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候鳥

1

去東山路是為著學書法。

媽常說他們餘家人拘禮,一個個喜歡字啊書的,念到知識在腦子裏沉沉的,故此性格活潑不起來,她才不理。晴明天氣裏沒有雲,從書桌上望出去,城市的邊緣是海,烈日下水汽蒙蒙的,像浮在地平線上一團藍灰色的霧氣。

往往是餘老師指導英岐時,心遠就在書房裏寫作業。

房間門不關,心遠寫一會兒側頭看,見到客廳一角鵝黃的落地燈,下午時分也亮著光。長案前麵站著餘老師和英岐。他十三歲,個頭才與她的劉海一般齊,眉眼定定的,一心一意提筆,寫完,很羞赧地望一眼餘老師,兩個小小的梨渦便浮現出來。

休息時總有一碟核桃酥,飲料是冰的忌廉蘇打兌鮮奶,涼涼的、滑滑的,像喝**的冰激淩。餘老師胃不好,隻喝溫水,微微笑著端給他們每人一杯。烏木圓餐桌擦得發亮,倒影裏看得見白臉的兩個人,頭對頭湊在一塊,小乳羊一樣專心地吃東西。

到後來回憶起,那段日子純淨得簡直令她不敢相信。

她總是恍惚,想餘老師那邊是夢,還是家裏的一切才不真實。回到厝屋,坐下來把書包卸在椅背上,一張卷子做不到半頁,下巴頦兒已經癢癢的,不摸也曉得快要生痱子,連衣裙背心上的一片在公交車上已經濕透,踟躕一刻要不要開冷氣。媽拎了小板凳坐到心遠的房門口:“怕要來台風,鬼天氣熱得哦……”她一邊擇菜一邊就手擰開了風扇。

這台風扇專門放在她房裏,還是他們從武漢帶來的,塞在行李裏麵坐火車又過大海,跨越半個中國,製造年份恐怕比她出生還要早。心遠悶悶地又翻出英文試卷來做,媽問她今天字練得好不好:“要給家裏爭氣,不要讓人家說我們沒出息。”

心遠最厭恨這一句,偏偏媽翻來覆去總是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孤兒寡母,其實不過是爸在武漢的單位倒閉了,風扇廠欠了員工大半年的工資,就幹脆叫員工去庫房裏隨便拿產品去抵。爸畫了一輩子設計圖,斯斯文文的,人人見了都叫一聲“餘工”。他不好意思夥在裏麵同人家搶,每天仍然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早晨起來吃過皮蛋粥就去公園裏坐一天,挨到下班的點才回來。直到媽敏銳地發覺情況不對,趕上最後一批人潮,去倉庫裏搬回十來台積壓多年的老式風扇。

就是這樣的風扇,媽還要拎著送人情,也叫上心遠一起。

她才不要去,光想想都覺得難堪死了,現在誰還用這個啊。但媽很務實,堅定認為過去的東西質量就是好,是現在想買也買不到的。她送完風扇又請客,家裏天天開流水席,心遠放學回來,那幫吃飯的客都還沒有散。

人在走廊裏,就已聽得見自家嘈雜的麻將聲。推門進去,爸籠在一片煙氣裏,臉上紅紅的,不曉得陪了多少杯。媽一邊壘城牆一邊笑:“哦喲,都是這麽財氣的老板了,也照顧照顧我們老餘嘛。”

心遠蹲在玄關換鞋,難堪得站不起來,隻覺得眼前的煙氣、酒氣和麻將氣裏,是整個家垮塌了似的一片淒惶。

然而吃飯也沒有用,半個月後,媽再不提請客的事了。

心遠這個時候放暑假,下學期學費還湊不出來,三個人窩在家裏,感覺家忽然也變得小了,處處胳膊碰肩膀,誰見了誰都不順眼。爸整天躺著睡覺,媽點火發了幾回脾氣,有一天突然說,不如回湄洲去。

“湄洲好歹是你們姓餘的老家,時運不順啊,劉備也回老家種過菜嘛。”

心遠剛要說是“你”不是“你們”,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想一想又住了嘴,莫名地覺得如果這樣說,爸簡直太可憐了。

離開武漢時,他們沒有賣掉房子,都覺得有一天會再回來。家具也都在,陽台的紗門上還掛著一把端午的菖蒲,風幹的灰綠色,在熱風裏懶散地搖著。心遠記得那天太陽很大,流了很多汗,候車室裏媽的眼睛紅了。倒是她,痛快地揮揮手,一滴眼淚也沒有。

2

一路上心遠都吃不下什麽東西,胃口差到要命,這才知道坐長途車是這麽辛苦的事情。坐一夜火車又換輪渡,站在碼頭上,她第一次看見海,打起精神沒兩分鍾,又發現船也不好坐,半小時水路晃**得和鋼絲繩一樣。午間的太陽照下來,海腥氣卷著船上的柴油氣,迫得她一張臉慘白,連苦膽汁都吐了出來。

休息了兩天,她才緩過來。

湄洲唯是花多,一條巷子走下去,島民院牆裏的三角梅如瀑布一樣枝枝蔓蔓地伸到路邊來,行人走著時要當心碰頭。祖父母早在爸念中學時就已經去世,現在的老房子裏住著別的人家,爸多年在外,連這個地方什麽時候被什麽人賣了,都通通是一句“不清楚了”。

所以兩個人又是一頓吵。最後媽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輛黃魚車,天沒亮就和爸一起去碼頭拉水果,他們租了防波堤後麵一帶的老厝屋,門前有幾棵瘦瘦的杧果樹。陽台上的衣服總晾不幹爽,雨天裏握著的都是水腥氣,像海藻一條條披在空氣裏。

媽說你們餘家人天生的寡情寡義,爸就抗議。可他們一家搬回來到現在,從前的親戚不見走動,爸的幾個堂表姊妹也並無接風洗塵的邀請。倒是有一天撞上餘老師,在他們水果檔買了一箱蓮霧,爸執意不肯收錢,下次她來,就問他們同不同意心遠去她那裏學書法。

心遠最討厭去水果檔當幫手了,很願意憑空冒出一個餘老師搭救,答應第二天就去。

餘老師住島的另一邊,公交車走半程到了中心市區,窗外已經能望見高樓林立,巨型廣告牌和大熒幕屏從玻璃外牆上流過去,是流不盡似的繁華。心遠一晃眼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武漢。在平房巷子裏住久了,一時間竟不適應,才知道湄洲是這樣的別有天地。

東山路卻又不同,鬧中取靜,一排殖民年代的五層樓,紅琉璃瓦頭,老式木柵陽台舊舊的,一條街是咖啡館、糕餅和茶葉店。樹影覆在人家的陽台上,安貞如一幅靜默的水彩畫。

她一眼就愛上了這裏。

算起來,餘老師還是爸爸的遠房姑母。餘老師沒有結婚,獨身住在東山路三樓一套小房子裏。老式樓梯窄窄舊舊的,地板是黑白的棋盤紋,擦得幹淨,八仙椅上放一個海棠色的繡花靠枕,房裏若有似無的一點崖柏香。心遠不叫她姑婆,怕平白地把人給叫老了。

餘老師泡茶給她喝,又問她多大。聽見十三歲,多好的年紀,她笑,你馬上會交到朋友的。

那位朋友是誰,餘老師沒說。門鈴響了,餘老師去開,心遠聽見門開了,坐在八仙椅上把背挺得筆直,想著怎麽跟人家打招呼。結果一打照麵,她幹脆不應聲了。

沒想到是個男孩,光記得他叫薄英岐,三個字的名字。念出來還不覺得,後來他拿從前的初級臨摹帖送她,她翻開扉頁看,右下角斜斜地用藍色圓珠筆簽著“薄英岐”。當下她感覺心一緊,像從未覺得中文字可以寫得這樣,簡直帶著一股謫仙氣。

英岐五歲起就跟著餘老師學書法,聽見心遠也要練,還是從頭學,便慢慢把自己不需要的器具帶過來送她。她接過後竟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囁嚅兩句,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見。直到餘老師宣布吃茶點,她才速速地抬頭看他一眼。

3

英岐大概住得不遠,她猜。

盛夏裏爬三層樓上來,也不見他有一點汗意。有時他來上課,會帶一個石榴碎花的布包裹,打開來是楠竹便當盒,裏麵裝著英岐媽媽做的幾樣點心,拿過來給餘老師嚐鮮。

比起吃東西,心遠更豔羨那小小的石榴花布和便當盒,她好像可以看到那後麵溫柔的英岐媽媽,連著這一切美的事物,連著餘老師烏木八仙椅的家,它們才是無限匹配。

有一回英岐帶了紫蘇梅,她覺得好吃,便多吃了幾顆。下一次他們上完課,走在樹影娑婆的街道上,英岐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印著櫻花的紙袋遞給她,說是順便給她帶的紫蘇梅。

他沒有當著餘老師的麵拿出來,她心裏覺得意外又感激。她媽媽做事從不這樣,當著外人的麵一樣大大咧咧地笑話她,很小就不給她尊重。她想他是不是對誰都這麽好,像他們一同走在路上,路邊有乞丐,他亦不忘記給錢。

有一次她提醒他:“不要浪費錢了,我覺得他像騙子,那個人在這裏好久了。”

“就算他是騙子吧,可都沒有人理會,在太陽下坐一天。”英岐很靦腆,一對梨渦浮閃而逝,“不過我倒情願他是騙子,那樣心裏會好受一些。”

那袋紫蘇梅她帶回家,藏在抽屜裏,小口小口地噙著,好多天才吃完。她把紙袋清理幹淨,折成平整的方塊,又放回抽屜裏去。

暑假裏,他們一周上兩次書法,到開學就改成一周一次。星期六的下午,餘老師仍然在課餘給他們端茶點,練完字又給他們念王維的詩集。

黃魚車被城市管理局罰了幾次,媽的手頭有了點積蓄,決定幹脆去菜市場盤下店麵,不再打遊擊。自此他們回家更晚,有時心遠一覺睡醒,房間裏暗暗的,隻有那台老風扇吱吱呀呀地在轉。起來喝水經過廚房,她看見電飯煲還通著電,紅色保溫燈一閃一閃的。打開看,是她給他們留的飯,幹黃幹黃的,一碟菜蔬熱在上麵,都燜到分不出顏色了。

媽一直覺得書法沒什麽用,有意無意會跟心遠說起對麵小超市老板家,兩個兒子一放學回來就在店裏幫忙。她又說人工貴沒法請幫傭,還說一天到晚腳站得痛到要死。心遠左耳進右耳出,隻管一聲不吭。媽幹脆明說,至少你周末過來幫忙,你學校的課業不重吧?

她想說重,可是重,就更沒有理由周六還浪費半天去學書法了。那盞紅色保溫燈,像燭火一樣烙在她的眼睛裏。

她炒了菜去送飯,媽吃完坐一會兒,總說要上廁所,一去就是一兩個鍾頭。有時客人多,心遠和爸兩個人手忙腳亂,遇上挑剔的,翻翻撿撿,指甲把水蜜桃都掐破相幾個。父女倆嘴拙,提醒了一句,倒被人家回嘴到瞠目結口。心遠等不及要去上書法課,留爸一個人在店裏。晚上回來,發現他們冷麵冷口的,像是又吵過了。媽算賬時發現他們找錯了錢,“你們兩個有什麽用,無用呀,我一世命苦”之類的碎碎念了一夜。

父女倆老老實實聽著,手頭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洗漱、寫作業、看報紙,一天就這樣過去。

4

十一月裏,餘老師上完課,問他們月底要不要一起去福光寮,到那邊待兩天一夜,初冬,正是赤道線附近最好的季節。因為要在外地住宿,必須要得到各自家長的同意。

她不曉得什麽福光寮,擔心一些費用上的事,不好意思問餘老師,怕餘老師像買紙筆一樣,又幫她付了。到樓下她才叫住英岐,問福光寮是不是很遠。

“要坐船,湄洲外麵還有三個離島,它是其中最小也最遠的那個。”

“好不好玩?”

“那邊都是森林,有好多條小瀑布、淡水湖,很多很多魚,還有冬候鳥,高山上麵有紅楓林,還有一些打魚的原住民。近海這邊的漁輪都是福光寮開出來的哦。”

他很耐心地給她講,她聽著,心裏向往又憂愁。兩天一夜,如果不是大景區,應該不見得有多貴。

星期天,她開始主動泡在水果店裏。反正隻要媽不在,爸都坐在門口曬太陽打盹兒。有人來買,過秤打價格,收了錢,心怦怦跳快,電光石火間把錢塞進自己的校服兜裏。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心遠告訴自己,五百塊就好,五百塊就好。攢得太慢,她幹脆午飯也不吃,餓著肚子在教室裏做題。錢都存在英岐的櫻花紙袋裏,每天都會掏出來數一遍,像睡前儀式一樣。就這樣螞蟻搬家,零零碎碎的,竟然有一天也攢了五百八十塊。

她把紙袋壓在幾本書下麵,合上抽屜。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那些小小的、細微的快樂,也就發酵得飽飽的。夢裏覺得自己像活在一個童話故事裏,秋色連波的淡水湖上,冬候鳥一隻隻貼著水麵飛過。

攢夠了錢,她又不願意去看店了,坐在那一堆堆水果前麵,總在挑、在理。他們家冰箱裏一堆爛水果,皺巴巴幹成一團的百香果、一個洞接一個洞開始潰爛的哈密瓜、起了褐斑的蘋果,總在吃這種東西,光聞到都膩了。

下雨天沒什麽客人,媽不知又逛到哪裏去了,爸趴在收銀台後麵打瞌睡,身上穿著沙灘褲和拖鞋。一隻很大的烏蠅飛進來,落在爸的臉上,可他一動不動,四平八穩地打鼾。

雨水潮得整個店都濕漉漉的,人少,對麵鞋店開始播放大減價的喇叭——好消息特好消息,廠家直銷。心遠坐在裏麵簡直絕望得要命,如果繼續待在這裏,她想自己的生命也快要泡成一個爛水果。她一閉上眼睛,餘老師的家就浮現在腦海裏,花白的頭發在奶黃色的燈光下,平心靜氣地寫:蓮動下漁舟。

隔壁副食店轟隆隆地在打八角粉,難聞死了。雨下個不停,一條街汙水橫流。她幹脆招呼也不打,賭氣走出店子。一路上也不曉得為什麽,她走著走著就是想哭。像爸不再穿襯衫而是拖鞋,她也快要湮沒在這裏麵了。

放學回家,爸媽的表情又是冷冷的,像是剛吵過。心遠到現在已經覺得稀鬆平常,進了房間就關上門。她在這個家裏像是客人一樣。媽有一次說她越大越怪,關著門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做賊。她一下子覺得被刺痛,像蝸牛被戳到觸角,就開始跟媽吵。

“我是前世造了什麽冤孽,一個老的、一個小的,你們姓餘的就沒一個好東西,都氣我,氣死我你們連討飯都沒有路!”

心遠感覺腦袋一下炸開了,她不明白自己和爸是哪裏又不對,忍不住也高聲起來:“是你自己每天都跟潑婦一樣好不好?”

說完她就覺得後悔,可是話已經不能夠收回來了。媽的臉色一下變得蠟黃,跑進廚房裏,劈裏啪啦打碎了一堆碗碟。

爸一直坐在沙發上,抱著胳膊看電視。媽在廚房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屏幕裏兩個穿武俠裝的男女拿著劍,要對打,彼此說了很多話。心遠愣愣地盯著電視機,她聽得懂又聽不懂,她整個人沉到冰窖裏,覺得世界上的一切武俠劇都變得好陌生、好輕,沒有這樣的一個夜晚重。

5

半夜,人家將電話打到家裏來,他們才知道媽每天消失的那一兩個小時都是在市場外麵和人家打麻將。她掉進套子裏,欠了很多錢,不再去,可錢還沒有還。電話裏的人說,他們有的是辦法,跑路也沒用,如果小孩還想平安無事地上學的話。

手機開的免提,心遠也聽到了。最近總有這樣的半夜電話,他們不敢不接。有送外賣的拍門,家裏人聽見了會嚇一跳,哪怕對方隻是走錯了。

每個人都像喉嚨被攥了一把,這時候,家裏十分安靜,反而都不再吵。心遠去上學,秋天也覺得燥熱,頻頻回頭,手心裏一把汗。爸決定買最快的高鐵回武漢,賣房子。

爸是哪天的車,他沒有告訴她們。可心遠知道,淩晨五點她就聽見防盜門輕輕一響,她躲在窗簾後麵,看見微明的晨光裏是輕霧,爸穿上西裝和皮鞋,拎著箱子出了門。像小時候她趴在武漢家裏的陽台上,看著爸爸出差,揮揮手說,爸爸再見,爸爸早點回來!

她打開臥室門,看見媽也正從房間裏出來。餐桌上放著一張字條,他們一家現在很少說話,有什麽話都是留字條。媽看過以後放下,她再走上前去看。沒有人說話,各自又回各自的房間,各自都沒有再睡著。

錢打過來,債還上了,可爸卻沒有回來。他說在那邊找了事做,但什麽事他沒有說。

等到心遠想起來,已經一個月沒有去餘老師那裏練字了。現在不要媽催,她自己周末會很靜默地待在水果店裏,她和媽客套得有些可怕,都想當一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爸走的時候,拿走了衣櫃裏他所有的衣服。

媽把水果店轉了出去,轉去湄洲古城做導遊。講普通話,反正遊客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湄洲人。有時心遠想,命運就是這麽可笑,她和媽,兩個外地人被困在這裏,爸反而不再回來。

爸媽辦離婚那天,正是寒假。她跟著媽回了一趟武漢,三個人在步行街吃東西,商場吵吵嚷嚷的,爸休班,卻特意穿了一身保安的衣服。她們一看就明白了,知道他現在有穩定的可以放心的生活,雖然不比從前做工程師的日子,但那樣可以揮霍的日子,在人的一生裏,又有多少呢?

吃過飯爸又請她們喝飲料,水果茶,手搖杯一大杯,拿在手裏五顏六色的,很快樂的樣子。其實心遠都飽得吃不下了,卻還是端在手裏,吸著,逛著。心遠走在爸爸媽媽中間,有那麽一刻,小心翼翼的,怕胳膊肘會碰碎他們兩個。

她給餘老師寫了一封信,刪刪改改的,最後偌大的紙上隻寫了一句“對不起”,連著那個存錢的櫻花紙袋,一起放在餘老師家的信箱裏。再後來,她們搬家,搬到古城附近。

心遠感歎湄洲這麽一個小島,可又是那麽大。譬如她搬家和轉學,轉來轉去,就始終沒有遇見英岐。他們應該會念不同的中學、不同的大學,走向不同的人生。而一切的不同,從媽媽需要大著嗓門去碼頭同水果批發商殺價,而英岐媽媽可以有時間做精致的點心;從她為五塊錢需要很計較,而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為了好受一些,把錢放進乞丐的碗裏,是從那時候起就不同了。

新的家是導遊宿舍,和媽兩個人擠擠挨挨,睡上下鋪。有一天心遠放學回來,媽洗了葡萄在吃,一邊看搞笑視頻一邊遞給她,說味道蠻好。葡萄是在一個流動檔那邊買的,一開始小販還想坑她斤兩,她告訴小販,不要欺負女人,她以前就是賣水果來的!

她們都笑了。

6

新學期,生物老師在教室裏放一段紀錄片,是講本地生態保護的視頻。心遠坐在講台下,看見視頻裏出現的島嶼,成群的白鳥在森林上空飛翔。老師說,這就是福光寮,我們湄洲有三座離島,福光寮是其中最小也最遠的那一座,還是生態保護最好的那個。這裏是冬候鳥的保護地,怕冷的鳥類飛來這裏越冬,翌年春天再飛回去。

……

她的思緒飄出很遠。

初三畢業時,班裏舉行了一次遠足,集體去福光寮,心遠沒有報名。整個假期忙忙碌碌的,穿玩偶服在街頭派傳單,去麥當勞做小時工。她需要開始為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減輕家裏的負擔。

有一次在美林百貨附近,有個男孩從她麵前走過,她戴著米妮的頭套,整個人生鏽了一樣卡在路邊。霓虹燈閃爍,在他的臉上留下變幻的光彩。天晚了,她不確定是不是,雖然笑起來還是老樣子,溫文爾雅,有一對很好看的梨渦。男孩從她麵前走了過去,她很克製很克製地沒有叫住他。

心遠中考發揮得很好,錄取通知書寄過來,她從傳達室拿到信,看見信封上印著淺藍色的“孫逸仙中學教務處發”,忍不住顫抖。其實一開始在網上就查到結果了,可她不信。

媽自然很開心,晚上打邊爐吃魚糕魚丸,就算慶祝過了。

第二天一早,心遠打電話告訴武漢的爸爸。他剛下了夜班,聲音倦倦的,有一點沙啞。爸爸隻反複說很好很好,要掛電話了才想起來問她想不想要什麽禮物,什麽都可以。那語氣,好像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可以去摘似的。

心遠的心一下子變得很軟,自己都不曉得淚意是怎麽湧上來的,隻說,夠了,給媽媽的撫養費都夠,用不完,不用打錢。對了,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哦。

上高中,路程開始變遠。清早起來趕早班公交車,路線她很快就記熟了。車上密密麻麻都是中學生,藍色校服、紅色校服、黑色校服,有時候上下幾次。到了末尾,校服的顏色就會變得統一。她總坐最後一排,窩在窗邊記英文單詞。車窗外的風景飛逝而過,她想起第一次在湄洲坐公交車,進中心城區,看見什麽都是冷肅而新,摩天大樓、玻璃幕牆,霓虹華彩鋪天流地的,那時一下子就被震撼了。

有一次台風過境,城裏到處淹水,公交車遲到很久。她挽著褲腿擠上去,車廂裏都是水汽,和一堆注定遲到的中學生。她夾在人群裏,聽見前麵兩個女生在抱怨,說這種天明明可以掛紅色暴雨警告,氣象局簡直太不靠譜。嫋嫋軟軟的湄洲話,就連生氣的話聽起來都是可愛的。

“不然你們打給台風,就說不想上課,集體求紅暴好了。”周圍的人都笑起來,說話的男孩聲音很好聽,她也覺得愉快,抬頭去看說話的人,然後就看到了英岐。

這一次,她確定是他。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才到她眉頭的小男孩了。英岐站在人群裏,高高大大,如一棵新鮮的鬆樹一樣舒展。時間才過去多久?隻記得反複的期末考,假期,又一次期末考……他臉上小男孩時代的羞赧與嬰兒肥變成了更有棱角的側臉。

她很想擠過去同他打招呼,薄英岐同學你好,我叫餘心遠。她還從來沒有向他自我介紹過,從第一次起就是。

可她隻在心裏排練了這個小小的劇場。她清楚地感覺到眼前的英岐不是從前那個英岐,而她也不再是十三歲的心遠。她在他的人生中隻是一個突然出現又淡去的影子。爸媽在彼此的人生裏占據了那麽長的時間,最終還是變成了陌生人。

她聽著他和同學的說笑,低著頭捂住眼睛,想到很多過去的小事。他握筆的姿勢、紫蘇梅的氣味,都飛快地浮現在眼前,溫柔的、難過的,如泡影一樣,剛浮起來就消逝了。

台風過去,秋天就該來了。

7

又一年,爸打電話來,問她什麽時候有空,去看看餘老師。

她這才知道餘老師心髒不是很好,前段時間暈倒過。鄰居翻她的手機,看見餘小姐的同姓通信人裏麵,好像就隻存了爸爸的名字。

杏林醫院,餘老師躺在雪白的被單下麵,小小的、薄薄的,好像可以用手指輕輕捏起來一樣。她還是那麽溫柔,看見心遠,沒有問她這麽久發生了什麽,又去了哪裏。心遠坐在餘老師的床邊,看著膠管裏不疾不徐的點滴,隻覺得安定,覺得餘老師真是非常灑脫的女性。

心遠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會去醫院坐坐,有時候餘老師和她講話,問她還喜不喜歡書法,如果有空的話,等自己好了,很願意繼續教她。

心遠說,那您可一定要快快好起來,我還沒有開始臨《玄秘塔碑》。

餘老師微笑著說,那可約好了。

事情發生的時候心遠還在上課,夜裏放學回來,媽遞給她一個包裹,裏麵是餘老師最喜歡的一方古端硯,和一個褪色的櫻花紙袋。

媽說,這是餘老師留給你的禮物。其實她看到紙袋就明白了,心裏有什麽東西飛快地墜下去,打碎了。袋子裏是一遝零零碎碎的錢,五百八十塊。她用力握著硯台,她和老師一輩子的緣分與情誼就都在這裏了。

媽還在說些什麽,她沒有聽。眼淚湧了滿眶,也終於沒有流下來。她想不是他們餘家的人不活潑,而是這個世上的事本就沉甸甸的,說不清也道不明。

過了冬,心遠就滿十六歲了。十六歲還沒有成年,成年看起來總是那麽遙遙無期的樣子。可她現在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為什麽長大是這麽艱難,總在失去一些事情?

想起餘老師第一次握著她的手教她運筆,給她講書法家的生平。餘老師說,一個人可以理解另一個人,是生命裏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個時候她還不懂。

她打電話告訴爸爸消息,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武漢正在下雪。

那天夜裏,心遠夢見很多很多白色的鳥,冒著雪,遙遙地飛向天際。夢裏英岐仍然是十三歲的樣子,地老天荒地坐在客廳裏,一幅字沒寫完,他不會起身。餘老師在他身旁,暖光融融,非常愉快的樣子。

她側過頭看著他們,在最好的年紀,在一切最壞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