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住院後,劉連旭一直被身為護士的妻子照顧著。

他沒指望有多少同事會來看自己。他在警隊的人緣一般,看似木訥不說話,但善於隱藏線索,一個人單幹,和其他探組搶刑拘數。

在隊裏大家暗地裏都叫他“劉雞賊”。

但來看望的人數多得超乎他的想象,隻是他以為會來的人都沒來,反而有幾個平時關係一般的人都帶了果籃。

他們總是以“咱這歲數跟那幫小崽子們已經比劃不了啦”作為開頭,聽上去像是勸慰。

這些話讓劉連旭感覺不自在,但更難熬的還在後頭——大領導要和政治處民警們來探望了。

病房裏閃光燈頻繁地亮起來。在一張和領導的合影裏,劉連旭把大半張臉藏在被子下。他雖然忍受了創傷,但卻無法以此為榮。

如果抓到了人,那這些掛在身上的繃帶就是他的勳章,但他是無緣無故被一群和案件不相幹的人打了一頓。別人問起到底發生啥事了,他隻能“嗯嗯啊啊”的含糊其辭。

技術隊在他身上找到了5雙鞋的鞋印,這說明至少有5個家夥狠狠毆打了他。

有個年輕菜鳥民警問他,能不能把運動鞋和揍他的人一一對上號。這話說的,似乎在挨揍時,這位老民警還在抬頭仔細觀察那些飛來的膠鞋底。

劉連旭被氣壞了,在病**扭動著身體要起來,幾乎再次把肋骨弄斷。

真正要命的,大概是那次支隊長的到訪,對方一見劉連旭就激動地破了音——感激他沒有弄丟那把槍。

那把他沒吩咐要帶子彈,卻被小許死死護住的槍。如果槍丟了,全支隊沒人能獨善其身。

劉連旭對自己感到羞恥,希望病**有個洞,能讓他一下掉進去。

他開始一遍遍回憶那個現場,尋找各種可以改變結局的可能性,但腦子裏的鏡頭總是定格在幾個瞬間——

那個大高個用指虎在他臉上猛搗,又輕蔑地掏出衛生紙來擦幹;

另一個帶頭的矮個子雜種,在他哀嚎時不停蹲下來仔細端詳他的臉;

他也從大個子脖子上拽下來一個觀音項鏈,裏麵包著香灰……

但這根本算不上什麽線索,到了後來,那些場景反過來控製了他,他吃飯的時候也想,睡覺的時候也想。但回想次數越來越多,有些細節卻越模糊。

最初他很確定他出示了工作證,但後來他有些不肯定了,他很想把這個問題搞明白,但身邊沒有人能夠提供答案。

他很想和小許聊聊,但他們處在不同的醫院。有個同事告訴他,小許情況比他要糟得多,剛剛送到醫院時,醫生以為小許經曆了一場嚴重的車禍。

劉連旭產生了一種難以啟齒的想法,“我覺得小許救了我一命。那拳頭是定量的,要是少招呼他兩下,就多招呼我兩下。我肯定扛不住。”

他一會兒想象小許馬上會好起來,一會兒又無法忍受小許永遠醒不過來的畫麵。

直到督察組過來,幫他落實了這個想象——小許確實沒醒過來。

劉連旭脾氣變得很差,頭腦經常發熱。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的每一秒,內心都充斥著一種羞恥的感覺。和挨揍時像刀子般鋒利的羞辱不一樣,他在醫院感受到的這種羞恥,更像是一把慢慢磨人心誌的銼子。

在病房呆了3個星期後,劉連旭不管還沒好的傷,像逃跑一樣辦理了出院手續。

他要回警隊去。看看把自己害成這樣的案件,現在進行到什麽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