職位。可你知道,領導職位從來都不是隨便能安排的,領導崗位也從來都是萬眾矚目眾人盼望的。眾人都希望得到的東西,競爭就會異常激烈。因為大家都想進步,這你也可以理解。但下麵的領導職位更加緊張。我們曾經直接安排過一些人到下麵任職,但下麵意見很大,說我們許多副縣長幹了十幾年都不能轉正。副縣長不能轉正,又壓了更多的科長局長,他們幹到老也再沒機會。這樣形成了惡性循環,嚴重地挫傷了大家的積極性。這樣,省裏就有了一個新規定,一般情況下不往下麵派領導。上麵的派不下去,下麵的也就升不上來。像你這種正處幹部,省委機關就壓了一大批。
胡增泉臉色都暗了。但他仍不死心地說,難肯定是難,但這潭水還是在緩慢地流動著。我的意思不是說要你現在就提拔我,我是說你能不能也給我創造一點機會,比如掛職,比如去中央黨校學習,總之是創造一些條件,到時有機會,就有原因有條件有理由進去。
佟副處長搖了頭說這也不容易。佟副處長說,許多情況你不了解,你可能看到今年一下拿出二十幾個副廳職位招考,感覺好像副廳的職位很多。其實不然。招考是省裏領導的決定,目的一是選拔人才,二是嚐試改變目前的幹部任命製度,給社會一個改革發展的信息。但事實證明效果並不好。一是招考上來的實際能力並不一定強,二是這種辦法弊端更多,下麵的意見更大。因為有人為了考官,完全放下了工作複習,而那些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的,反而沒時間學習考不到高分,這樣就鼓勵了不關心工作隻關心自己的,導向有嚴重的問題。所以明年再考不考,我的估計是不會再考,因為許多省已經不再用考試的方式選拔廳級領導幹部,當然,明年咱們也再拿不出空閑職位招考。至於以後的領導怎麽提拔,情況可能更複雜。據說,像提拔副廳這一級,可能民主程序更多,不但我們部裏做不了主,恐怕省委常委會也不會輕易決定,而是要在事前征求各民主黨派各社會團體的意見。所以說不是我不肯幫忙,確實是實在幫不上忙。
胡增泉知道該走了。來到樓下院子裏,杜小春已經等在了那裏,而且顯得有點焦急。他急步走過去,問怎麽樣。杜小春沮喪地說,能怎麽樣,隻說讓到西府縣去掛職。我問掛職後怎麽辦,人家立即不高興了,說作為一名領導幹部,要首先服從組織安排,更不應該問那麽多講條件講待遇。我當場就表示不去,所以事情也算了結了。
了結了也罷。佟副處長說得也對,官場曆來都是競爭最激烈最不容易的地方,要出人頭地,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恐怕也不大可能。而西府縣又是一個邊遠而窮困的縣,不說別的,回一趟省城就得顛簸六七個小時。當然,杜小春也不是當領導的料,即使去了,她那樣的性格,吃了苦,也不會有大的長進。如果是讓他去那裏,說不定還有點希望。再說,從結婚成家的角度看,不去更好。有一個當大領導的妻子聽起來榮耀,但過日子並不容易。兩地分居是一個麻煩,當領導容易驕傲容易藐視一切也是一個麻煩,那時她處處淩駕於他之上,又是更大的一個麻煩。退一步說,如果她待在學校,有一個能伺候他的教授妻子,也算是一個很不錯的幸福家庭。胡增泉一下想通了。想通了的他一下輕鬆了許多。他愉快地說,不去也好,不去就安安心心過日子,再不受要升不升要用不用吊在半空那種煎熬。
杜小春一下倒有點發愣,她不知胡增泉為什麽一下有這麽大一個急轉彎。她剛才還在想,他聽到她不去後肯定要大吃一驚,然後肯定要大發脾氣,甚至要暴跳如雷。她甚至想好了不做解釋,等上了車出了大門再向他細說。杜小春問你怎麽突然變了?胡增泉說,我變什麽了,既然你不想去,我也得尊重你,更不能勉強你。但有一點你可要考慮好,你不去當公仆,就要一輩子待在學校,待在家裏當主人。那時,你可就是一個半職的家庭主婦,到時你可別抱怨後悔。
杜小春嬌嗔地白他一眼,說,我就是出去,也當不了公主。如果當家庭主婦能得到你的尊敬,我也心滿意足了。
上了車,杜小春提出到鞋城去買一雙鞋。天冷了,她還沒有過冬的鞋穿。胡增泉看眼表,還不到三點。回去上班不上班也一樣,反正是沒什麽事做。
胡增泉也買了一雙皮鞋,而且價格八百多塊。這樣的鞋穿了不僅腳上舒服,心裏也感覺很是舒坦。從鞋城出來,太陽已經落山。杜小春說,累死了,我回去不想做飯了,給女兒買個肯德基,咱們就在飯館吃吧。
也好。胡增泉說,穿衣吃飯的事,今後就由你管,一切你說了算,根本不用問我。
吃飯時,胡增泉覺得結婚的事還是早點定下來,早點辦理了好。他再次提出結婚。見杜小春猶豫,他不解了問為什麽,然後說,你一直說你的心裏還沒準備好,但我覺得你另有原因。究竟是什麽原因,我希望你能說實話,因為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
杜小春知道不說不行,當然,說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他應該能夠理解。杜小春說,我雖然愛你,但想想要到你那個家裏生活,我就有點害怕。別說進門,走到你家的樓下,我的頭皮就有點發麻,死去的高潔的影子就好像在我的身後,更何況家裏都是她的東西,別說讓我睡那個床蓋那些被子,想想,我都覺得可怕。但不進那個屋子,又沒有別的地方可結婚。所以我才要等一等,說不定等一等淡忘一下,會好一些。
這讓胡增泉沒有想到。他以為杜小春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能說完全不怕鬼神,但至少也是唯物主義者。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麽多這麽重的顧慮。不過他能夠理解她,他也覺得有辦法解決。胡增泉說,我還以為是別的什麽原因呢,這好辦。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房子徹底裝修一遍,再把所有的東西能賣的賣掉,能燒的燒掉。如果我留一兩件紀念品,我就放到辦公室。我敢保證,沒了她的氣息,你住幾天就習慣了,也不怕了。
能這樣解決最好。她一下高興了,但心裏又有點過意不去。杜小春說,也不用把所有的東西都處理掉,像家具什麽的,能留的就留下。
到西陽市去找宋振興,結果卻讓他失望得心裏發疼。去了整整等了一天,宋振興也沒有時間見他。第二天再聯係,天快黑了,宋振興才要他到辦公室見一麵。當他委婉地說清想來西陽市跑跑腿幹點事,宋振興就立即拒絕了他,絲毫沒有一點考慮商量的餘地,而且還要他安心在學校工作,再不要胡思亂想。
恨宋振興的同時,胡增泉的心也一下死如冷灰。想當年,他三十二歲就當上了處長,是全校最年輕的處級幹部,然後又順利地拿到了博士學位,順利地當上了教授。原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武裝到了牙齒,以後的路便是青雲直上,最不濟也應該當個校長廳長。誰能想到,當了處長卻停滯不前,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出現了下滑,從實權科研處長退成了紀委副書記。
煩躁了想寫一篇日記,把今天的痛苦記錄下來。卻無意中習慣性地拿出了那本黨政幹部考試複習資料。書已經磨損得發黑,裏麵也畫滿了紅杠黑杠,寫滿了注解總結。看著這本書,胡增泉禁不住百感交集。兩次副廳考試,兩次名列第二。真是書已破心已老命運仍依舊。胡增泉厭惡地將書扔到廢紙簍裏。他突然想寫一首詩,想寫一首嘲諷詩,嘲諷自己,嘲諷考試。但醞釀一陣,一肚子的**感慨卻無法變成詩句,而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悲傷的感覺也不錯。胡增泉覺得此時他需要悲傷悲傷。靜靜地坐著悲傷,突然有人敲門,而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允許進來,基建處的虎平副處長便推門來到了桌前。
虎副處長臉色慘白一副恐慌,他努力想說什麽,卻渾身發抖聲音打戰,努力半天也沒說清一句話。胡增泉也不由得一下緊張起來。基建處是個熱點高危行業,一年幾千萬進出,要想不出問題,也不那麽容易。那年他隻負責一個科技館的建設,就有那麽多人來送錢送禮,幸虧他態度堅決意誌堅定一分不收,那些偷偷把錢放下跑掉無法退回的,他也存進了廉政賬戶,渾身沒沾染一點銅臭。胡增泉急忙起身扶虎副處長坐下,見他渾身依然篩康,便又給他倒一杯水,然後勸他不要緊張,有什麽事,慢慢說。
虎副處長掏了一包香煙,卻顫抖得半天取不出一支。胡增泉幫忙取出,又給他點著。虎副處長吸幾口煙,才結巴了能說出點意思。連聽帶猜,胡增泉聽清了,是檢察院的人來查他了,說一個小包工頭犯了事,把他也供了出來,說也給他送了三萬塊。
問題是你究竟拿沒拿人家的錢?虎副處長結巴著說拿了,馬校長讓他來自首,說他自首要爭取寬大處理。
檢察院的來查,應該先和校紀委打個招呼,如果不打招呼,也會先把當事人帶到檢察院去問訊,怎麽馬校長讓他來這裏自首?胡增泉剛要問,馬副校長卻氣喘籲籲走了進來。見虎平果然在,而且已經嚇得有點傻,便將門關死,然後咬了牙對虎平說,你看你這個狗熊樣,屁大點事,就嚇得快要尿褲子了。早知你是這麽個草包,別說讓你當副處長,科長都不讓你當。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如果有點骨頭有點頭腦,你就把你的事情一五一十向胡書記說清楚,不要亂說胡說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胡增泉更是一頭霧水。他問怎麽回事。馬校長不知虎平究竟說了些什麽,隻好反問說,他沒向你坦白交代?
胡增泉搖搖頭。馬校長說,剛才虎平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檢察院的來查他了,說他收了人家三萬塊錢。我一聽,就立即讓他到你這裏來自首。
基建處歸馬校長分管,出了事先向馬校長匯報也是應該。但接下來怎麽辦,胡增泉也沒了主意。他用征詢的目光看馬校長,小聲問怎麽辦。但此時的馬校長也有點後悔,後悔當時也太慌張,更後悔讓虎平立即來自首。也就是十幾分鍾前,虎平突然打通了他的手機,結巴著說馬校長不好了,那個朱包工頭被檢察院抓了,他供出了咱們,檢察院的人已經來財務處查賬了。馬校長同樣驚得有點慌張,那句供出了咱們更讓他聽著刺耳,好像他和他合夥收受了人家的賄賂。其實他並不認識這個包工頭,包工頭也不認識他。那天學校決定翻修機關樓門前那條馬路,剛好基建處長不在,他便把副處長虎平叫來,把任務布置給了虎平。過後不久虎平突然遞給他一個信封,說有個姓朱的包工頭要承包那條路,說他已經初步考察過了,朱包工頭的工程隊沒一點問題。然後指了信封小聲說老朱送了一萬塊錢,請他收下。因為那條路是個小工程,投資隻有九十幾萬,他就再沒說什麽。他幾乎要把這件事忘了,可是想不到這麽小的一個工程竟然出了事。虎平還想說什麽時,他立即說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虎平竟然小聲提醒他說我把那錢給了你一萬。他立即魂飛魄散同時也怒火萬丈。哪有這樣的下級,剛出了點事,就把上級也拉了進來。不知為什麽,可能是想急於解脫自己,他立即憤怒而嚴厲地說根本不知道這事,並命令虎平立即到紀委去自首,而且又加了一句,說限你十分鍾跑步趕到。好在現在還可以彌補。他必須得告訴虎平,發現了一個洞,就隻能承認這一個洞,打死也不能再說別的,更不能胡亂咬出別人,真正做到一人做事一人當。馬副校長說,胡書記,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鍾書記不在辦公室,你是不是去找找他,看他怎麽處理這件事。
胡增泉出了門,馬校長立即用手指著虎平,低沉而威嚴地說,你是傻瓜是不是?告訴你,那個包工頭我根本就不認識,更沒拿他什麽,也沒拿你什麽。你如果亂咬別人,誰也不再保護你,這樣你就徹底完蛋了。如果你別的什麽都不說,隻承認這三萬,小事一樁,大家給你在後麵活動活動,保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聽清楚了沒有?
虎平點頭說聽清楚了。馬校長向外看一眼,然後再緩和了口氣說,記住,打死也不能再承認別的事情,打死也不能多說一句話。記住,話多有失,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隻要你能挺住,我們都會給你想辦法。還有一點你要想清,如果家裏藏了錢,你趕快回去想辦法。如果錢在銀行,不管有多少,都不要去動,動了也沒用,銀行會留下記錄。另外,你不能慌,要冷靜了多思考,這樣慌裏慌張要壞大事。
虎平不住地點頭。馬校長說,如果家裏放了現金,你趕快回去處理一下,這裏我等著,一切我和他們商量。
虎平急忙起身往外走。
馬校長在椅子上坐下,心裏卻翻騰得厲害。這件事絕對不能小看,如果處理不好,整個蓋子就會揭開,所有的魔鬼都會被放出,那時,就不僅是一場地震,而是一次核爆炸,炸翻的也不僅僅是基建處和幾個主管領導,而是整個校園都會被引爆點燃,從而引起一係列預想不到的後果。
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要想好對策。他真為今天的慌張而感到慚愧羞辱。這讓他一下感到自己也不成熟,而且比虎平也強不到哪裏去。
馬校長想走,又覺得還是等胡增泉回來走好。這次來,就算是他把虎平交給了紀委,他的任務也算完成,責任也算盡到。以後,就再不公開介入,而且能不參與就不參與。他相信,隻要他沉得住氣,而且應對合適,就不會殃及他。即使涉及了,隻要不開口,不亂說,就也不會有什麽事。現在畢竟是法製社會,沒有證據,沒有髒物,誰也不會把他怎麽樣。
胡增泉慢慢走了回來。剛才他看出馬校長想和虎平單獨說話,他明知鍾書記去省裏開會去了,但還是躲了出來,然後躲到廁所給鍾書記打電話,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請示怎麽辦。鍾書記說他正在開會,明天才能回去,怎麽辦請示一下武書記。胡增泉考慮的是這些話要不要告訴馬校長。馬校長畢竟是他的老上級。胡增泉剛要說,馬校長卻站起來說,好了,我把人交給你們紀委,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接下來怎麽處理,就是你們的事了。
虎平也不知去了哪裏,樓道裏也沒有。胡增泉有點緊張,說,你把他交給我,我也沒辦法管他,他跑了怎麽辦?如果出什麽事怎麽辦?
馬校長說,你放心,他跑不了,也死不了。跑了死了,自有管他的部門,咱們又沒打他逼他,咱們不會有半點責任。
送走馬校長,胡增泉就來到武書記的辦公室匯報。武書記考慮問題就比較冷靜,也比較客觀周到。他思考一下說,既然是檢察院來查,人家也沒和你們商量,那就由人家去辦,你們能不介入就不介入,如果人家讓你們介入,你們就積極配合,但不要幹擾人家辦案。至於虎平到你那裏自首,你就先做個記錄,然後讓他到檢察院去自首。但目前你們也不是什麽也不做,畢竟你們知道了這件事,至於怎麽做,等你們的鍾書記回來,你們研究一下,拿出個方案,再向我匯報。
回到辦公室,胡增泉給花澆一遍水,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情不是那麽簡單。馬校長表麵看是送虎平來自首,實際上是有點坐不住了,已經開始上躥下跳。憑感覺,他覺得這個事情還不止是一個馬校長,恐怕後麵還要有一些大人物。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他這個小人物就要長點頭腦,多點心眼,既不能輕舉妄動,也不能攪和到裏麵。但讓虎平去檢察院自首是武書記說的,武書記畢竟是學校的一把手。胡增泉決定給虎平打個電話,把武書記的意思傳達給他。
胡增泉還沒說完,虎平立即說馬校長說了,去紀委已經是自首了,到時你們可以證明。
處處把馬校長抬出來,感覺有拿馬校長壓人的意思,也有拿馬校長擋箭的意圖。胡增泉隻好說,讓你去自首是武書記的意思,意思我傳達給你,但去不去,你看著辦,因為自首不自首是你自己的事情,誰也不好強迫你。
虎平反問胡增泉,你說怎麽辦?胡增泉再不想多說什麽,更不想主動去蹚這攤渾水。他隻是個副書記,上麵還有書記還有更多的校領導,一切還輪不到他來管。胡增泉說,我隻是傳達武書記的指示,一切你看著辦。然後結束了通話。
反複思考,胡增泉還是覺得躲開為好。他想到外麵躲躲,但上班時間不在崗,如果有什麽事,也不好交代。再說,自從幹了行政,他就是勇挑重擔,從來沒有退縮過,現在臨陣脫逃,這不是他的性格,也不符合他一貫的工作原則。但他還是關了手機,至少是盡量少卷入這場是非。
辦公電話還是響了。接通,才聽出是宋振興打來的。更讓胡增泉高興的是宋振興開口問他最近工作怎麽樣,再談戀愛成家了沒有。胡增泉一邊謹慎地回答,一邊猜測宋振興打電話來是什麽事情。那天去西陽市宋振興沒答應他,很可能是覺得事情難辦,現在也許有了合適的崗位,說不定想把他當做親信調過去。胡增泉高興地也向宋振興問好,宋振興卻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虎平是不是去找你了,區檢察院的是不是來調查他了。
胡增泉嚇一大跳。宋振興竟然知道了。是誰告訴他的?是虎平還是馬校長?也說不定是別的什麽人。胡增泉不敢再往下想,他隻好盡量客觀,把情況細說了一遍。
宋振興說,按說我調走了,這事就不該我管,也不該我問,但我畢竟是原來的校長,事情也發生在我任職期間,虎平也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私人關係也還可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毀掉。
胡增泉隻能嗯嗯地不停答應。見宋振興不再往下說,便問您說怎麽辦?宋振興說,現在的關鍵是要弄清檢察院的目的,是從朱姓工頭身上順便發現了虎平,還是還有別的情況,甚至是要徹查學校的整個基建。現在情況不明,怎麽辦都是盲目行動,而且是越動越被動。我的意思是你先去一趟檢察院,以組織的名義主動和人家聯係聯係,順便摸摸情況。這件事我想還是你去最合適,也隻有你去了才能很好地完成任務。但不管怎麽說,一定要機智靈活,不能讓人家感覺出你在打聽情況,一定要讓人家覺得你是在幫人家秉公辦案。不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沒有?
意思胡增泉當然明白,不僅明白,他還清楚地感覺到,宋校長不僅和虎平有牽連,而且和整個基建有牽連。現在一個虎平浮出水麵,已經攪動了整個水池,他隱隱地感覺到,虎平隻是一隻露頭的小蝦,那些真正的大魚,有的已經露出了脊梁,有的還隱藏在水裏。胡增泉突然覺得來場翻江倒海才好,翻江倒海把水攪起來,然後讓那些大魚大蝦統統露出水麵,然後將其一網打盡。看看再讓你們貪得無厭耀武揚威。但胡增泉還是說,這項工作要由書記來安排,武書記已經說了,等鍾書記回來拿出一個方案,然後再看怎麽行動。
宋振興著急地說,你得主動去做,這也是你分內的工作。
胡增泉一下氣不打一處來。我主動去做,我一個副書記,我怎麽主動去做?當初你掌權時,我怎麽巴結你,你都不提拔我一下,反而把我調到了紀委。而且我那次去市裏找你,你也愛見不見。現在用著我了,你又說這話,好像我還是你手裏的一粒棋子,真也有點欺人太甚。但胡增泉還是壓下滿腔的怒火,說,我是副職,頭上幾層領導,我無權無勢,一舉一動都得向人家匯報,不匯報不請示,私自去檢察院,挨批評受責問不說,人家也懷疑我和這件事有什麽幹係。
宋振興沉默一下,說,我知道你做這些事要擔一點風險,但我知道你如果願意去辦,憑你的能力,憑你的機智,你能辦成,也能辦好。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想辦法把這件事辦好了,你就到我這裏來工作。別的辦不到,我想辦法給你一個大處的處長,還是沒一點問題,你看怎麽樣?
落魄到現在這個地步,他早不想在學校待了,別說給個大處的處長,隨便給一個正處職位,他也滿意了。胡增泉猛然意識到,機會說來就來了。如果辦好了這件事,也許就等於救了他宋振興的命,保了他宋振興的官。對救命恩人的事,宋振興當然會用心去辦。再說,他本身就是正處級,又是博士,又是教授。這樣的條件,宋振興隨便動動腦子,毫不費力就能給他謀一個很好的位子。胡增泉努力壓住興奮,說,宋校長,您是我的老領導,什麽事您說句話,我肯定要努力去辦。這件事你讓我想個辦法,我盡量盡快辦好。
宋振興說,我關心這件事的主要原因,我不說你也知道,那就是為了學校的安定團結。你想想,如果學校鬧出事來,不僅牽扯一大批人,也對學校的整個工作造成不可挽回的壞影響,也是對我在學校期間工作的全麵否定。
胡增泉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也是給他幹預這件事找一個理由。胡增泉一連聲說明白。宋振興便再沒多說,然後掛了電話。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絞盡腦汁掙紮這麽多年,卻沒有一點成效。原以為這輩子完了,機會卻突然降臨到了頭上。胡增泉興奮地在地上走幾個來回,才漸漸平靜了一點。他開始思考怎麽去辦。辦這事當然有一定的難度,而且他從沒和檢察院的人打過交道,說不定這事辦起來會很難,說不定根本就辦不成。但不管怎麽樣,他要掌握一個原則,設定一個尺度。那就是首先要不把自己套進去,更不能違法亂紀知法犯法。如果犯法連自己都保不住,那還要官幹什麽?還哪裏有官給你做?
想得頭疼,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親自去檢察院探一探了。
他決定下午就去。他拿出便函寫一份介紹信,然後到大辦公室讓小王蓋了紀委的公章。
案子是區檢察院辦的。區反貪局局長的辦公室在二樓。雖然胡增泉努力給自己寬心,但還是覺得有點膽戰心驚像是做賊。這哪裏像個公事公辦的人?胡增泉在心裏罵自己一陣,感覺心情平靜了,才上到二樓。
遞上煙,局長擺手表示不要。再遞上介紹信,局長看一眼,也沒把他當回事。胡增泉隻好自己在局長的對麵坐了。半天,局長才問有什麽事。胡增泉急忙說了事情的大概,然後說學校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校紀委要大力配合。胡增泉說,我們不了解情況也沒法配合,不知有沒有什麽事要我們出麵協助辦理。
局長冷冷地說,這件事我不知道。如果有什麽事,我們會通知你。
既然不知道這件事,還通知我什麽?胡增泉判斷不出局長說這話的意思,更判斷不出局長真的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清楚,區反貪局長也就是個正科級,按一般的常識,許多具體的事情都得他來處理。去一所大學查賬,即使他不親自管,部下也不可能不向他匯報。這樣來看,局長是不想或者不便告訴他什麽。胡增泉覺得這也正常。拋開保密不說,如果隨便就向人透露情況,那案子還怎麽去辦?看來還得想別的辦法。胡增泉恭敬地告別出門時,局長突然說,你去問問孔副局長,看他有沒有需要和你接洽的事。
再回到反貪局,副局長仍然沒有回來。他不知要不要再守下去,但不守下去怎麽辦?完不成任務,就沒有了前途。他也想用其他辦法,比如找熟人,比如晚上到家裏去找。但這些辦法都不行。如果這樣一搞,性質就變了,人家再傻,也知道這事和你有關係,說不定人家還以為案子很重大,很複雜。現在隻能公事公辦。現在還沒到找熟人托關係的時候。找熟人托關係,那是後一步的事情。胡增泉歎口氣,他還是想起那句老話: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他決定死等下去,等到下班時還不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明天還得來等。
孔副局長終於回來了。胡增泉遞上介紹信,然後說是局長讓找他接洽的。副局看了介紹信,讓他坐下,然後笑一笑問他有什麽事。胡增泉立即將想好的話都說了。副局長說,我們隻是先查查你們基建的賬目情況,現在也沒什麽要你們協助的。如果查出什麽問題,我們到時再和你聯絡,好不好。
意思幾乎和局長說得一模一樣,也幾乎等於是沒說。這樣的結果怎麽向宋振興交代。胡增泉知道不能就這麽走。他隻好說,虎平向我們自首後,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下一步該怎麽辦,我們還得問問你。
副局長說,這件事我們還沒著手處理,下一步怎麽辦我們也不知道。至於你們怎麽辦,我更不知道,如果非要做點什麽,那可能就是做好他的思想工作,讓他不要有什麽思想顧慮,而且能夠主動積極地把問題說清楚。
雖然仍不甘心,但再想不出還能問什麽。見人家有到此為止的意思,隻好起身告辭。
剛回到學校,就接到宋振興的電話。宋振興說他現在在皇天賓館,要他馬上過去一趟。
看來事情確實重大了,而且宋振興和這個案子牽連得很深。怎麽向宋振興匯報,這當然要仔細考慮好。當然不能說今天去檢察院一無所獲。事實上也不是一無所獲。從副局長的話音裏判斷,這個案子確實歸他辦理,人家確實要查整個基建的賬目。他覺得還應該加上一句,就說檢察院把基建的所有賬目拿去,就是有徹底清查學校基建的意思。這樣說,一是檢察院確實有這個意思,二是也讓宋振興再緊張一點,再急迫一點。狗急了跳牆,人急了才會不顧一切不惜血本。他決定把事情說得盡可能地危險一點,緊張一點。
房間裏隻有宋振興一個人,連司機也不知被派到了哪裏。宋振興不僅樣子有點急,臉色也有點垂頭喪氣。宋振興開口就問去檢察院了沒有。胡增泉不敢賣什麽關子,開門見山把去檢察院找人的情況和想好的話說了一遍。宋振興說,這樣看來,他們確實要徹底查學校的賬了。
宋振興悲傷地說,這樣我們就得更主動一些。我想過了,得直接找這位副局長活動一下。活動的目的當然不是不讓他查這個案子,這樣的要求他也辦不到。我們也不為難他,我們隻提一點要求,那就是就事論事,葫蘆浮起摁葫蘆,發現了虎平,那就隻查虎平,別的沒問題,就不要再費工夫找問題。至於為什麽這樣,你也可以告訴他,就是為了學校的穩定,就是為了不給學校造成不必要的壞影響。
胡增泉不住地點頭。但活動這位副局長談何容易?公事公辦見一麵都如此艱難,要讓人家擔風險,沒有點特別的門路特別的壓力,根本不可能辦到。胡增泉問有沒有具體的辦法,有沒有認識的熟人。宋振興說,認識的人肯定是有,省反貪局的領導咱也認識,但我的意思是先不要驚動上麵,驚動了,鬧得滿城風雨不說,也容易把事情鬧大,也容易弄出不必要的麻煩。咱不到萬一,不這樣去做。我的意思是先誰都別驚動,誰辦這事,咱們就去找誰,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隻要現管這事的人不再深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從源頭上把火摁滅,事情就算辦成了。
胡增泉還是為難。他不得不說這位副局長很牛,如果沒有門路,很可能油鹽不進,刀槍不入。
宋振興說,我的判斷正好和你相反。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是嫌疑人去找他送禮,他肯定不敢輕易接收。而你是什麽人,是領導幹部不說,也和他們是同行同事。在同行同事麵前,他還有什麽可怕的,即使是送禮,那也是朋友之間的禮尚往來。當然他也更清楚,收你們的禮和收別人的禮不同,因為你們的素質高,收你們的禮,即使你出了事,他知道你也不會說出他來。基於這樣的判斷,我覺得你還是以紀委書記的身份去活動,這樣不僅你方便,他也沒顧慮。如果實在不行,咱們再考慮其他辦法。
宋振興說,賬上能有什麽問題?傻瓜也不會讓賬麵有什麽問題。賬麵上的事,審計稅務每年都要查幾次,如果有問題,早就有問題了。他們拿走賬本的意思,也是看咱們這些年都和哪些公司哪些人交往,然後再去查這些公司這些人。這樣問題就麻煩了。這些公司這些人咱們又不摸底,素質高低咱們更不知道,萬一他們那裏出事,萬一他們胡說亂咬,就會連累咱們,我怕的就是這個。
胡增泉猛然明白了。但他胡增泉怕的當然也是這些。人和人的關係錯綜複雜又千絲萬縷,本來他是清白的,萬一哪個環節出錯,萬一哪個人出問題,把他也牽連進去,那就真成了冤大頭。胡增泉止不住又有點怕。但不冒一點險,又怎麽能改變目前的地位?不改變一下現狀,也讓那幫得勢的小人小看。胡增泉隻好什麽也不說。
宋振興掏出五張銀行卡,遞給胡增泉,說,這裏大概有十多萬,你看著去用。密碼都寫在卡上,如果不夠,你再告訴我。
胡增泉推托不要。宋振興說,錢對我現在並不重要,你再不要推辭,隻要你能把事情辦好,再多花點也沒什麽。
胡增泉猜測,這些卡也是別人送他的,他還沒去取就轉手給了他。也好,這樣即使出事,在銀行的賬戶上也留不下他的痕跡。但把卡裝入口袋後,他還是不禁有點緊張。當了領導後,他就無數次告誡自己,貪汙受賄的事不幹,違法犯罪的事不幹,可現在還是要幹了。他覺得這事回去後還得好好想想,不管辦成辦不成,至少不能把自己陷進去。
宋振興說,我來之前,和書記已經商量了調你過去的事。我對書記說市發改委需要一個既懂經濟又能跑項目能跑資金的大能人,如果有這樣一個能人,不僅能從上麵跑來資金跑來項目,還能對全市的經濟有一個全麵合理的計劃,這樣全市的經濟才能快速健康地發展。我說我原來工作的大學就有這樣一個大教授大能人。我這樣說,書記當然得同意調來。但當正主任暫時還是不行,因為這個位子太重要,目前這個位子也空不出來。沒辦法,我隻能讓你先當副主任,但能夠帶一個括號,保留你正處級的職務。你清楚,帶括號就是要去括號,如果我在市裏工作,我敢保證,不僅一兩年就能給你把括號去掉,而且還能讓你很快再繼續高升。
帶括號就是在副主任的任命文件上加一個括號說明是正處級,這也可以了。市發改委不同於一般的處級單位,在某種程度上,它幾乎是一個小市政府,是代替市政府在管理各行各業。一般來說,主任基本就是副市長的候選人。當兩年副主任如果轉成主任,憑他的能力,當個副市長應該不成問題。副主任就副主任吧,因為他還有年齡優勢,即使在副主任的位子上待上三五年,在年齡上仍然可以升正主任。如果再在正主任的位子上待上三四年,仍然不超齡,仍然可以升任副市長。當然,即使超齡了,至少還可以當個市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前途還是光明的。當然,如果檢察院的事辦不好,一切就都是空的。這樣看來,檢察院的事還得想盡一切辦法辦好。胡增泉高興地表示感謝,然後再一次表態要盡一切努力要想一切辦法去辦。
從賓館出來,天已經黑盡。應該順便吃了晚飯再回學校。但胡增泉隻感到口幹心煩,雖然覺得肚子很空,還是沒有心思吃飯。他想喝一碗稀飯,或者吃一點涼爽清淡的。前麵有家農家樂飯館。進去看一陣掛在牆上的菜譜,決定吃一碗清湯麵算了。
他不想回那個冷清的家,他決定到辦公室好好想想。
雖然答應宋振興去活動副局長,但隻知道副局長姓孔,叫什麽他都不知道,怎麽去活動人家?怎麽去接近人家?弄不好,不但會把事情辦砸,而且還會引火燒身。
還是得找人引薦一下。當然,對引薦的人,也不能說辦案的事,得找個借口,就說自己有個侄女想從老家的縣檢察院調到區檢察院。如果能請副局長吃一頓飯,事情就算好辦多了。
想來想去,覺得找區政府辦公室的汪主任最合適。汪主任也是奇才大學畢業,那次在省城校友聚會上,因為汪主任和他又是老鄉,現在又在一個區居住,便格外多碰了幾杯酒,還互相留了名片,過後又通過一次電話,互相也算有點聯係。翻出汪主任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汪主任很快就接了電話。問候幾句,他便問認識不認識檢察院反貪局的孔副局長。汪主任謹慎地說認識當然認識,但不太熟悉。胡增泉急忙說,也沒什麽大事,我有個侄女想調一下工作,人家同意不同意沒關係,你給引薦一下認識一下,就算完成了任務。
汪主任說,我可能也隻能引薦你們認識一下,別的忙肯定幫不上。
胡增泉說,老弟能引薦我就感激不盡了。我想老弟是主任,他們也歸你管,你說一句話,他們也不敢不聽。不過我也不用你說話,我想請他們吃一頓飯,把他們請到飯店,別的事就不敢麻煩你了。
汪主任問什麽時候請。胡增泉說,明天晚上最好,如果明天晚上人家沒空,咱就後天,總之咱們得將就人家的時間。
汪主任答應明天上午他就聯係。掛了電話,汪主任又打了過來,問還有誰參加。胡增泉說,再誰也沒有,隻有我,還有你,別的人,看孔局長想帶誰來就帶誰來。
第二天上午,胡增泉怕汪主任忘記了那事,想打電話過去提醒一下,又覺得不如親自跑一趟合適。胡增泉再次拿出那五張銀行卡。除了密碼,卡裏的錢數也寫在上麵。其中有三張上寫了兩萬,兩張上寫著五萬。胡增泉來到大街上,在銀行的自動櫃員機上將每張卡裏的錢查尋確認了一遍,無誤後,拿出一張兩萬元的裝在另一個口袋裏,然後才來到區政府。
這倒讓胡增泉沒想到,確實是有點過分了。但事情已經做了,就隻能解釋了。胡增泉說,我大哥最近發了點小財,他錢也沒處花,他就那麽一個寶貝女兒,一心想要調到大城市,所以就硬讓我給你帶這個卡。
汪主任還是有點擔心,他說他也幫不上什麽忙,無功受祿,讓他心裏不安。胡增泉說,能引薦一下,就是幫了最大的忙了。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咱們把她引進門,就算完成了任務,至於能不能修行得道,那就靠她個人了。
直到下午快下班,汪主任才打來電話,說孔局長同意去吃飯,還帶兩個手下人一起去。時間就定在七點,地點定在了綠色山莊。
胡增泉一連聲說好,然後問是不是要去接人家。汪主任說不用,人家有車,你來接一下我就行了。
孔副局長準時到達,而且果然帶了兩個部下。胡增泉估計,這兩個手下肯定是參與虎平案件的辦案人員。因為都是聰明人,昨天和人家見過麵,今天又請客,人家當然能猜到是什麽事。胡增泉既緊張又有點興奮。好在孔局長在飯桌上很開朗,談笑風生,還不時說一段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這樣一來,胡增泉也不再緊張拘束。好不容易等到孔局長去上廁所,胡增泉急忙跟了出去。
乘孔副局長撒尿,胡增泉將五萬的一張銀行卡塞進孔局長的褲兜。孔副局長一收胳膊將胡增泉的手夾住,低聲問,你要幹什麽?
胡增泉愣一下,急忙說,也不幹什麽,一點小意思,也不為難您,就是想讓您抓住虎平就處理虎平,怎麽處理按法律辦,但不要節外生枝把整個學校搞亂,因為學校馬上要接受上麵的評估。
孔副局長鬆開了胳膊。
胡增泉抽出手時,他知道,在這個肮髒的地方,一樁生意就算基本成交了。
以後兩個部下又陸續去上廁所。胡增泉同樣熱情地跟去給指路。同樣,也在人家撒尿時,將那張兩萬元的卡不知不覺地塞進了人家的口袋。
檢察院的三位都不喝酒,也不囉唆,吃完飯,便說有事要回去。然後便起身先走了。
回到家,胡增泉卻越想越怕。如果人家是設計誘敵怎麽辦?如果人家是引蛇出洞又怎麽辦?如果真是那樣,不僅自己完蛋,還要連累汪主任也完蛋。
一夜睡不著,第二天一早想給汪主任打個電話,又覺得自己也太過小心。汪主任畢竟是區政府辦的主任,雖然不直接管檢察院,但檢察院的許多工作也和政府辦有聯係,如果他們設計引誘,他們也不能不考慮汪主任的麵子。這樣看來,設計引蛇出洞的可能性就不大,如果人家不同意,就不答應汪主任的請客,何必又來設計害人?
但胡增泉還是莫名其妙地緊張,一連幾天,端起飯碗就飽了。他苦惱地想,這是何苦來著,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這種不人不鬼的事,下輩子也不能再幹,幹了,違法犯法不說,擔驚害怕,壽命恐怕也要縮短幾年。
好在並沒讓胡增泉擔心太久,孔副局長就打來了電話,說事情已經研究過了,問題不大,案情也簡單,案值也小,又有自首情節,決定從寬處理。副局長說,我們已經決定免予起訴,虎平交給你們處理。但你們必須要嚴肅對待,處理輕了絕對不行。如果處分輕了有人告狀,就會拿到我們這裏重新處理。
掛了電話,胡增泉一下感到渾身都軟了。這一難關終於過了,這樣的事,下輩子再幹,那就是孫子。如果真的當了市發改委的副主任,不管再能不能升,都不再幹這些不幹不淨的事,甚至低三下四的事也不再幹。要憑本事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能升就升,不能升也罷。官升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什麽時候才是個滿足。差不多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