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念念不忘 無須回響 煙火碎片

1

我愛的人叫於念西。

從十二歲到十五歲,每天早晨,我從窗外望去,鬆樹在甬道兩邊投下傘狀的陰影,於念西就站在這些樹的陰影裏等著我上學。他穿深藍色毛衣,白色匡威鞋,胸前垂著iPod白色的耳機線,左腳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我幾乎能聽到他腳下鬆針綿密的細碎聲。

母親等在玄關門口,將書包小心地扣在我的肩上。她朝念西友好地點點頭,我們肩並肩走著下山。雨天或者路不太平坦的時候,念西會不經意地握住我的手。

手指和手指觸碰的時間不過幾秒鍾,指尖留在記憶裏的溫度是一輩子的。

很早的時候我便喜歡上了他,隻是那時年幼的我並不曉得。後來我從書裏學到一句詩,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我才恍惚明白,我在他的山中。

有一次上口語課,外籍老師問:“Yu,who is your best friend?(於,誰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答:“南笙,南笙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後來很多很多個夜晚,我會把“朋友”兩個字偷偷換成“人”,在不辨時間和空間的夢之涯裏,十二歲的於念西紅著臉,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告白著。

2

我生來沒有左腿,隨著年齡的變化,每年要去醫生那裏更換長一些的義肢。

好在我從來沒有遭受過校園歧視,母親工作的緣故,每轉學到一個新的班級,老師總會一臉慈祥地在講台上介紹我,末了加上一句:“同學們要幫助弱小,多多照顧施南笙。”

因為被定義成“弱小”,所以無論上廁所還是做課間操,我身邊永遠都有攙扶的人。

但這樣的幫助令我很苦惱。很早我便熟練地學會了如何應付生活,你能想象得出,隻要站起身,就會有好幾雙同情的小手團團圍在周圍等著獻愛心的情景嗎?

不,這樣的憐憫,隻會時刻提醒我是個殘疾患者。

可是我沒有辦法拒絕。為了不被幫助,我盡量少喝水、少行動,放學待到最後一個走。

這樣的情形從小到大,唯一的例外是六年級轉學到鳶城,我遇到了於念西。

班主任介紹我的時候,他正坐在靠窗的最後一個座位上,耳朵裏塞著耳機,垂著頭不知在做什麽。在大家例行鼓掌歡迎新同學的時候,他冷冷地望著窗外,看都沒看我一眼。

於念西的成績不太好,也沒有什麽朋友,這個班就像海裏聚居的一群魚,顯然他是遊離在族群之外的。

我們的第一次交流,是放學後在無人的教室裏。他有些遲疑地走過來問我作業,那時我的成績常常排在年級前十。我在草稿本上寫下算法和公式,講完了抬頭看他,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他的頭發總是比別的男生要長,散落下來遮住了眼睛。他有細長的單眼皮,睫毛像蒲公英一樣柔軟綿密。

我轉學來的時候,他們這個班已經在一起相處了六年。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輪到於念西值日,他同組的人總是一走了之,把所有衛生都留給他做。

可於念西從不抱怨,有時我提議幫忙,他也不反對,默默地遞一把掃帚給我。

他走路時不會故意放慢腳步等我,做什麽都不會謙讓我,他從不將我看成殘疾人。

漸漸地,我們熟悉起來。我喜歡他的寂寞,他的安靜,他對待我的平等。和他待在一起,好像不用說什麽話,彼此也會覺得很舒服。

白天,我們像陰暗處的苔蘚,無聲無息地在班級裏生存著。放學後的時光,他會分一隻耳機給我,我們驚異地發現彼此都喜歡聽椎名林檎的歌。在陰暗華麗的鼓點中,靜默地一起寫完作業再回家。

我們之間唯一一次鬧別扭,是他在台風天蹲下身去,要背著我走過一段被水淹沒的道路。

那時候我對自己的腿很敏感,固執又別扭地不肯讓他背。“原來他也在意我的缺陷”這種想法湧上心頭,感覺心裏很珍視的平等友誼被欺騙了。

但雨幕越來越密,整座城市像傾覆在末日的黑暗和冰冷之中,於念西第一次對我發了脾氣:“你覺得我會放心丟下你嗎?!”

雷聲大作,我被天氣也被他的吼聲嚇壞了。因為不肯讓他背,高大的於念西蹲下來不由分說就橫抱起了我。在傾盆的大雨中,我歪歪扭扭地抓著傘,委屈得直掉眼淚,不斷低聲念叨著:“我可以自己走。”

一直到地勢較高的地方他才放我下來,瞪著我,俯身替我抹掉臉上的雨水和淚水。

“施南笙,我從來不覺得你弱。但真正有危險的地方,不準你逞強——那樣我會很難過。”

那時的他才十二歲,女孩總比男孩要早熟,小小的少年無心說出來的話,卻可以令少女久久印在心底。

3

我們第一次接吻——或者說差點接吻,是在十四歲的聖誕樹下。

月考完學校放了假,因為想去買書,下午我打了電話給於念西。他陪我從書城抱著一大堆書出來時,外麵已經是華燈初上。

“今天是聖誕節。”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把半張臉埋進溫暖柔軟的大圍巾裏。

“都七點了,你家人還沒有給你打電話?”

“沒有。”

“打算怎麽過?”

我揚了揚手裏的書袋。母親忙於工作,很多時候她回家已是深夜。我很小就懂得照顧自己,從微波爐裏加熱冷凍比薩,在冷凍室裏拿一罐蘑菇湯煮麵,十分鍾便可以解決就餐問題。

“不急著回家的話,我請你吃好吃的。”很久以後,他才憋出這句話。

但不是去什麽昂貴的餐廳,於念西直接將我帶回了他家。

這是我第一次去於念西的家。他的家舊、小,卻極度幹淨。豆青色的格紋窗簾,白色的宜家方桌,佛龕上供著一瓶素淨的雛菊。

念西的媽媽很可愛,她從廚房裏小聲驚呼著“燙燙燙”,端砂鍋燉的豆腐鯽魚湯出來,用素白的小瓷碗替我盛米飯,飯裏偷偷埋一枚紫蘇梅子。我吃到時一愣,念西媽媽就調皮地朝我眨眨眼笑笑。

我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有人陪伴的飯菜了。在久違的溫熱食物的芬芳裏,我有種想要在這樣一個簡樸卻溫馨的小家裏住一輩子的衝動。

吃過飯,念西送我回山上——我們彼此的小區隻隔著一段十五分鍾山道的距離。樓道的玻璃大廳裏早早地豎起了聖誕樹,等電梯時,於念西一直饒有興味地看著那棵樹,他住的舊小區裏沒有這種大廳。

“施南笙,過來,給你拍個照。”

我很少願意拍照,但還是聽話地走到樹旁。那天我穿著黑色風衣,係白色圍巾。很多年以後,我在於念西的錢夾裏再度看到了這張自己十四歲時的照片:漆黑的瞳仁,小而蒼白的尖臉,照片上的女孩看起來是那麽脆弱和孤獨。

可當時念西欺騙了我。他對焦對了很久,最後放棄了。他怪我的頭發有些亂,然後走過來,彎下腰,骨節好看的手輕輕放在我的頭頂,撥弄完頭發,我們突然都尷尬地沉默了。

十二月冬夜的大廳,霓虹燈凝固,空氣凝滯,保安靠在椅子上打盹,而彎著腰的於念西,正好停在距離我幾厘米的地方。

我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對視,靜默中,我的耳朵仿佛聽不到世界上的任何聲音。在他蒲公英般柔軟的長睫毛後麵,我意外地看到了隱藏在深處的秘密:那是和我一樣的冷寂和孤獨。

他越貼越近,我趕緊閉上眼睛,有什麽東西劈裏啪啦的,在暗地裏擦出了一簇微弱的焰火。

但他並沒有吻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於念西突然轉身跑出了大廳。我鬆了一口氣,睜開眼,牆上的霓虹字母開始閃爍,空氣裏流淌著空調機輕微的嗡嗡聲。保安醒了,一切又重新活了過來。

但我們之間,已經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我手指微微顫抖地按電梯上樓。開門,摁亮房間裏所有的燈。那天我抱膝在窗台上坐了很久很久,我看見山下於念西的家在萬眾燈火中如星辰般遙遠又明亮。

4

十五歲時,父親從國外回來了。他在早餐桌上敲破水煮蛋的殼,用精巧的小銀匙一點一點地掏蛋白,喝清苦的美式咖啡。

他從落地窗外看見於念西,看見我們肩並肩站在一起。然後第二天,母親就不再允許我和念西一起去上學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一如既往的斯文平靜,她明明知道念西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明明知道!我憤怒地從她的肩頭望過去,看見父親冷漠清晰的臉。

“如果,我說,我一定要和他一起上學呢?”

我很少和父親直接對話,但他喝著咖啡,不置可否地避開了我的視線。他揮了揮手,母親走出房子,她再回來時我看見窗外已經沒有了於念西的影子。

從那以後,於念西就再也沒來等過我上學。他始終不肯告訴我我母親跟他說了些什麽。中考以後,我再度搬了家,我們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學校,從此徹底斷了聯係。

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像他那樣特別的人。沒有人再跟我一起分享椎名林檎的新專輯,同桌有一次抓過我的耳機,聽了幾句後便厭惡地丟開:“什麽嘛,奇奇怪怪的,南笙你喜歡聽這麽撕心裂肺的變態歌啊。”

我垂下頭,輕輕地咬住嘴唇。如果是於念西,他會說什麽呢?“是哀傷而令人心碎的絕望啊。”他有著細膩的音樂觸覺。

下雨天或者難走的路,再沒人會在不經意間握住我的手,而那些不必要的帶著憐憫的幫助,又高高在上得太明顯。

我越來越自閉,身體在這段無聲的時期暗中成熟,奇妙地顯露出大人該有的曲線。到十八歲時,我已經出落得比母親還要高。

我始終沒忘記我唯一的朋友於念西。是因為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他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交了第一個男朋友。

他叫平淮,是父親朋友的兒子。我們考上了同一所上海的高校,報名時,父母在國外度假,母親托他的家人帶我一起來到這座新的城市。

平淮幫過我許多忙,所以在他送大捧的玫瑰花來我的宿舍樓下,輕輕吻我的額頭時,我沒有拒絕。但我始終不願意跟他接吻,他常常擁著我說:“施南笙啊,你像冰雪一樣蒼白又遙不可及。”

那時我的頭發已經齊腰,即使是盛夏也從未穿過短袖,衣櫃裏永遠一排黑色的長裙。

我答應做他的女朋友,並非是被他打動了。那時我想,如果生命裏試著出現一些別的人,是否對於念西就會不再牽掛?掩埋那段少不更事時的懵懂情感,內心深處,我其實是害怕自己會變得病態。

十二月時,平淮所在的建築係舉辦聖誕化裝舞會,他帶著我一塊參加。平淮裝扮成假麵騎士,我扮成烏鴉女郎,戴黑色羽毛的眼罩,穿雪紡紗的黑色連衣裙。

腿腳不好的緣故,我並沒跳舞。即使因為常年練習已經不顯得瘸了,但細看仍是和常人不一樣的,我有著固執的自尊心。

我不跳,平淮便邀請朋友滑入了舞池。我在角落裏默默喝著朗姆酒果汁時,假麵騎士又過來了。

“真的不跳舞。”我笑著回絕,但騎士的手已經握住我的指尖。

一瞬間,那種再熟悉不過的牽手方式,令我如同觸電般戰栗了一下。我抬頭望著假麵騎士,不自覺地跟著他的腳步站了起來。

“於念西,是你嗎?”

假麵騎士沒有回答,他始終把我帶得很好。即使我磕磕絆絆,時常會踩到他,但他的每個舞步都在照顧著我不方便的左腿。我們貼近、分離、再度相擁,跳到DJ麵前時,他一手摟住我一邊探過身去說了什麽,很快,下一曲便是椎名林檎的《賭局》。

當女歌手特有的嘶啞嗓音在舞池中爆裂開來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滾落,打濕了烏鴉眼罩。我看不清假麵騎士的表情,他始終定定地望著我,在激烈的鼓點中,他的眼裏是望不到底的深淵般的難過。

一曲終了,他將我送回座位休息。我再抬頭時,假麵騎士已經不見了。

是夢嗎?不,《賭局》的尾音還在,我跳熱的右小腿還在顫抖。我愣愣地坐著,直到平淮過來我身邊,他脫下麵具扇風,潮紅的臉,表情一如幸福家庭出身的小孩那種慣有的單純。

他一直貼心地問我熱不熱、渴不渴,我伸手抱過平淮的麵具,心裏湧出無法排解的悲傷和痛苦。

5

從那以後,我陷入了奇怪的生活中。在知道於念西很有可能就在本校就讀以後,我利用課餘時間查遍了本屆所有學生的錄取名單,但始終沒有找到於念西的名字。

然而他的確就在我身邊。

怎麽講呢?在我需要的時候,於念西好像總能悄悄出現。他替我送過考前落下的證件,在我每個月經期疼痛的時候寄來益母草膏和薑汁紅糖。我避開平淮偷偷去秘密的PUB喝酒,是他背著酒醉的我回來。

很難買的學習資料,我從未跟室友提過,但有一天她們給我帶回來幾本:“是樓下的男生帶給你的。”

但他消失得很快,常常會戴口罩或鴨舌帽,很少有人看清他的容貌。

但我肯定那就是於念西,會那樣握著我指尖的,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大三的時候,爸爸從美國打來電話,那時我正吃著午餐。他用嘶啞疲憊的嗓音告訴我,媽媽在亞特蘭大出車禍了。他將她葬在那邊橡樹環繞的清靜的墓園裏,並打算就此定居美國,反正他事業的重心也在那裏。

啊,他甚至都沒有通知我去參加她的葬禮。

“南笙,請節哀。我會繼續支付你念書、生活的一切費用。”他說自己的頭很痛,接著就掛斷電話。

我平靜地聽著,失去母親的巨大哀傷嚴密地包裹住我,我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了母親,我們從此再不必偽裝父女。作為繼女,我從小心裏就明白,他從來沒有對我有多一分的溫情。他肯供我繼續念書,已經算是莫大的恩慈了。

我推開未吃完的午餐,從那天起我再也吃不下飯,日夜隻能靠果汁活著。一接觸食物,我就會神經質地嘔吐。

即使是這樣的狀況,我也依然沒有請假。我沒有可以灑脫的資本,一畢業,我就得靠自己生活下去。

平淮是個很懂得照顧人的男孩。他買了可口的粥和點心,推到我的麵前,央求我吃下去一點半點。

他並不知道我家裏的風雲跌宕,他以為我隻是沉湎於失去母親的傷痛之中。

我吃不下時,他就紅著眼圈望著我。為了體諒平淮,我勉力逼自己吞咽。而他不在眼前的時刻,我會抑製不住去衛生間吐掉的衝動。

我的手腕一天比一天細,閉著眼睛摸肋骨,幾乎能聽到心髒在薄薄一層皮膚下微弱跳動的聲音。

就到此為止吧,真的太痛苦了。連最後的蔭蔽也失去了,全然淹沒的孤獨和寂寞,真的太難忍受了。

我終於暈倒在了圖書館。

6

在無盡的黑暗裏,我站在似乎是雪原的空曠荒野裏,徹骨的寒冷從腳踝漫上來。我低頭,看見冰霜一點一點如藤蔓般向我的上半身凝聚而來。

——跑起來,南笙。

——不,讓我就此打住,我好疲憊,望不到邊際的孤寂和自卑,真的太痛苦了。

——南笙,跑起來啊,心髒會結冰的。

——雪很深,讓我先睡一覺吧……

然而那個聲音持續不斷地呼喚著,漸漸地,我聽到黑暗中遠遠有人唱歌的聲音。

是椎名林檎的《賭局》,夢境中十四歲的少年於念西渾身散發著白光,從遠處一步一步跋涉而來。

他用熟悉的方式握住我的指尖,拉著我、拽著我,努力在雪原上跑動起來。iPod白晃晃的耳機線在彼此的胸前晃動著,漸漸地,雪原變淺、退去,我觸到堅實土地的質感——

我努力睜開眼睛。

枕邊果然放著椎名的歌,眼前的人卻是平淮。他開心地俯下身來擁抱我,越過他的肩,我看見一個戴帽子的瘦高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

是念西嗎?

剛剛是念西呼喚著我嗎?我心裏充滿疑惑。然而平淮喂我喝粥時,告訴我一直隻有他在這兒。

大難不死,我重新堅強起來。

一年過後,我順利畢了業,繼父的資助就此打住。之後找工作也好,生活也罷,他再未打過電話來關心。

其實他從未對我關心過。在很小的時候,五歲的我在花園裏摔倒,西裝革履的繼父經過,像是沒看到我一般,走到露台上喝咖啡、看報紙。那個下午,年幼的我在烈日下爬了很久才回到廊下,他始終麵無表情。

我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她用藥棉擦著我磕破的膝蓋,搖搖頭,輕輕地捂住我的嘴。

她在公司的地位,我們的大房子、車子,這優裕的生活都來自他。更何況他還肯收留我這樣殘疾的小孩,她已經不自覺地將自己放在了卑微的位置。

在母親捂住我嘴的那一刻,我就學會了沉默和忍受孤獨。

平淮對我很好,可內心深處那個孤獨的空洞,他始終沒有辦法填補。

記得某個下雨天,念西和我走在雨水淅瀝的山道上,一向少言寡語的他突然說:“南笙,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椎名林檎嗎?”

我靜靜地等著他解釋。

“那些來自幽深處的絕望的呐喊,有時候,像是無法發出聲音的人,也跟著痛痛快快地大喊了一場呢。”

是的,隻有那個人懂我。

畢業後,平淮放棄了出國深造,一路追隨著我到了北京。他很順利進了一家知名的建築設計所,我做日文翻譯。有時他會跑過來陪我一起吃晚餐,我不會做飯,平淮吃著叫來的外賣也並無抱怨,他臉上仍然如大學時一般快活和知足。

此後長達兩年的時間裏,於念西的影子再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有時我想,大概我們在一起也並不會幸福,兩個在雪原中成長的小孩,是沒有辦法給彼此溫暖的。

二十四歲那年,我答應了平淮的求婚。當蒂芙尼求婚戒指戴上手指時,周圍的朋友們都歡呼起來。平淮安排人點燃了天台上一長排煙花,美極的焰火在晚空中熱鬧地綻放。幻燈片開始播放我大學時代到如今的每一幀照片,他配上了很煽情的詩,我看到在場的女生們感動得擦著眼淚。

我也試著哭,但怎麽努力也哭不出來。我接了他的花束,戴上了他的戒指,內心卻平靜得好像在看另一個人表演。

私下裏我也痛恨自己的這種行為,罵自己是人渣。但對正常的溫暖人生的向往,終於自私地戰勝了一切,我太渴望被平淮的快樂感染了。

如果不是琴橋的出現,我在這樣自導自演的幸福裏,幾乎真的快要騙到自己:我已經擁有正常幸福的人生了。

7

琴橋大著肚子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正出神地做著冷飲。凍了一夜的檸檬羅勒汁,放一點朗姆酒和蘇打水,是我愛喝的夏日口味。

她從敲門進來到現在已經一個小時了,這期間她斷斷續續說了和平淮相識的經過以及她的處境。她知道我們訂婚了,她也很自責。

“但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她淚眼朦朧地望著我說。

在她訴說的時候,我始終專心地望著玻璃杯上凝固的水珠,望著它們匯聚成河流,再滴落下來。我給她倒了適合孕婦的常溫礦泉水,又將空調的溫度調高,並從臥室裏拿出一條可以蓋腿的小毯子。

“謝謝。”她防備又疑惑地看著我,不敢喝那杯礦泉水。

“我打電話叫平淮回來。”我拿起手機。

“不,施小姐,平淮不同意我來找你,如果他知道我來了,他不會饒恕我的。”琴橋崩潰地捂著臉,“他很愛你,但我不想做單身媽媽,如果我和別人結婚,很難說這孩子會被善待。施小姐,你懂——”

我輕屏住氣。是的,我懂,那是我畢生的軟肋。

我很願意成全她。

“我會主動跟平淮分手的,希望你的孩子能幸福。”

當夜,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了平淮的居所。我隻帶走了很少的行李,他送的大部分禮物和蒂芙尼婚戒都留在他的家裏。

我辭了職,關掉手機和社交賬號,去到遙遠的海島做幼稚園老師。我仍然一滴眼淚也沒掉,隻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聽得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空洞撕裂的聲音,它仿佛又塌陷了幾分。

連相處快七年的平淮,始終如一的好男人平淮也會叛變,那這個世界上就真的沒有可以再相信的東西了。

偶爾有一次,我打開手機,平淮的短信鋪天蓋地而來。他找我都快找瘋了。

“那隻是個騙局,是琴橋一直追我。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生,回來我身邊吧,南笙!”

我關了手機。

又過了半年,我聽到平淮結婚的消息,新娘是琴橋。朋友說她熱烈地追求他、安慰他,後來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我一點也不意外。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們的關係,早在琴橋出現之前就已經碎裂了。這裂痕起初雙方都看不見,一旦遇見真正熾熱的愛情,從前的疏離和別扭,就會像冰塊一樣遲早浮出水麵。

打敗我的不是琴橋的伎倆,而是愛情。在她熾熱的眼睛裏,我一早就看出那是我永遠也無法給予平淮的俗世溫暖。

8

二十六歲那年,我離開了海島,開始在全世界遊走。我在不同的國度依靠做義工換取食物和住宿。為了方便,我剪了很短的頭發,夏日仍然穿長袖,皮膚白得近乎透明。

“Nancy,說實話,你真的是人類嗎?”在保加利亞的玫瑰園裏,一起打短工的外國朋友常常這麽開玩笑。日光熾熱到白種人的皮膚也被陽光鍍上一層潮紅,我卻越曬越蒼白。

我到處遊走,卻始終沒有回過中國。我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在與世界的漫遊中,我用忙碌填補內心深處那個茫然的黑洞。

我交往過很多男朋友。比我大的,比我小的,會說很甜美情話的意大利人,有潔癖的美國人,純情的澳洲男孩。

他們彈吉他、唱歌,我聽過這世上很多奇奇怪怪的土風歌,我因為寂寞而戀愛,卻因為戀愛而更寂寞。

每個在異國的深夜,洗澡時分,我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內心深處如裂帛般綿密的碎裂聲——它在坍塌,內心最終會毀於無限塌縮的黑洞,而我在自作孽的深淵裏無力自拔。

就這樣混混沌沌地過了兩年,直到有一天,我在羅馬街頭意外地看到了很像於念西的華人的背影。

那個背影轉瞬即逝,但從那天起我開始輾轉難眠,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孤獨的源頭。我很快就訂了機票回國,直到站在念西家的小區門口時,我才不得不思考現實的問題。

他結婚了嗎?他有孩子了吧?或許已經搬走了呢?十幾年前的同學而已,見麵不會覺得尷尬嗎?在老舊的家屬樓裏,我幾乎將樓道裏所有開鎖、通廁所的小廣告都看了一遍,才敢敲響那扇鏽跡斑斑的防盜門。

我像個不安的少女去約會情人,腦子裏想了一千種久別重逢的方式,給我開門的是念西的媽媽。小房子仍然幹幹淨淨的,豆青色的格紋窗簾,宜家的白色方桌,佛龕上供著小瓶的雛菊。

看到這一切的瞬間,我有點恍惚。

這所靜止在時間裏的小房子,似乎歲月一點也沒褪去它的模樣,連茶杯擺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樣。家裏隻有念西媽媽在,十幾年未見,她老了很多,正蹲在客廳中間剝毛豆。很素淨的白瓷碗盛著,空氣裏聽得見時鍾“嘀嗒”的聲音。

她留我吃午飯,抱歉地說沒什麽菜招待我。我們吃燒毛豆、梅菜筍幹、絲瓜湯,念西媽媽給我添飯的時候,習慣性地從小方桌下摸出一盒紫蘇梅子。

她埋了一粒在飯裏,把遞碗給我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念西小時候不愛吃飯,我常常埋一點開胃的果脯在裏麵,改不了了。”說著說著,她又不自覺地漾起一個微笑。“念西很喜歡你。”她說。

我心裏突然有種異樣的難受。

“謝謝你來看念西,他會很高興的。”

啊,請不要再說了。

但我卻像啞了一般,木然地吃光了她做的飯菜,木然地替她洗了碗、拖了地。終於不得不告辭的時候,我努力支撐著讓自己走到佛龕那兒去。

那裏以前是念西爸爸的遺照,如果說這房子裏有什麽不一樣了,那就是於念西的照片如今也放在那裏。

他曾說自己很喜歡煙花,在暗夜的天邊轟然璀璨著的煙花。遺照裏自拍的於念西定格在二十四歲,他身後的夜空中,是鋪天蓋地的浪漫煙花。我的少年戀人穿著侍者的衣服,笑容是那麽憂傷和孤單。

模糊的背景裏我認出了自己,認出了那個天台:背對著他的著黑裙的女孩,在他自拍鏡框的左上方,接過了另一個男孩的求婚戒指。

9

於念西的父親死於艾滋病,這是他幼年時被孤立的原因。

盡管他父親曾是個緝毒英雄,因為做臥底暴露了,被窮凶極惡的毒販紮了被感染的針頭。可媒體的讚美退去後,留給現實生活的,隻有冷漠的人性。

親戚朋友再沒有上過門,於念西在學校裏也是被孤立的那個。念西媽媽瘋狂地保護著兒子,擦洗家裏的每一個角落,可幼小的於念西在學校仍免不了被排擠。

曾有家長聯名提出,念西這樣的孩子太危險,不可以和自己的小孩在一起學習。是校長力排眾議,讓念西有學可上。

他永遠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的角落裏,男孩敏感的青春歲月,他從來都沒有同桌,也沒有玩伴,一個人打球,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放學。他們甚至連做值日都不願和他一起。

直到我的出現。

“那天你上我們家來吃飯,念西高興壞了。他一直反複對我說,媽媽鯽魚湯不要煲過頭了,菜裏不能放蔥蒜,南笙不愛吃。上高中以後,你搬走了,念西還常常到山上去。他說或許你有一天會回來看看呢?”

念西媽媽坐在地板上,她從房間裏抱出來一個大紙箱子,裏麵都是於念西的東西。這個哀痛的母親,早已沒有了眼淚。她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念西的事情,好像她兒子隻是出了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

“念西的成績不好,沒能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他去上海做事,好像在什麽學校當保安?我說媽媽不求你大富大貴,一定要清清白白的,他總說知道。

“看,這是念西後來去了北京,北京的空氣不好,照片裏看著天都是黃黃的……”

我在一遝舊物裏,看到了一個日記本和一個錢包。

“這兩樣東西交給你,南笙,這是屬於你的東西。”

壓在最底下的是一份幾年前的《申報》,念西媽媽指著角落裏的一個小豆腐塊說,這就是念西最後的樣子了。

我接過報紙,是一則交通事故新聞。說滬上某某西餐廳的侍應生過馬路被撞身亡,配圖是監控攝像最後拍到的一幕:念西淩晨時分剛從工作場所下班出來,而斑馬線上,他的左後方,失控的小汽車即將釀出血案。

那正是我的訂婚夜。

報道還說,侍應生隨身帶著的包裏是滿滿一袋燃放過的煙花殘筒,誰也不清楚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份報紙的頭條是滬上最熱的電影節紅毯盛事,華服紅唇的女明星之後,是A股震**的走勢分析,房產大亨的家族秘聞,而我親愛幹淨的男孩於念西,在喧鬧的世相裏占據了一個小小的豆腐塊的角落,因為一場交通事故被人談論,再掩卷忘記。

從於念西家出來的時候,蟬聲從濕漉漉的榕樹間此起彼伏地升起,我突然想起於念西家為什麽會那麽安靜。念西媽媽住在空調恒溫、門窗封閉的老房子裏,她已將自己所有的過往、牽掛和愛痛都靜止在了時間裏。

10

新年,我在東京,聽椎名林檎的演唱會。當《賭局》熟悉的鼓點響起時,我揮舞著熒光棒大聲呐喊著。數十年未曾有過的陌生的眼淚,自臉頰汩汩而下,流淌了一天一地。

那天回到家,我打開日記本,終於明白念西媽媽為什麽說這是屬於我的東西。在那些熟悉而深情的筆跡裏,我看到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事。

因為我母親說,已經調查過他的家庭,希望他不要影響我的未來,這個敏感又自尊的男孩就真的再也沒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他懷揣著害怕自己不潔淨的秘密,不肯在十四歲的聖誕樹下吻我。

他默默追隨我到不同的城市,看著我戀愛,看著我甜蜜,在我落寞時陪我跳舞,在我絕望時將我從昏迷中喚醒。

可他始終沒走近我一步。他誤會我很幸福,我誤會他將我遺忘。兩個背負著累累傷痕的少年,對彼此的愛戀無果而絕望,終於隨風吹散在長久的靜默裏。

但我們畢竟留下了珍貴的東西,就像那張藏在他錢包裏的照片。十四歲的施南笙在聖誕樹下即將迎來一個未完成的吻,那曾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

我愛的人叫於念西。從十二歲到十五歲,每天我從窗外望去,他都站在鬆樹的陰影裏等著我上學。他穿深藍色毛衣,白色匡威鞋,胸前垂著iPod白色的耳機線,左腳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我幾乎能聽到鬆針細碎綿密的聲音。

他如煙花一般絢爛,也像焰火一般短暫。

我一生失敗、潦倒、毫無建樹,漂泊過很多地方,輸過很多東西,咽過很多傷痛的秘密。

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仍如吟遊詩人般懷揣浪漫的美夢。

因為我曾如此純真地愛與被愛過,我遇見過一個人,他是我一生贏得的最幸運的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