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簽偶像

每個人都要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方向,找到北

1

在和第三任女朋友分手後的第一天,我去銀行取出了五年的積蓄,數目雖然算不上巨款,但對我而言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接著,我托朋友B打聽到一處地址,去那裏強行刪掉了一道標簽。

刪掉標簽後的一個春日下午,我在公寓樓下遛狗時遇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那會兒她剛走出小區的標簽室。

這座城市裏的所有人,每三個月就會去一次標簽室,將他人對自己的評價的大數據匯總與分析,確認、添加或刪除自己的性格標簽。這種牢固而規律的行為,幾乎如四季輪換一般再自然不過。

女孩看見我後,竟滿臉燦爛笑容,步態輕盈地奔向我。她全身充滿了活力,仿佛是美好春光分割而出的一塊切片。

“之前在酒吧裏遇到過你?”她來到我麵前,目光從我的腦袋上方移到臉上。不知從何時起,人們已經習慣在與人交談時率先看向對方的頭頂,而不是眼睛。她從我的目光裏得到了確認,“那是什麽時候來著?”

2

半年前,我在蝸牛酒吧遇見了女孩。女孩的名字記不得了,但因其樣貌和聲音搭配起來呈現的獨特性,我對她印象深刻。那晚我由於同樣的原因剛和第二任女朋友分手,正一個人悶在家裏時朋友B打來電話,結果被拉來了這裏。

酒吧裏擠滿了年輕人,光線太暗,音樂聲太吵。很多人在吧台處花上二十塊錢,為頭頂上方的全息氣泡框塗上熒光粉。黑暗中,那些五顏六色的性格標簽格外搶眼,它們是求偶地圖中的路標,把男男女女引向各自心儀的對象。

酒保問我要什麽顏色,我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粉紅色”,接著便坐在吧台邊大口地將黑啤灌進肚。朋友不知去了哪裏。

“嗨。”第二杯啤酒剛喝到一半,一個女孩滑上了我旁邊的高腳凳。

女孩的長相很特別。明明有著一對魅惑眾生的狐狸眼,裏麵卻閃現出孩童般赤誠的光,小而尖的鼻子讓我想起某類靈動的小動物,豐潤的嘴唇卻又向性感靠攏。我驚訝於那些矛盾點是如何在她臉上找到了一種舒適的平衡。而等她一開口,那些奇妙的矛盾和平衡又再次疊加了。

“你居然選擇了粉紅色的熒光粉。”她的聲音讓我全身產生一陣酥麻感,接著好似整個人掉入一張柔軟的大**。柔軟的被子、和煦的微風以及牆上淺淡的光影一齊按住我的手腳,軟綿綿的我不停地墜入放空思緒的愜意中。

我定定地看著她,無法開口說話。一個人的聲音怎麽能讓人產生如同雨天午後遲遲不願起床的感覺?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頭上的標簽是假的?”她認真地盯著我,自帶媚態的眼睛一眨不眨,“標簽隻是露出冰山的一部分,真相隱沒在冰山之下。難道大家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嗎?”

得得得,這算哪門子問題?柔軟的大床倏忽消失,愜意舒適席卷而逃,我在一瞬間驚醒過來。有著這般慵懶迷人聲線的女孩難道要進行嚴肅思考了?在這裏?用這種語調?

“至少我的標簽貨真價實。”我指了指腦袋上方的粉紅色氣泡框。

“疑心重?”她笑了,“比不要臉好多了。”

“‘疑心重’當然不比‘渣男’‘變態’‘媽寶男’來得嚴重,但擱在親密關係裏,它絕對是非常糟糕的一種性格特質。”

她再次笑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困境。”

“你在開玩笑嗎?”我像讀著精美食品包裝袋上的配料表一樣,慢慢地念出她頭頂上方淺藍色氣泡框裏的標簽,“漂亮,性感,嫵媚,溫柔,自律,魅力十足,異性緣好,有神秘感。”我察覺出異樣,猛然將目光移到她的臉上,“不可能啊。”

她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她的所有標簽裏沒有一個上麵有紅色愛心。那是象征親密關係裏戀人的核心評價。

“是的,我還沒談過戀愛。”她柔媚的聲音飄散開,我倆頭頂上方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性感起來。

“不可思議。”我盯視了一會兒她的臉,低頭喝了口啤酒。此時朋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開始興奮地向我講起在衛生間外遇到的一個有趣的女孩。我聽得心不在焉,幾次試圖打斷他,無奈都在他高昂的情緒前敗下陣。等他終於講完,我側身尋找女孩的身影時,她已像一團煙一般消失不見了。

“剛坐我旁邊高腳凳上的女孩,你看見她去哪兒了嗎?”我恍惚道。

“沒注意。”朋友顯得有些意外。

我想起她迷人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讓人心底酥癢的聲線以及完美的標簽,再次輕聲感歎道:“不可思議。”

3

我的目光偷偷地掃過女孩頭頂上方懸浮的全息氣泡框,確定了每個標簽上仍舊沒有紅色愛心。

在與女孩聊天的過程中,我得知她剛搬來小區不久,之前一直和幾個女性朋友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出租屋裏。

“搬來這裏是想試著一個人住。”她一張口,聲音便似手指撥動琴弦,聽得人心醉,“你一直住這裏嗎?”

“沒有,住了半年而已。”我開心地說,“沒想到能在這裏再次遇到你,更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有哪個男人會選擇粉紅色的熒光粉嘛。”

那她一定也記得,之前我頭頂氣泡框裏的“疑心重”;她一定也已注意到,如今這個標簽消失了。

“我會啊。”我應道,目光粘在一個突兀的標簽上。邋遢?我記得很清楚,上次在酒吧裏看到的她百分百擁有清一色的褒義標簽。

“剛去小區標簽室添加的。之前和女朋友們一起住時,我的衣服、鞋子、包包、化妝品總是四處亂扔,她們都說我‘邋遢’。”她察覺到我的目光,語調甚至有點開心,“我說出來你會相信嗎?我能一個月不拖地,地板油滑到蒼蠅也不會光顧,因為蒼蠅站在上麵會閃著腿。”

我忍不住笑起來。

“別笑,我真的很邋遢。”她辯解道,眼神認真而執著。

“‘邋遢’雖然和你的其他標簽不太搭,但也很可愛。”我說出了內心真實的想法,“說實話,之前你的標簽太無懈可擊了,幾乎接近完美的女性形象。但我始終覺得,一切看上去完美的東西一定是有問題的。”

“我果然沒看錯你。”她讚許道。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可她已蹲下身撫摸趴在我腳邊的狗:“好漂亮的秋田犬,叫什麽名字?”

“奶茶。”

“你呢?”她抬起頭。

“鄔超。”

“我叫7號。”

“7號?”我瞪大眼睛。

“對。”她衝我笑起來,眼睛妖嬈如狐,眼神卻明媚如光。

我仿佛掉進絢爛春光裏,漸漸地成為了春光的一部分,萬千道光穿透我的身體,我從未快樂到如此發光發亮。

4

仿佛是開啟了連鎖反應,自上次遇見7號以後,我便經常在小區裏遇到她。AI食堂,自助菜市,無人便利店,幹洗店,健身房,一周總有四五次,我能在這些地方瞧見她的身影。或許是我神經過敏,每次和她打招呼或閑聊時,她的活力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了一點兒。語調比上次愉快一點兒,表情比上次豐富一點兒,狀態比上次活潑一點兒。簡直讓我懷疑有人每日在定量向她體內注射活力因子。

一個涼爽的傍晚,我正圍著小區跑步時看見了7號。那會兒她正坐在人工噴泉前的長椅上,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反複升起落下的水柱。

我按了下手環上的按鈕,摘下輕便型VR眼鏡,大片森林便從我眼中撤去。我快步朝7號走去,滿臉是汗,運動背心早已濕透。

“鄔超。”看見我後,她笑意盈盈地和我打招呼。

“是正要去運動,還是已經運動完了?”在運動衣褲的包裹下,她的身材顯得更為纖細柔弱。

“剛換上衣褲,戴上運動裝備而已,”她若有所思地說,“湖泊、森林、沙漠、山地、郊野,等等,所有的VR跑步場景我都反複跑過很多次了。”

“膩煩了?”我建議道,“升級下軟件,最近上新了新場景。”

“不,我再也不跑了。我根本就不喜歡跑步。”她指了下頭上的懸浮框,“但隻有堅持才能保持‘自律’這道標簽不是嗎?”

“是的。”

“你喜歡跑步?”她興致勃勃地問。

“算不上喜歡,看心情。”

“對呀,想跑就跑,不想跑打死也不跑,這才是正確的態度嘛。”她快活地笑起來,“知道那晚在酒吧裏我為什麽走向你嗎?吸引我的並不是你粉紅色的熒光粉,而是你‘疑心重’的標簽。誰會把自己的缺點那麽堂而皇之地展現出來啊,那好比在自己身上放了一把火。真實需要勇氣。”

“真實?哪有人喜歡真實?所有人都隻想看到美好的幻象。”我告訴她,那晚不過是因為自己失戀後太過失魂落魄,以至於做決定的時候根本沒過腦子。

她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清澈又柔媚的目光落進我的眼睛裏:“鄔超,真實的缺點永遠好過虛假的美好。”

我還未反應過來,嘴唇上便已落下一陣溫熱和柔軟。

“原來吻是鹹的。”片刻後,7號移開嘴唇,仿佛發現驚喜的事物一樣低聲喊出來。

5

社交軟件,沒問題。虛擬遊戲,沒問題。聊天互動,沒問題。我看著在**熟睡的7號,輕輕地將她的手機放回床邊的小幾上。

這是我和7號在一起的第二十三天。從第一天起,偷偷地檢查她的手機便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7號的記錄太幹淨了。幹淨得讓我起疑。

她沒有朋友,沒有社交圈,工作也因她說想休息一段時間而辭掉了。每天吃過一日三餐,遛完奶茶後,她的消遣活動不是獨自一人看書,就是打麻將。哪怕打麻將,她也是和網購的三個機器人一起玩。除了在小區購物時對工作人員做出必要的回應,她的交流對象隻限我一個人。剛開始我還擔心7號這樣生活會感到無聊,但從她每天起床都哼著歌,直到晚上也精神飽滿的狀態來看,她完全樂在其中。

一天晚上,我換上跑鞋,穿戴好運動裝備,邀請7號和我一起跑步。

她穿著一件中國風的睡袍,交疊著雙腿,上半身陷進棗紅色的沙發裏,嫵媚的眼睛緊盯著手裏的一本書。

“不不不~”她古靈精怪的發音轉了幾個調,像一串優美的滑步,“看書有趣多了。”

“你的‘自律’標簽三個月後會被刪除的,不覺得可惜嗎?”我勸她道,“當初你可是花了那麽多功夫才得到它。”

“是啊,足足堅持了一年呢。”她的視線挪到我的臉上,“你呢,花了多少時間改掉‘疑心重’?”

“記不清楚了,”我急忙轉移話題道,“好吧,不去也行。去掉‘自律’標簽也沒什麽大不了,很快你就會被貼上‘愛看書’的標簽。”

“疑心重沒什麽不好,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解讀為質疑精神。”她托腮看著我,笑得意味深長,“有質疑精神的人或許會懷疑,我們頭頂上的標簽可能是假的。”

手環的振動解救了我。我抬起手腕,急迫道:“跑步時間到了。”

“去吧。”7號重新將視線落到書上。

繞著小區跑了半圈後,一隻老虎突然從森林一側躥出來,猛地將我撲倒在地。我驚恐地盯著它栩栩如生的腦袋和咆哮的大口,趕緊按下了手環上的暫停鍵。這次跑步的配速、心率和專注度到了曆史最低,難怪係統會生成一隻虛擬老虎來“懲罰”我。

我從地上爬起來,摘下VR眼鏡和手環,在就近的長椅上坐下。我心神不定,再也無心跑下去。7號到底是誰?為什麽一直質疑標簽的真實性,難道她知道我頭上的“疑心重”是強行刪掉的?我懷疑7號在懷疑我。

“幫我查一個人。”我掏出手機,撥通了朋友B的電話。

B有一些標簽黑市裏的門路,隻要給到一筆讓人咂舌的金額,就能查到一個人增減標簽的曆程,甚至能知道對方是否有偽造或刪除標簽。

“誰?”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的聲響。

“我女朋友。”

B沉默了兩秒,隨即大笑起來:“刪除標簽果然沒用,‘疑心重’已經烙進了你的心裏。她叫什麽名字?”

我說出了7號的名字。

“7號是名字?倒像一個代號。”B建議道,“這樣吧,發幾張她的照片給我。”

我從手機相冊裏選了三張7號不同角度的照片,接著發送給了B。

“等我消息。”他掛斷電話。

6

男人出現在小區是在五月八日,當然也有可能更早,細想起來的確有在小區裏與他擦肩而過的印象。隻是五月八日那天,我確定了此人行蹤可疑。

那晚我去7號家替她拿書,乘電梯到達十六樓時,我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她家門前。男人頭頂上懸浮的氣泡框裏寫著老練、聰明和穩重。他身材瘦削,頭發打理得幹淨利落,身上剪裁得體的西裝一看就是量身訂製的高級貨。他定定地站在門口,察覺到背後的目光後轉過身來。

我這才發現此人已經不年輕了。他的額頭、眼角和嘴角布滿皺紋,但表情堅硬,眼神機警。男人衝我微微一笑,讓到一邊。我掏出鑰匙打開門,正要邁進去時,他在背後叫住了我。

“你住這裏?”他的聲音雖然蒼老,語調卻帶著威嚴和盛氣。

“是的。”

“一個人住?”

“是。”我隱約察覺到了此人身上的危險氣息,麵露不快道,“這不關你什麽事吧?”

“抱歉。”他朝我略一點頭,隨後快步走到電梯前,按了下降按鈕。

我推門入內,從貓眼裏查看男人的動靜。果然,電梯抵達後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在這層樓四處轉了一刻鍾左右,最後才乘電梯下樓。為了安全起見,我在7號家又多待了一個小時。

拿著書回到家時,7號正在和機器人打麻將。三個機器人都是清純可愛的美少女,雖然7號給她們取名為“東”“南”“西”,但她們全都長得一模一樣。我從未將她們的臉和名字對上號過。

思量再三,我還是湊到麻將桌前,告訴了7號男人的事。

“他長什麽樣?”

我簡單地描述了一番。

她立馬笑道:“猜到了,是一個臉皺得像蘋果,眼神機警得像鷹一樣的老年人,對吧?”

“你認識他?”我有些驚訝。

“當然。是我前公司的老板。他準是想讓我重新回去上班。沒門兒。”7號突然把麻將鋪開,開心地叫起來,“南,和你牌了!清一色,七對。”

坐在7號對麵的機器人麵帶沮喪,接著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今天她的手氣太好了,不玩兒了。”7號左手邊的機器人賭氣般地說。

“對啊,都她一個人贏了。一點快樂也沒有啦。”7號右手邊的機器人附和道。

“不好意思啦。”7號快活地從麻將桌邊站起來,手提睡袍向機器人們行了一個屈膝禮。雖然她可愛得要命,但也是名副其實的邋遢。不管我如何頻繁地收拾,家裏仍舊會很快被7號弄得如同打劫現場,唯一整潔的地方恐怕隻有眼前的麻將桌了。

“你的前老板,真的不用管?”我拉住她的胳膊,試圖讓她將思維轉移到重要事情上。

她索性靠過來,將柔弱無骨的身子倚在我胸前。她仰起臉,嘴唇湊到我耳邊,慵懶的聲線似一股電流滑入我的耳朵:“不說那個老男人了,說說我吧。如果拿掉我頭上‘漂亮’‘嫵媚’‘溫柔’這些標簽,你還會喜歡我嗎?”

“你為什麽總喜歡用這麽性感的聲音問出這麽嚴肅的問題?” 我笑著反問她。

她偏過頭,用眼神催促我。

“這可是你的性格特質,怎麽能輕易拿掉?”

“如果我告訴你,這些標簽都是假的呢?”她的目光像要看進我的靈魂,“如果我告訴你,這些標簽都是像便利貼一樣貼上去的呢?”

“它們當然不是貼的,它們是大數據嚴格統計和精準推算出來的。”我察覺到她眼神裏某種嚴肅的真實性,立刻替她否認道。

“大數據算不出人心。”7號麵露悲傷。

我沉默良久,而後問她道:“有人說過你很聰明嗎?”

她輕輕地笑了,語調卻有小女孩帶著哭腔的委屈:“沒有男人喜歡女人太聰明。”

我將她摟進懷裏,胸口湧起一片溫熱:“如果拿掉你所說的標簽,也沒關係。因為除了它們,我還知道你邋遢、聰明、愛看書、愛玩麻將。真實的你最最可愛了。”

7

我沒料到B會來公司找我。那天是午休時間,身穿黑色長風衣的他儼然是從某部懸疑影片裏走出來的黑手黨。

“離開7號。”我倆剛走到玻璃牆邊,他便脫口而出。

我愣住了。B用命令式的語調說話還是頭一遭。整體來說,他是個行事果斷卻不失友好溫和的人。

“我以為調查7號很簡單,三張照片足夠了,畢竟現代技術已發達到能在人的腦袋上貼標簽了,查一個人的身份豈不易如反掌?結果碰壁得相當厲害。”B將手伸進風衣口袋,掏出一盒煙來,“她的照片和名字做不了數據分析,不管我用什麽方法都會自動過濾掉。”

“太幹淨了?”

“是的,”B點燃一支煙,“不如說有人刻意讓她這麽幹淨。”

我沉默不語,B也不再說活,隻管默默地吸煙。待他吸罷一支,掏出便攜式煙灰缸碾滅煙頭後,他忽然簡短地說:“7號是標簽偶像。我托人幫忙才知道的。”

“標簽偶像?”我疑惑地看向他。

“標簽定義了我們,是吧?”B指著頭頂上方的懸浮氣泡框,“這些標簽來自他人對我們的評價,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會綜合評估它們的客觀性,雖說不能百分百準確,但也已經相當接近了。話說回來,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麽東西能達到你心目中的百分百呢,連你最中意的女孩也達不到。”

我點點頭,等待他的下文。

“但標簽偶像不一樣,標簽塑造了她們。”B再次將手伸進口袋探了探,想必還想吸煙,“我們的性格就像流動的水,標簽就是裝水的容器,每個人擁有的容器形狀不同,外觀不同,有的甚至已經開裂或者有了缺口,所以才存在一些性格討喜,另一些性格討厭的情況。但標簽偶像是先選定容器,再注入水。她們的容器永遠美麗漂亮,通過數據統計分析還進行了個性化處理,這讓她們的性格更鮮活、更多樣。她們能滿足所有男性的幻想,成為你心目中那個百分百女孩。”

“標簽怎麽可能塑造一個人?”我無法相信7號帶給我的切身感受是塑造而成的,那無疑是認為她不過是雕刻而出的模型而已。

“當然能。如果我給你貼上‘勤勞’的標簽,漸漸地你就會按照這種方式行事,到最後你真的會勤勞起來。不要低估標簽的引導作用。”B點燃第二支煙,用力吸了一口,“7號的人設為漂亮、嫵媚、性感、自律、有魅力、有神秘感,我有沒有說錯?實際上,你的女朋友隻是標簽製造商做出來的一個產品,7號是她的編碼。知道她為什麽叫這個名字了?”

我第一次想給B的下巴狠狠地來上一拳,但我強忍住了。

“另外,標簽偶像隻可遠觀不可褻玩,她們絕對禁止談戀愛。聽說7號的經紀人發瘋似的在找她。那幫人放在黑市裏也是極其危險的角色,誰也惹不得的。他們就靠著標簽偶像賺錢,損失她們無疑是割下他們的肉。”B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就是我今天急著來找你的原因。鄔超,離開她吧。”

“你說的我根本不信,我不會離開她的。”我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B將香煙放回兜裏。他拍了拍風衣,上前幾步直視著我的眼睛:“7號知道你在調查她嗎?知道你‘疑心重’的標簽是強行刪掉的嗎?你倆就是這樣自欺欺人的?”

我幾乎忘了B是如何飛身倒地的。等他抹著嘴角的血跡站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揍了他。

8

我坐在自動駕駛汽車上,努力讓自己理清思路。B離開後,我便向公司請了假,匆忙趕回家裏。

7號之所以質疑標簽的真實性不是在懷疑我,而是提醒我她的身份?如此完美的她卻沒有戀愛經曆,也是由於標簽偶像禁止談戀愛?那個在她門前徘徊的男人,是她的經紀人?她的社交圈和社交軟件一片空白,是因為她想和過去的一切斬斷關係?所有的懷疑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前提是我得承認,如同B所說,7號就是標簽偶像。我急切地想回到家,讓7號親口告訴我真相。

打開門後,隻見三個機器人排成一字形站在門前迎接我。長相清純甜美的三胞胎機器人異口同聲地衝我道:“你回來了。”

我緊張地望著她們。反常行為往往預示著事態發展不妙。

“7號和她的經紀人一起離開了。”三個中的一個對我道。

“經紀人?”我的心直直地往下墜。

“臉皺得像蘋果,眼睛機警得像鷹的那個老年人。”中間的一個機器人回答道。

“7號托我們留言給你。”另一個機器人說。

我舉手示意,讓她們稍等片刻。接著,我去立櫃那兒取出一瓶白蘭地,往玻璃杯倒進一指的高度,仰脖一口喝了。我莫名頭疼得厲害,兩側太陽穴“突突”地跳,腦袋深處似有錘子在用力敲打。我搖搖頭,走進廚房煮了杯咖啡。當我手握馬克杯回到客廳時,東、南、西已在麻將桌前落座。

“可以了。”我在7號之前的位置上坐下。

對麵的機器人美少女衝我點點頭,遞過來一副VR眼鏡。我戴上眼鏡,看見了站在我身邊的7號。她仍舊穿著那件中國風的睡袍,既性感迷人,又純真稚氣。

“鄔超,你聽說過標簽偶像嗎?想必你也沒聽過。”她可愛地笑了,“科普一下,標簽偶像頭頂上所有完美的標簽都是像便利貼一樣貼上去的。貼標簽不是壞事,隻要那些標簽好看,是吧?我之前也是那麽認為來著,所以當標簽公司的人找到我,說能為我先貼上好看完美的標簽,餘下隻需要往美好的方向努力就行,我立馬便答應了。畢竟,誰不喜歡那些美好的標簽詞匯啊。我以為自己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一直認為那些標簽是了解自我的窗口,後來我漸漸發現,不是的,它們是引導你成為固定人設的精神針劑。美好固然美好,但它可能並不適合我。我逐漸感覺到一種撕裂感,自我意識和標簽人設開始產生強烈的衝突。誠然如此,公司的強行要求,經年累月養成的習慣仍讓我一步步地向標簽上的那個人靠攏。但如果刪除了那些標簽,我自己到底是什麽呢?真相隱藏在冰山之下。

7號將一隻胳膊搭在我肩上,湊到我的耳邊繼續道:“還記得我告訴你自己從合租公寓裏搬出來,來這裏一個人住嗎?從我拒絕成為標簽偶像後,我就知道等著我的是什麽。我知道他們會找到我,讓我付出代價。我一點也不害怕。我接受一切——一切混亂。

“我從沒有如此開心過。我開始了解自己,慢慢知道我是誰了。我不再需要標簽來定義我,來塑造我。這就是我。真實而徹底的我。牢固而不可摧毀的我。深深地刻印在我心裏的我。我邋遢,死宅,討厭打掃房間。我喜歡看書,喜歡打麻將,喜歡奶茶,鄔超,我還喜歡你。”

我摘下VR眼鏡,將臉埋進手掌裏。我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為之苦惱不已的“疑心重”居然能成為7號走向我的契機。疑心重的人難道就不值得愛嗎?她說得對。真實的缺點永遠好過虛假的美好。正是那些真實的缺點,決定了我的自我,決定了我是誰。我對她應該更為坦誠相待的。

“我還能見到她嗎?”我抬起頭,滿臉是淚,目光掃過眼前的機器人美少女。

“不能了。”其中的一個回答道。

“你可以試著去找找‘北’。”另一個建議。

“北?”我疑惑地問。

“7號後來給自己取的新名字,叫作‘北’。”另一個機器人美少女說,“她說,每個人都要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方向,找到北。”

“真是個冷笑話。”我苦澀地笑道。

“她是有點冷幽默。”不知名為東、南還是西的機器人美少女說。

9

我盡量讓家裏維持淩亂,以便哪天帶著北回家後,她能感受到一切如常的親切和熟悉。我學會了打麻將,這樣便能從與東、南、西的聊天中聽到關於北的隻言片語。太過想念她時,我就反反複複地觀看她離開前給我的留言。她穿著中國風睡袍的慵懶,顧盼生姿的靈動和讓人魂牽夢縈的聲線,都被我近乎偏執地印進腦子裏。我不知道她在哪兒,但我仍抱著一絲希望固執地出門尋找。我相信能在一個小區裏遇見她,便也能在某個地方找到她。

第二年盛夏的一個午後,在人頭攢動的大街等紅綠燈時,我看見了那個男人。盡管已經是夏天,他仍舊穿著一絲不苟的西裝,模樣也絲毫未變,仿佛人老到一定程度樣貌便鎖住了。我和他並排站著,隔著兩個人的距離。他很快察覺到我審視的眼神,猛然轉過頭來,正好對上了我的目光。

“是你。”他笑了。

“她在哪兒?”我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湧,心髒劇烈地撞擊著胸腔。

“發怒是沒用的,她不在我這兒。”他麵色從容道,“邊喝杯咖啡邊聊如何?”

我倆就近找了家街角的咖啡館,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我從你家裏帶走了她,這沒錯。”咖啡還未上桌,他便率先開口了,“公司有公司的規則,在龐大的商業機器運轉中,個人自由和個人意誌為零,這你懂吧?”

我沒說話,隻是聚精會神地盯著他,仿佛他是一個下一秒就要在咖啡館投下炸藥的恐怖分子。

“公司給了她兩個選擇,”男人伸出兩根手指,“一個是之前的事和她對公司造成的損失一筆勾銷,往後賣力幹好本職工作即可。從這點來看,公司並不是隻顧賺錢的冷血怪物對吧?另一個是賠償巨額金額,人得對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要不然整個社會絕對會報廢,是吧?”

“而那筆金額她根本支付不了,對吧?”我開口道。

他再次笑了。這時候服務員端來咖啡,他道過謝,小啜一口後用紙巾擦了擦嘴角。

“所以就有了第三種選擇。”他銳利的目光掃了我一眼。

“是什麽?”

“我們有辦法刪除一個人的所有標簽。”他的聲音異常冷酷,“這意味著不管你的性格變成什麽樣,頭頂上方的氣泡框裏始終都空無一物,永遠的空無一物。在一個人人都靠標簽認知對方的數字化社會,沒有標簽無異於扒光一個人的衣服,讓他**示人。”

我看著他動作優雅地端起咖啡杯,沉著地呷著咖啡,體內的憤怒幾乎快要噴湧而出,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壓住了我。坐在我麵前的雖是位老人,但其背後聳立著無可撼動的強權和暴力。我深知自己鬥不過他,被其從社會上“一筆勾銷”也不是沒可能。

“7號最後做出了第三種選擇。”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臉上,“公司放她走了,承諾再也不會幹擾她的生活。”

我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悲哀,為何非要做到如此地步不可呢。我兀自搖了搖頭,久久地陷進椅子裏,全身好似被抽空了力氣。

男人叫來服務員,付了咖啡錢和小費。他站起身,像從沒注意到我一般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等等,”我猛地站起來,看著他轉過臉,“為什麽要製造標簽偶像,以現在的技術,直接製造出完美的AI美少女,不是更方便嗎?”

“因為再逼真的AI也是假的。”他的笑竟透出幾分真誠,“想在現代化設備裏接近自然美景,想在理性的科技時代抓住毫無理智可言的愛情。試著同時擁有現實和夢幻,這不就是人嗎?”男人衝我點下頭,快步離開。

不知道我又坐了多久,直到服務員再次上前,問我是否還要續杯咖啡,我才從沉思中回過神。我搖頭說不必了,接著站起身。

那個沒有標簽的人,那個頭頂上懸浮著空白氣泡框的人,隻有我清楚她內心的篤定和勇敢。我一定要找到北。我推開玻璃門,走進炙熱凶猛的夏日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