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童話複活節 收集星光的人
假的東西卻能道出真,看似虛構的人物卻能擁有靈魂,活在人們心裏。
1
二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母親坐在床邊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如今想來,我那有些神經質,思維天馬行空的母親多少有點與眾不同。
窗外正下著鵝毛大雪,世界白茫茫一片。黑的樓,白的雪,無數扇窗戶框出的無數團黃光,都讓我興奮雀躍。雪讓一切變得神秘起來。
一個披著紅袍,手臂上挎著籃子的女孩走在白雪皚皚的森林裏。她的皮膚白似雪,長發黑如炭,嘴唇的顏色仿佛一朵開得正豔的紅玫瑰。女孩要去看望住在森林小屋裏的心上人。
“什麽是心上人?”我打斷母親,好奇地問。
“就是女孩喜歡的人。”
籃子裏裝著蜂蜜蛋糕,那是女孩的心上人最喜歡的食物。天黑下來,女孩走得又快又急,因為夜晚林中有狼。女孩趕到木屋後,沒看到心上人,卻見一頭狼站在屋子中央。狼警告女孩,必須在半小時內找出她的心上人,不然就吃掉她。女孩微笑了一下,走到狼的麵前,伸手在它的下巴處摸到了一條拉鏈。接著,女孩拉開拉鏈,狼皮便像一件衣服似的剝落墜地,從裏麵走出她的心上人。
我問母親,女孩為什麽知道狼就是他。
“哦,女孩的笑容太迷人了。”母親解釋說,“她雖然外表冷傲,但一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就像月牙,溫柔得能融化整個冬天。透過狼凶惡的眼睛,女孩看見它的瞳孔裏藏著兩顆小小的星星。隻有她的心上人看見她笑時,眼睛才會發光,才會像星星一樣。所以女孩知道,她的心上人就藏在狼皮之下。”
“哇。”我似懂非懂地感歎道。
“睡吧。”故事講完後,母親為我掖好被角,起身關上台燈。
那晚,我的夢裏下起了漫天大雪。白茫茫的世界中,有人披著紅袍匆匆趕路。狂風大作,紅色的風帽掉下來,露出女孩如炭的烏發和雪白的臉蛋。她走近我,如火的嘴唇湊到我耳邊,輕聲低語:我找到你了。
2
二十六歲那年,我遇見了Red。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周一。例會前,經理領著Red走進會議室,她是公司新招的程序員。Red身材高挑、五官驚豔,身穿一件火紅的風衣,黑色長發光滑發亮。最令人稱奇的是她的肌膚——白如新雪、幹淨通透,仿佛一粒灰塵掉在上麵也是褻瀆。
Red完全奪走了在場男人的注意力,而埋頭於筆記本,握著鋼筆卻一個字也未寫,麵前擱著一杯咖啡卻一口也沒喝的我,徹底丟了魂。
Red沉默寡言,性格孤高冷傲。即使擁有絕美的容顏,她的冷若冰霜也嚇退了眾多追求者。
但一個丟了魂的人是心無所懼的。在公司裏,我主動和Red搭話,為她買午餐和夜宵。連續一個月,我邀請Red坐我的車回家,還隔三岔五地給她送紅玫瑰。Red不拒絕,也從未說過“謝謝”。她隻是接受了這一切,美豔的臉上毫無表情。
盡管如此,我仍舊迫不及待地向Red表明了心聲。那天是冬至,她穿著紅色大衣,紅色的絨線帽邊緣垂下直直的黑發,襯得她雪白的臉蛋和脖頸更加迷人。
在領著Red去拉麵館的路上,我向她講述了柏拉圖對愛情的定義:人來到世界上,都是為了尋找另一半,那另一半就是他獨一無二的靈魂伴侶。命中注定的人,終究會找到你。我還告訴她自己小時候夢見過的女孩,有著和她一樣的穿著和容貌。
“這難道不是一次預兆、一種神啟?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靈魂伴侶。”我一口氣說完,不知何時降落的雪已沾滿了我單薄的毛衣外套,而我的身體卻燒得像個爐子,一顆心險些跳出胸膛。
Red看著我,眼睛冷酷如兩片玻璃。接著,仿佛石雕複活、竹子開花。她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微笑,眼睛彎成兩個溫柔的月牙。
“星星!”她忽然高聲驚呼,開心得像個孩子。
“什麽?”我還陶醉在她的笑容裏。
“你的眼睛在發光!你眼睛裏有星星!”Red興奮地說,甚至拍了拍手。
我害羞了,趕緊將目光挪到別處,沒想到Red的眼睛卻追隨而來。她認真地問我:“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嗎?”
我震驚地看向Red,懷疑自己在做夢。直到我攤開手心,簌簌掉落的雪在我的掌心融化成水,冰冷徹骨的寒意傳遞至我的皮膚,我才敢相信這是現實世界。
“當然。”我深吸一口氣,輕輕地牽起Red的手。
3
交往後,Red像是變了一個人。和所有戀愛中的女人一樣,Red也喜歡撒嬌和甜言蜜語。每當我們倆四目相對,她總會不厭其煩地向我確認:“你能保證一直這樣看著我嗎?你能保證看我時眼裏永遠有光、有星星嗎?”這個時候,我總是將她摟到懷裏,在一陣神魂顛倒中喃喃道:“當然,當然。”
一個月後,我搬進了Red的家,開始了和她的同居生活。
Red的家像是集齊了世間所有的白:白的牆,白的地板,白的沙發,白的桌子上白的陶瓷杯,白的窗戶外房頂上白的雪。站立屋中,竟覺得有些寒冷。但再冷的天也抵不過熱戀中的人,再大的雪也融化不了兩顆火熱的心,我和Red過得非常開心且幸福。
住進Red家的第一個周日,母親打來電話。那時母親剛從任職三十年的幼兒園退休,終於得空撰寫和改編她癡迷的童話故事。母親生性敏感,不喜社交。我能想象她深居簡出,晝夜坐在書房裏的胡桃木書桌前奮筆疾書,筆下的故事如藤蔓纏繞般撲朔迷離,裏麵開出的花朵奇詭豔麗一如來自異域。
我告訴母親自己愛上了一個姑娘,並已經和她住在了一起。
“媽,你能相信嗎?”我簡單地向母親描述了Red,又提到了自己曾經做的那個夢,“Red簡直就是我的夢中情人。我這麽說不是比喻,而是她真的就是從夢裏走出來,找到我的人。”
“那麽,讓她烤個蜂蜜蛋糕給你。”母親的語調平靜肅穆。
“蜂蜜蛋糕?”
“對,你不是最愛吃嗎?”語畢,母親掛斷了電話。
Red從不下廚,甚至不會做最簡單的番茄炒蛋,更別說烤蛋糕了。自交往以來,我們倆一直靠著餐館和點外賣解決一日三餐。那天晚上,我試著讓Red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沒想到她立馬將一個橢圓形的籃子挎在胳膊上,歡快地出了門。
回家後,Red讓我教她做飯。但她的廚藝實在是太差了,哪怕我在旁邊按步驟指導,Red也能把青筍炒得黑如煤炭,把豆腐煎得硬如石頭,最後一道番茄蛋湯總算看似正常,喝起來卻味道古怪,難以下咽。無奈之下,我隻好點了外賣。
“我媽還讓你烤蜂蜜蛋糕呢。照你這廚藝,看來是不可能的了。”我笑了,夾起一塊麻婆豆腐送到Red的碗裏。
“蜂蜜蛋糕,好吃嗎?”Red問。
“好吃極了,從小到大我都非常喜歡。”
“很難吧?”
“不難,不過就是麵粉、雞蛋、蜂蜜和牛奶而已。”
“教我吧,”Red的眼神懇切,“我一定會為你烤出一個蜂蜜蛋糕。”
“算了吧,你的心意我倒是領了。”我笑道。
“哎,我說真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想給你做一個蜂蜜蛋糕。”Red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那好吧。”Red的眼睛好看地彎起來,笑聲似春風吹響一串鈴鐺。我癡癡地望著Red,隔著餐桌握住她的手,“你的笑啊,簡直是世界上最甜的糖。”
“你的眼睛,也是最亮的星。”Red反握住我的手。
4
和Red在一起的時光,甜蜜美妙如童話世界。如果沒有那封該死的郵件,我們倆將不受打擾地永遠幸福下去。
三個月後的一個普通上班日,一封匿名郵件飄進了我的郵箱。郵件裏寫道:你敢保證你會永遠喜歡Red嗎?當你某天不再喜歡她的時候,你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不過是有人覬覦Red的美貌,試圖挑撥我們倆的關係。我將它視為垃圾郵件,動動手指刪除了。
沒想到第二天清晨,另一封匿名郵件又發來了。這次的郵件長得多——
Red並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別被她的美貌**和欺騙了。她接近你的目的,是為了收集愛之光。那種光隻能在愛情發生的那一刻才能找到,隻會從將對方視為靈魂伴侶的人的眼睛裏發出。她是否經常讓你保證,看她時眼睛裏要有光、要有星星?
如果你不信,就去找到那個籃子吧,裏麵躺著她從你眼中收集到的光。如果你不信,就去挪開Red的穿衣鏡吧,打開後麵那扇白色窄門,裏麵裝著四萬三千六百九十八道光,它們來自兩千五百九十七雙眼睛。而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是Red曾經的戀人們的靈魂。如果你不想靈魂變成星星,被囚禁在那間房裏的話,就快逃,快離開她吧!
我將郵件前前後後讀了五遍,放在鼠標上的手指微微顫抖。這是惡作劇嗎?如果是,為何對方會知曉隻存在於我和Red之間的對話?Red從未向我索要過什麽,唯一的要求就是深情熱切地注視她。而我幾乎從沒讓她失望過。每次看著Red的眼睛,我都會感到一陣心醉神迷的眩暈。那幸福眩暈的瞬間,是Red在收集我眼裏的光嗎?
就在那晚,趁著Red洗澡的間隙,我在房間裏四處尋找那個有奇妙能力的籃子。仿佛是預料到了我的企圖,我找遍了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廚房、陽台、臥室,甚至是鞋櫃,也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浴室裏,Red用清亮的聲音呼喚我,讓我從衣櫃裏拿浴巾給她。就在打開櫃門的一瞬間,我看見Red那掛滿紅色大衣的衣櫃角落裏赫然立著一個橢圓形狀的籃子。
我關掉燈,拉上窗簾,並鎖上了門。在一陣怦怦的心跳聲中,我探著腦袋向衣櫃裏張望。籃子裏躺著無數片交錯疊放的光,閃爍如橢圓形的凝固光河。
5
母親打開門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個失魂落魄的我。那天晚上下著鵝毛大雪,隻穿了一件毛衣的我冷得直打哆嗦。直到母親為我披上毯子,給我沏了一杯熱茶,我才發現自己因為太害怕,匆忙離開Red家時忘了拿大衣。
敏銳的母親一眼就看明白了。她坐到我的身旁,問我是因為什麽和Red吵架。我心亂如麻,不知從何說起,便假裝生氣地搪塞道:“我教過Red很多次了,但她至今還是烤不出一個蜂蜜蛋糕來。”
我那與眾不同的母親沒說“就為了這個”,而是正經地反問我:“你以為烤蜂蜜蛋糕很簡單嗎?”
“當然簡單了。不過就是麵粉、雞蛋、蜂蜜和牛奶而已。”
“是啊,烤一個蜂蜜蛋糕還不簡單?食材就是牛奶、雞蛋、蜂蜜和麵粉,但這四樣材料在一起,就能稱為蛋糕嗎?你還得注入熱情、專注和愛,那樣的蛋糕才會有靈魂。”無論過去多久,母親的想法都別具一格,“是啊,寫一個故事還不簡單?但好故事的魅力在於用假的東西道出真,看似虛構的人物卻能擁有靈魂,活在人們心裏。”母親忽然陷入沉思,“最近我怎麽也想不起曾經改編的一個好故事,難道我真的老糊塗了?你覺得我看上去老嗎?”
母親總是這樣,一提到改編童話故事便會滔滔不絕,將其他事情拋之腦後。但此刻我愛極了她的絮絮叨叨,光是看著她發亮的眼睛,聽著那些喋喋不休的話,便極大地安撫了我混亂的情緒。
那天晚上,我睡在幼時的小**,窗外的景色一如二十年前:黑的樓,白的雪。我翻了個身,想起那個裝著光的籃子,想起我挪開穿衣鏡,走進那間亮如白晝的房間。那裏裝滿了數不清的圓柱形光束,天花板上亮晶晶的星星密密麻麻。
Red為什麽要收集戀人眼中的光?又為什麽要把他們的靈魂變成星星呢?我沮喪地承認,哪怕是現在,一想到Red有過很多戀人這件事,也讓我嫉妒得發狂。
如果Red想要我的靈魂,那就拿去吧,她早在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那麽做了。
如果Red喜歡星星,而我眼裏正好有的話,讓她一次次摘了去又能怎樣?
那個笨拙地學著為我烤蜂蜜蛋糕的姑娘,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似月牙的姑娘,她可是我的靈魂伴侶啊。
我爬下床,迅速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經過母親亮著燈的書房。我在毛衣外裹上毯子,毅然走入了漫天風雪中。
6
淩晨兩點,當我披著一件落滿雪的毛毯出現在客廳裏時,Red顯得很吃驚。
“像個雪人。”沉默良久後,Red笑了,“你是唯一收到那些郵件後還回來的人。”
“那些郵件是你寫的?”我震驚地問。
Red點了點頭。
“那個籃子也是你故意放的?”
“嗯。”Red神色平靜,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我給你泡杯茶吧。”
我看著Red將茶葉放入玻璃杯,倒入滾燙的熱水,茶葉卻始終浮在水麵上,怎麽也泡不好。
Red說:“就像我泡不開這杯茶一樣,我也永遠烤不出一個蜂蜜蛋糕。你知道為什麽嗎?好吃的蛋糕是有靈魂的,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又怎麽能烤出一個有靈魂的蛋糕呢?”
窗外靜靜地下著雪,似我一般沉默無語。
哪怕是淩晨兩點過去,Red依舊美麗如常。白的沙發上穿著白色睡袍的Red,隻有一頭長發是黑的,兩瓣嘴唇是紅的。她像極了雪地裏的一幅畫。
畫中的美人看了我一眼,開始向我娓娓道來——
“我無父無母,有關我的出生,我隻記得漫天大雪,這也是我如此喜歡白色的原因。我的記憶好像是從一個笑容開始的。當我對戀人笑的時候,能看到他眼睛發出的光,裏麵還藏著星星。對於沒有靈魂的我來說,光是想想那些來自靈魂深處的光芒,便會激動不已。但創作我的人太久沒講我的故事,我想見星星的願望又如此強烈,強烈到讓我走出故事,來到現實世界尋找和收集那些光。
“戀人看你的目光如果足夠熾烈、足夠久,那些光是能構成一片星河的。但熱戀隻能維持三個月。之後他們看我時眼裏的光就會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少。當收到那些匿名郵件後,光幾乎會全部消失。我舍不得那些光芒,便把它們裝進了穿衣鏡後麵的房間裏。
“那些星星當然不是他們的靈魂,那隻是我編出來嚇唬他們的。你曾經告訴我,人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尋找另一半,那另一半就是你的靈魂伴侶。世界上有七十多億人,要找到靈魂伴侶,多難啊。不夠勇敢的人,不配得到靈魂伴侶。”
Red喝了一口沒泡開的茶,苦笑道:“你居然把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當成靈魂伴侶,你真傻。”
“你當然有靈魂。”我冷靜地反駁道。
“我是從故事裏走出來的人,我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我怎麽會有靈魂呢?”
“假的東西卻能道出真,看似虛構的人物卻能擁有靈魂,活在人們心裏。”我信誓旦旦地說,“二十年前你就活在我心裏了,活在人心裏的人怎麽會沒有靈魂呢?”
“你真傻。”Red感歎道,眼裏有了淚光。
“你才傻呢,你花那麽多時間收集的一屋子星光,我隻不過花了一秒。看到你的那一刻,所有星星都墜落在地,整個星空就鋪設在我眼前。”我走過去,緊緊地抱住Red,直到她在我的懷中像個漏氣的人偶般癟下去。我看見Red美麗的臉變成了一個呆板的平麵。她那黑的長發、白的肌膚、紅的嘴唇全走了樣,仿佛小孩的信手塗鴉。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母親欣喜的聲音傳來:“還記得二十年前我給你講的一個好故事嗎?太久了,我已記不清全部,便重新編寫了結局。你想聽聽嗎?狼見女孩來到森林小屋裏,便走到她麵前,拉開她下巴處的拉鏈,發現裏麵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