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哪吒”和“鐵人”的名號很響亮。這對同母異父的兄弟,過去是菜市場的菜霸,手下是一夥江西人。

他們最後一次入獄分別是1997年和1999年。

劉連旭憑直覺就知道他們是哪一路人——來自90年代的那批悍匪。

那時候,警察和匪徒都很強悍,這幫社會人寧可跳樓摔斷腿或生吞刀片,也不願意進局子。他們和警察之間不像現在這樣公事公辦,而是充斥著一種你死我亡的私人恩怨。

他們都是一群可以不聯係家裏,不用手機,不上網,天天住在陰暗地下室,有好幾張身份證的隱形人。

難怪專案組那群小年輕沒能逮到人。他們太依賴現代技術了。

劉連旭找到了負責這起案件的專案組民警。

他給出了自己查到的“哪吒”、“鐵人”的資料,希望能得到協助調查的機會。然而對方很坦率地說,專案已經基本告一段落,最近正在忙別的案子,隻能回頭找嫌疑人辨認一下,看看能不能上在逃。

上在逃就是向全國發協查,被動地等待嫌疑人觸網。

這意思等於,專案組將不會再直接動用手段抓捕。

劉連旭深知組織就是這樣。專案組抓了20幾個人,效果斐然,漏網之魚隻剩下三四個,此事已經可以了結。

組織不會在意在毆打警察時,誰下手最狠,誰對小許傷害最深。

幾天過後,劉連旭再給專案組打電話,對方說裏麵的人辨認不出來,隔了11年,照片變化太大,還說要上刑拘在逃的話,至少需要兩個人以上做相貌辨認。

兩個證人,劉連旭自己算一個,另一個隻能是小許。

他又去醫院找了小許。

小許已經可以長時間保持清醒了。但壞消息是,他的大腦功能明顯受到了抑製。他無法通過口腔進食,也不能喝水,因為不能靈活地控製舌頭和嘴。他隻能勉強吃點流食,但大多數營養還要通過鼻飼的形式完成。

小許臉色不錯,隻是有點睡眼惺忪,他看到劉連旭就掙紮著想起來,看上去有些害羞和緊張。

劉連旭也剛從病**下來沒多久,他理解小許的感覺,那種把不健康的身體暴露給熟人的別扭。

“斯——虎——”,小許用力發出嘶嘶聲。(師父)

簡單的兩個字,劉連旭的眼淚幾乎湧上來。

“你這破頭型誰給你剪的。”他勉強和小許開了個玩笑。

小許大概忘了,他們的師徒關係從來沒被劉連旭正式承認過,就算有,他也早就被逐出師門了。

那是幾個月前的事,劉連旭當時手裏有一條重要線索。他那會兒正好破了3起盜竊車內財物的案子,抓了兩個人,已經夠數,所以他打算把這條線索留著,之後一網打盡,說不定能抓更多人。

但這個線索,卻莫名被隔壁探組給搶走了。

而唯一知道線索檔案在哪的人,就是徒弟小許。

從此,二人的關係降到冰點。小許一叫他師父,他就默不作聲。有時候小許來找他,他會刻意鎖上抽屜,四處看一圈,好像小許是個賊。

小許哭了。他說自己沒有選擇,是隊長強硬地讓他透露線索。

兩天後,小許主動申請調到了別的探組。劉連旭沒有挽留。

劉連旭明白剛來警局的年輕人會受不了上級壓力,其實換他自己也不一定能抗住。

但他那時候就是硬著頭皮對小許置之不理,有點做給別人看的意思。

現如今,這些不愉快的事都被劉連旭拋之腦後,他隻記得那個不懂得拒絕別人的傻徒弟,那個發了工資就請大家喝酒,嘴裏念叨著“就沒想過幹警察還有錢拿”的年輕人。

而小許,即使想記得那些不愉快,也記不起來了——他似乎在逐漸失憶。

大夫說,小許智力現在還隻是小學生水平。劉連旭感到困惑,這個小學生水平是指什麽?意思是他失去了記憶,所以像個小孩子一樣沒有常識?還是以後思考問題的能力隻是小學生水平?

劉連旭試探性地說了些那天發生的事,小許靜靜地聽著,像是聽著一個陌生的故事。

他不顧小許母親的眼色,繼續給小許看了“哪吒”和“鐵人”的照片。小許除了疑惑,並沒有什麽反應。大概是照片和本人差得太多了。

劉連旭又陪小許聊了一會,發現小許還是像在警局時一樣,對抓人最有興趣。

劉連旭給他講了個關於抓人的笑話。

小許笑了,連眼皮都無法好好睜開,瞳孔卻閃爍著光。他示意劉連旭接著講下去。

那個瞬間,過去的小許好像又回來了。

劉連旭很確定,在這個殘破的身軀裏麵,有些屬於小許的東西還好端端的存在著。

現在,他必須要走了。他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小許見狀,臉耷拉下來,露出不太開心的樣子。劉連旭試著把右手的手指尖放進他的手掌裏,小許馬上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指。

要出門的時候,小許母親和劉連旭在走廊裏碰了個頭。她又拿出了軟刀子殺人那一套:“這孩子要是死就好了,也不用麻煩你們了。”

劉連旭微微一笑:“老天爺不讓他死,他就死不了。還有事沒幹完呢。放心吧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