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往事(32)
天剛剛熱起來,紅鍾小洋樓裏的電扇已經一圈圈開轉了。
蔣保立穿著一件小褂子正趴在茶幾旁邊看新買的連環畫,劉芳跟著撅著屁股趴在旁邊,一手撐在地毯上,另一隻手舀了一勺子麻油芙蓉蛋往孩子嘴裏喂去。
電扇就在茶幾頂上,吹得劉芳頭頂涼涼的,她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的腦袋,然後叫了起來:“這扇葉子開得也太早了,屋子裏本就涼,再抵著風吹早晚要生病的!”
“你就不會把孩子抱遠點嗎?”杜筱吃了一口雪梨銀耳湯,“給你說過多少遍,說話輕點,我們又不是聾子!”
杜筱和蔣文坐在餐廳吃早餐,餐廳背靠東麵,陽光直直照進來,照得杜筱有點熱,所以扭開了電扇,想送點涼風過來。
斥過劉芳後,杜筱又接著向蔣文道:“我說得沒錯吧,隻要你麵不改色心不跳,咬死了摔壺的不是你,他們也沒辦法!”
蔣文後怕不已:“我這心裏直打鼓,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差點就沒撐住。”
“你也就這點出息!”杜筱伸出手指在他胳膊上一戳,然後嬌著嗓子說,“你能免除這牢獄之災可多虧了我,往後你得對我好點。”
“你這話說的,我對你還不夠好嗎?”蔣文笑了,“你叫我往東我可從不敢往西,叫我站著我絕不坐著!”
劉芳本沒在意聽他們在說什麽,等說到後邊,她也聽出來了,蔣文是不用去坐牢了。她心裏奇怪,放下勺子站起來往餐廳走,邊走邊開口問:“杜筱,你明明有法子讓蔣文不用坐牢去,怎麽還要讓我去求月香?”
劉芳為了蔣文去求月香這事,她一直梗在心裏,本來蔣文就對不住月香,她這一去是直直的往見月香的心口插刀。
劉芳自己過意不去,從那次以後幾乎是避著見月香走,不敢再麵對她。
杜筱也放下勺子,抬起下巴,睨看著劉芳,嘴角一揚,輕笑道:“你不去一趟,怎麽知道那見月香這麽鐵石心腸?聽說你都跪下了,見月香還是非告蔣文不可,你這麽多年死活不走的幫她帶孩子,她可是既沒有認你的功勞,更沒有認你的苦勞啊!”
“你就是為了譏諷我?”劉芳氣得又尖利著嗓子喊了起來。
杜筱讓劉芳去求見月香饒了蔣文,不論見月香答應還是不答應,都傷了劉芳和見月香兩人的心。答應呢,那就好辦了,蔣文連應對也不必,直接免了這樁倒黴事,不答應也不要緊,杜筱就有了嘲笑諷刺劉芳的話頭,隻要讓蔣文不要臉到底,那見月香她也告不贏!
“我隻是想讓你看清楚,現如今還能對你好,管著你的,除了你兒子蔣文和我外,可沒有別人了。”杜筱冷冷開口,“你也別胳膊肘往外拐,還念著那個見月香!”
劉芳隻告訴了他們見月香不肯撤訴,沒有說見月香不肯撤訴後,後邊說的那些話。
此刻比較起來,真正對自己有心的人還是月香。
茶幾那邊,蔣保立又哭了,杜筱最聽不得孩子哭,立馬黑了臉,撂下一句:“沒聽見嗎?還杵在這兒!”
劉芳長長歎息一聲,轉身回茶幾邊哄孩子。
等她哄著蔣保立吃完飯,孩子又要鬧著把畫冊看完,等他看完了,鬧累了,往往都下午三點多了,劉芳也隻有這時候才有功夫吃口冷飯。
來杜筱這沒幾天,從前帶蔣文時落下的胃疼的老毛病倒重犯了。
隻是今天,劉芳連冷飯也沒吃上,剛哄著蔣保立睡著,杜筱就喊她去百花路9號送封信去。
最近因為這美術展作品送選的事,他們小團體聯係緊密,一有什麽新想法就要相互傳達。周冰潔家雖然早已按上了電話,可杜筱家卻沒有,之前幾天都要杜筱出門去找周冰潔,或者兩人約了在外邊聊,一來二去都覺得麻煩,今天杜筱忽然想到反正劉芳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叫她做自己的信使好了。
杜筱把上午想到的關於畫作主題的想法寫了滿滿一頁紙,塞在信封裏,然後把信交到劉芳手裏讓她一刻也別耽擱,速速送去。
屋子裏涼快,可這正下午在太陽下走著還是曬得人發熱。
好在筍塘街往上就是百花路,腳程快的話頂多也就二十分鍾,劉芳剛轉過一個十字街口,竟碰到見月香迎麵走來。
之前也有幾次,劉芳遠遠的看到了見月香,都是能避就避,寧願繞遠路,也害怕和她打了照麵,隻因劉芳心中愧疚,覺得無臉。這次,劉芳也下意識的立馬調頭就走,腿還沒邁開,就聽背後,見月香爽朗的喊了一聲:“媽。”
劉芳回過頭來,有些訕訕不安:“月香,好巧。”
見月香手裏拿著一幅用玻璃裝裱好了的畫,她正要去展覽辦公室送參展作品。
劉芳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隻覺得這畫叫她這個不會看畫的人都覺得好。她不知道說些什麽,隻是低聲誇道:“月香,你的畫越畫越好!我聽說你們要去做什麽畫畫比賽,你肯定能贏的!”
見月香笑了下,她見劉芳比前幾天又瘦了不少,於是叮嚀了句:“注意身體,媽。”
說完,想了想,蔣文也不用去坐牢了,她該放心了才是,她和自己的親兒子住在一處也不用別人擔心。
於是見月香衝劉芳點點頭,告別後,接著往前走了。
劉芳心裏一梗,眼中霎時間就湧起了熱淚,鼻頭的酸楚還沒下去,就又被人給叫住了。
“蔣文媽,你怎麽在這兒?”周冰潔撐著把小洋傘,才從公寓裏出來,正要上黃包車,遠遠就看到蔣文媽和見月香在說話。
細看之下,見月香手裏似乎還拿著幅畫,這個時候,拿著幅畫又往展覽辦公室的方向去,那這畫不用說肯定是要送去參展的。周冰潔車也不坐了,趕緊走過來,多希望蔣文媽看清了見月香畫的是什麽,也好送來讓她參考參考。
不過叫住蔣文媽後,周冰潔又回過了神來,要是自己這樣冒失的去打聽別人畫什麽,豈不是顯得很沒有水準?
於是話頭一轉,隻是問她為什麽會在這兒。
劉芳本就是來找周冰潔的,一見人,連忙擦了擦眼,把懷裏的信送了過去。周冰潔眼珠一轉,門不出車不坐了,叫蔣文媽跟著自己回家一趟,她要立馬寫了回信,還要請蔣文媽給帶回去。
在周冰潔家裏又等上了一陣,待劉芳回到紅鍾小洋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半了。
劉芳幾乎一整天沒有吃東西,連口水都沒功夫喝,此刻隻覺得七竅生煙,又累又餓,剛把回信交到杜筱手裏,打算喝點水解解渴,茶幾上的水杯水壺都空了,劉芳忙去燒水,人還沒走到廚房,就又被杜筱給叫了去。
“你剛剛碰到見月香了?”杜筱挑眉問話。
原來周冰潔自己問不出口,卻寫了信讓杜筱來問。
反正杜筱和劉芳是一家,而且之前杜筱也說過了,劉芳到她家去了後,對她可是言聽計從,讓她去問正好。
“是。”劉芳輕答了一句。
“見月香是送畫去?”杜筱又問了一句,見劉芳點頭,她接著開口,“那你可看到了她畫的是什麽?”
劉芳遲疑了一瞬,然後搖了頭:“沒有。”
……
展覽辦公室裏,見月香眉頭皺得很緊。
長木桌後邊,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長歎一聲,搖搖頭,向見月香勸說:“你跟我這兒耗也沒用!”
那男人接著說:“你知道我們整個省一共送多少件上去嗎?隻有三十件!分到我們青川差不多就是兩件,當然特別優秀的也可以增加名額。”
“我的意思就是這名額少之又少,所以這送上去的作品,不僅藝術性要好,這作者本人也必須是清清白白的好名聲,你懂嗎?”那男人看了見月香一眼,“你自己也知道,最近我們青川城裏,關於你和蔣文、孟洛川,你們三個人之間的流言蜚語有多少?你這樣一個流言纏身的女人,要是都去參了展,那還像什麽話嘛!”
見月香的臉也脹紅了起來,她心中不平:“可那些流言都是假的!就因為那些假的、莫須有的談資,你們就要取消我參展的資格嗎?”
這美術展五年一次,見月香心中向往,要再等五年,實在太久了。
“你和我說是假的有什麽用?”男人也無奈,“你要和全青川城的人說嘛,叫他們都相信了你,這樣我們才好交代!”
男人說完後,又補了一句:“不過你也知道,人們選擇相信誰的時候,不在於看誰的故事像真的,而在於他們想要聽到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見月香抬起眼來,看向那男人。
男人又搖了一下頭:“你的事我也多少有所耳聞,報社不刊孟老板的告示,孟老板花了大價錢托雜誌社特意做了一篇澄清要文,我也在青川雜誌社任職,這要文是我親自看著發出去的,可有什麽用呢?外邊傳著的還是蔣文說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