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裝修
文秀戴著報紙疊的高帽子,雙手握著刷牆滾軸把兒,吃力地給牆上刷著米黃色漆,不時用胳膊擦去額頭汗水。挑挑選選、反反複複、看來看去多少回,才確定下來米黃色。這顏色感覺分外溫馨,她迫不及待想把牆刷完,然後電視、冰箱、洗衣機、沙發、衣櫃,這些新家電家具往屋裏一擺,簡直......什麽語言都不能表達她的喜悅、激動、期盼,她忍不住又笑起來,這些天,經常不覺就笑起來。
基礎設施不能動,那其他就必須都要新的。家具都是樣品,沒味,沒甲醛亂七八糟的,新,還便宜,能盡快入住。後麵,把外賬一還,再幾年就可以首付了,到時家具家電搬自己家去,還新著,再說都是跟他一起精挑細選的,文秀不由滿臉是笑。這時,修潯回來了。
“怎麽才回來?”文秀笑著問。
“說我弄我弄,”他走上前來奪文秀手中的刷牆滾軸說,“你怎麽又弄上了?”
“哎呀!我怕你把我婚房弄醜了。”文秀笑著用胳膊肘推他。“我的婚禮可不能有任何瑕疵,不能讓你粗手粗腳給我弄壞了,你又沒刷過。我哥結婚時,他教過我,後麵都是我刷的,手也練好了。嘿嘿,剛好給咱家刷!”
“累不累?”他問。“今天就這吧!”
“累!”文秀笑道。“但我渾身使不完的勁兒。談得咋樣?”
“不太理想。”
“要不給仁傑說說?”文秀說。“三公司還是他客戶呢!”
“不不不!”他說。“我再談談,不行把價再降一降。明天弄吧!”
“不行不行!”文秀說。“弄完還得晾上幾個月,婚禮一完,咱們就要住進去呢!”
“住那邊不一樣嘛!”
“當然不一樣。”文秀白了他一眼說。“啥都不懂!一結婚,當然要住這兒,到時新家具家電一擺,誰還跟你住那兒!再說咱們早早收拾好,把那邊一退,省些房租夠咱們買些小東西呢,噢,對了,明天下午咱們去輕工買些......”文秀突然臉一紅,半天方說道。“買些......買些小東西呢!”
“什麽小東西?”他蹲在地上鏟著地磚上掉落的漆說道。“店裏怕走不開。”
“哎呀!”文秀放下滾軸看著他笑道。“我們倆個要一起去,不一樣的。”
“不一樣?”他停下鏟子望著文秀。
“哎呀!”文秀臉紅紅的,笑道。“買幾個‘囍’字。”
哐啷一聲,鏟子掉到了地上,他慌忙拾起。“‘囍’字,兩個‘喜’連在一起,他們倆從此要連在一起了,那夢秋......”
“一定要我們倆個一起去。”文秀看著他笑道。“明白嗎?”
他捏著鏟子鏟著掉落在地磚上米黃色的漆,地上的漆鏟成了一道一道的糊糊。
一月後的一天早上,剛開門,張叔坐著朋友的桑塔納從縣上便趕到店裏。
“把你這兒最好的蛋糕給叔弄一個,”張叔眉開眼笑地說。“那碎熊過生兒哩!咱縣上的他都看不上,今專程跟你這叔開車到你這弄好的來咧!”
“你看這個咋樣?”修潯忙把張叔帶到一個從上到下越來越大,有一人高,共八層的大蛋糕旁。
“好!好!”張叔笑得合不攏嘴。“這大氣得很!美得很!看那碎熊還有啥彈嫌的?!”
“叔你來的也巧,”修潯笑道。“本來都是預定的,這麽大的,做好得幾天呢,剛好定這的人昨取消了。”
“那碎熊還有福的不行!”張叔滿臉是笑,上下前後瞅視著,嘖嘖稱歎,不住點頭。
“那是他有你這樣的父親。”修潯由衷地說。不由想起父親。他還在醫院,聽說情況很不好,不由呆愣原地。
“還愣著幹啥?”張叔拍著他的肩膀笑道。“趕緊看給叔咋弄到車上,叔得趕緊回去,那碎熊等得急著哩!”
修潯忙把蛋糕分拆下來,和張叔、張叔朋友把蛋糕放好在後備箱,又給他仔細說了組裝方法。
“多錢?”張叔摸著口袋問。
“不用不用!”修潯忙拉住張叔的手說。
這時,從裏間傳來幾下咳嗽聲。文秀款款兒地走出來。
“叔你來了。”文秀對張叔笑道。
張叔笑著點點頭。
“你就拿上吧,”文秀對修潯笑道。“要不然你讓張叔下次咋好意思來?”
“對對對!”張叔從口袋掏出錢硬要塞到修潯手裏。
“張叔的錢咋能要?”修潯不滿地瞅了一眼文秀。
“為這大蛋糕,小劉忙活了好幾天呢。”文秀仍笑道。“本兒也要四五百呢!”
修潯朝文秀直瞪眼。張叔趁他分神,塞他手裏就走,他忙追出去,張叔不住推開他塞回來的手。
“你快拿上!”張叔說。“你爸都沒錢看病了,給我把明年的房費都要了,還差兩萬哩!這幾天再湊不夠,怕就住不成院了。我看你爸那病......”張叔張了幾次嘴。“哎!”半晌,他長歎一口氣,說了聲。“瞎瞎病!”一招手,走了。
修潯呆愣原地,半天才回過神來。文秀看他半天不進來,一進門臉都變了,忙小心說道:“做生意就是這,熟人也沒辦法,再說你不要,人家下回咋好意思來?咱總歸給他比別家便宜很多啊!”邊說邊緊張地緊盯他的臉。
“拿兩萬出來。”他臉色蒼白,聲音低沉。
“幹啥?”文秀忙問道。
“那個......”他不由得腿發軟,扶著扶手緩緩坐到椅子上,說。“那個......他病了。”
“誰?誰病了?”
“爸。”他憋了半天,終於從嘴裏嘣出那個字,但聲音很小。
“那個......”文秀笑道。“給媽了,最後她們說訂錢要七萬呢,就給她了。”
修潯看她吞吞吐吐,眼神閃爍,知是她不願拿的托詞,心下大悔不該把錢都交與她,現在反倒像要她的。又不好說什麽,心下五味雜陳,不免有些怨恨,就往外走。
“你幹什麽去?”文秀忙追到門外。
“走走!”他頭不回地說。
文秀本想追出去,可上午要來一個大主顧,隻得追出去幾步。
“早點回來!”文秀朝他的背影不放心地喊道。忽而想到下午還要買“囍”字,忙又喊道:“下午還要去輕工呢!”
修潯沒有回頭,也不答應,心裏很亂,腦子裏就蹦出夢秋來。
“有空嗎?”修潯打電話說。
“咋了?”夢秋聽他語氣異常,忙關切地問。
“沒咋。”修潯說。“我在717等你?”
“好好好。”夢秋說。“我現在就請假,馬上就來,你到底咋了?”
“我......沒事兒。”感到夢秋的關切焦急,修潯心頭一熱。 “想你了。”他說。
“切!誰信!”夢秋嘴上說,心裏卻甜滋滋的。
“這還是你第一次主動給我電話!”她笑著說,也不管左右的同事,就對著話筒親了一下,咯咯笑起來。“聽見沒?”她笑問。
夢秋一進門,修潯就抱住她。
他們一起坐到床沿,夢秋輕撫著他毫無血色的臉,眸子裏閃著憐惜的柔光。
“他......我......。”修潯說,咬著嘴唇,眼神呆滯。半天,方說道:“我......爸,我該怎麽辦?”
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夢秋攥住他的手。
“他在那?”夢秋忙問。
“醫院。”
“那你還不去?”
修潯走到窗前,半晌沒有說話,眉頭緊鎖,似乎回憶起了什麽難言之事,眼裏滿是痛苦,臉色愈發慘白,撐在窗台上的手不住地顫著。
“也許我就不該出生。”他冷笑幾聲,扭頭對夢秋笑著說。“我媽,生我時,死的,他說流了很多很多血。”修潯搖著頭,又冷笑幾聲,閉起雙眼,心頭不由浮現多年來反複出現的那個血流成河的場景。
“我是個不詳之人,”修潯沉默半晌,說,“我身邊的人很快都會死掉。半歲時,奶奶死掉了,一歲時,爺爺死掉了。父親經常被我氣得半死,因為我笨,什麽都弄不好,沒有一件事能讓他滿意。我們已經很多年,斷絕關係,沒有往來。”他長長地籲了幾口氣,說。“現在,他......似乎......也快死了。”
他不說話,吸著煙,望著窗外。夢秋雙手握著他發冷的手,頭擱在他肩上。
“下雨了。”夢秋輕聲說。
這酒店開在小區裏,樓下磚砌的幾百平米的平台上,許多住戶帶著小孩玩,見下起小雨,就往家趕。一對父子仍踢著足球,六七歲的男孩,咯咯咯笑聲不斷。他追著搶父親腳下的球,父親帶一會兒就故意讓他搶去,每次他搶走時笑聲就格外爽朗。父親快要搶走又故意搶不到,他咯咯咯的笑聲就格外響亮。
突然,“砰!”的,很響,男孩頭著了地,摔倒了。父親忙往過跑,誰知男孩迅速爬起,身上的土沒拍就踢著球跑,生怕父親搶到,又咯咯咯笑起來。
“好著沒?”父親邊追,邊焦急地問,又不敢跑快,怕兒子急了又摔倒,卻又想趕緊拉住兒子探個究竟。
父親“抓”住了兒子,蹲下察看兒子的臉,又檢查身上,沒什麽問題,父親拍他身上的土,摸著他的後腦笑。男孩又咯咯咯大笑起來。他深吸了口煙,半天,沒吐出煙氣。
“他從來沒......”他冷笑幾聲,以示不在乎,可眼裏卻流露著不甘。
夢秋輕吻了一下他的唇。一對雙眸忽閃忽閃又黑又亮,漫溢著柔情,心中頓生的憐惜,使得她長長彎彎的睫毛微微發顫。
“你應該看他去。”夢秋說。
“可......文秀……”修潯張張嘴,不知道該把文秀不給錢的事怎麽給夢秋說。
“又是她......?我就知道!”誰知夢秋一下就猜到了,她皺眉抱怨道。 “你爸生病住院還那麽自私?真是的,娶她幹嘛?走!我開車送你去,我卡上有!”
下了車,馬上要見到父親了,修潯走得很慢。
病房前的兩棵樹,吹落的葉子在空中飛舞盤旋,黃葉滿地。他仰頭望著樹,想起八歲那年,看見一父親舉著跟他一般大的兒子在黃葉徐徐而下的樹下不停轉圈,兒子飛起的雙腿每掃到徐徐而下的落葉,就興奮地高聲尖叫。他舉起雙手也要,父親卻拽著他的胳膊不耐煩地說:“趕緊走!快遲了!”他一直很聽話,可那天非要玩,就要玩。父親拽他,他用盡力氣往後扯,後來又坐到地上兩臂緊緊抱住父親的腿。父親沒法,說等事完了玩,可父親一賭就沒黑沒明,那會管他?況且他答應好的事從來沒算數過。他死死抱著,哭著喊著鬧著就是不鬆手,父親打他,他也不鬆。
父親勃然大怒,一腳踢開他。他在地上打滾撒潑嘶吼哭鬧,父親毫不理會,徑直朝“辦事”地方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這多年,父親電話,他總嘶吼一通掛斷。一聽到父親聲音,他就暴躁,他就耳紅脖子粗。沒人處,卻總忍不住哽咽,延續幾天情緒不穩定,動不動暴跳如雷,或者陰沉著臉一句話不說。
父親找過他幾回,他避而不見,旁人說情,他不為所動。他們走後,他就在店裏砸東西,逮著哪個砸哪個,誰勸也沒用。
離病房越來越近,他走得愈來愈慢。
第一眼,他沒認出父親來。定眼再一瞧,是父親,真是他。可怎麽完全變了個人?臉那麽黃,人那麽瘦,雙頰深陷。他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坐在床沿的馳叔忙扶著他,把他扶到病床前的椅子上。生病以來都是馳叔看護著父親。
修潯說不出話來,隻是流淚。
“你......”馳叔說。“再咋麽也是你爸麽!這麽長時間都不來?!”馳叔歎了口氣,又笑著說。“來了就好,你爸成天念叨你呢,醒來能高興日塌,興許就好了。”
這時,父親睜開眼。
“你兒看你來咧!”馳叔笑著把父親扶好靠在床頭。“你父子倆好好說說。”馳叔邊笑邊輕閉了門出去。
“過來。”父親吃力地直瞅著他說,聲音低沉無力,眼裏卻燃起了亮光,好似枯藤忽生綠芽。
他扭身抹了淚,低頭走到父親身前。
父親揚起瘦幹發黃的手,指了指他手邊的床沿,示意他坐下。
他慢慢側身坐下,緩緩抬起頭,看到父親消瘦蠟黃陌生的臉,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下來。
“哭啥!”父親歎了口氣,說。“從小就軟塌塌的,這麽大了,男的家,甭哭哭啼啼了。”
他抹抹淚,從包裏取出一個小禮袋,裏麵裝著瓜子、花生、糖,禮袋上麵印著一個紅紅大大的“囍”字,放到父親床頭的小櫃子上。
爸,修潯想叫,嘴張了幾回,怎麽也叫不出。上次叫爸,不知多少年了?他勉強笑道:“我準備跟文秀農曆11月26號,陽曆是1月6號,結婚。”
“那女娃不行。”父親連連搖頭。“不行,不行。”
“為什麽?她咋不行?”
“眉眼一看,”父親吃力地說。“就心窄,以後吃大虧。”唉!父親長歎一口氣,緩緩堅定地搖著頭。“不行,不行,你連個人都認不清,不能跟她結......”父親喃喃地邊說邊肯定地搖著頭。
“我怎麽就認不清個人?”修潯滿臉紫脹,站起來喊。“從小到大,我怎麽做什麽都是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做什麽都是錯?一會兒嫌人沒學曆,一會兒嫌人眉眼不對。為什麽我做什麽都看不到你眼裏?”
沒等父親回答,修潯冷笑幾聲,叫道。“好!好!好!”抓起櫃子上的禮袋往地上一摔。袋子上的“囍”字從中間裂開,瓜子、花生、糖灑了一地。
“我做什麽都看不到你眼裏。”修潯冷笑幾聲。
“我就跟她結婚,偏跟她結婚。看把你氣死!”修潯滿臉脹紅,扯著嗓子大喊。
“幹啥呢?幹啥呢?”馳叔衝進病房,門口張望著幾張看熱鬧的臉,修潯一腳把門踢關上。
“你要把你爸氣死呢?”馳叔喊道。“跟病人大聲叫喚做啥?”
“我爸?”修潯冷笑道。“我有爸嗎?從來都沒有,以後也不會有。”說完甩開門大步就往外走。
“潯兒。”父親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著,可聲音依舊微弱,兒子已遠去,自然不會有任何回應。他掙紮著下床,馳叔忙拉著他幹瘦蠟黃的手說。“不敢不敢,醫生不讓動,再說你能走動?娃已經走咧!”
父親渾身虛汗,急促地喘著顫巍巍的粗氣。
“潯兒不來了。”父親老淚縱橫,滿臉淚痕,喃喃地說道。“再不來了,再不來了……”
“給了嗎?”馳叔問。
父親搖搖頭,癱軟在床頭,什麽話也不說。半晌,伸在被窩裏的手緩緩伸出,拳著的瘦幹蠟黃的枯手劇烈地顫抖著,掌心裏一個暖得溫熱的觀音玉墜。這些天,他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盼著兒子,他要把這個曾給兒子,兒子又扔還給他的觀音玉墜再親手戴在他脖頸上。這些天,他天天凝望著觀音玉墜,大限將至,希望潯兒能原諒他,下輩子再做父子,好好償還他,這玉墜就是父子間最好的見證,可他......他......再也不會來了。哎嗨嗨!父親失聲痛哭,眼淚直流,淌在那觀音玉墜上,那觀音周身亦是淚痕閃閃,那神情,依然不喜不怒不悲不哀肅穆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