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大夢初醒

從頭一個字開始,她仿佛和作者心心相印,她能清楚地體會到作者在青春期蛻變時的陣痛,與老師曖昧時的迷亂心情,這種異樣的交心讓她如癡如醉,有時在夢中她亦會驚醒,仿佛自己化身為那個“一朵小白蓮”,所有種種,都是她的親身經曆。

故事在發展到老師徹底失聯後戛然而止,最後的更新日期是在2015年7月。看不到結尾讓林碧珊懊惱了很久,她甚至有時會故意放任自己的思緒,假設自己就是“一朵小白蓮”,想象她會在哪裏?她會做些什麽?

“後來,我臨近畢業,夏英明被指派為我的論文指導老師。就在那一天,我和他單獨留在中文係辦公室,我看著他一步步向我走來,突然,我好像就是小白蓮,那種感同身受般的驚詫和害怕,就像是黑暗來襲,猛地將我從頭到腳吞沒。”

林碧珊撫著心口,這是她頭一次對著別人講述當年的經過:“等我恢複自主意識的時候,我已經跑出辦公室,大喊大叫,引來了很多師生。”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加源,唯恐從他的臉上看到嘲諷和鄙夷,結果卻發現他的眼睛裏充滿著同情和憐惜,甚至還有一點兒自責?

唐加源緩緩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龐,低聲說道:“真可憐呀……”

林碧珊問道:“誰可憐?是我?是小白蓮,還是被我‘誣陷’的夏英明?”

唐加源凝視她許久,問道:“不過,你為什麽認定夏英明就是小說裏的老師呢?是有特征嗎?”

“我初次和他見麵,就有點感覺。不過……”林碧珊微微低下頭:“真正讓我確認的就是那一天,周圍的環境、辦公室的擺設和小說裏的一模一樣,我……一時分辨不出是現實還是想象。”

一滴眼淚落進她麵前的紅茶杯裏,她掩飾似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能是茶水已冷,抑或是眼淚增添了苦味,本來溫醇的紅茶變得難以入口。

“所以在你看來,小白蓮寫的都是真事?而那個傷害小白蓮的老師就是夏英明?”

“是。事後我簡單地調查過,夏英明在大學助教期間,的確曾擔任某個補習中心的作文指導老師,後來他正式成為星雲大學中文係講師,這才停止兼職。”

“原來如此。”唐加源陷入沉思,略顯魂不守舍,舉杯想要喝掉玻璃杯裏的果汁,卻一仰脖,錯手將剩下的少許果汁盡數倒在身後的椅背上,所幸他的坐的位子倚靠牆壁,沒有殃及其他食客。

他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用紙巾擦拭被弄髒的椅子,忙不迭地向趕來的服務生道歉。

林碧珊冷眼旁觀,這是唐加源第二次向她提起《痛苦樂園》,不同於普通的好奇,倒更像是在向她求證故事內容的“真實性”。

他究竟是關心這本書,還是關心我,或者說是在關心“一朵小白蓮”?

在駛往林碧珊住處的路上,唐加源一句話都沒有和她說,非常專心地開車,以往溫和的他,表情異常嚴肅,剛剛勸解林碧珊不要總是皺著眉頭,現在唐加源倒是雙眉緊蹙。

汽車在公寓樓下緩緩停住,唐加源突然說道:“或許,你現在應該重溫這本書試試,說不定會有其他的收獲。”

林碧珊愕然道:“何以見得?夏英明都死了,我再看一遍這個小說有意義嗎?”

她心中一動,想到在12月19日,也就是夏英明死前一晚,有網友在停更多年的《痛苦樂園》底下的留言:

“小白蓮不會白白犧牲!”

犧牲?小白蓮的犧牲可以說是失去了清白、失去了初戀,但是簡單地從字麵上理解,卻更為恐怖。

“難道你的意思是,作者已經死去了?”

唐加源漠然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建議你可以重溫一次。現在你比以前更為成熟,或許得到的感知會有所不同。”

林碧珊淡淡道:“那你是想要我先看這本書呢,還是楊管家的日記?”

“這個隨便你。”

唐加源突如其來的冷漠讓她有些無所適從,他在雜誌社對她關心備至,甚至專程趕來當她的時間證人為她開脫,而現在的態度很不耐煩,像是在催促她趕快下車。

林碧珊賭氣地下車,狠狠關上車門。

她走進大樓,陳舊的樓道非常昏暗,她的心情瞬間又低落到穀底。走上6樓,她莫名地走到樓梯口的窗戶向下張望,出乎她意料的是,唐加源並未離開,那輛車仍舊停留在遠地,他雙手捂著自己的臉,肩膀微微**,像是在哭。

林碧珊十分詫異,在未搞清楚狀況的情形下,她不願去施舍廉價的同情心。

他為什麽這麽傷心?是為了那本書嗎?或許他也有那種“通感”的能力,也能像我這樣感受到作者的痛苦嗎?不不不,如果是這樣,他何必來找我呢,自己去調查唐家人失蹤之謎就好了。

一定還有,其他的秘密。

她這樣想著,慢慢踱到了602室門前,她看見有個漂亮的女子坐在她家房門口,身下墊著一隻碩大的行李箱。

“碧珊……”

她臉色微微一沉:“你來幹嘛?我不想見到你!”

黎璃討好地笑道:“碧珊,你沒事就好了。是我不好,我和張遙鬧分手,結果卻連累了你。不過我通知唐先生來救你,看這情形,他趕上了是吧?”

林碧珊自顧自掏出鑰匙開門,冷笑道:“怎麽?你想向我邀功施恩嗎?不好意思,我不需要!”

黎璃硬是從她打開的房門擠了進去,手裏提著的行李箱太沉,還險些摔倒。

“你到底什麽意思?”

林碧珊雙手叉腰,手還按在房門的把手上,隨時隨地都要趕她出去。

黎璃放下行李箱,頹然說道:“碧珊,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誤會,我和你做朋友是因為我喜歡你,並不是出於同情和補償的心理。”

“說完你可以走了。”

“不!”黎璃拉著她,可憐兮兮地說道:“不要趕我走,我……我和母親鬧翻了,已經無處可去了。”

林碧珊愕然道:“為什麽?”

黎璃在沙發上坐下,發了一會呆,幽幽地說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懷疑……我懷疑她不是我的母親!”

璃兒:

今天天氣絕佳,陽光溫暖而和煦,透過窗戶,我可以看見不遠處隨風而動的楊柳,以及波光粼粼的湖麵。

這間公寓的采光極佳,朝向更好,對麵公園景致一覽無遺。音響裏流淌著我最喜歡的音樂,國權坐在一旁看書,偶爾他會抬起頭,我們四目相對,雖然沒有說話,卻心心相印。

好幸福!真的,此時此刻,幸福的喜悅如同一汪泉水,抑製不住從我的心中滿出來,我好想告訴天下所有的人,我好幸福!我好幸福!

當然,我第一個想要告訴的人,就是你。

我們緊緊牽係在一起,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心跳。其實不用我說,你應該就能和我一起感受到幸福吧,雖然等到你能看懂這封信,至少要在七八年之後吧。

原諒我擅自為你取名為“璃”,不僅是你姓黎,更因為我和國權初識之時,他贈給我的兩句詩:“水似晴天天似水,兩重星點碧琉璃。”

我真想現在就告訴你,我和國權如何相識、相知、相愛,我們一起經曆過美好、也經受得住風雨,現在迎來了屬於我們三個人的彩虹。我們會在這間不大卻很溫馨的屋子裏,渡過每一個幸福快樂的日子,我都快等不及了!

寫到這裏,不過短短幾百字,我卻已經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心潮起伏。日頭漸漸偏西,陽光不再溫暖如昔,國權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隻是他逐漸被傍晚的陰影所吞噬,我有點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更為可怕的是,隨著BB的聲音的響起,那種沸騰到定點的幸福感覺也在一點點消失,最終在國權起身的時候化為烏有。

我哭著哀求他能不能不要去見那個女人,她不是好人,她用盡心機、假裝可憐,目的就是為了拆散我們。可是國權不聽,他被那女人的柔情蜜意所迷惑,我能感到他的心離我越來越遠。

璃兒,或許隻有你,是真正陪伴在我身邊。

國權走了,日頭西沉,還沒有完全裝修好的屋子裏暗沉沉一片。我感到身上很冷,心中更是寒冷如冰。

不,我還是要振作,我還有你,我不能讓你受到我情緒上的傷害。璃兒,給我一點勇氣!

不足一千字的信,並沒有署名。

黎璃原籍並非本市,她出生於距離本市大約90多公裏的蘇山市,那是鄰省僅次於省會的第二大城市,以園林景觀而久負盛名,基本是以旅遊業為主的城市。在她大約三歲左右的時候,父親黎國權英年早逝,母親季芹便帶著她遠離傷心之地,來到了申江市依靠兄長。

黎家曾經也是望族,衰落後大部分親戚都旅居海外,黎國權父母同樣早逝,因此可以說在國內黎家再無親屬,季芹與黎璃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當時黎國權在蘇山市留有一間兩居室,季芹不願奔波,便全權委托給房屋中介,以黎璃的名義長期出租。

幾天前,黎璃收到一份包裹,上麵寫著“房東黎小姐收”,拆開一看原來是一隻木質盒子,裏麵有六封未曾封口的信函,信紙泛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

包裹附有一張便簽,原來這是房客周先生寄來的,不久之前公寓客廳的護牆板損壞,周先生意外發現其中居然有個小小的隔層,隔層中便是這個陳舊的木盒。由於周先生次日便要飛往外地出差,他便將木盒交給中介代為轉交屋主。

六封信的信封上沒有具體的收件人,唯一的標識是具體的日期,從1995年4月9日到1998年7月3日,而看到這個日期,黎璃心裏一緊。

因為1998年7月4日,就是黎國權去世的日子。

打開第一封信,她見到稱呼,才發現原來這封信就是寫給自己。隻是彼時是1995年4月9日,她還有兩個多月才出生。

這封信其實很短,可是她卻能清楚地感受到寫信人的心情變化,從喜悅、幸福、平靜逐漸變為惶恐、不安和痛苦。那種刻骨的怨恨仿佛透過紙張,從她的手指傳遞到她的心中。

信中稱呼丈夫為“國權”,那麽寫信人是母親季芹無疑。

入夜,黎璃覺得口渴,她悄悄來到廚房,從冰箱裏取了一瓶礦泉水。路過父母的臥室時,她看到門縫裏透出的燈光,聽見細微的說話聲。

今年季芹四十六歲,容貌依舊年輕,倒像是她的大姐姐一般。她對黎國權印象不深,隻記得他是個相當溫和的男人,工作非常忙碌。在遇到林有恩之前,季芹向她談及黎國權,言談神情,滿滿都是懷戀,眉目之間都是失去愛人的哀愁。

因此,黎璃深信父母情深意篤。

那麽這一封信,又是什麽意思呢?

從信中的內容來看,似乎黎國權在外邊有個溫柔可愛的小女人,他深受女人的迷惑,一旦得逢召喚,即使身邊妻子身懷六甲苦苦哀求,他還是毅然決然棄她而去。

爸爸,這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黎璃感到心中美好的親父形象轟然倒塌,她有刹那的衝動想要推開房門,詢問母親真相,這時她聽見屋內季芹一聲輕笑,頓時收住了動作。

至少現在的母親,是幸福的。

她當時並不知林有恩並無生育能力,一直以為是她們母女奪走了林碧珊的父愛,對好友深懷愧疚。但是從另一方麵,她又慶幸是林有恩給了母親溫暖的避風港,與其說林有恩這個繼父無比稱職,不如說他愛屋及烏。

若不是深愛這個女人,又何必照顧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兒,真當男人博愛麽?

想到這裏,黎璃躡手躡腳返回臥室,打開了第二封信。

日期是1995年4月27日,那時黎璃仍舊還在母親的肚子裏。

璃兒:

你好嗎?今天你在媽媽肚子裏很乖呢,媽媽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的心跳,你還頑皮地踢媽媽的肚子,似乎我能摸到你的小腳腳,你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孩兒吧?

我真是厚臉皮,這樣說就像是變著法兒誇自己似的。

能和你心靈相通,我那壓抑的心情稍稍能得到緩解。

今天媽媽很不高興,因為媽媽丟失了一樣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我的心中,這樣東西的珍貴程度僅次於你和國權。是的,它簡直比我的生命更為重要。

那是一枚祖母綠戒指,非常簡約的鑲嵌款式,但是價值不菲。那是國權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婆婆留下給我的,那是黎家長媳的象征。你知道嗎,黎家原本是蘇山市的名門望族,清末民初以建築見長,後來家道中落,依靠典當家產為生。

但是即使在最艱苦的時候,這枚祖母綠戒指仍舊得到保存,隻要有這枚戒指存在,黎家精神便是永存。

我還記得國權向我求婚的時候,他說他的父母早亡,親戚大多居住在海外,他等於是孑然一身。獨自奮鬥至今,他依舊身無長物,唯有這套事務所分配給他的兩居室和這枚祖母綠戒指。

他願意將一切都奉獻給我。

你知道我是多麽高興嗎?我愛國權,愛到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但在他向我求婚之前,我並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愛我,當我看到這枚祖母綠戒指的時候,我確定了,我的心被這顆寶石填的很滿很滿,即使沒有婚紗沒有婚禮,隻是靜悄悄地領了一個結婚證,我仍舊充滿喜悅與期冀。

可是現在,我找不到戒指了。

到底去了哪裏呢?我之前幾乎每天都戴著它,最近身體水腫,手指發漲,便將戒指鎖進了衣櫥裏的抽屜。今天我自覺有些消腫,想著試戴戒指,卻發現戒指連帶著絨布袋都不見了。

我拚命地想,都想不起是否放在了別處。

剛才國權回到家,看著我翻箱倒櫃,他問我在找什麽,我又怎敢告訴他?

我正在拚命挽回他逐漸遠離我的那顆真心,我又怎能讓他知道,我竟如此不小心,竟能丟失黎家長媳的象征!

到底去了哪裏呢?唉,我的頭好痛。

說起祖母綠戒指,黎璃印象深刻。在季芹再婚之前,她日夜戴著這枚戒指,有一次不知什麽原因引起手指水腫,戒指卡在肉裏無法取出,醫生建議將指環截斷,否則時間久了會傷害手指。

可是季芹堅決不許,她悲愴地表示,寧可截肢也不能弄壞戒指,那是黎國權給她的唯一信物,戴著這枚戒指,就好像丈夫從未離開。黎璃記得她當時意誌之堅決,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乍舌。

幸虧經過醫生用藥之後,季芹的手指消腫,順利取出戒指,否則可能她真的會選擇截肢。

隻是在與林有恩成婚之後,季芹不再佩戴這枚戒指,大概是林有恩的真情再次填滿了她的內心。

從這封信的內容來看,黎國權的外遇危機並未解除,季芹又遺失了那枚作為長媳象征的戒指,正值心急如焚。

不過最後季芹到底還是找到了這枚戒指,盒子裏還有四封信,黎璃很想看看之後父母是如何重歸於好,是父親迷途知返還是外遇知難而退,可是前一晚她熬夜審稿,幾乎一個晚上沒有睡覺,實在是堅持不住,終於滿懷著疑惑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