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陳江俊曾經想過多少次要回歸原生家庭。

有關於原生家庭的一切,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但他始終牢牢記得自己的姓名:劉小軍。

小時候,在養父的家裏,他不知道在柴房裏跪了多少次,挨了多少下雞毛撣子,“我是劉小軍”都會脫口而出。直到養母跑進來摟著他哭。

長大以後,劉小軍才明白收買他做兒子,是源自一個天大的謊言:兩口子打工在外沒生兒子,入不了祖祠。所以要買下他,給家裏的老太太做交代。全家人隻有養父養母知道,他並非陳家血脈。

他一直保持著和養父養母的距離。15歲那年,當地公安機關不知道從何處得知他是買來的孩子,於是養父母兩個人相繼進了“局子”,罰款5萬元。

諷刺的是,這筆錢,早早外出打工的劉小軍也被迫繳納了一部分。

劉小軍的生活很不輕鬆,沒文憑的他要兼職好幾份工作養活自己。他也交過女朋友,但每次戀情如果太過順利,他就會立刻抽身而出。因為他極度害怕被人拋棄。

他憎恨他的生父。

他想找到原生家庭,至少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那天,張大鵬找到他時,他感到怒不可遏,是因為他已經知道內心深處的答案:他一定會去見他們。他真正的父母。

他覺得自己太賤了,一點點矜持都沒有。

但是,在回北京的路上,他開始“驚恐不安”,甚至顫抖、出汗。張大鵬安慰他,結果他說感覺要墜機了。好像前方不是他的家,而是一個提前挖好等著他跳進去的大坑。

2014年7月,在張大鵬的安排下,劉小軍和劉東在刑警隊見了麵。

劉東在見到人之前非常冷靜,但當劉小軍推開門進來的一刻,他還是撲了上去,痛哭流涕。劉小軍笑得很僵硬。

有幾個親戚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並沒有上前,“看上去絲毫不激動”。直到他們看到了DNA對比的結果。

劉小軍和劉東住在了一起。劉東拋棄了所有的工作和生活,日日夜夜守著劉小軍。用劉小軍的話說,“我都快憋出抑鬱症來了。”

父子倆沒什麽話聊,甚至說話都不是同樣的方言。劉東問起劉小軍,左手手腕上的一道明顯的疤痕是怎麽來的。劉小軍回答,這是他小時候淘氣,打碎玻璃時被劃破的,當時大量失血,以至於接近成年以後,左手的四根手指才恢複知覺。

劉東沉默良久,像個孩子一樣摸著那道傷疤哭了起來。

隻有用大量的酒精,才能讓他們靠近、擁抱、打破陌生成年男人之間的隔閡。

他們清醒時太客氣,喝醉時又太放肆。

後來,劉小軍還是回了深圳。臨走之前,劉東緊緊握著他的手。

劉小軍管他叫了一聲“爸”。

張大鵬和我聊過,他覺得是因為劉東有了新的家庭,又生了個男孩,傷到了劉小軍了。

2016年5月,初夏,淩晨3點。

張大鵬把車開到郊區的荒野上,搬出小馬紮坐上去。天空星光燦爛,習習涼風緩緩吹過。周圍支起了幾個帳篷,還有一些情侶在竊竊私語。這是個觀望流星雨的好地方。

44歲的張大鵬成了孤家寡人,所以才會有這樣靜謐悠閑的晚上。他的妻子因為再也忍受不了他的火爆脾氣和他離了婚,孩子也主動提出要和母親一起生活。

張大鵬有時常常會自嘲:“你以為你會和你爸不一樣,扯淡。那都是偽裝。怎麽裝最後你都和你爸爸一樣。基因就是基因。”

在星空下,張大鵬抬起頭,想起小時候,父親有時候喝高興了,會硬拗著帶他和媽媽去看星星,展示他從老人家那學來的本事,在天上劃分星野。他說每個人都對應著天上的星,人死了,就會有星星從天上掉下來,變成流星。

張大鵬找來找去,找不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顆。

不知道有多少個劉小軍,也在暗暗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星星和星野。

驀然間,張大鵬想起了那一年出現場時,屬於劉小軍的那一片星空:幾顆永遠不會消逝的藍紙星星,牢牢粘在劉小軍頭頂的木板上。

然而童年的星空永恒,成人的星空易逝。

黎明之前,他覺得流星雨會出現,奇跡會發生。

但看到漫天星光燦爛,張大鵬在心中暗暗許願:希望每顆星星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