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事(30)

第一次全國美術作品展覽會於1949年7月2日至16日在北平藝專展開,是由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組織舉辦的。

初次舉辦43到49年間,木刻、漫畫、年畫、油畫、國畫、雕塑等等各種各樣的604件作品,這也是第一次全國性的美術大展,一經舉辦就奠定了它的權威性和綜合性,因此這第二屆就顯得格外的重要,也更為嚴格。

需要各省市先征集作品,組織評選一次,再把評選出來的作品上交到美展,由美展總評委進行最後的篩選。

所以分下來,每個市裏的名額少之又少,青川收到的要求是送呈盡量控製在兩件作品內。

圈子裏的人一聽就知道李斯奇一定占其中一件,隻是還有一件,那誰都不認輸不服氣,都要爭一爭了。畢竟,如果真能選上,可是光耀一輩子的事。

周冰潔早早得到了消息,成日的關在屋裏,絞盡腦汁想要畫出一幅好畫。

因為新中國推行婦女平等,所以對女性參選者格外重視,鼓勵更多的女藝術家參與作品評選,其中在青川畫壇頗為活躍的周冰潔,就是首先考慮的對象。

其他人周冰潔倒不放在眼裏,主要是見月香,周冰潔是知道見月香的實力的,要是見月香也參與了,隻怕自己無論如何也贏不了她。

一想到見月香,周冰潔就心煩意亂,畫畫本就需要心平氣和,心裏一煩,自然是畫什麽錯什麽,一張接一張的畫紙扔進了廢紙簍,周冰潔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然別說參加,她連畫也畫不出來了。

郝文生見妻子這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也跟著心疼,於是將他們小圈子裏的人又聚在了一起,為參選美術展特意開了個小聚會。

因著春末夏初天氣晴朗,日光和煦,所以他們這次的聚會選在易園廣場的草地上,杜筱和丁翠珍還帶了午餐籃子,往地上鋪一塊黃格子花布,倒有些野餐的模樣。

周冰潔穿著過膝的短褲,脫了鞋襪盤腿坐在花布上,拿了一塊烤麵包,咬上一口,問他們:“你們說,這可怎麽辦呀,見月香的水平你們也是見識過的,連李斯奇都稱她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你也不差啊!”杜筱笑笑,“冰潔,要我說,這次送展我們青川,第一人肯定是李斯奇,第二個就是你了。”

“那見月香呢?”周冰潔緊張的問。

“她?”杜筱衝周冰潔眨了眨眼睛,“她可沒資格和你爭!”

“什麽意思?”周冰潔忙到。

杜筱指了指丁翠珍,衝周冰潔挑眉:“我們有翠珍啊!”

周冰潔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皺起眉睜大著眼望著杜筱,杜筱笑了笑,靠坐過去,挨在周冰潔的耳邊輕聲言語了兩句。

周冰潔的眉頭漸漸舒展,扭頭開口:“這……能行嗎?”

杜筱下巴一揚:“你也不看看我們翠珍的爸爸是誰,有什麽不行的。”

說完,攬過了周冰潔的肩:“冰潔,你就放寬心,回家去好好發揮,不必在意那個見月香,隻要你自己畫好了,那這名額就一定是你的!”

周冰潔心頭的憂慮一下散開,隻覺得眼前和風惠暢,三個女孩子半躺在花布上說著悄悄話,四個男人在旁邊石桌上下棋,正怡然快活,郝文生剛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一抬頭,就看到了個好友,這好友名叫代佳男,與郝文生是同學。

兩人關係一向不錯,連代佳男如今的女友也是周冰潔給介紹的,一見到郝文生和周冰潔,代佳男就連忙過來問好,走近了才看到一群人裏還有個蔣文,這個蔣文代佳男早聽聞過,也曾在報社有過一麵之緣,隻是怕蔣文早不記得他了。

代佳男皺了皺眉,猶豫片刻,還是指著蔣文的背影問:“生哥,那位是你朋友?”

郝文生點頭,招手把蔣文也叫來:“這位是蔣文,青川報社的編輯,別看他年紀輕,作詩寫文可是一把好手。”

說完又向蔣文介紹:“這位代佳男,在法院做調解員,跟我和冰潔都很要好。”

杜筱本躺在花布上,眯著眼用手擋著太陽,眸光一晃,見到蔣文和郝文生正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在說話,心裏好奇,於是也起身,笑眯眯的走了過去。

剛靠近,就聽那不認識的男人提到了見月香。

“蔣兄可有大/麻煩了,他前妻是叫見月香吧?前日這個見月香剛到我們院裏起訴蔣兄過失殺人。”

“什麽?”杜筱忙走了過去,“過失殺人?殺誰?”

“不就是那個孩子嘛。”代佳男看了杜筱一眼。

“哦,這位是蔣文的妻子。”郝文生解釋一句。

杜筱和蔣文還沒有登記,不過在眾人眼裏,他倆早是一對了。

“那孩子不是意外嗎?”杜筱插話。

“就是意外才是過失殺人嘛!”代佳男到,“要不是意外,那就是殺人罪了。”

“這……這可怎麽辦好?”蔣文有些慌了,“會被判刑嗎?”

“說不準,要是對方堅持上訴,多半是會坐幾年牢的。”代佳男實話實說。

蔣文的臉色立馬白了,他經不起牢裏的折騰不說,要真被判了刑,他這一輩子可就完了。

“可有辦法周轉?”杜筱反倒淡定下來。

“難。”代佳男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勸那見月香撤訴,如果她不拿出什麽證據,又及時撤了訴,這事也就過去了。”

“她怎麽肯撤訴!”蔣文紅了眼,嘴唇顫抖著,“我這樣對她,她巴不得搞死我才高興呢!”

代佳男又皺起了眉,他真想不通,郝文生這樣的人怎麽會和蔣文交朋友。

杜筱也覺得蔣文的反應有些丟人,忙拉住了他:“你慌什麽!”

“是我去坐牢!又不是你去,你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蔣文急得喊了起來。

杜筱瞪了蔣文一眼,又使勁掐了他一把:“你去坐了牢對我和兒子能有什麽好處?真是瘋起來亂咬人!”

蔣文被杜筱掐得胳膊一疼,腦子也清寧了些,見還有外人在場,忙整了整情緒,隻是麵色仍舊難看,整個人也蔫蔫的。

“你放心,我有辦法!”杜筱把蔣文拉到一邊,“準保叫見月香撤訴!”

……

對於這五年一次的美術展,見月香也是心之向往。

不過,按孟洛川和馮謙謙的說法,她這幾年裏畫的這幾幅畫,無論拿哪一幅去,都是一定能入選的。

可見月香不想拿那些畫,她從箱子裏翻出蔣林新之前的塗鴉,帶了其中一幅到通雅畫廊裏來,鋪展在畫案上,想依著兒子的舊畫,畫一幅新圖,帶著兒子的墨跡一起參展。

這一幅宣紙中間用銀珠畫了團紅彤彤的圓,底下又是淡墨掃出的大片陰影。見月香還記得晚上回家時,抱著新兒在**,曾經問過他畫的這是什麽,新兒咿咿呀呀,隻說是奶奶。

見月香看著畫兒,抱著睡著的新兒好一會兒,才忽然明白,他畫的或許是那黑通通卻冒著火星的灶膛。

不過,這也隻是見月香的猜測,新兒究竟畫的是什麽,誰也不知道了。

隻是新兒的那麽多幅畫裏,隻有這一幅有這一團紅色,鮮亮亮像他那顆稚嫩的心。

見月香想讓這顆心一直一直跳動下去,她拿起筆,沒有動那一團圓,隻在下麵的淡墨處染了一片,既像是層層起伏的水波,又像是連綿曠達的山林,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海還是山。

她的筆觸細膩的過分,隻叫人看一眼,耳邊就仿佛有陣陣濤聲拍打著崖岸,凝神細聽,又仿佛是沙沙湧動的風聲吹拂過招搖的枝葉。

聲聲不息,滔滔不絕。

見月香畫好畫,在畫上寫下“海林新望”四個字。

馮祥瑞偷空從隔壁四季齋裏跑了過來,趴在畫案邊看得津津有味,待見月香擱了筆,這才仰起頭來問:“月香老師,你這畫的究竟是海上的日出,還是山野裏的日落啊?”

見月香反問他:“你覺得呢?”

馮祥瑞撓了撓頭:“我覺得是山野裏的日出,你看那紅日分明是早上初初升起的太陽,朝霞把底下的樹葉照得光亮,連綿的葉片就像是閃著光一樣,真好看!”

“那就是山野裏的日出!”見月香輕輕笑了一下。

“我答對了嗎?”馮祥瑞很高興。

“海林新望,畫得真妙。”孟洛川在旁邊出聲,“既是海,又是林,愈望愈新,每一眼都是不同的感覺。”

“而且,因為底下的海林筆觸細膩,用筆精妙,就顯得上空這一輪落筆稚拙的太陽是故意為之。新日初拙,是返璞歸真的意味。”孟洛川賞析到,“我敢說李斯奇的畫也定不如你。”

見月香垂下眼,撫摸了一下那輪稚拙的太陽。

然後抬起眼來,從外衣口袋裏取出一張帕子,遞給孟洛川。

這是上回孟洛川交給她擦泥點子的,見月香帶回去洗淨了,晾幹後,這才帶來還給他。

“其實不用還的。”孟洛川說著,見見月香堅持的伸著手,還是接過來,放進了自己兜裏。

孟洛川把《海林新望》送到四季齋裏去裝裱,見月香重新坐在畫案前,拿起小刀來新裁了紙,握著刀,想到孟洛川的那句“其實不用還的”,心思卻亂了起來。

不知不覺的,竟用刀在那畫案下角處刻了個小小的“川”字出來。

等回過神來時,見月香霎時間脹紅了臉,趕緊用宣紙把桌案蓋住,收好裁紙刀,心跳個不停。

畫廊門口一聲響動,見月香本以為是孟洛川回來了,緊張的一抬頭,卻見進來的人竟是劉芳。

劉芳神色有些為難,看著見月香直直的往裏進,走到畫案跟前,二話不說,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見月香嚇了一跳,趕緊起身來扶:“媽,你,你這是做什麽!”

見月香和蔣文離婚已經有些日子了,可這聲“媽”卻沒改得過來。

任憑見月香怎麽扶,劉芳就是跪定了不起來,一抬頭,劉芳已是滿臉的淚,嗓音沙啞著向見月香道:“月香,你要是還把我當媽,就答應媽,撤了訴行不行?別告蔣文了,媽就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要是他進了牢,我也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