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手術室

柳世南站在套房的落地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不一會兒,他身後傳來敲門聲,接著楊帆推門而入。

“先生,GK已經開始行動了。”

柳世南依然沒有動。

不知道為什麽,今夜老板的背影看上去格外不同。在遇到莊瑜小姐之前,老板的背影是孤傲,現在則是孤獨。楊帆想,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幾秒後,楊帆聽到柳世南沉聲問:“發布會的時間、地點?”

“下午四點,在W酒店。”楊帆答。

楊帆等了好一會兒,柳世南都沒有說話。最後他忍不住問:“先生,如果這段時間莊瑜小姐打來電話,要怎麽處理呢?”

柳世南說了兩個字,令楊帆脊背發涼。

莊瑜是在坐進車裏之後才漸漸冷靜下來的,可是她拿起手機,上麵的字就好像小蟲子在亂飛,一個字也看不清。

薛明說的話,跟弟弟出事的消息在她的體內攪成一團。有那麽幾個瞬間,莊瑜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爆炸了。

GK,莊瑜萬萬沒想到,蘇雅梅會找薛明幫忙。連她都知道,蘇雅梅跟GK的薛明素來不和,關係曾經水火不容到雙方拍著桌子謾罵對方的程度。

然而她忘記了,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莊瑜認真想了一下蘇雅梅的計劃,無非就是借助大量的資金在短時間內增持正信的股票,讓公司易主。

對莊瑜而言,現在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借助更強大的勢力,獲得足夠的資本,保持自己在公司股權上的絕對優勢,擊退他們的襲擊。

這個時候,莊瑜第一個想到的盟友當然是柳世南。

可是……

“瑜姐,柳先生助理的電話也是關機的。”敏敏焦急地說。

從辦公室出來,無論是莊瑜還是敏敏,都在嚐試聯係柳世南,可是這個男人卻仿佛人間蒸發了。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一時間所有最壞的場景在莊瑜的腦子裏過了一遍。

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她身邊的人竟然一個接著一個地出事。莊瑜感覺自己腦子裏像是繃了一根神經,隨時會斷掉。

車子一路疾馳到了醫院,莊瑜在下車前對敏敏交代:“我會聯係別的股東,你留在車裏繼續聯係柳先生,有消息馬上通知我。”

敏敏愣了一下,說:“好。”

莊瑜下車,一路疾步到手術室門口,竟然看到了在走廊徘徊的季若禮。

幾秒後,季若禮也注意到了莊瑜。

看到莊瑜一臉疑惑,季若禮上前解釋道:“我來看莊憐心,無意間刷到新聞,就過來看看有什麽能幫忙的。”

季若禮的眼神很真誠,莊瑜沒有理由不相信他。

季若禮很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莊瑜,她看上去像是剛剛被人從水裏打撈出來一樣,劉海貼在前額,臉都是灰的。莊瑜的眼裏藏著巨大的恐慌,隻是被一種異樣冷靜的情緒暫時壓製下去。

“你怎麽樣?沒事吧?”他問。

莊瑜看著季若禮的眼睛,臉色蒼白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她沒說話,隻是沉默地轉頭去看手術室緊閉的大門。一時間,莊瑜覺得那門板都開始扭曲了。

這一切會是夢嗎?

莊瑜想喊叫,想發瘋,想揮動雙手撕裂這個夢境。

在做這些動作以前,莊瑜用僅剩的理智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大腿上的神經告訴她,很疼,不是夢。

莊瑜眨眨眼睛,就在前幾天,她也是站在同樣的位置,一張又一張地簽著莊憐心的病危通知書。當時的莊瑜沒有料到,那居然隻是噩夢的開始。

手機被莊瑜緊緊地握在手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知道自己還要為了下午的發布會做應對的準備,可是她現在根本不想去別的地方,也想不了別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是護士拿著病危通知書朝著她走過來。

筆被莊瑜握在手裏,有幾秒她甚至忘了自己姓氏的筆畫。

好不容易,莊瑜簽上了自己的姓名。護士轉身要走,被莊瑜拉住。

莊瑜知道這樣不對,可她忍不住。

“我弟弟情況怎麽樣了?”她的聲音在顫抖。

“病人還在搶救,請耐心等待。”

護士都這樣說了,莊瑜還是死死地拉著對方不放手。

季若禮見狀,走過來溫言相勸:“莊瑜,你要相信醫護人員,不要耽誤他們做事。對莊瑞來說,時間就是生命。”

莊瑜還是不肯放手,季若禮隻好強行用力把護士的衣角從莊瑜的指縫裏抽出來。

“對不起。”季若禮代替莊瑜向護士道歉。

護士沒說什麽就匆匆走了。

莊瑜隔著季若禮的肩膀看著手術室的大門再次被關閉,她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假如莊瑞出了什麽事,她就算是守住了正信集團也全無意義。

莊瑜想,父親也就是因為明白了這個道理,才想在西區建造那個實驗性的共享住宅的吧?

當人站在生命的尾聲處就會明白,無論是巨額的財富,還是崇高的名譽,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唯有愛和陪伴才是真實的。

人類是多麽愚蠢的動物,賦予無意義的事物以無限的意義,又將有意義的事物輕易放棄。

此時,莊瑜的手機忽然振動了起來,她如同被驚醒,走到安全通道接電話。

是公司的股東打過來詢問GK的情況,莊瑜簡略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又把自己的想法跟對方說了一下,並表示希望能夠得到對方的支持。

那個股東表示會在下午的記者會上力挺她。

這個電話喚回了莊瑜的理智,她強自鎮定了幾分鍾,又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給正信的大股東打電話過去。遊說也好,試探也罷,她得看看還有多少人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才好做下一步的準備。

這些接她電話的股東之中,有些人冷嘲熱諷,有的則跟莊瑜打馬虎眼兒,隻有極少數表態會跟莊瑜統一戰線。

等莊瑜做完這些走出來,手術室的燈光還是沒有熄滅。當莊瑜再次走向季若禮,此時的他似乎已經知道了正信內部正在發生的變化。這也合理,莊瑜知道季若禮似乎跟正信的幾個股東關係不錯。

“你被‘逼宮’了?”季若禮隻是聽到了傳言。

“嗯,可以這麽說。”莊瑜沒有隱瞞。

“什麽時候?”他又問。

“今天早上九點半。”莊瑜說。

季若禮倒吸了一口涼氣:“下午四點的發布會,這意思就是根本就不給你時間反應啊!”

莊瑜咬牙點點頭。是她大意了,以為早已經過去了的危機,其實一直都在。她現在才反應過來,侯正憲被順利解聘,幾個閑人被免職成功,還有蘇雅梅的長假申請,這一切都不過是障眼法,為的就是這“最後一擊”。

不能垮掉,這個時候她絕對不能垮掉。

莊瑜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掐入掌心,不停地在內心給自己打氣。

“可你這邊有柳世南的支持,應該勝算很大才對……”季若禮說。

一直以來他都有觀察莊瑜跟柳世南之間不斷進展的關係,倒不是因為八卦,而是季若禮自己在為WM融資的時候,考慮過大名鼎鼎的安豐。可是幾次試探,他都覺得柳世南那個人有點看不透,所以他便放棄了。

“我現在聯係不上他!”莊瑜不客氣地打斷季若禮。

她居然因為季若禮的這句話而麵紅耳赤地跟他發火。

季若禮驚訝的神情就那麽直直地撞入眼底,莊瑜心一沉,她的內心深處到底在害怕什麽呢?

季若禮倒是沒有生氣,他隻是看了莊瑜好一會兒,才謹慎地問:“你說的‘聯係不上’,是什麽意思?”

莊瑜沉默了很久,坦白道:“我不知道。”

兩個人對視,季若禮從莊瑜的眼中看到一種巨大的荒蕪。

“聯係不上”四個字,往前一步是背叛,往後一步是事故。

所以她說“不知道”。

季若禮緩緩點了點頭:“那你還相信柳世南嗎?”

明明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如果是一個小時前,莊瑜一定會篤定地回答——是的,我相信他,我相信柳世南。

可是現在,莊瑜不確定了。現代通信技術發達,一個人想要失聯也是需要費些工夫的。就像莊瑞,之前聯係不上,分明是在躲避她。可能弟弟是怕葉櫻生氣吧。那麽,柳世南現在也是在躲避什麽嗎?莊瑜仿佛被人把頭摁在了水裏,慌亂得無法厘清思路。

正在這時,敏敏出現在醫院長廊的盡頭。莊瑜看著敏敏,臉上忽然出現驚喜的表情,疾步走上前去跟敏敏在走廊的中段會合。

莊瑜深深地喘了一下,問:“聯係上柳先生了?”

敏敏抿唇看著莊瑜搖頭。

壞消息。

一抹寒光從眼底閃過,莊瑜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出了什麽事?”

敏敏頓了一下,將手機遞給莊瑜:“瑜姐,我覺得這封郵件有必要拿給你看一下。”

莊瑜微微皺眉,接過手機掃了一眼,那封郵件是來自莊瑞的!

簡短的郵件,是莊瑞在登機前用別人的手機發給莊瑜的。他解釋說自己離開海島太過匆忙,手機和銀行卡並不在身邊,身上帶著的現金也有限。

莊瑞在郵件中簡要地告訴姐姐,他無意中聽到了葉櫻跟她父親柳瑞德的聊天。柳世南其實是為了幫助一個叫Alpha的公司收購正信旗下的電池業務才回到中國的。而蘇雅梅跟GK會聯合對莊瑜“逼宮”的事情柳世南一直都知道,也可以說這也是柳世南幫助Alpha的計劃中的一環。

一瞬間,莊瑜感覺有人用鋒利的尖刀從背後捅入她的心髒。瞬間的愣怔和麻木過後,有劇烈的疼痛從傷口處蔓延開來,短時間內便席卷全身。她抬起頭,覺得醫院走廊的燈光竟然比正午的陽光都要刺眼。而那白色的牆麵忽然就像有了生命,從四麵八方向她擠壓而來。

最壞的情況出現了,莊瑜隻能眼睜睜看著眼前的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等那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感過去,莊瑜才抬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使勁呼吸卻還是覺得缺氧。

“瑜姐,你還好嗎?”敏敏關心地問。

莊瑜茫然地看著敏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接著莊瑜看到季若禮也在同她說話,可莊瑜太混亂了,完全沒聽清。

莊瑜閉上眼睛,那些跟柳世南有關的片段紛至遝來。幾個月來,這個男人占據了她太多的生活和記憶。

她想到自己最初不是對他沒有戒心的,他甚至提醒過她“千萬不要相信我”,但她的心牆卻還是一點點被他融化於無形。事到如今她才明白,他的冷漠,他的衝動,他的體貼,他的關心,他的喜歡,還有他的愛,這些統統都是假象。

如果她可以再冷漠一點,如果她可以再有經驗一些,她是不是就能在陷入愛情之前理智地判斷出柳世南的目的?仔細想一想,這段時間他其實隻做了兩件事:第一,激化正信的內部矛盾,比如背著她把照片寄給陳晶那件事;第二,博取她的絕對信任。

莊瑜按住額頭,脊背滲出冷汗。什麽戀愛?她跟柳世南之間發生的一切分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柳世南跟蘇雅梅一樣,等的是今天GK領頭發動的“總攻”,這樣莊瑜就會向已經身為男朋友的他求救。

莊瑜這次的求救心態會跟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完全不同。現在的莊瑜對柳世南是百分之百的信任,絕對不會有任何的防備心理。莊瑜甚至會幫助安豐名正言順地吸納正信的股份,再讓安豐輕而易舉地成為正信的第一大股東。

到時候,柳世南在正信就擁有了絕對的控製權,他隨時可以做主把電池業務從正信集團剝離出去,兵不血刃地成為最大的贏家。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好計劃!好謀略!好手段!

莊瑜深呼吸,再次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莊瑞的信。她的目光每掃過一個字,都感覺好像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刺入她的心窩。

這是一部早已寫好的劇本,她竟然演得這麽賣力,這麽認真。

她可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瑜姐……”

莊瑜再次聽到敏敏小心翼翼的聲音。

莊瑜抬頭,好一會兒,她眼前隻有一片黑暗。等那一陣黑在眼前消散,莊瑜才發現自己正坐在靠牆的座椅上,而季若禮蹲在她麵前仰頭看著她。

季若禮眼睜睜看著莊瑜的眼睛裏升起一層一層的霧氣,就在他打算給她遞紙巾的時候,她的眼睛竟然硬生生地把那層層疊疊的霧氣再次壓了回去。

季若禮張了張嘴,想問什麽,又覺得現在並不是很好的時機。

末了,莊瑜的肩膀晃動了一下,季若禮看她想要站起來,便伸手去扶。可她的手握住他的手臂半晌,竟然動不了。

季若禮往下看了看,莊瑜的雙腿竟然在發抖。

“你的腿……”

“有點使不上勁。”莊瑜聲音幹澀地說。

莊瑜說話的時候,握住季若禮手臂的那隻手卻在不斷地發力。

季若禮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力氣。有幾秒,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她捏碎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季若禮看不到郵件內容,莊瑜又是這種反常的狀態,他隻有偏頭問敏敏。

敏敏看了看莊瑜,又看著季若禮,狠狠地搖頭。

這時,敏敏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有些哽咽地對莊瑜道:“瑜姐,是柳先生。”

莊瑜咬住下唇,眼裏閃過一絲狠戾:“不要接!”

如果現在接了,她一定會露餡。莊瑜還沒準備好麵對柳世南,而柳世南又太了解她了。

她想起他們相遇的最初,柳世南曾經毫不客氣地點評她,“撒謊是技術活,莊小姐使用得還不夠熟練”。

莊瑜知道自己在這方麵不成熟,她得爭取一點時間,讓自己各個方麵看上去都很“正常”。

莊瑜又想到,如果自己跟柳世南什麽都沒發生,莊瑞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躺在這裏。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一定要反擊,絕對不能讓莊瑞白白遭罪!

莊瑜想到這裏,又看向手術室的燈光。她眨了眨眼睛,覺得那燈光似乎變成地獄般的火焰向她撲過來。

整整十分鍾,莊瑜都沒有說話。那十分鍾裏,她內心經曆了怎樣的煎熬,隻有她自己知道。

十分鍾後,莊瑜忽然再次看向季若禮:“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莊瑜問出這句話,其實並沒有什麽底氣。誰知季若禮竟然連想都沒想就說:“算啊!我為我在網球場說的話負全責。”

她沒想到,季若禮不但記得,還記得這麽清楚。幾個月前,她在網球場撞到季若禮被季鋒為難,季若禮開玩笑說自己欠莊瑜的人情,會還給她。

莊瑜還記得季若禮說,希望他的人情她不會用到,因為如果到了不得不來求他幫忙的地步,那時的她一定很慘。

莊瑜苦笑,這真是一語成讖。

季若禮以為她沒聽到自己的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就算沒有這些人情我也會幫你的,隻要你開口。至少在我心裏,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

他態度誠懇,莊瑜隻覺得有巨大的暖意從心底衝到眼底。她點頭,努力瞪大眼睛看著季若禮說:“請你幫助我保住正信集團。”

“關於當前的情況,你有什麽方案嗎?”季若禮問。

莊瑜心裏倒是有一個辦法,她又看了季若禮一會兒,似乎想用短暫的時間來判斷季若禮是否可信。然而這個時候,她除了放手一搏別無選擇,柳世南是她千挑萬選的盟友,可結果呢?

“我是這麽想的……”莊瑜先跟季若禮分析了正信現在所麵臨的危機,然後條理分明地跟季若禮交代自己的計劃。

季若禮聽完之後問:“你確定?”

莊瑜鄭重地點了點頭,接著將自己的手機殼從手機上拆了下來。

莊瑜離開醫院以前莊瑞總算做完手術被推了出來。但醫生說莊瑞還沒有完全度過危險期,還要在ICU裏觀察一段時間。

雖然發布會時間緊迫,但莊瑜還是穿上防護服進入ICU,站在弟弟的床前。

醫院是一個讓人覺得無力的地方,比如現在,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各種管子插入莊瑞年輕的身體裏,而他受傷的臉部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他難過嗎?疼嗎?會怪她這個姐姐嗎?

“阿瑞,你一定要醒過來,知道嗎?姐姐沒有你不行,姐姐沒有你也活不下去,所以你一定要醒過來。”莊瑜說完,眼眶酸澀地看著病**的莊瑞。

她的話他能聽到嗎?

莊瑜想起醫生從手術室裏出來,對她說就算是度過了危險期,莊瑞也不一定能夠醒來,因為他的頭部受了很重的傷。

“不過,也許會有奇跡。”

那一刻,莊瑜隻覺得生命裏有什麽轟然崩塌,驟然遠去。

醫生出來的時候她以為有希望了,可是現在……

乍現的希望比絕望還要令人悲傷。

奇跡是這樣一件虛無的事情,並不是人們虔誠祈禱它就會出現。

況且,她現在需要的還不止一個奇跡。

必須要離開醫院了,她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走出醫院大門,莊瑜有點恍惚。

正午時分,周遭高而密集的樓宇將陽光割裂,支離破碎地灑落在地上,就像是她荒腔走板的人生。

回去洗漱更衣準備下午的發布會,莊瑜從鏡子裏看到的那個人如行屍走肉。她試圖給自己化妝,想用精致的妝容巧妙地掩飾自己的疲憊。但是因為皮膚太幹,塗在臉上的粉底都輕飄飄地浮在表麵,襯得她更加麵目可憎。

這個時候,柳世南的電話又打來了。莊瑜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她知道柳世南是一個多麽聰明的人,稍微的疏忽都會露出破綻,這一次她必須接。

莊瑜曾經在接起他電話的時候有多麽期待,現在就有多麽抗拒。

“越是被逼上絕路,越是要氣定神閑。”這也是柳世南曾經告訴她的話。

莊瑜一個深呼吸,抬頭看著鏡子裏的女人。片刻後,鏡子裏的人竟然展露出一抹無限溫柔的笑。

這一刻,莊瑜知道她得到了那張夢寐以求的麵具,她已經準備好了。

電話被接起,柳世南劈頭就問:“你怎麽樣?”

“不好。”莊瑜輕聲說。

她就像平日裏一樣,將他不在期間的事情說給他聽。末了莊瑜說:“我真的很不好。”

初遇的時候,柳世南曾經警告她,“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莊瑜想,她現在就很有這種樣子。是的,她在撒嬌,有意識地撒嬌和示弱。莊瑜的語氣是那樣溫柔、平靜,對柳世南充滿了依賴感。

他現在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潛心設下的計劃隻差一步便可以完美收網了。

接著,莊瑜聽到柳世南說:“莊瑞的事情我幫不了你,但公司的事你不用怕,我已經開始吸納正信的股票,不久後安豐就會舉牌,通知證交所和證監會。有件事我要事先說明,這樣一來,安豐的持股比例可能會超過你的。不過你也知道,我為了幫你,別無選擇。”

明知道會是這樣,莊瑜還是感覺到一種萬箭穿心的痛。

他分明早已做好準備,卻還是一副為她好的姿態。

人與人之間,需要跨越多麽極致的虛偽,才能抵達彼此的真心?

可是現在她不能拆穿他。於是莊瑜盡力壓製住自己的情緒說:“我相信你。”

一番簡短的對話,莊瑜能聽出,柳世南還沒有發現異樣。

就像他了解她那樣,莊瑜現在也足夠了解柳世南。

不幸中的萬幸。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便收了線。掛斷電話後,莊瑜看到鏡子裏的女人一點點地收斂了全部笑意。幾秒後,莊瑜猛地把電話摜出去好遠。

“啪”的一聲後,她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惡心,真是惡心!

莊瑜閉了閉眼睛,不由自主地俯身幹嘔起來。

在距離GK的小型記者發布會還有三十分鍾的時候,莊瑜見到了柳世南。莊瑜看到他的時候不由得想,這段時間柳世南真的如他所說是在國外嗎?為什麽他把每一個點都掐得這麽準?現在他是不是要跟她說,之前之所以聯係不上,是因為他還在飛機上?

這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啊!莊瑜冷冷地想。

柳世南朝著她走來的那一刻,莊瑜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從身體裏抽離,飄**在空中,用一雙冷眼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她看著他對自己笑,看著他溫言安慰麵色蒼白的自己,看著他毫無愧疚地將她摟入懷裏。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演技可以這樣好。有那麽幾秒鍾,她還會自我懷疑,是不是錯怪他了,這一切怎麽可能會發生呢?一個人欺騙另一個人,為什麽可以這樣真?

那雙在她狼狽的時候伸出的手,那些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還有他們在暗夜裏相互取暖的溫存,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假象嗎?

“你還好嗎?”

柳世南的詢問讓莊瑜很快調整了自己的狀態。因為現在的她,同樣需要真誠地表演。

莊瑜拿出畢生的定力,在柳世南的麵前表演驚慌,表演恐懼,表演憤怒,最最重要的是表演對柳世南的信任和愛。

最後,莊瑜飄浮在空間上方的靈魂,看到他們熱烈地親吻。

莊瑜沒想到,她的身體竟然連這個都可以忍。

原來,隻要人願意,什麽都能忍。

忍無可忍,還是要忍!

親吻之後,她在他的懷中認真地審視那雙眼睛。因為莊瑜想看清楚眼前這個她永遠也看不透的人體內到底有沒有心,還是不是人!

柳世南發現了莊瑜的異樣,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怎麽了?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莊瑜心頭一跳,冷汗如幽靈爬上她的脊背。她忽然伸手抱住柳世南,緊緊地抱住。這樣他就看不到她的眼睛,她害怕精明的他從自己的眼裏看出端倪。

幾秒後,她感覺到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背,一下又一下輕拍著安慰。

“這麽害怕啊?”他問。

莊瑜頓了頓,聲音很輕地說:“現在不怕了。”

是的,現在的她,已經被打碎了的她,竟然連他這個魔鬼都可以擁抱。她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就在莊瑜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個擁抱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接著是敏敏的聲音:“瑜小姐,是醫院打來的電話。”

莊瑜心中“咯噔”一下,她匆匆推開柳世南的肩膀,垂眸走到門邊,打開門接過敏敏的電話。

“什麽事?”莊瑜緊張地問。

“是我。”電話那頭卻傳來莊憐心不客氣的聲音,“季若禮說梅姨要把你趕出董事會?”

莊瑜皺了皺眉頭,她怕柳世南聽出什麽,於是轉身對他做了個手勢,徑直往衛生間走去。衛生間的門關上後,莊瑜又聽到莊憐心罵她:“笨蛋。”

莊瑜蹙眉。

“梅姨是什麽人你還不清楚嗎?爸爸都沒有她心思深,你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莊憐心說。

莊瑜苦笑,她當然知道了。不過她覺得現在不是爭論這個的時候,於是問:“你現在怎麽樣了?感覺好點了嗎?”

聽說自己的子宮被摘除以後,莊憐心的反應竟然格外冷靜。這讓莊瑜心裏直打鼓。雖然給莊憐心做手術的醫生醫術精湛,但這種手術是會對莊憐心的身體產生很多意外的影響的,且這種影響會是長期的。而且,她好像很想要孩子……

莊憐心沒有回答莊瑜的問題,繼續自己的話題:“我會把我名下正信的股票轉給你,不要錢的。”

姐姐出乎意料的決定讓莊瑜鼻頭發酸。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發聲。

人生有種種沒想到,有壞的,也有好的。

莊憐心手裏的股份對現在的莊瑜而言是杯水車薪,可難得的是姐姐的這份心。此時此刻,莊憐心能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就代表那個盤桓在她們姐妹心裏多年的疙瘩,終於解開了。

也許人隻有置身於絕對的黑夜,才能看到真正的光明。

找回自己的聲音後,莊瑜由衷地說:“謝謝你啊,姐。”

莊憐心冷哼一聲:“你不要太感動,我也很壞,我這麽做的目的是要你一直都欠著我的。一輩子都欠著我,下輩子做姐妹還要欠著我。莊瑜,你聽明白了嗎?這輩子和下輩子你都是欠著我的!”

莊瑜眼眶溫熱,吸了吸鼻子說:“我聽明白了。你支持我、愛我,下輩子還想要跟我做姐妹。”

“……”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說話,莊憐心似乎也哭了。

最後莊憐心對莊瑜說:“我現在很好,醫生也說我恢複得很好。公司的事我幫不了你,但是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看著莊瑞。他也是我的弟弟,他醒了最要感謝的人是我。”

莊瑜想笑,可是剛剛勾起嘴角,眼淚卻湧了出來。

大概莊憐心也覺得難為情:“沒事我就掛了。”

“等等!”莊瑜開口製止她。

“怎麽了?”莊憐心問。

莊瑜用手背狠狠地擦了眼淚,小聲說:“你的股票先不要急著轉移到我的名下。”

“為什麽?你不是正需要這些嗎?”莊憐心覺得很奇怪。

莊瑜搖了搖頭:“這個動靜太大了,我怕會打草驚蛇。”

“那你想到辦法對付他們了?”莊憐心問。

莊瑜說:“那就要看季若禮能不能幫我辦成那件事了。”

莊憐心沉默了一下,說:“其實季若禮那個人還挺靠譜的。我以前啊,就是眼瞎。”

“咚咚咚。”有人敲門。

是柳世南,他說:“莊瑜,時間到了。”

莊瑜“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她站起身,對外麵說了一句“等一下”,又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莊瑜往臉上撲了幾捧水,接著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的臉自然是有些腫的,但臉色卻奇跡般地好了很多。

剛剛的通話雖然短暫,對她而言卻是莫大的鼓勵。

與其說莊瑜從裏麵看到了希望,不如說她從那通電話裏看到了愛。

而對於人類而言,愛跟希望有時候是相通的。

柳世南看著莊瑜從衛生間出來,她的眼睛腫了,可似乎多了一抹剛剛沒有的神采。

“跟誰打電話呢?”他摟著她,用下巴摩挲她的頭。

他忘了,他以前從來不會問這樣的小事。

費盡心機的布局眼看著就要收網,他本應鎮定,但他做不到。從看到莊瑜眼睛的一刹那,柳世南的心裏就開始忐忑。他平日裏很能夠感受到她細微的心思,但今天柳世南覺得自己這種感知力似乎有所下降。

就像現在,他看著她紅腫的眼泡,忽然就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無力感。

假如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怎麽樣呢?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害怕那一刻的發生。

可是,現在要讓他停手是不可能的。

對柳世南而言,幫助Alpha完成收購是他職業生涯裏一場非常重要的戰爭,他將自己的名譽跟將來都放在裏麵,他一定要贏!

“沒什麽,是莊瑞的主治醫生打電話跟我說現在的情況。”他聽到莊瑜說。

柳世南隨口“嗯”了一聲,並沒有要問莊瑞情況的意思。

他現在應該也很緊張吧?所以連戲都演得不那麽完整了。莊瑜這麽想著,微微垂下眼簾,以免眼神泄露自己的心緒。

“我們走吧。”她說。

他說了一聲“好”,向她伸出手。

柳世南看到莊瑜頓了頓,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她的手冷得像冰。

發布會在W酒店的會議室舉行,會議室本就不大,現在裏麵還站滿了人。空調似乎失去了作用,人們的體味和香水味交織在一起,合成一種難言的味道,令莊瑜深感不適。

柳世南陪著莊瑜坐在靠後的位子上,她的手還被柳世南攥在手裏,可是那並不能使莊瑜感覺更好一些。多有意思啊,以前覺得是支持的動作,在得知真相後隻覺得是操縱和禁錮。

會議開始後,莊瑜就一直盯著台上。她逼著自己目不斜視,也逼著自己擺出冷漠的表情。她知道,接下來的幾天裏,將是她在這個劇本裏的重頭戲。她一定要演得足夠好。

從跟柳世南進入會場開始,莊瑜就能夠感覺到周圍的人用種種異樣的眼神注視她、觀察她。此刻她的身體仍然在微微顫抖,但她的心裏卻冷靜了許多。

莊瑜想,過了這麽久,她的適應能力已經比最開始接手公司的時候要好太多。原來在此之前,她每一日的咬牙堅持都沒有白白浪費,而柳世南對她的“指點”也很成功。

會議居然是由侯正憲主持的。這個被正信解雇了的高層,如今以GK員工的身份站在台上,對莊瑜進行宣判。

似乎是為了故意讓莊瑜難堪,侯正憲每說兩句話,都會看向莊瑜。每到此時,莊瑜都會十分平靜地跟他對視,直到侯正憲先移開目光。

莊瑜想,她就算要輸,也不能輸給侯正憲這樣的人;她就算要輸,也不能是現在!

發布會進入正題後,GK的薛明上台。

《告全體股東書》的內容自然是提前寫好,並且經過了反複斟酌的。

GK準備得非常充分,把正信的業務情況、公司結構、股本構成和股票走勢都做了簡要的介紹,並且分析了公司現有的產業狀況等,洋洋灑灑的內容,念了快一個小時。

莊瑜在台下聽得非常仔細,一個字也沒有漏。等到薛明快念完時,她忽然舉手:“我要求說兩句話。”

台上的薛明沒料到莊瑜會在這個時候站起來,他愣住了。

“這個……沒有必要吧……”許久,薛明才說了這句話。

莊瑜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套裝的裙擺,沉著地質問:“這件事一天沒有塵埃落定,我就還是正信的主席,為什麽不能發言?”

……

“對啊,讓莊小姐發言嘛。”

“給正信提意見為什麽不讓正信的主席發言呢?”

“我們想聽正信的主席說兩句。”

……

這個時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記者們發話了。

莊瑜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的目的一定能達到。

既然是記者發布會,當然要照顧到記者的想法,薛明下台同前座的幾個人短暫交流,又跟侯正憲說了幾句話後,終於站回台上。

“好,現在我們有請正信的現任主席莊瑜小姐上來發言。”

莊瑜偏頭看了柳世南一眼,接著站了起來。她走了兩步後,柳世南的手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就這樣,莊瑜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了講台。

她的目光掠過台下的一幹人等,盡力讓自己保持鎮定,緩緩地說:“正信一直歡迎新老股東提意見,剛剛GK提的意見我都記在了心裏,有些我同意,但很多我都不能同意。稍後正信會以自己的方式對這份告股東書做出回應,到時候會以正式形式通報各位記者。”

“莊瑜小姐指的‘稍後’是什麽時候?”

“現在這種情況您是被逼的嗎?”

“正信的董事會改組是否意味著您將失去現在的職位?”

……

莊瑜的上台讓現場氣氛變得更加熱烈,然而莊瑜並沒有回答記者們的提問,而是穩穩地走下了講台。

柳世南很快上前護著她離開會場。

莊瑜這麽做完全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時間,她希望季若禮那邊能夠一切順利,她希望自己最後的希望可以不放棄她。

也許會有奇跡。

發布會從頭到尾,莊瑜的腦海裏反複出現的就是這句話。

她想到莊憐心的那通電話,忽然覺得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所謂奇跡,不就是在絕境中產生的嗎?

本以為這一切已經結束,莊瑜跟柳世南卻在酒店大堂碰到了蘇雅梅。發布會繼母沒有出席,來的是她的代理律師。可蘇雅梅現在在這裏出現,莊瑜想,也許是為了看她有多難堪吧?

莊瑜不想跟蘇雅梅多說,冷著臉與她擦肩而過。

“小瑜。”

莊瑜心中一震,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但是我有話跟你說。”蘇雅梅說話的腔調一貫優雅。

莊瑜緩緩轉身,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既然早晚都要麵對,現在躲開也沒有任何意義。

莊瑜看到蘇雅梅目光流轉,眼睛從她的臉上轉到柳世南的臉上,再爬上莊瑜的臉。

莊瑜忽然想起繼母在嫁給父親之前曾經是一位京劇演員。

青衣,據說是所有角色裏最難的一種。繼母蠱惑人心的天分跟她的戲曲天分一樣高,所以她不但能讓父親接納她,更是讓父親帶著她進入商場,學做生意。也正因為她插手了家裏的生意,為公司出過力,她才會在麵對那樣的遺囑時表現出巨大的不甘。

莊瑜到現在都很好奇,父親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到底發生了什麽,兩個人才會徹底決裂。明明父親是那樣寵愛她……

想到這裏,莊瑜開口道:“你想說什麽?”

出乎意料,蘇雅梅沒有諷刺莊瑜,而是抬了抬下巴指向柳世南。

“他不久後就會訂婚了,跟葉櫻。”

沒想到會聽到這句話,莊瑜的心猛地收緊。這一次莊瑜沒有控製住自己,她猛地回頭盯著柳世南。

他輪廓深邃,側臉的棱角鋒利非常,這些都是她曾經深愛的特質。也因為深愛,她竟然忘了這個男人的心深不見底。

“我的消息不會錯,他的養父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小瑜,事到如今你不會真的以為他會幫你吧?”蘇雅梅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見莊瑜不回應,蘇雅梅又說:“小瑜,這個男人要的可比我想要得到的多,他這邊跟你戀愛,那邊卻跟別人有了婚約。你再這麽信任他,遲早會出事。不如現在回頭,跟我站在一起,我們一家人,萬事好商量,我不會虧待你。”

現在莊瑜明白了,蘇雅梅來不是為了看她有多難堪,而是為了瓦解她跟柳世南的聯盟。

此時,柳世南也終於回視莊瑜。

他麵色淡漠,眼神平靜,那雙眼睛好像在問莊瑜:“你不會相信蘇雅梅的話,對嗎?”

莊瑜當然信蘇雅梅的話,但柳世南的反應更讓她吃驚。在這樣一個謊言被拆穿的時刻,他竟然可以冷靜到這種地步。

此刻,他的手就扣在她的脈搏上,就像是扣住了她的命門。莊瑜努力穩住自己,末了,微微一笑,朝蘇雅梅伸出手。

蘇雅梅一愣:“什麽意思?”

莊瑜說:“證據。你剛剛所說的那些話的證據。”

蘇雅梅說:“你寧願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人?”

莊瑜冷笑:“梅姨,這段時間你對我對公司的所作所為,哪一件是會對‘自己人’做的事?”

莊瑜冷聲道:“所以你剛剛說的話沒有證據,是嗎?”

蘇雅梅張了張嘴:“小瑜,你……”

“那就是栽贓陷害了?”莊瑜問。

莊瑜從柳世南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反握住他的手。接著,莊瑜用帶著十萬分篤定的語氣說:“梅姨,我覺得比起無憑無據的你,我的愛人更值得我信任。你說呢?我現在前前後後看一看,把我推向懸崖的從來都是梅姨你啊。”

莊瑜說完,拉著柳世南離開。

蘇雅梅麵色鐵青地回望,正好看見柳世南回頭,對她露出譏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