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幾天以後,劉連旭來到了拘留所,再次提訊了哪吒。
劉連旭走過一排牢房,找到編號為第五監區的那一間。房門是一整塊鋼板,上麵開著一個小窗,他透過封在窗上的鐵絲網往裏瞧。
屋裏隻有哪吒一個人,不過這次,他跑不掉了。
劉連旭打了聲招呼,哪吒隻用眼睛瞟了下窗口,雙手還是枕在腦後,保持著躺著的姿勢。他的右眼晶體破裂,上麵多了霧蒙蒙的一層渾濁物。
過了一會,劉連旭在提訊室裏簡單問了他一堂筆錄,他還是一副恍惚的神情,仿佛心在別處。
劉連旭本想就這麽結了,卻突然回憶起小許通常對犯罪嫌疑人發表的那番“熱血”演講。
有一次,小許提審一個專門偷奔馳反光鏡的缺德混混,問題問完了,他還不肯算完,繼續對混混說:“你知道全國每天死多少警察嗎,你隔三岔五進來一回,你以後能幹啥?SB。我一槍打死你都不犯法,你知道槍怎麽拿嗎?”
劉連旭當時說小許沒必要,但今天他看著死氣活樣的哪吒,改了主意。
他狠狠羞辱了哪吒一番,告訴哪吒他這次又添了多少起傷害和非法拘禁的案子,這些案件有多少確鑿的證據,足以讓他在牢房裏一直待到死。
“我X你媽!我早晚出來弄死你。”哪吒終於忍不住了。他怒視著劉連旭,渾身的肌肉都崩了起來。
劉連旭湊上前,深深看向哪吒的雙眼,他看到哪吒憤怒中的絕望。
這就足夠了。
“這才對嘛。”
很久以後,法院打來了電話。
到案的哪吒和鐵人提出要賠償受害人,劉連旭說,你直接給家屬打過去吧。那邊笑了笑,說就是許允磐的母親讓我們找你。
劉連旭反問,那他們打算賠多少?
對方說,法院判定是兩萬。
劉連旭大聲說了一句“一切服從上級領導安排!”,就掛斷了電話。
對方再沒打過來,劉連旭也沒再撥回去。
2011年9月。劉連旭拉著小許再一次走進了辦公室。
小許還是沒有認出哪吒和鐵人來,他不知道師父在這幾個月裏做了什麽,為什麽滿身傷痕。
那天一切一如往常,老田在電腦前麵一板正經地坐著,但看的不是警訊,而是小崽們又有誰當了所長,又有誰因為芝麻蒜皮的小事被免職了。
隊長也還是坐在他的單人工位上,黑著臉,正在挑文書上的錯別字。
儲藏室玻璃門後麵,兩個民警正心驚膽戰地數著物證庫不想收的贓物。
但是當小許進來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看了小許一眼後,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忙著手頭的活。
警局裏隻有一件事變了,那就是劉連旭不再是探長了。
他前兩天去了支隊長辦公室,說他要辭職。這套把戲他玩了太多遍,支隊長一開始並不相信。
以前,每當手裏的活太多了,他就會進來辭職。與其說他想辭職,不如說,他在向隊裏的人展示能夠隨意出入支隊長辦公室的老交情——兩個人以前是一個隊裏煮火鍋喝啤酒的關係。
但這次,他真正下定了決心,交了一張像樣的a4紙。
支隊長驚詫地看了一遍辭職信,說你小丫挺的真不幹了啦?
劉連旭淡淡一笑,雖然沒有露出肚皮,但右半臉上的傷疤活動了起來,整張臉都往左邊傾斜。
他怪腔怪調地說:“你特麽還要我怎麽樣!”
今天小許是被劉連旭騙過來的。案子破了,劉連旭辭了職,小許再沒有什麽繼續飄**在警局的理由。他得收拾東西離開了。
隊長答應劉連旭,讓小許在隊裏待上一天。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隻有小許自己不知道。
他緊張地坐在那兒,手裏摩挲著毛茸茸的長江七號玩偶鑰匙鏈,眼神無所適從。
有個上著背銬,蹲在一邊,還沒醒酒的痞子嚷嚷著:“你們抓錯人了,趕緊把手銬給我解開。”
這引起了小許的興趣。
“你是誰?”小許衝他問。
“X你媽,我都進來了,幹嘛還給我帶著手銬!”
“你幹什麽了?”小許顯得更好奇了。
“我什麽幾把都沒幹,你又是誰?”
“我是許允磐,我是這個刑偵支隊機動車隊的偵查員,我在這上班。”
“傻B。”
小許爽朗地笑出了聲,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家。
複仇探長的故事結束了。
對他來說,這不僅是為徒弟複仇,更是為了找回自己。
年輕時,他夢想當英雄,站在京城廣場上接受檢閱。但那次對戰歹徒,他猶豫了一秒,命運從此改變。他始終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的懦弱。於是他幹脆在警隊胡混,夢想變成了:“退休前能當上副處長”。
但如果那時他選擇了服氣,他就破不了案子,也當不成自己一輩子想要成為的英雄。
“如果我不去,我會更難受,人一輩子沒那麽多機會的。”
終於,他燃盡當下的自己,也找回了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