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撲朔迷離
一夜無話,黎璃睡得很沉,夢中仿佛又見到了親生父親。除了照片之外,她腦海中父親的長相十分模糊,這次在夢中亦複如是。但是她卻能清晰地看到季芹悲傷欲絕的臉,她夢見父親決絕而去,季芹哭得肝腸寸斷。
醒來後,她獨自坐在床邊良久,直到外麵傳來林有恩的敲門聲,催促她再不起**班必定遲到。
林有恩是個寵妻狂魔,不僅在經濟上一力承擔,就連家務也不願季芹操勞。除了固定的鍾點工之外,他每日早起為季芹烹製愛心早餐,一周很少重樣。
今天是日式沙拉麵包搭配章魚香腸,還有一杯香濃的牛奶咖啡。
季芹已經坐在餐桌前,她妝容精致,身穿深紫色套裝,看樣子待會準備出門。她沒有吃主食,而是端起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正因為林有恩,她從一個百貨公司營業員,升級為外企高管夫人,平時這些管理層們夫人的聚會不斷。
趁著林有恩去衣帽間換西裝,黎璃忽然問道:“媽……那枚祖母綠戒指,最近好像不見你佩戴。”
季芹一愣,隨後放下咖啡杯,黎璃注意到此時她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是一枚丘比特切工的鑽戒,大概是一克拉左右,雖然不算很大,但是成色極好,非常耀眼。
“是啊,我放在保險櫃裏了。”
黎璃試探著說道:“我還記得之前那次卡住手指,你怎樣都不願意截斷戒指呢!”
季芹淡淡一笑:“那當然,對我而言,那枚祖母綠戒指非常重要。即使以後有再多珠寶,也永遠比不上這一枚。”
“以前沒有保險櫃的時候,要是不方便佩戴,你怎麽收藏啊?會不會隨便一放就忘記了。”
季芹瞪大了眼睛:“怎麽可能?媽媽在你眼裏這麽沒記性嗎?從你爸爸送給我那天開始,我可是都很小心保管的呢!就算沒有保險櫃,我也會好好收著,怎麽可能忘記呢。”
聽到這番話,黎璃心中微微一動,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並不奇怪。當初母親遭遇第三者危機,又正逢懷有身孕,精神狀態一定不佳,可能她朋友不多,也不方便向他人傾訴,就寫在不會寄出的信中。
如今季芹婚姻美滿,大概早就將所有不愉快的往事都忘記了吧!就算未曾忘記,也不會想到當初藏在隔層中的那封信會出現在黎璃的手中。
今天出版社並不忙碌,黎璃之前的熬夜總算沒有白費,下午兩點不到她就做完了手頭所有工作,泡上一杯紅茶,打開第三封信。
時間是1995年5月10日,距離黎璃出生差不多還有一個月。
璃兒:
昨天傍晚五點半的時候,已經離家一周的國權終於提著行李回家了。他說他感到肚子很餓,想要吃一碗我親手下的麵條,還指定一定要放涮羊肉和大蔥。
是不是很好笑,明明一個純種的江南人,卻愛吃涮羊肉和大蔥。
我們的愛好相反,他長相秀氣,工作細致,但在生活上是個粗線條的男人。他愛吃粗獷的食物,最好大魚大肉、大蔥大蒜,味道越是濃烈越好。我則不然,工作上我能力有限,幸虧外表文靜,掩飾了我其實內向木訥的一麵。
我知道我們不算般配,他在外受到**並不稀奇,我隻能竭盡全力,用所有的柔情蜜意挽回他的心。而他,也終於回家了。
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當他踏進門檻的那一瞬間起,我深深意識到,我自覺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隻要他能回頭,隻要我們一家三口能在一起,任何委屈我都願意承受!其他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國權吃著熱氣騰騰的麵條,突然撫摸著我的肚子,垂下眼淚來。他向我道歉,他向你道歉,他承諾將永遠愛護我們!
要是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那該多好啊!
臨睡前,國權親手煮了一碗紅棗湯,說是知道我孕期一直睡的不好,紅棗則有安神之效。我覺得這碗紅棗湯裏有股難聞的藥氣,他說添加了黃芪和當歸,都是補氣安神的補品。
我很少吃中藥,主要是怕苦,但這是國權的一番心意,所以我強忍著酸苦一飲而盡。
到了下半夜,我突然感到腹痛如絞,但是身邊的國權好睡正酣。我不忍叫醒他,於是一忍再忍,直到雙腿之間不斷有熱流湧出,我痛得幾乎暈厥!
天!璃兒!我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你!我的璃兒,我苦命的璃兒啊!
“砰”地一聲,黎璃失手將紅茶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引來同事們的矚目,熱水濺在她的小腿上都渾然不覺。
“璃兒”死了?那“我”是誰?
黎璃站在一堆陶瓷碎片之前失魂落魄,一個同事還當她是打碎了公司裏的茶杯而緊張,趕緊招呼了保潔員打掃,還安慰了她幾句。
對方說了些什麽,黎璃完全沒有聽見,隻是保持著傻愣愣地姿勢。她所受到的衝擊太大,腦海中一片空白,一顆心就像是浸沒在冷水之中。
“黎璃,你是很冷嗎?需要去會客室休息一下嗎?”一位同事好心地問道。
此時黎璃回過神來,發覺自己雙手緊握拳頭,身子在微微顫抖,稍稍轉頭就能看到窗戶上倒映著的她的臉,雙眼失神、慘白如紙。
“璃兒”死了!“璃兒”死了!
黎璃的腦海裏反反複複重複著這個年頭,既然“璃兒”死了,那麽她又是誰?黎璃出生在6月,按照這個日期來看,也絕對不可能是季芹之後再懷孕生的她。這說明寫信人不是季芹,那麽會是誰?她又為什麽稱呼黎國權為“丈夫”?
最讓黎璃感到惶恐的是,信中明確說明,這個女人是在喝了一碗丈夫親手煮的補湯後流產,是黎國權刻意弄死了“璃兒”!
信中所述完全與黎璃的認知相反,在季芹口中,黎國權是個善良、溫順、隨和的老實人,與世無爭,永遠將家庭放在首位。而信中的那個“國權”,不僅有外遇,還手段殘忍,根本沒有人性!
她下意識地想要去摸第四封信,可是手伸進包裏卻頓住了。她感到害怕,她沒有勇氣打開,因為她的心中想到了一個讓她無法接受也不敢接受的可能性。
季芹就是那個外遇。
她回想起第一封信裏對那個外遇的形容:她不是好人,她用盡心機、假裝可憐,目的就是為了拆散我們。
的確,季芹雖然不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但有一雙楚楚可憐的小鹿眼,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滴出水來。林有恩就說過,當他第一次與季芹四目相對的時候,那顆心立即就不屬於自己了,全身就像是浸在溫水之中般舒適,情不自禁想要為她付出。
於是,林有恩就扔掉了林碧珊。
二十三年前,季芹拆散了黎國權與前妻;十一年前,她又再次拆散了林有恩的家庭,讓林碧珊從此失去家庭溫暖。
已經是下班時分,同事們走了一大半,辦公室裏冷冷清清。黎璃忽然就能體會到林碧珊的無助與孤寂,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的母親。
潸然淚下,她緩緩取出第四封信。
日期是1995年6月9日,還有十天,她就出生了。
璃兒:
我昨晚夢見了你。你是一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女孩兒啊,圓圓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粉嘟嘟的嘴唇。你乖乖地窩在我的懷裏,軟綿綿的就像一隻小兔子。我抱著你,倚靠在國權身邊,滿心都是歡喜。
可是就在一瞬間,你變了,你化成了一團黑紅相間的爛肉,散發著血腥氣。我眼看著你一點一滴從我的手指間緩緩滑落,我哭喊著無力挽回。這時,我身邊一冷,國權消失了,我隻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和那個女人相依相偎,攜伴而去。
那天之後,我哭著在醫院裏醒來,濃厚的消毒藥水味道讓我喘不過氣。
護士用毫無感情的語調告訴我,我是因為誤服了大量米非司酮導致流產。她看著我的眼神是如此輕蔑,仿佛認定我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
天哪,我連這是一種什麽藥都不知道,平時小心謹慎唯恐傷害到你,怎麽會服用這種可怕的東西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一碗湯,你父親端給我的一碗湯。
唉!璃兒啊璃兒,你的母親是個沒用的女人,她不能保護你、更不能保護自己。
昨天白天,我跟著國權辦理了離婚。
他說那個女人即將臨盆,他不能讓她成為一個可憐的單親媽媽。而我,我向來比較堅強,所以離開我沒有太大關係。他還恩準我繼續在我們的婚房裏暫住,直到我從小產中恢複。
我不是沒有質問過他,為什麽他對那個女人可以如此溫柔,待我卻如此絕情?就連我們愛情的結晶,都可以毫無顧忌地犧牲?
他當場暴怒,差點當著民政局職員的麵揍我,他說我自己沒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小孩,倒是將流產怪罪在他的頭上。
懦弱如我,自然是無話可說。
但我沒有繼續在原來的公寓裏居住,這裏有太多太多的美好回憶,我擔心多呆一天,我就會沉溺在過往中無法自拔,到了真正要走的那一天,我會難以承受。
走啦,我走啦,我還有工作嘛,租個小小的屋子,我還能繼續生活。唯一的遺憾是失去了你,我的璃兒。
看完這篇,黎璃淚流滿麵。
到這裏,她基本可以確定,正是季芹奪走了這個可憐女人的丈夫,黎國權為了和季芹結婚,拋妻棄女,這種行為,與十多年之後的林有恩多麽相似。
黎璃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她魂不守舍,滿腦子都是前不久林碧珊痛斥他們時的怨憤,多年來的幸福生活竟是建立在那麽多人的痛苦之上,這讓她感到無比愧疚,她衝動地撥打林碧珊的電話想要道歉,卻發現自己早就被她列入黑名單。
心情沉重地走進客廳,季芹正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乍一聽還當作是二十歲的女孩子。
“好啦,饒了你啦。”
季芹與林有恩肩並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大概是林有恩說了什麽,惹來妻子嬌嗔,兩人結婚十餘載,但是打情罵俏一點都不亞於新婚夫婦。
如今看在黎璃眼裏,她覺得分外刺眼。
“阿璃回來啦?”林有恩笑道:“晚飯吃了嗎?沒吃的話爸爸煮麵還是下水餃餛飩?不想吃的話,冰箱裏有‘純白寶石’,你上次說這種白草莓很好吃,我今天路過進口超市就買了一些。”
黎璃漠然地走到他們麵前,身體擋住了電視屏幕,淡淡地說道:“碧珊將我拉入黑名單了。”
林有恩“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她性格有缺陷,比較小氣。”
黎璃緊緊盯著他,然後視線再從林有恩的臉上轉向季芹,她是個開朗樂觀的女孩,臉上從未出現過這種陰沉的神情。這讓林有恩有點警覺,他坐正了姿態,嚴肅地問道:“她和你說過什麽?”
“她?她都已經將我拉黑,能和我說點什麽?”黎璃嗤笑道:“話說你們在追求幸福的時候,怎麽能一點都不顧他人的感受,這種毫無底線的行為,你們是怎麽辦到的?”
“阿璃,我不準你這樣說。”林有恩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可以責備我,但是不可以責備你的母親。她是多麽愛你,你可知一個單親媽媽有多麽辛苦?她在遇到我之前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隻是給了她一點點小小的關懷,她卻給了我所有的幸福與快樂!”
“那麽碧珊呢?”
林有恩揮了揮手,似想要趕走這個他不願意聽到的名字:“她根本不是我的親生孩子,她隻是那個女人與姘夫生下的孽種,那個女人欺騙了我,我為什麽要為她牽掛?”
“你對她一點點感情都沒有嗎?”
大概是黎璃實在是神情異常,林有恩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我以為那個女人會照顧她……但是你知道嗎?當我發現自己無法生育的時候,我對她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所剩下的隻有厭惡。”
黎璃不再和他說話,提著包向著自己的臥室走去,身後傳來季芹輕輕柔柔的聲音:“阿璃,你今天是怎麽一回事?上班不快樂嗎?不快樂的話不如就辭職回家吧!爸爸媽媽養得起你呢!”
黎璃猛然回頭,季芹正睜大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女兒,她的表情是這樣的無辜,微微抿起的嘴唇帶著一點兒委屈,仿佛在嗔怪女兒亂發脾氣。
“媽媽,你以為我是因為工作上有不順心嗎?”
“不然呢?”季芹蹙眉道:“還有什麽呢?爸爸對你視若己出,媽媽也一直很愛你,難道這不足夠嗎?”
是啊,她明明是如此幸福。可是現在的她,又為何感到如此痛苦呢?
還剩下最後兩封信,那個女人最後去了哪裏?她擰亮台燈,打開倒數第二封信,日期是在一年之後,即1996年8月11日,黎璃剛滿一周歲。
璃兒:
或許此時你早就輪回轉世,但請可憐一個放不下思念的母親,容許我依舊這樣稱呼你。一年多以來,我遠離傷心之地,來到了繁華的申江市。我從事著薪水低廉的工作,邊做事邊進修,想用充實的生活填滿我那顆空洞的心。
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仰望窗外燈光如晝,這才發覺都市的繁華實在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說的就是我。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輕輕撫摸肚子,假裝你還在。
就在前幾天,我剛剛下班,想去附近的飲食店隨便吃點餛飩,卻在即將穿過馬路的時候,赫然看見國權就在路口。
他的身邊站著那個女人,多麽漂亮可愛的女人,她有一雙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隔著馬路我都能感受到她溫柔的眼波。女人的懷裏抱著一個小嬰兒,國權笑望著她,滿臉寵溺。
我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他們,早就忘記對麵紅綠燈轉換,一輛剛剛啟動的公交車在我麵前緊急製動,一車子的乘客東歪西倒,司機探出車窗對著我破口大罵。
想死滾遠點!
這句話警醒了我,是啊,就算我想死,怎麽能就這樣算了呢?我沒有犯下任何錯,偏偏要我承擔這樣殘酷的後果,我不服氣!我不甘心!我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孩子,憑什麽是我遠走他鄉避開他們?
我徑直向著國權走了過去,他用驚訝又警惕的眼神看著我,告誡我不要在街頭鬧事,不要像個潑婦一樣傷害到他的妻兒。
哈哈哈哈,妻兒!他真說得出口!我就這樣對著他哈哈大笑,看著他一點點變了臉色、看著那個女人躲在他的身後簌簌發抖。
有趣吧,我什麽事都沒有做,他們就開始發抖。
我沒有多說話,捏了捏小嬰兒的臉之後就轉身離去。心中主意已定,明天我就辭職回到蘇山市,我不能讓他們好過,我所有的不幸都要報複在他們的身上!
璃兒,你原諒我,我既怯弱膽小又心胸狹窄,之前無力反抗、之後又無法釋懷。原諒媽媽,請一定要原諒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