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眾叛親離

中文係辦公室碩大而安靜,幾張辦公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就連角落裏也是堆積如山的期刊和雜誌。一長排玻璃書櫃裏是學校中文係教授們的代表作,既有學術理論,也有文學小說。

林碧珊站在書櫃前,今天的天氣很糟糕,窗外昏昏沉沉,玻璃反射著室內日光燈的白光,有點紮眼。

太安靜了,辦公室的房門虛掩,走廊裏隻亮著一盞不明不暗的小燈,虛弱的燈光幾乎與外麵黯淡的光線混為一體。這種死寂讓林碧珊心中莫名產生一股忐忑,她站到窗前,原本熙熙攘攘的學校空****的,不論是花園還是林蔭道上都空無一人。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她覺得很緊張,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不自覺地凝視著房門,不敢眨眼。

一隻白皙修長又有力的手推開房門,夏英明教授提著筆記本電腦走了進來。他今年三十有二,是學校中文係副教授,主攻現代文學為主,本人已經出版多本長篇小說,網上稱呼他是“美男作家”。

事實上,夏英明在學校頗受女學生歡迎,據說每年收到的情書都在遞增。

見到是他,林碧珊稍稍鬆了口氣,可是緊張的情緒卻沒有得到半點緩解。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抵上了辦公室深處的會議桌。這張桌子呈橢圓形,前後左右共有七八張椅子,很多老師會選擇在這裏輔導研究生。

夏英明有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將筆記本電腦放在會議桌上,邊脫外套邊說道:“林碧珊同學是嗎?嗯……有點印象,好像給你們班級上過文學史?這次你的畢業論文是由我指導,我收到你的郵件了,文章還有提高的空間。”

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隨後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另外一張椅子。林碧珊懷著不安的心情坐下,他說了點什麽,自己腦海裏一片模糊,怎麽都聽不清。

突然,她感到有一股異樣的氣息,夏英明緩緩地靠近她,那張原本英俊的臉越放越大,她心中一陣驚恐,剛想要站起來保持距離,夏英明卻將手按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用曖昧的語氣說道:“碧珊,仔細看看,原來你長得這麽美。”

林碧珊頭暈目眩,她猛然推開夏英明,奪門而逃。可是那條狹長又陰暗的走廊,仿佛怎麽都跑不到盡頭,左右排列的辦公室房門緊閉,聽不到半點人的聲音。而身後傳來夏英明似有似無的笑聲,有如跗骨之蛆,怎麽都擺脫不了。

這時,她發現左前方有一間屋子虛掩,隱隱傳出說話聲。於是,她不顧一切地推門而入,刺眼的光線讓她禁不住閉起了眼睛。

再次睜開雙眼,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四周一片雪白的屋子裏。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日光燈就像是水銀瀉下。她坐在一張課椅上,對麵一排四個臉色嚴峻的人,三男一女。

房門口站著班主任曹似錦老師,這個女人明明也不過三十出頭,此時在纖毫畢現的白光下,深深的法令紋讓她看起來無比嚴苛。

“為什麽誣告夏教授?”其中一個男人發話,聲音寒冷如冰。

“我……”林碧珊張了張口,她的喉嚨像是被一團濕棉花堵住,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因為你求愛不遂?說!”另外一個男人一聲怒吼,這讓林碧珊打了個激靈。

“不,不是。我真的看見了……”

“看見什麽?說!”

林碧珊覺得腦子裏一團漿糊,似乎那團濕棉花從她的喉嚨輾轉到了腦袋。

“我看見他侵犯了她,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我有這個能力!”

“那麽,她是誰?”男人嗤之以鼻,林碧珊注意到一旁的曹老師眯起了眼睛,露出了鄙夷的嘲笑。

林碧珊閉了閉眼:“是她!”

“她到底是誰?”

“一朵小白蓮!”

三男一女互相對望,唯一的女性溫和地問道:“林同學,是不是可能你臨近畢業,壓力太大了呀?雖然你是中文係學生,可是這樣分不清想象和現實好嗎?夏教授的確很受女生歡迎,我們也能理解你的少女情懷,但是……”

林碧珊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有如精神病人一般被束縛在椅子上,她大喊大叫、拚命掙紮,隻換來連人帶椅重重倒在地上。

踏踏的腳步聲,她倒在地上,看見一雙蹬著名牌路夫鞋的腳,對方蹲下身子,那是一張英俊又戲謔的臉,夏英明若無其事地嬉笑道:“我和《LadyM》雜誌社的主編談過了,她們說你品格惡劣,決定和你解除聘用意向。林碧珊,不如你求求我,說不定……我會原諒你。”

身上的束縛突然解除了,林碧珊無法忍受他的冷嘲熱諷,奮力爬了起來,在場的幾個男女包括曹老師都沒有阻止她,可是當她推開房門時,才發現屋外就是校園,陽光燦爛,人來人往。

她看見同寢室的女生黎璃正沿著林蔭道慢慢往前走,林碧珊立刻上前拉住她,見到室友,她不安的內心稍稍得到緩解,可是黎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這種品德敗壞之人,人人應當敬而遠之!”

說完,黎璃伸手將她猛然一推,林碧珊身不由己地往後跌去,她居然不再站在校園裏,身後是往下延伸、深不見底的階梯,黑暗中仿佛蟄伏著一隻巨獸,張開著大口,準備悄無聲息地將她吞沒。

感覺即將被黑暗侵噬的那一瞬間,林碧珊渾身一顫,頓時驚醒。

不到六點,窗外已經是華燈初上,辦公室裏亮著日光燈,窗戶將她略顯憔悴的容貌清清楚楚映了出來。剛才她看多了稿件覺得很疲乏,不知不覺竟然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所幸她坐在比較靠裏的位置,又正逢發稿期,各個同事都很忙碌,沒人注意到她。

她看了看塞滿郵箱的稿件,心中無比厭煩。

《春秋雲間》是一本二流文史期刊,原則上隻要不是寫得太糟糕的稿件,花點費用都能刊登。因此投稿的作者基本都是出於升職或者評定職稱的目的,專業水平很低,沒有多少學術價值。

也正因為此,林碧珊才能留在這本雜誌社。若不是缺少人手又薪水低微,恐怕《春秋雲間》也會像《LadyM》一樣,根本不會聘用這個身敗名裂的人。

林碧珊感到自己的情緒又開始激動,她起身站在玻璃窗前往下望去,霓虹閃爍的都市經過雨水的洗禮,亦幻亦真。不遠處:“新天地創世百貨”的招牌閃亮如星辰,她立刻產生衝進去看看新貨的衝動。

不,不可以。她告誡自己必須忍耐,上個月信用卡消費超額,即使每個月隻還最低還款額,她的薪水恐怕也不足夠。

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在學校裏孤立無援,除了好友黎璃之外,她竟連一個可以好好說話的人都無。以往班主任曹老師對她青睞有加,事情發生後,老師幾乎是一夜變臉。

可是剛才那場夢境中,為什麽就連黎璃都對自己橫眉冷對,難道在林碧珊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是那麽信任黎璃的麽?

仔細回想起來,黎璃對她的信任和包容,似乎是無止盡的,不僅僅是朋友與同學,簡直就像是母親對待女兒。

林碧珊的耳邊回響著有節奏的敲擊鍵盤的聲音,她來到茶水間,泡上一杯紅茶之後,馬克杯傳來的暖意讓她心神稍定,那場噩夢似乎也在逐漸遠去。

昨天,她參加了一場簽售會,向《謝爾頓綜合症》的作者、著名作家上官喬求助。雖然結果在意料之中,內心卻不免依舊感到失落。在那件事之後,她極少閱讀小說,學術論文冰冷古板,乏味是必然的,至少不會讓她身臨其境。

“碧珊?”

插圖師司徒光走了進來,他畢業至今五年,一直在這家雜誌社工作。他為人沉穩寡言,臉色總是很凝重,似乎內心有著解不開的心結。所幸樣貌端正,身材頎長,文質彬彬。

兩人平時相處並不多,本就屬於兩個不同部門,也隻是見麵說聲好,下班說聲再會的交情。因此,司徒光突然表露的關心讓林碧珊很不適應,一時茫然。

“剛才……你是睡著了吧?我看見你身體一抖,是做噩夢了嗎?”

林碧珊微微搖頭:“不,我沒事。”

下班時間到了,那些原本埋首案前的同事們一個個觸電般的跳起,不過短短五分鍾時間,辦公室裏幾乎走得一個不剩。

頭頂的日光燈忽然閃動,有一隻避寒的飛蛾從窗戶的縫隙中衝進辦公室,隨後撲向電燈,翅膀被燈泡散發的熱量燙到,發出滋滋的聲音。

林碧珊仰頭看的發呆,飛蛾無法抑製向光的本性,圍繞著燈泡飛舞,一次次被燙傷,卻不知後退,如果那不是電燈而是燭火,這隻蛾子已經死亡多時。

“今天是周三,那個……咖啡店買一送一,如果你不忙的話,我想……”

司徒光結結巴巴的話還沒有說完,林碧珊如夢初醒般驚道:“今天是星期三?”

司徒光愕然點頭,林碧珊顧不上理會他,立刻回到座位關閉電腦,拿起手提包便走。見司徒光看著林碧珊的背影發愣,有個男同事走來淡淡說道:“別看了,你惹不起她的,看看她的手提包,絕對不會低於一萬。她一個月才多少工資,背後沒有男人資助可能嗎?”

林碧珊聽不到同事的揶揄,匆匆忙忙趕往私立夕陽紅老年護理院。

每周三,是她雷打不動去護理院探望外婆的日子。在她初一那一年,父親拋棄妻女,一年以後,母親似也無法忍受單身媽媽之苦,同樣離她而去。此後,她便與外婆相依為命,所幸外婆出身沒落大戶,多少薄有資產,兩人日子倒也不算清苦。

隻可惜在兩年前,外婆罹患老年癡呆症,屎尿不知,她隻能經過精挑細選,找了這間性價比最高的護理院。

這家護理院距離她工作的地點並不遠,鬧中取靜,每日都有醫生巡房、例行檢查,一日三餐均有護工照料。一間病房住四個人,基本都是老年癡呆症患者,還有兩個人已經臥床不起,護工非常專業,屋子裏沒有一點異味。

林碧珊提著一些水果走進病房,外婆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神態悠然,她已經過了忽而糊塗忽而清醒的時期,基本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她時常會掛念林碧珊,可惜隻記著名字,完全認不出外孫女了。

“外婆。”林碧珊小心地剝了一隻橘子,一瓣瓣地輕輕塞進外婆的嘴裏,老人機械地張嘴閉嘴咀嚼,雙眼望著窗外茫茫夜色。

“碧珊……”外婆含糊不清地吐出這兩個字,林碧珊鼻子微微一酸。

“外婆,我在。”

“碧珊……”外婆的眼神根本沒有落在她的身上,呆呆地看著遠方,木然地說道:“碧珊好可憐,爸爸媽媽都不要她。蒨如……蒨如不是好人,我不認這個女兒了……”

江蒨如是林碧珊的母親,從小她對碧珊就很冷淡,母女之間每天的對話屈指可數。相比之下,倒是父親林有恩更加喜歡女兒,至少在林碧珊初一之前,林有恩談得上是一位慈父。

可是風雲突變,林碧珊記得很清楚,初一上半學期的家長會之後,父親也同母親一樣對她日漸冷漠,遇上偶爾的小女兒撒嬌,林有恩甚至會勃然大怒。

前後態度的變化讓林碧珊百思不解,幾個月後,父親便單方麵向江蒨如提出離婚,並且在當天就搬離了住處。

因為這件事,林碧珊遭到了江蒨如有史以來最嚴厲的一次責打,這同樣讓林碧珊陷入迷惘,母親的舉動不像是悲傷,倒更似發泄與遷怒。父母正式離異之後,江蒨如也不知去向,留下老人少女相依為命。

“外婆……”

老人收回目光,緩緩投向林碧珊,忽然激動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要傷害碧珊!不要傷害碧珊!她不會說謊!她沒說謊!那個人……那個人真的是壞人!”

林碧珊一愣,隨後雙眼濕潤,悲傷地說道:“外婆,為什麽當時你不說出來?你為什麽不願意為我作證?我沒有誣告夏英明,我真的有這種能力,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外婆的目光隻在她身上停了幾秒鍾,隨後又看向窗外,喃喃道:“不要傷害碧珊……蒨如不是好人……”

往事如潮水,林碧珊難以抑製激動又憤恨的心情,她隨便和護工阿姨打了聲招呼,將外婆吃剩下的幾瓣橘子交給她,她莫名感到病房裏特別狹小逼仄,四麵牆壁逐漸向她靠攏,讓她喘不過氣來。

與護理院一巷之隔便是繁華的市中心,巷子裏的路燈壞了好幾盞,往前多走幾步,護理院似乎隱沒在黑暗深處,唯有門衛室隱約透出幾縷昏黃的光芒。

仰頭張望:“新天地創世”百貨的霓虹閃爍,那片燈光是如此明亮溫暖,仿佛隻要踏進這棟豪華的大廈,人生就是享之不盡的幸福與快樂。

事實上,每當林碧珊備受壓力的時候,她就會去那裏。

北門入口就是P家,最近殺手包有點落伍,機器人尼龍背包開始走紅;右側是P家的副牌M家,那是少女們鍾愛的公主款。

南北左右是兩個手表品牌,櫃員們姿態倨傲,好像即使身為服務人員,他們亦高人一等。

東邊是G家,西邊是B家,二樓是輕奢,三樓以上是運動品牌和餐飲。在B1還有一家進口超市,龍蝦螃蟹金槍魚,活蹦亂跳,各類食品更是讓人眼花繚亂。

林碧珊之所以對這家商場如此熟悉,因為她乃是常客。

托外婆祖上的福氣,雖然不複昔日大戶人家的光彩,但是到底還是留下一點東西。比如她現在居住的一室一廳,地方不大但位於市中心,步行到“新天地創世”不過十幾二十分鍾。

也正因如此,她犯下可怕的“購物狂”頑疾。

不受控製地走進百貨公司,她覺得自己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是如何挑選商品,總之,等到她站在店門前警覺的時候,手中已經提著三隻名店購物袋了。

工作日的晚上十點整,行人逐漸減少,市中心依舊燈火輝煌,經過雨水衝刷,霓虹等更見閃耀。聖誕節快到了,商廈門口兩層樓高的聖誕樹上流光溢彩,有如星辰。

P家門口的LED燈覆蓋了整堵牆壁,富貴豪華,光芒照射在林碧珊的臉上,忽明忽暗。恍然間,她覺得四周的聲音都漸漸隱去,星光熠熠的霓虹也似失去了光彩,身後是奢華的名店,麵前卻似一條漆黑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