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副縣長1
縣政府仍然在舊筒子樓裏辦公,六個副縣長的辦公室一字排開,一間挨著一間。常務副縣長於光漢剛進辦公室,掛職副縣長劉玉成就踱了進來,在於光漢對麵坐了,一臉不好意思,好像有話要說。
劉玉成到任還不到一個月。於光漢主動問,怎麽樣,縣裏窮,比不上你們省城,這一陣也胡忙,沒和你好好聊聊,還習慣吧,有沒有什麽困難?
劉玉成苦笑一下說還好,然後說,有個事我想向你反映一下。縣裏讓我分管醫療衛生工作,我主動到衛生局找唐局長,了解一下情況,商量一下今後的工作。我去了唐局長就很冷淡,談工作時我提了一點建議征求他的意見,問第一遍時他閉上了眼,問第二遍時他假裝打瞌睡,問第三遍時他自言自語地說,組織部門也瞎了眼,怎麽派了個外行來領導內行。我當時愣了,簡直就沒法下台。他如此傲慢不講理,以後還怎麽開展工作。
唐利生是衛生局多年的老局長,也許有升副縣長的想法,覺得劉玉成來掛職堵了他的路,但如此狂妄無禮於光漢還是感到吃驚。掛職副縣長雖然兩年後要回去,但後娘也是娘,當一天就是一天的副縣長。於光漢正要發作,想想又將火壓了下去。馬上要換屆選舉了,唐利生是縣人大代表不說,衛生係統還有七八張選票在人家手裏操縱著,如果惹翻了,不僅這七八張選票得不到,唐利生在選舉時搗個鬼鼓動一下,讓任何人落選都有可能。現在的官場也複雜,上下級的關係已和以前不大相同,真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於光漢給劉玉成倒一杯水,問,你跟大老板說了沒有?
副縣長們把縣長毛富成稱為大老板。劉玉成說,毛縣長忙,這些天一直沒見到,這件事我和王縣長說了,他可能也有難處,這麽多天過去了沒有下文。我想你是常務副縣長,就和你說說。
劉玉成掛職前是省科技廳農牧處的副處長,沒做過基層工作,對縣裏的情況也不大了解,縣裏讓王峰副縣長幫助劉玉成工作一段時間。出了這樣的事本應由王峰來管。於光漢出門對著縣辦主任室喊,李主任,大老板到哪去了?
縣辦馬主任急忙過來說毛縣長到地委去了。於光漢回來坐好,對劉玉成說,這件事我和大老板商量一下看怎麽處理,我的意見是他至少得向你道歉做檢查,你看怎麽樣。
劉玉成說,也用不著道歉,關鍵是他不再頂牛,能配合工作就行。
於光漢又問劉玉成一些生活情況,劉玉成表示對生活很滿意。臨告辭時,劉玉成幾次感謝於光漢。看著劉玉成出門的背影,於光漢不禁一陣感慨:放著輕輕鬆鬆的大機關不蹲,偏要跑到爛泥坑裏來受罪。都以為縣官好當,車馬隨從酒肉宴席,一呼百應威風八麵,真是隻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等著吧,說不定還有你哭鼻子的時候。
桌上需要批閱的文件摞了一厚摞,於光漢隨手翻一翻,又掂掂重量。這才出去幾天,文件就堆了一堆。拿起筆,腦子裏仍是亂七八糟。唐利生是老局長了,雖然自以為有點專長本事,但也不是沒腦子的人,如此公開頂牛,如果沒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長期被王峰嬌慣縱容的結果。早就聽人說過,說王峰才華出眾又平易近人,特別是對手下的人,任何時候都能寬宏大量。衛生局原來歸王峰分管,如果平時管嚴一點,諒他唐利生也不敢如此張狂。
換屆選舉在即,誰都要樹立正麵形象,糊裏糊塗答應要管這事也有點不妥。於光漢細聽聽,感覺出其他副縣長都不在。大家都很忙,也不知都在忙什麽。蹲基層下鄉鎮的確是個不錯的辦法,聯絡感情拉攏中層幹部獲得更多的選票也是某些人的目的。於光漢已在副縣長的位子上幹了八年,這八年團結了一些人也得罪了一些人,看來也得跑一跑,把各方麵疏通疏通。
樓下突然人聲嘈雜,於光漢往下看,心裏不由得一緊。又是集體上訪鬧事,這次來的人還不少,將整個縣府大院都擠滿了。
辦公室馬主任進來說,於縣長,是地毯廠的鬧事來了。
於光漢分管了工業和交通。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縣裏也沒什麽工業,以前就數地毯廠最大最強,但說垮台就一年不如一年了,這兩年就完全停了產。地毯廠是勞動密集型企業,有三百多工人,廠子一垮,這三百多人怎麽辦就成了縣裏頭疼的大事。廠裏的工人已經來鬧過兩次了,鬧一次隻能給解決一點工資,根本問題始終沒法解決。在縣委、縣政府的工作會上,於光漢多次提出地毯廠的問題,每次都是議而不決,毫無辦法,最後不了了之。
於光漢撥通了毛縣長的手機,說了鬧事的情況。毛縣長說他有事回不來,要於光漢給縣委牛書記匯報一下,看牛書記怎麽說。
下麵的工人喊著要見縣長。馬主任說,於縣長,不見怕是不行,拖下去會把矛盾激化,如果他們動手砸東西,事情就鬧大了。
工人們整齊地坐了一院子,把大門都堵死了,門外還圍了不少人看熱鬧。於光漢站到樓門口掃視一遍,看不到一個廠領導。都他媽的滑頭,如果沒有廠領導支持,絕對不會這麽有組織、有秩序。於光漢高聲說,我是副縣長於光漢,地上潮濕,有什麽事請到會議室說,我們一起商量個解決的辦法。
工人們坐著紋絲不動,於光漢再次請大家到會議室時,一個老者站起來說,於縣長,人要有良心,如果是你,一年拿不到工資,一家老小沒有飯吃,病了沒錢看病,孩子沒錢上學,你該怎麽辦?現在我們已經沒法活了,你們還能哄就哄,能推就推,應付過去就算了事,你們還有人的良心嗎?你們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嗎?
老者有七十幾歲,以前沒有見過,可能是退休老工人,也說不定是什麽時候退休的老廠長。老者顯然過於激動,渾身都在哆嗦,如果弄出個腦出血、心猝停可不是鬧著玩的。於光漢急忙說,老前輩您消消氣,地毯廠的事上上下下都在想辦法,可這麽大的事,你現在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錢來,您還得容我們找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旁邊一個漢子說,那你就說個時間,什麽時候能找到辦法,我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整天酒足飯飽可以慢慢研究,我們餓著肚子可等不了多久,最多也隻能撐個十天半月。
眾人跟著一片叫喊,整個院子亂成一片。於光漢明白再說什麽也沒有用,弄不好隻能更加群情激憤。於光漢大聲說,我現在就去找領導開會想辦法。然後對馬主任說,燒幾桶開水提來,天還熱,別把同誌們渴著。
回到辦公室撥通牛書記的電話,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於光漢說,牛書記,我現在就過去給你匯報一下吧。
牛書記很不高興,報怨批評半天才答應於光漢過去商量。
牛書記從副縣長到副書記再到縣長再到書記,十幾年在縣裏轉圈,年齡隻有五十一二,比於光漢大不了幾歲,但自認為資格老,說話辦事比較專斷。牛書記現在正生氣,如果不想好幾條解決的辦法去匯報,肯定要挨點批評。於光漢踱著步想辦法,他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地毯廠拍賣掉,用拍賣得來的錢給工人投保和買斷工齡,徹底甩掉這個包袱。
果然牛書記要於光漢拿出個處理意見。於光漢說了自己的想法,牛書記說,問題是這個爛攤子有沒有人要,怎麽才能拍賣得出去。於光漢說,地毯廠的房產機器設備也沒幾個錢,唯一值錢的就是地皮。地毯廠占地有二百多畝,位置也好,如果一畝地按五萬算,也能賣個一千多萬,買養老保險買工齡也差不多夠了。
牛書記吸了煙深思一陣說,我同意這個意見,你先和毛縣長通個氣,如果他沒意見,你就這麽和工人們談,然後讓他們早點回家,到明天或者後天咱們開個專題會,具體時間、誰來參加由你來定。
出了縣委大樓於光漢就給毛縣長打電話,毛縣長回答得很痛快,說這個主意行,就按牛書記說的辦,他明天就趕回來。
關了手機,於光漢長出一口氣。看來還是做一把手輕鬆,什麽事都隻做個決定,但這叫什麽一把手?都是官場上的滑頭,遇到難事縮頭不出,遇到好事你爭我奪,這個樣子能把工作搞好才怪。上了車,想到又得和一院子工人交涉,於光漢更加沮喪。早知工廠一天不如一天,當初就不該分管這個爛攤子,現在搞得整天救火,沒一點政績不說,還處處讓人拿捏。
工人們還算講理,說清縣裏的決定,大家吵吵一陣也就散了。回到辦公室,於光漢給地毯廠打電話,沒人接。找到廠長的手機號再打,不開機。顯然廠長是幕後指揮者,把工人們組織起來自己就躲了起來。於光漢撂下電話想,中午加班把文件看看,下午早點回家,已經半個多月沒回家了,回去看看老婆,看看兒子,心裏輕鬆輕鬆,再換一換髒衣服。
廚師老張推門進來喊吃飯,於光漢看眼表,才知道已經十二點半了,肚子也確實餓了。於光漢合上文件夾,心裏想,像咱這樣整天沒白沒夜工作的幹部到哪裏找,可就這都落不下個好名,幹不出個成績。
老張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於光漢走出門,老張把門關好,再上前幾步接過於光漢手裏的包說,飯剛熟,今天正好有賣新鮮羊雜碎的,我給你熬了一碗你愛吃的羊雜湯。
老張原來在一家飯館掌勺,去年調到縣府小灶,專門給幾個縣領導做飯。老張很敬業,飯前要跑到辦公室了解哪位縣長在家,然後按各位的喜好去買菜做飯,飯熟了常常還得叫領導來吃,如遇陰天下雨,就將飯送到領導辦公室。於光漢看眼老張,老張瘦高的身子顯得更加單薄,布鞋底也磨穿了,走起路來有光腳著地的聲音。都說瘦死的廚子三百斤,老張如此清瘦,可見確實是辛苦。於光漢關切地問,你今年多大了?老張說,明年就整五十。於光漢再看一眼老張,確實顯老,他還以為老張有五十七八。於光漢說,再幹幾年就能退休,退了休好好在家享幾天清福。
沒想到老張一下緊張起來,他快走幾步站在於光漢的麵前,一臉惶恐地說,於縣長,我一直想和你說又不敢說,我的三個娃還都沒娶上媳婦,我不想早退休,我的身體很結實,我想和你們幹部一樣,幹到六十歲再退休。
其實退休了也少拿不了幾個錢,但老張的家在鄉下,對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鄉民來說,那幾個錢就是一年的吃喝。於光漢能夠理解老張的心情。於光漢低沉了聲音說,隻要我在縣裏,你想幹到六十歲就幹到六十歲。
於光漢的心情沉重起來。和老張比,待遇確實是天上地下。剛才還覺得自己是功臣,好像誰虧待了他,現在於光漢感到慚愧,也感到剛才的思想危險。他想,拿著人民的厚祿,如果再不好好幹,真是對不起良心,也對不起全縣三十六萬父老鄉親。
王峰也在飯廳,不知他上午跑到了哪裏。於光漢在另一張桌子上坐下。王峰端了碗坐過來說,於縣長,有個事和你商量一下。我聯係來一個科研扶貧項目,下午人家要來考察,我想請你出席作陪,不知你有沒有時間?
於光漢細問,王峰說這是省科技廳的項目,搞甘草人工科學種植,計劃五年投資五百萬,如果考察通過,今年就投入一百萬。
這麽大的項目當然要陪,不僅要陪,還要全力接待。於光漢問具體安排了沒有,要規格高一點。王峰說已經安排好了,到時你隻出麵陪陪就行了。
王峰分管農業,力主調整產業結構,並在兩個鄉專業種植土豆,然後販運到南方,兩年時間兩個鄉的產值就翻了一番,農民基本擺脫了貧困,鄉裏也蓋了樓買了轎車,全鄉人逢人就誇王縣長。在一次縣級幹部大會上,地委書記講話時點名表揚了王峰,要大家向王峰學習。如果這次甘草項目弄成,別說賣甘草,單說花掉這一百萬,就能拉動全縣經濟幾個百分點。看著王峰春風得意,於光漢禁不住有點嫉妒。很明顯,這個甘草項目是劉玉成幫助聯係來的。劉玉成在科技廳當副處長,人熟關係熟,弄個項目自然輕車熟路。劉玉成初來時,於光漢就說過讓聯係個項目,高科技的更好,傳統的輕工業農副產品加工業都行。可還是給別人辦了。劉玉成在另一張桌上吃飯。於光漢看眼劉玉成,劉玉成也在看他。於光漢覺得真是不可理解:既然你劉玉成和王峰合作,衛生局長唐利生又曾歸王峰管,受了唐利生的氣王峰卻不管還要來找我。於光漢覺得自己還是太老實,隻知埋頭處理事務,不知上上下下跑跑關係,以至於到現在沒引來一個項目一份資金,怎麽說都沒有一個看得見的政績。於光漢食欲大減,匆匆將飯吃完,好像和誰賭氣,氣呼呼地出了門。
每個縣領導都在辦公室支了床,忙到睡覺時就地躺了睡。於光漢剛躺了,付蘭找上門來。
付蘭提了一個大包,於光漢知道裏麵是換洗的衣服。這讓他更強烈地感到了兩個家兩個女人,這種感覺讓他從心底裏害怕。沒想到事情一步步發展到了這個地步。認識付蘭時付蘭在縣辦當秘書,閑談起來時才知道兩人是師專的校友,同係同專業,隻是於光漢比付蘭早五屆。有了同學這層關係,接觸就多了起來。那時於光漢還不到四十,雖比付蘭大六歲,但男人四十一枝花,付蘭還是愛上了於光漢,不知不覺就發展成了情人關係。就是在這間辦公室,兩人第一次上了床。後來於光漢才知道付蘭已經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兒子過。這一情況讓於光漢有點害怕,但付蘭並沒有提出婚姻的要求,有次付蘭還明確表示一輩子獨身。有了付蘭獨身的承諾,於光漢的心就放回到了肚裏。於光漢的家在專區所在地,相距幾十公裏,時間一長,於光漢就有了兩個家的感覺。這讓他再一次心裏不安。他不知這算不算包二奶。新婚姻法出台時,於光漢對重婚包二奶的條款特別關注,心裏也更加不安,甚至有一分罪惡感,但對付蘭的愛和多年的感情並不是說斷就能斷得了的。唯一的辦法隻能是盡力克製,盡量減少來往。
付蘭又是一臉幽怨,繃著臉不說話,默默地往出掏換洗的衣服。於光漢細想,至少有半個多月沒去她那裏了。於光漢不禁覺得可笑,半個月沒回家,半個月沒見她,這半個月我他媽的究竟忙了些什麽?於光漢起身攬住她,將她攬坐到他腿上,然後輕輕撫摸她的全身,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付蘭終於說話了,她說,我就知道你想離開我,你放心,我決不會纏著你,今天是有事,如果沒事,我決不會來找你。
於光漢說,你說的是哪裏的話,你把我看得太沒情沒義了。再說像你這麽漂亮的女人,找個帥小夥都沒問題,使個眼色就行,哪裏還用死纏著我。我能得到你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怎麽會想離開你。
付蘭臉上有了喜色,她柔和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忙,把我說的事情給忘了。
於光漢猛然想了起來。果然是忘了,真是該死。
付蘭熱情大方,能說會道,本來要提升為縣辦副主任,這時剛好縣旅遊局長退休,於光漢覺得付蘭當旅遊局長倒很合適。縣裏其他領導也覺得付蘭合適當旅遊局長,事情就定了下來。當旅遊局長更忙,兒子的事常常顧不過來。今年兒子初中畢業,付蘭的意思是送兒子到地區一中上高中,一中的教學水平高不說,寄宿製封閉式管理也讓家長少操些心。於光漢的妻子就在地區教育處普教科當科長,辦這樣一件事問題不大,可就給忘了。於光漢不敢說真話,隻好撒謊說已經給妻子說了,就等著回話,不行今晚他就回去一趟,把事情落實死。
付蘭再不說什麽。見於光漢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付蘭說,那麽我就走吧?於光漢明白她的意思,當然不能讓她就這麽走。將付蘭平放到**,於光漢心裏有點敲鼓。王峰就在隔壁,樓外院子裏也人來人往。正是換屆選舉的關頭,光天化日之下在辦公室幹這事,萬一讓人發現了那還了得。作風問題曆來就是衡量幹部品質的重要標準。但付蘭已做好了準備,將自己需要露的地方都露了出來。於光漢卻沒一點起色,下麵一團糟。為了掩飾,於光漢隻好爬上去親吻。床是單人床,於光漢肥胖的身軀幾乎將整個床都罩住。付蘭托著於光漢碩大的肚子說,你還在發胖,再不減肥就很危險了,每次我都擔心你撐不住把我壓死。如果死在你的肚子下,我可就輕如鴻毛了。於光漢說,你放心,老天造人時就考慮好了,隻有累死的,還沒聽說有壓死的,如果我再胖一點,就能完全把你蓋住,就是在人們眼皮底下做,人家還以為我在做俯臥撐,哪裏用得著偷偷摸摸。
兩人都笑了。笑過,於光漢忘了害怕,一下有了**,便很投入地忙活起來。
付蘭走後於光漢很快就睡著了。一陣敲門聲驚醒了他,看眼表已經下午三點,急忙起來開了門。辦公室的人說考察的人來了,在招待所會議室等著,要他快去。
進了會議室於光漢就愣了,這哪裏是一般的考察,地委和行署的領導都來了,書記和專員就坐在正中。於光漢想退出去整整衣服麵容,但書記和專員正好臉對著門,都發現他走了進來。隻好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沒想到專員毫不客氣地說,是不是還沒睡醒。於光漢滿臉通紅,一下找不到合理的解釋,隻好擠出一臉笑說中午加了個班,剛睡著。
於光漢找個角落坐了,才發現書記縣長所有能來的縣領導都來了,肯定是事先通知過的。我是常務副縣長,為什麽不早通知我?為什麽不告訴我地區領導要來?於光漢一腔憤怒憋在肚裏。於光漢抹把臉,眼角好像還有眼屎,上身也隻穿了短袖。本來是勤政的人,卻給領導留了個懶散的印象,真是窩囊透了。
吃了點瓜果就要到實地去考察。上車出發時,於光漢故意退到後麵。他攔住正在忙亂的馬主任,憤怒地問,我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地區領導來為什麽不早通知我?
馬主任支支吾吾半天才解釋說中午才知道地區領導要來。於光漢說,接到消息你就應該通知我,為什麽能早通知別人,唯獨不能早通知我。
馬主任不知該怎麽說。其實接到通知他就來通知於光漢,剛好看到付蘭進門。通知完別人再去,付蘭仍然在屋中,主任還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聲音,便不敢再去打擾。看著憤怒到極點的於光漢,不說實話肯定不行。馬主任斟酌再三,吞吞吐吐地說,我兩次去通知你,你屋裏都有客人。
於光漢一下臉紅到了脖根。看來中午的事肯定讓馬主任看到了。好在馬主任敢於承認,就不敢外傳,因為中午的事隻有他知道,別人知道了就是他傳出去的。真他媽的倒黴。於光漢再什麽也沒說,掉頭鑽進了自己的車裏。
甘草基地計劃放到北塬鄉。北塬鄉屬溝墚半荒漠地區,幹旱少雨,土地廣闊,滿墚滿坡就生長甘草,這些年亂挖亂采使土墚嚴重沙化,縣裏雖采取了管理措施,但收效不大,如果能投巨資人工種植保護,肯定能實現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王峰這個項目確實是選對了,地區領導來也是要力促這個項目能夠成功簽約。果不出所料,專家們對這裏的地理條件讚不絕口,都說這是甘草生長的絕好地方。其實這個結果也是預料到的:來論證的專家都是農科院的,論證可行,這個項目就由他們來承包實施,專家當然希望能有這樣一個研究項目。至於科技廳那裏,王峰早已搞妥,來的處長就是王峰的哥們兒。這本來就是一個不成也得成的事情,大家積極努力隻是表明一個態度,走個過場。果然,大家隻走馬觀花地看看,一行便返回了縣城。
參加完招待晚宴送走了地區領導,於光漢決定連夜回家。他對司機說,路上開快點,爭取十二點前趕到。
書記縣長都忙,一個要到省裏開會,一個要到外地學習取經,原定抽時間研究地毯廠的事也抽不出時間。牛書記對於光漢說,其實也用不著研究,事情明擺著,就按商量過的辦,隻要有利於工廠職工,隻要能解決問題,采取什麽辦法都可以。
於光漢看看表,還不到八點。於光漢給地毯廠的張廠長打電話,要他馬上來一趟。
張廠長五十出頭,身子差不多和於光漢一樣胖,屬於縣裏的三大胖,私下裏人們稱於光漢為縣胖,張廠長為廠胖,還有一個鄉長為鄉胖。張廠長比於光漢矮,就顯得沒腿。張廠長挪進門就找地方坐。於光漢問,工廠怎麽處理考慮好了沒有?有沒有一個大概的想法?
張廠長說我們正在等縣裏的批示。於光漢一下火了,說,等什麽等,你們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積極努力,就知道等,就知道鬧事。我告訴你,縣裏不再討論,縣裏隻給你們一個原則,隻要有利於工廠,你們怎麽搞都行。你們立即登一個廣告,拍賣租賃合作都可以,總之是一個活字。廣告不僅要登在報紙上,還要找那些房地產專業雜誌,還要上互聯網,你聽清楚了沒有?
張廠長不住地點頭。然後張廠長一下不好意思起來。張廠長起身給於光漢倒一杯水,然後站在麵前恭恭敬敬地說,於縣長,我辛辛苦苦為黨工作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點苦勞,我現在年齡還不算大,身體很好,還可以為黨做些工作,工廠拍賣後,我想讓領導再給我安排安排。
這時候了還想著個人,難怪工廠搞不好。地毯廠算科級單位,張廠長和鄉局長平級。張廠長沒什麽文化,但人還算老實,是從基層一步步幹上來的。於光漢壓住心裏的不快說,這就要看你了,你的出路完全在你自己。把工廠的後事處理好了,不用你說我也會給你安排個去處,如果處理不好,別說工作,你想保個平安都辦不到,弄不好給你個處分還算輕的。張廠長一再表示要幹好,然後才告辭出門。
上麵要求認真學習討論幹部選拔任用條例,牛書記曾要於光漢主持召開一個全縣科級幹部會,在會上宣讀討論一下。考慮到有的鄉鎮比較遠,才通知會議九點開始,但九點過了,還有人懶懶散散往會議室走,於光漢不想再等,便宣布會議開始。
會議由王峰宣讀條例。剛開始不久,下麵的人就交頭接耳互相議論。議論聲越來越大,嗡嗡嗡響成一片,王峰隻好提高聲音念。於光漢大聲讓大家安靜,但隻安靜了一兩分鍾又吵成一片。於光漢不禁怒從心頭起。真他媽的狗眼看人低,現在的事,誰都隻認一把手,也隻怕一把手,什麽事都找一把手,什麽事都要一把手說了才算,一把手不在家就什麽事都辦不成,開個會都鎮不住場麵。都是平日慣的,長期這樣下去怎麽得了。我今天倒要讓你們看看二娘是不是娘。於光漢猛勁一拳砸在桌子上。由於麵前放著話筒,咚的一聲特別響亮,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於光漢一下站了起來喊,什麽東西,都他媽一幫勢利眼,怎麽回事,難道今天是土匪招集開黑會嗎?難道台上坐的是無能的劉阿鬥嗎?誰教給你們的壞毛病,難道隻有一把手才是領導?最近還出了一件怪事,劉縣長來縣裏掛職副縣長,有天找由他分管的局長商量工作,劉縣長提出第一條意見,這位局長大人不理不睬;劉縣長提出第二條意見,這位局長大人閉上了眼睛;劉縣長提出第三條意見,這位局長大人幹脆自言自語說組織部門瞎了眼,讓外行來領導內行。哪個組織部門瞎了眼?你又是什麽內行,我看你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內行!現在我也提三條意見,第一,這位局長必須向劉縣長賠禮道歉;第二,必須在一定範圍內做深刻的檢查;第三,組織全體中層幹部進行一次大討論,討論如何加強組織紀律性。
劉縣長隻分管衛生防疫和社會保障,大家的目光一下就集中到了這兩個局長的頭上。唐利生臉漲成了紫色,低了頭恨不能鑽入地下。
會場靜得隻有出氣聲。王峰見於光漢坐了下來,便繼續念文件。於光漢坐下來就有點後悔,覺得自己的話過分了一點。在這樣的會上罵人,大家心裏當然不高興,肯定要讓不少人反感。於光漢很為自己的火暴脾氣惱火,覺得還是修養不夠,磨煉不到家。馬上麵臨換屆選舉了,別人都在設法討好中層幹部,自己反而無緣無故樹敵,還罵人家是勢利眼。這些人都是一方人物,也許從來都沒挨過這種罵。還有宣布的那三條。前兩條還好辦,唐利生未必敢頂牛怠慢,後一條大討論就有點欠考慮,兩位正頭會不會同意,有沒有討論的必要,都是個問題。
回到辦公室於光漢就一頭躺了,他想好好考慮一下怎麽彌補今天的冒失,怎麽向大老板匯報今天的事情。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社會保障局局長。局長一臉恭謙,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低了頭站在麵前不肯坐。局長說,劉縣長那天找我談話,我的態度也不夠好,我也否定了他的兩點意見,今天我也向你檢討。
真是敲山震虎,想不到保障局長也心虛。於光漢讓局長坐下細說。局長說,那天劉縣長提出在農村也試行養老保險,我說咱們是貧困縣,沒有財力行不通。他又提出讓個體企業從業人員繳納養老保險,我告訴他曾經試過,也辦不到,從業人員都是臨時性的,業主不交,從業人員也不想交。
看來劉縣長也有責任,年輕不了解基層情況,隻從書本從主觀出發亂做決定,是讓局長看不起的重要原因。於光漢說,你沒有錯,實事求是提出意見是對的,提出反對意見是一回事,態度惡劣是另一回事,我今天並不是批評提意見,我是批評態度,批評不講組織紀律。
局長不住地點頭稱是。局長是新提拔的年輕局長,和於光漢是第一次這樣麵對麵地打交道,於光漢覺得這人也太自卑太謙虛了,年輕輕的就沒一點銳氣像個小綿羊,也太圓滑太世故了。但他能主動來談於光漢還是很高興。於光漢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局長才千恩萬謝地走了。
吃晚飯時看到毛縣長回來了,吃過飯於光漢跟著來到毛縣長的辦公室。於光漢說這些天發生了一些事,我想給你匯報匯報。
毛縣長拿出一條項鏈說,人家那裏產水晶石,買了一條給你女兒玩。看看人家,再看看我們,窮啊。同樣是縣長,和人家比,天上地下。
每次外出參觀於光漢也有同感,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和老百姓比,也不錯了。於光漢收起項鏈,還是陪毛縣長感歎幾句,然後將話題轉到工作上。於光漢先說最近天旱,可能要遭旱災,然後匯報地毯廠的事,最後才說了今天的學習會。於光漢說,三點意見前兩點沒問題,後一點有點欠考慮,但我認為在合適的時間有必要開展一次大討論,嚴肅一下組織紀律,要不然上級說了不算,咱們這領導也沒法當。
毛縣長也很生氣,罵幾句唐利生,轉了口氣說,馬上要換屆選舉了,咱們的命運還掌握在人家手裏,不是我心裏發虛,如果選舉時人家放個風搗個亂,確實有砸鍋落選的可能,這種事在別的縣已經多次發生過了。咱們同事多年,我就說句掏心窩的話,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想,為了你好,還是先忍一忍,開展討論的事就算了,道歉和檢討必須要做,這事由我來處理,如果檢討不深刻,你告訴我,我來收拾他。
毛縣長說的確實是心裏話,但在幾十人的大會上說了做不到,以後還怎麽工作?於光漢歎口氣說,我是在大會上拍了桌子發了誓的,沒個台階下以後也讓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