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瞬間,林子裏變得十分昏暗。樹影婆娑,無數陰影隨著風雨而搖擺,就像是各種妖魔鬼怪在樹林中伺機而動。冰冷的雨水灌進林碧珊的脖子,她冷得發抖,腦海中的意識仿佛隨著寒氣漸漸結冰,她有點分不清現實與虛妄,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快逃!快點逃!”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轉了個身子,機械地邁開步子,向著某處走去。

凜冬的下午,居然頭頂有悶雷滾動,實在不同尋常。借著一道無聲的閃電,唐加源看到林碧珊神情有異,生怕她出事,又不敢驚擾了她,隻能緊緊跟在她身後。

她在樹林裏穿梭,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指引她,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細繩牽引著她,穿過茂密的樹林,一腳深一腳淺,泥濘的土地讓她鞋襪皆濕,幾次差點在泥坑裏崴了腳。

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感到視線一陣開闊,眼前雖然依舊大雨滂沱,但已經不是暗不見天日的樹林了,原來她一路向下,走下了“魚山”。

“快逃!快點逃!”

腦海中的聲音沒有削弱半分,語氣更為焦急,她左顧右盼,似在辨明方向,隨後往東而行。

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在一段田埂之上,空中隱約傳來車輛的呼嘯,不遠處應該有一條公路。

暴雨將她身上穿著的大衣淋的濕透,她走了一個多小時,身心俱疲,但是腦海中的聲音卻支撐著她堅持下去。

“快到了!快到了!”

走過田埂,她來到一棟位於公路不遠的二層小屋前。屋子裏亮著燈光,窗邊有人影走動。

伴隨著一道閃電劃過,轟隆隆的雷聲從她的頭頂炸開,震耳欲聾,令人頭皮發麻。可是借著閃電帶來的光芒,她看到門前貼著的年畫因為大雨而受潮剝落,那個抱著鯉魚的胖娃娃神態變得扭曲可怕。

她一把撲了過去,重重地砸在門上,驚動了屋裏人,有個女人的聲音傳出:“外麵是誰?”

林碧珊顧不上答話,她猛然撕掉了年畫,發現在胖娃娃之下,果然還有一張,那是一個張牙舞爪、神態凜然的門神。

她呆呆地看著門神,似已經魂飛天外。

“吱呀”一聲,一個中年婦人推開了房門,林碧珊猝不及防,頓時跌坐在地,滿身都是泥水。

唐加源急忙上前扶起她,此時他才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林碧珊竟然從魚山一路往東,走到了他們當日在申春公路上發生車禍的地方,眼前正是趙小玫求助的那間二層小屋。

“是你們啊?”孫太太也很吃驚:“車子又拋錨了嗎?快點進來避避雨吧!”

唐加源向她致謝,扶著林碧珊就要走進屋子。

房門大開著,林碧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的模樣,她按著門框,目光急切地在客廳裏搜尋。

那枚果凍呢?果凍在哪裏?還有那個相框,相框裏的小女孩是誰?

這時,聽到一陣狗狗的狂吠,孫太太怒斥道:“阿旺!下那麽大雨你在幹嘛?還不快點進屋!阿旺!你在挖什麽?不準挖!”

一條黑黝黝的土狗在一棵屋前的樹下不停扒著土,暴雨讓泥土鬆動,不一會就刨出了一個淺淺的土坑。

孫太太吼了半天,見土狗不為所動,於是讓唐加源帶著林碧珊先進去,自己打著一把傘氣呼呼地上前準備親自動手把不聽話的狗狗拖進屋子。

她隻向著土坑看了一眼,頓時爆發出一陣劃破雨夜的慘叫!

雨傘掉了下來,砸在土狗的頭上,讓它發出嗚嗚的叫聲。孫太太雙腿發軟,跌倒在泥水之中,她等不及起身,手腳並用,反手在地上爬著往後退去。

孫先生從屋內聞聲而出,顧不上打傘就衝過去扶起妻子,他看了一眼土坑,立刻顫聲叫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怎麽有個死人骷髏頭?”

聽到這句話,林碧珊掙開唐加源的攙扶,她渾身已經濕透,每走一步都步履維艱,勉強移到那棵樹下,隻見土狗叼出了一隻骷髏頭,頭型很小,看起來像是個孩子。

“小玫……”林碧珊指著骷髏頭,悲傷地說道:“趙小玫!這是趙小玫啊!”

1993年12月3日,入夜後不僅天寒地凍,屋外大雨滂沱。

趙瑛帶著剛滿三歲的女兒趙小玫獨自居住在荒野之地,這是她娘家留下的老宅,三個多月前,丈夫拋棄了她們母女,帶著情人遠走高飛。

她工資微薄,無法支撐在市區的房租,於是回到了郊區。

郊區沒有裝上有線電視,隻能依靠天線接收信號,這讓電視節目始終處於模糊不清的狀態,圖像不清晰、對話更是雜音不斷。

三個多月來,每天她一大早出去擠著公交上班,來回至少四個小時,可以說是朝發夕回,而可憐的女兒就隻能獨自留在家裏,就算是冬天,午餐也隻能以麵包溫水將就。

就在那個狂風暴雨之夜,女兒坐在沙發上看著雪花不斷的電視屏幕,她則蹲在衛生間洗滌衣物。

突然,風雨聲中夾雜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時斷時續,趙瑛停住手中的動作,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她心懷疑惑,此處人跡罕至,親戚也幾乎斷絕,會有誰來拜訪呢?

打開房門,風雨襲來。

趙小玫手中正在玩弄著的果凍滾落在地,她蹲在地上撿果凍時先是看到一雙濕淋淋的旅遊鞋,水滴順著女人濕透了的褲管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那個女人大約和趙瑛差不多年紀,身穿一件早就被大雨澆透的單薄風衣,背著一隻雙肩包,渾身上下無處不冒著水,她微微喘著氣,開口說道:“對不起,我迷路了,外麵雨好大,能讓我們進來避避雨嗎?”

趙瑛尚未回答,隻見一個小小的腦袋從女人的身後冒了出來,那是一個年紀和趙小玫差不多的小女孩,一陣冷風夾著雨水吹進屋子,女人和小女孩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同為帶著孩子的母親,趙瑛頓時心生憐憫,她將這對母女讓進屋子,然後轉身去裏屋取毛巾。

待她回到客廳,卻看見那個女子正蹲在電視機櫃前,低頭看著一張舊報紙。女子倏地抬頭,一雙眼睛朝著她射來,發出銳利的光芒。

“你認識我,對不對?”她再次開口,聲音變得嘶啞難聽。

趙瑛愣了下,想起這張舊報紙是她在幾天前從單位裏帶回來,用以包裝之用,她根本沒有看過上麵的內容。

“你已經認出我了對不對?你留下我是為了報警領賞金對不對?”女人獰笑著撲向趙瑛,右手一揮,鋒利的裁紙刀劃破了趙瑛的臉頰,幸虧她反應快及時跳開,不然便是割喉之虞。

幸虧趙瑛也是苦出身,平時做慣了家務,身上頗有幾斤力氣,因此搏鬥時才不至於完全處於下風。但她麵對的畢竟是殺人犯,膽氣上先弱了幾分,腦子想的始終是如何帶著趙小玫逃走報警,而不是想辦法反殺。

混亂之中,她死死抓著女人的手腕,裁紙刀距離她的眼睛不過幾公分之遙,那女人另外一隻手卻捏住了她的脖子,趙瑛隻覺得呼吸愈發困難,視線也變得模糊,眼看著裁紙刀距離自己的眼睛越來越近,她感到一陣絕望,想到自己半生淒苦,瞬間真打算放棄抵抗。

這時,女人握著裁紙刀的手突然鬆了鬆,耳邊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趙瑛趁機踹了她一腳,爬了起來。

隻見沙發旁的茶幾玻璃碎了一地,趙小玫滿頭都是鮮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塊玻璃深深紮進了她的太陽穴。

窗外驚雷一個接著一個,趙瑛望著女兒的屍體,腦海中一片空白,等到她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手裏拿著台燈,那個女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趙瑛拾起掉在地上的相架,裏麵是趙小玫懷抱皮球的照片,笑得無比純真。

她俯身抱起已經無聲無息的女兒,淚流滿麵,一轉眼,看到那個躲在沙發後麵的小女孩,一雙小鹿般的眼睛充滿著驚恐。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就是通緝犯蔣文晨。”趙瑛尚在醫院,她半躺在病**,說話有氣無力:“她殺死了我的女兒,但是又留下了一個女兒,我不忍傷害她,於是將錯就錯,索性將她當作了小玫。”

前天,林碧珊等人在魚山的荒野小屋裏發現了二十多年前失蹤的警員劉峰的屍體。警方在殺死劉峰的剪刀上提取到數枚指紋,經過比對,正是屬於當年的通緝犯蔣文晨。

因此可以推斷,蔣文晨帶著女兒躲藏在這棟荒廢小屋的“夾層”中,劉峰獨自來到魚山,可能是意外發現蔣文晨的行蹤,那時候通訊不夠發達,劉峰在抓捕時不幸遭到毒手。

隨後,蔣文晨母女一路往東逃跑,當日入夜後突遭大雨,她便來到趙瑛的住處躲避,誤以為身份暴露,她想要殺掉趙瑛滅口。

難怪“趙小玫”死之前說她的母親就是蔣文晨。羅立警官默默地想,她沒有故意汙蔑趙瑛,應該是在臨死之時,她想起了幼年往事,說出了真相。

“蔣文晨的屍體你藏在哪裏?”

趙瑛戴上氧氣麵罩深深吸了幾口氣,她的左腕上還插著吊針,那是防止她腦部血栓形成的藥水,從她入院以來,每天都要輸液五六瓶,明明腹中空空如也,她卻覺得毫無胃口。

“屋子前的水泥平台,她就被我埋在那裏。小玫是我女兒,我不忍心讓她和一個通緝犯長眠在一起,所以我讓她睡在門前的一棵樹下。”

羅警官點點頭,轉頭征詢一旁的助手是否已經完整記錄。

“雖說蔣文晨是通緝犯,但是畢竟涉及血案,我們必須對你進行拘留。礙於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們警方會將你轉入羈留病房。”

趙瑛閉上眼睛,兩行熱淚從她的眼尾緩緩落下。

羅立也感到唏噓,他剛離開病房,看見另外一位警官攙扶著一個中年婦女正走向診療室。助手在他耳邊說道:“這位是劉峰太太,今天過來協助調查,她哭暈了幾次。”

羅立趕緊上前幫著那名警官一起扶著劉太太坐下,眼前的女子麵容蒼老,眼下兩道深深的淚溝,她哆嗦著開口道:“謝謝你們幫忙,當時劉峰失蹤,引起很多亂七八糟的猜測,還有人說他叛逃去了國外……一個戶籍警,怎麽叛逃啊?現在總算沉冤得雪了……”

羅立正色說道:“這些都是謠言,自然不攻自破!劉警官是為了抓捕通緝犯而殉職,我們會報告上級,不會讓劉警官蒙受不白之冤!”

“抓捕通緝犯?”劉太太愣了下,她遲疑著問道:“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早晨,他說他有了那個失蹤兒童的線索,是準備找小孩去的呀……如果是通緝犯,我想他的膽子沒有那麽大,不會一個人就去抓吧?”

失蹤……兒童?

羅立眯起了眼睛,他想,或許這起案子的實情,遠比他想象中更為複雜。

林碧珊摘掉鼻梁上架著的防藍光眼鏡,幾乎是用扔的姿勢將眼鏡重重丟到辦公桌上。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看一篇糟糕至極的“學術論文”,觀點陳舊不說,整篇文章前言不搭後語,明顯都是在東拚西湊。

雖說《雲間春秋》隻是一家二流期刊,但畢竟是正規出版物,對內容還是有一定的要求。這篇“論文”抄襲的痕跡嚴重,根本不符合發表的標準,林碧珊早上直接退稿,結果在午休時間,社長特意叫她去了辦公室,進行了一番語重心長的勸導。

“這位作者呢,她是我以前老領導的女兒,水平是差了點,不過人家不也是為了升職嘛!”

林碧珊閉了閉眼睛,盡量不去看社長那顆油膩膩的大腦袋:“可是她的文章中……借鑒了太多別人的作品,很多連遣詞造句都差不多,如果就這樣發表,有讀者投訴怎麽辦?”

社長骨碌碌地轉了轉他那雙綠豆眼,笑嘻嘻地說道:“很簡單嘛,你就幫她改改唄。碧珊啊,你也工作了兩年,應該很有經驗啦!”

於是,林碧珊絞盡腦汁,幾乎是自己想辦法幫著這位“領導女兒”重寫了一遍文章。即使文章依舊平淡乏味,至少發表後不至於被人詬病抄襲。

做完這些事,時針已經指向五點四十分。窗外燈火闌珊,她略顯蒼白的臉映照在玻璃上。周圍的同事們大多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聊天準備下班。

她走進茶水間,剛想倒杯水,司徒光遞上一杯熱可可。

“你之前淋過大雨,應該在家裏多休息幾天。”

可可的香氣讓她一掃下午的頹氣,但是司徒光的話卻讓她想起那一天的暴雨,那時她仿佛並不是自己,身心都被別人所占據,她就像是一個旁觀者,眼看著一個年幼的女孩,穿梭在樹林中逃跑。

她能清楚地感到樹枝劃過身體的痛楚、冰冷的雨點灌進後頸的寒冷,以及跌倒在泥水中膝蓋傳來的疼痛。但是她的心中沒有半分迷惘,她知道自己必須去的地方。於是,在步行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她來到了申春公路旁的那棟二層小屋前。

頭頂的炸雷似在警醒她,撕掉大頭娃娃的年畫之後,露出的門神不僅讓她心神恢複,並且恍然大悟。

趙小玫沒有神誌不清,恰恰相反,汽車猛烈的撞擊讓她覺醒,在她生死彌留之際,她回到了家、見到了真正的母親。

親生母親是個通緝犯,養母為求自保殺死了她。即使懷有殺母之仇,但是趙瑛對她卻又有養育之恩。相信趙小玫直到死去,她的內心都充滿矛盾。

但是最讓林碧珊心驚的是,如今的她似乎不僅僅會受到文學作品的影響,就連趙小玫的口述,都能讓她身臨其境。

她對“真相”的認知能力,看來更勝從前。

她忽然有種衝動,想要重新再看一遍《痛苦樂園》,小白蓮的經曆到底真相是什麽呢?夏英明固然無恥,他到底是不是傷害小白蓮的元凶?又或者自己隻是湊巧遇到了一個禽獸教師而已?

“小白蓮不會白白犧牲!”

短短九個字的留言,林碧珊感到一陣觸目驚心,她仿佛從中能感受到留言者的咬牙切齒,那種憤恨透過電腦屏幕,清楚明白地傳達到她的腦海裏。

或許……殺死夏英明的人正是和小白蓮有關。

要不要……再看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