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家

兩天後,修潯帶著文秀回家。家,仍是土牆,破門,爛瓦。積滿灰塵藍底白字的門牌已經發黃。門又舊了好多,紅漆快掉光了。

屋頂瓦縫裏冒出的野草更高了。死的活的灰的綠的絞纏在一起。

頭門沒鎖,他慢慢地推著,心不由跳了幾下。看到外屋門上緊鎖的金漆已剝落大半的金鎖時,似乎馬上站立不住了,手扶在門上,劇烈地抖著。失落之後是憤怒,這憤怒不是對父親,而是對自己,這麽多年,為什麽還要對他心存僥幸?

張叔聽到樓下的聲響,邊下樓邊說:“回來了。你前個打完電話,你爸回來我就給他說了,他今個又......”看到文秀,知道就是他電話裏提到的女娃,就不說了。下了樓笑道:“晌午你和......”張叔笑著看著文秀,似乎不知道現在該怎麽稱呼,看著她笑道:“一搭去飯店吃。”

文秀看著修潯。

“我們等他回來吃。”修潯說。

“噢……”張叔愣了一下。“也好”他說,長歎一口氣,轉身上樓了。

修潯帶著文秀去附近的菜市。平時文秀定要跟菜販討價還價半天,但今天,她沒功夫,沒心思,也不在乎價格。隻要好的,多貴都行。她比平時更細心地挑撿著菜、肉。修潯緊繃著臉,問他爸愛吃啥,他也不說,隻說隨便買點。她拿起一個菜還沒開口修潯就拉他走,她就知道他爸不愛吃。她說要不要秤一點,他不說話,她就知道是他爸愛吃的菜。

他們買了很多他爸愛吃的菜,雞、鴨、魚也買了。還有帶回來的老蘭家臘牛肉,老呂家五香花生米,一瓶高檔西鳳酒,擺了一桌。

他們坐在屋外台階上的圓木桌上。這個油漬漬中間有道大裂縫,滿是掉了紅漆的黑斑點的圓木桌旁,修潯不知盼過多少回父親。他在這寫了幾個比較好的毛筆字時盼過父親;顫抖的手摸著在仁傑父親店裏賺的工錢時盼過父親......他渴望父親一個讚許的微笑,一個認可的點頭,哪怕什麽都不說,隻是摸摸他的後腦勺。可從來都沒有,甚至連一個關切的眼神都未曾盼來過。

下雨了。屋簷老地方還是漏雨。他把洋瓷臉盆放到底下,當,當,當......雨水擊打著洋瓷臉盆底騎在一隻紅色大鯉魚的隻穿著紅肚兜的一張稚氣幸福的笑臉上。不一會兒,雨水就淹沒了整個笑臉。

“哥,你回來了。”張叔兒子張岱邊下樓邊笑著向他和文秀打招呼。一身嶄新考究的衣服,打著黑布傘,穿著漂亮的藍色泥靴。那張笑臉笑得非常充分,那是得到充足的愛才會有的。

“有同學來了,我先去招呼一下。”

他考上大學了,今天是他們宴請的日子。張叔邀了修潯好幾次,他都謝絕了。每次看到他,不知為什麽,修潯心裏總會難受。

張岱微笑著對他們點點頭,輕輕關了頭門。屋外一陣輕快的漸去漸遠的泥靴踩在濕磚上的腳步聲。每一腳,似乎都像是踩在了修潯的心上。

台階角落裏放著兩雙黑色泥靴,一拿到仁傑父親店第二個月的工錢,他就迫不及待地給父親買了一雙,給自己買了一雙。

小時候,一下雨他都鬧著不去學校,父親幾個耳光後才大哭著去。一路磨磨蹭蹭,臉上淚水雨水交織。

同學們穿著各種顏色的鋥亮的泥靴,昂首挺胸嘻嘻笑笑闊步在雨中。有的還有好幾雙換著穿。有的泥靴上印著藍精靈,有的印著變形金剛。他的什麽都沒有印都行,最普通的黑色的,屬於他自己的,他就心滿意足了,可他沒有。他不怕弄濕鞋;不怕在路上跳來跳去躲泥;也不很怕同學笑話他,笑話他下雨穿爛皮鞋,他就捂著耳朵跑。有個身高體壯的男同學笑話他父親連泥靴都不給他買,對他吐舌頭時。平時見了躲得遠遠的他惱怒異常,衝過去撕打,他被壓到身下被狠打時,他還咬牙喊道:“你爸才不給你買呢!”

終於下雨了,他盼了好多天了。因為他終於有泥靴了,父親買的。一雙藍色的印有擎天柱的泥靴。他給同學們笑。在每個人麵前都抬起腳,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看看他亮閃閃地漂亮地藍色泥靴。他大笑著說:“我爸給我買的!我爸給我買的!”他給每個人都說,他反複地說,他大聲地說......嘴笑得一直合不來......

他醒了,原來是一場夢。他出門看到別的小孩腳上穿著的各色漂亮的泥靴,又看了看自己腳上,張岱穿上太大,才給了他的,兩隻鞋跟外側都已磨平,右腳大拇指已伸出來的爛皮鞋,嘴唇劇烈地抖動著,眼睛裏閃爍著亮閃閃的東西......

一下雨,家長都來接同學,給他們套上各種漂亮的雨衣,穿上各種漂亮的泥靴,還有很多好吃的。抱著的,牽著的......他無數次想象過父親接自己的情景,哪怕沒有雨衣,沒有泥靴,他隻要父親。

他站在教室外紅磚台階上,踮起腳朝學校門口張望,尋找父親的臉。一個又一個同學被家人接走。最後,教室裏隻剩他。父親沒來,一次也沒接過自己。他哭了。喘不上氣來地哭。留下了那麽多的淚。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後來,一下雨,他就悄悄溜走,不管是第幾節課,不管老師會如何告訴父親,父親又是如何打他,他都要走。

月亮透過牆角的梧桐,撒下斑駁溫柔的白光。頭門外,一陣腳步聲。是父親的,比往常輕,慢,而且雜亂。每一步,似乎用盡力氣,卻又輕飄無力。

父親推開頭門,修潯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文秀看到修潯臉色頓時凝重與緊張起來,便知是他父親,連忙站起來笑著說:“叔叔好!”

父親沒看文秀一眼。“你還舍得回來?”父親冷笑道。“四年了。”

修潯沒有說話,臉頰一側的肌肉不自覺地顫著,依舊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眼睛始終沒看父親。他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仰起頭,一飲而盡。

父親似乎渾身乏力,走路都費勁。文秀連忙過去攙扶他。

父親推開她,一步一步挪到修潯旁的凳子前,扶著桌子,慢慢坐下。

父親給自己麵前的小盅倒滿了酒,一飲而盡。抓了一片臘牛肉塞進嘴裏,吧嗒吧嗒地嚼著。

“好酒,好肉。”父親笑道。“你真有孝心,四年了。”

文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天,才坐到了修潯旁邊。修潯父親的態度,以及他這個人,準確地說是他的臉,一張蠟黃的臉,似乎在克製什麽,使得麵目扭曲,更顯猙獰。她害怕,想握住修潯的手,可修潯一手捉著酒杯,另隻手又在他爸那邊。她於是腿輕靠著他的腿,一感受到他的腿傳來的溫熱,她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她感覺到,修潯的腿在抖。

“爸。”修潯抬眼望著父親說。“我要跟她結婚。”

父親的樣子讓他吃驚。怎麽臉色那麽黃?怎麽滿臉皺紋?怎麽那麽多白發?他忙拿起酒瓶,給酒盅倒酒,手不住抖著,灑了不少。他忙端起酒杯,酒衝過喉嚨的瞬間,他皺起眉頭。“他老了。”他心裏說。“路都走不動了。”

“除非我死。”父親說。“你把書念狗肚子去了?把你供到大學容易不?放著銀行好好的班不上,開個爛慫蛋糕店,還跟她結婚?她是啥學曆?正經工作都沒有。”

“你供我?”修潯冷笑道。“再還你一年錢,跟你就兩清了。再也不欠你的了。”話一出口,連他都吃驚,他本來是想跟父親和解的。

“我要你的錢?”父親冷笑道。“我兩個門麵一年收租五萬,我不夠啥?你的錢,我稀罕?”

“再還你一年。”修潯說。“後麵你就算求我,我也一毛沒有。”

“滾!”父親說。“現在就滾!將來我把門麵跟家當給別人了,你娃可甭後悔。”

“好。”修潯噌的一下站了起來。“你的東西,你放心,我啥都不要,我還嫌惡心。”

父親嘴唇哆嗦著,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來,舉起了手。手在空中顫著。

“你打啊!”修潯笑道。“小時候可沒見你手軟過,現在你怕了?”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重重落在修潯臉上,頓時生出五指印。哐啷一聲,一盤碟子被父親摔在地上。

修潯撫著臉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父親抬手的時候,他不躲,他就是想看看。這一巴掌徹底把他打醒了,他心底那絲最後的僥幸已經徹底被巴掌打沒了。

“我就不該要你。”父親指著他說。食指在空中顫抖。

“對!”他笑道。“要不然我媽也不會死,你也不會一直記恨我吧?”

聽了這話,父親一下癱坐在凳子上。他不說話,拿起酒瓶,手顫抖得厲害,似乎連酒都到不進酒盅裏。文秀連忙給他倒上。

父親端起酒杯,酒杯在空中顫抖著。他慢慢地把酒喂進嘴裏。半天嘴裏才有了聲,酒才下了肚。他盯著修潯半天不說話。顫抖的手輕撫著修潯剛被打的臉,掉下淚來。

修潯撥開他的手。

“我對不起你媽。”父親說。“也對不起你。”

“你整天打她,病了也不管,生我時你還在賭。”修潯說。“你說生我,我媽大出血死了。那天,還是馳叔跟張叔把你從賭場硬架到醫院的,根本是你害死她的,她還有活路嗎?你說!”

父親臉色鐵青,一動不動,仿佛泥塑一般。

“走。”修潯對文秀說。

父親長歎一口氣,雙手捂住了臉。接著,他緩緩拿開顫抖的手,眼睛裏閃著淚光,對修潯說:“我......我......”聲音哽咽,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修潯再沒看他一眼,隻聽一聲重重的摔門聲,兒子走了。他想站起來追,可是扶著桌子半天才站起來。又用盡力氣跑到街上,兒子已經沒有影了。他扶著門慢慢坐到門墩上,大口喘著粗氣,手捂著腹部。疼痛使得他麵目扭曲,額頭青筋暴起,鼻尖已浸出汗來,臉色愈發的臘黃。

“我......我......快要......死了。”他終於說出來,可是兒子已經聽不到了,也許永遠都聽不到了。他不由又向兒子去的方向望了望,眼淚直流。

去往X市的長途汽車就要出發了。“叔是不是病了?”文秀說。“要不咱們回去看看?”

“不去。”他冷笑道。“他會得病?天天爛醉,夜夜賭博,這麽多年不都沒有嗎?就算有,跟我有什麽關係?”他不在乎地說,可眼睛卻不由往車窗外家的方向看著。他狠狠地咬著下嘴唇,決計不會回去了,也許永遠都不會了。他把座椅靠背往後放了放,半躺在座椅上,閉上眼睛,想讓自己不要想關於父親的任何事情,可是腦子裏滿是父親臘黃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