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與此同時,劉連旭在隊裏的追隨者也越來越多。

那次他把副局長叫來支持自己的工作,隊長也不好再明著阻攔他。一次晨會時,隊長小心翼翼地問他什麽時候能夠回到隊裏開展日常工作。

劉連旭想也沒想地說:“這案子我必須破,我在這幹一天,就得找到哪吒。如果我退休,我閨女就進警察局替我接著查。”

隊長勃然大怒,說案件是該破,但為什麽必須是你來破,人為什麽一定要你來抓?

結果這時,旁邊第一次有人幫腔:“讓老劉去吧。”

在這幫抱怨連天的老偵查員看來,一向雞賊寡言的劉連旭成為了正義的化身,他的成敗關乎警隊每個人最初入警時的信仰——如果警察無法保護想保護的人,無法為在乎的人聲張,那麽當警察的意義在哪呢?

也許是小許的悲慘命運震撼了他們。

在副局長的爭取之下,這位全名叫許允磐的民警,沒有離開公安局,也沒有辦理長期病假。公安局將以普通民警的待遇養著他一直到退休,連加班費也算在內。

隊裏有一些責任義務的文件要簽字時,大家才能看到小許。我也曾見過他,昔日精壯的身軀瘦了一大圈,頭發禿了一小半,額頭上動手術的地方凹進去一塊。

小許也知道自己無法正常說話,所以時常閉著嘴,眼睛看著地麵,麵目陰沉地坐著,隻對黃色笑話有反應。他的書桌空空如也,手銬和噴罐都被藏了起來。

沒有人敢和他說話,隻有劉連旭安慰他說等他好了就可以上班,才能把他哄回家,不然他就像一塊頑固的巨石一樣坐在那,一動不動。

但不管怎麽哄騙,他也不肯交出警察證,所以還可以在大院裏暢行無阻。直至今日,刑警隊的同僚有時候還可以在值班室裏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電台前麵,細心聽著裏麵的動靜。

老田說,小許一天不好,這幫逼孩子就一天都不能出監獄。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然而在警隊的群情激憤之下,身處暴風中心的劉連旭卻並不像他表麵那麽堅定。

以前他從不抱怨,現在他像個怨婦一樣整天抱怨公安局的待遇和不公平。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無緣無故地對曾經的室友說起了他想象中的葬禮。沒有國旗,沒有白襯衫。

最好所有的老同學、老戰友拿起啤酒,由當年和他一起行動,拿了一等功的老隊長李成林帶頭,大喊一聲:“敬劉連旭!”然後把啤酒澆在他的墓碑上。

後來劉連旭向我承認,他當時絕望極了,他太恐懼自己對小許的複仇承諾了。

他當了警察20年,當探長10多年,今年47歲。他人生中唯一一個徒弟被人打成了傻子,現在手裏常年拿著毛絨玩具——如果不給買,小許就會找些死老鼠或者其他小動物代替。

那些死去的動物,會給人一種不祥的意味。

他一次次摸排,距離哪吒越近他就越害怕。

他或許也在那段時間一遍又一遍問自己,那些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問題。

麵對哪吒能夠全身而退嗎?

不會像前兩次那樣,在最關鍵的時刻猶豫嗎?

那天下班時,在單位的停車場裏,他碰上了當年的老隊長李成林。

李成林比他話更少,是個隻知道埋頭幹活,也占了所有功勞的黑胖子。

他和李成林之間一向有些尷尬。自從2001年那件事以後,他背地裏總是說李成林官迷。沒有不透風的牆,從那以後,兩個人每次在走廊裏偶遇,李成林都搶先打招呼,然後低頭就走。

但在內心最深處,劉連旭知道自己並非妒忌李成林官運亨通,而是在妒忌他在關鍵時刻的勇氣。

李成林率先打了招呼,他告誡劉連旭小心臉上的傷口,“多睡覺,這樣能少碰它,有助於快速恢複。”

劉連旭“嗯”了一聲,但不同於往日,他破天荒地叫住了李成林,想多跟他聊幾句。

李成林感到驚訝,但還是遞給他一根煙,兩個人在停車場抽了起來。

“你這是把警校學的都忘了,遠刀近槍嘛。”李成林打趣地說。

這句話的意思是碰上持刀的嫌疑人,要先遠離對方,再想辦法。碰上亮槍的嫌疑人,要趕緊撲上去,拉開距離就被打死了。

當然,李成林也沒有做到這句話。

當年麵對嫌疑人的刀時,他也衝了上去。第一刀紮在了他褲腰帶上,這條救了他命的腰帶現在還掛在他家裏,供著。第二刀被他攥在手裏,割斷了中指,現在他的中指隻能彎曲到30度。

所以劉連旭聽到這句話就笑了。

“你後悔過嗎?”劉連旭又問。

“不後悔,我沒得選。”李成林說。

“為什麽沒選擇?你當時不害怕嗎?”劉連旭驚訝地問。

“咱仨裏麵我打頭,我必須得衝。你到那個時候你也能懂。”李成林淡然地回答。

那天聊天過後回到家,劉連旭幾個月以來第一次一口氣睡了12個小時。

他已經準備好了,這次全警隊他打頭,必須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