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個冬季讓吳文冕先是格外懊喪,後來十分愜意,最後卻有了意外的驚喜。

在楚麻溝的金礦,他憑著與衛老板的特殊關係,做保衛科長做得呼風喚雨風光無限,不期狗頭金被盜,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用一句笑話說,那時節,他是想打那個就打那個,現在是,哪個想打他就打他。而這一切,竟是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甄國棟造成的。這讓他對這個竊賊恨之入骨!他發誓,抓住他,奪回金子倒在其次,主要的,要像貓捉到老鼠一樣,先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然後拉到草原上喂狼,讓他及他發財的夢想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但這個家夥狡猾之極。前兩個月,有人發現了他的蹤跡,狗頭金被盜當日,根據舅舅衛發財的授意,他第一時間向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抽調幹警圍追堵截,想不到他居然從公安局的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之夭夭。

之後的近兩個月中,他帶著手下去了一個又一個有甄國棟親戚朋友的城市、鄉村和牧區,千方百計地偵查、搜尋,但這小子似乎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杳無蹤跡。兩個月的輾轉征戰,使他和幾個手下不僅精疲力盡,而且手頭拮據。直到有一天,幾個人掏淨了所有的衣兜,也才湊夠了每人一碗麵片錢時,他才準許幾個手下做鳥獸散自謀生路去了。

那天,成了孤家寡人的吳文冕獨自一人在一家飯館裏喝悶酒。這天天氣跟他的心情一樣惡劣,寒風呼嘯,雪花飛舞,整個世界都處在一片混濁之中。不知知覺中他已然喝得酩酊大醉,就在他起身準備回去時,酒店老板揪住了他的胸脯:“我說哥們兒,我這兒除了我兒子,誰都不準白吃白喝的!識相的,趕緊將這幾天的飯錢一並結了……”

“先記到我賬上,老子這幾天手頭有點緊,等有了錢一並還你,保證不少你……你一分錢……”

“你是哪兒來的流浪狗?憑什麽老子給你記賬?”今天天氣不好老板的生意不好自然心情也不好,說話難免不好聽。

“你說什麽?!”他站起來,也劈胸揪住了老板“你是誰的老子?活的不耐煩了是不是?告……告訴你,老子是虎落平陽,你小子別他媽狗眼不識金鑲玉,惹急了,老子砸了你的破飯館、宰了你全家喂狗……”

二人爭執間,旁邊一間包廂裏吃飯的五六個客人出來看熱鬧。一看外人圍觀,老板和吳文冕麵子都拉不下來都不服軟,說話更加難聽。不惟如此,飯店後堂的幾個大師傅提著鐵勺、拖把之類的東西出來助戰。

一看來了幫手,那老板便劈麵築了吳文冕一拳,隻把個醉得搖搖晃晃的他打翻在地,鼻血越過嘴唇潺潺而流!

“你……你狗子子竟敢打我?”他將鼻血擦在手上,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反複查看。看見鮮紅的血液,就像一個嗜血動物看見了血一樣,他的頭腦陣陣發熱,但他還是竭力控製自己。強龍不壓地頭蛇,在這個陌生的城鎮,人生地不熟的,他不知道這老板的水到底有多深。

“打你怎麽啦?老子最恨蹭飯的!今天老子不把你騙吃的打得吐出來,老子就不是人!”罵著,抬腳“啪”的又踢了過來。

吳文冕下意識地側身躲過,冷笑著說:“老虎不發威,你當是病貓!你再打一下試試?”

“吆喝,就打你怎麽啦?”說著招呼那幫廚師和跑堂的,“給老子往死裏打,打死這隻串山狗老子負責……”

還未等吳文冕回過神兒來,身上已經很著實地挨了幾下。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使他忘卻了一切。他喝了一聲,拉了個架勢,然後便施展拳腳,痛快淋漓地四麵出擊。

這家夥自小不喜歡讀書,卻跟那個時代的《少林寺》迷們一樣,一天到晚跟著街上的小混混們蹲馬步、劈腿練拳,尋著法兒打群架,雖然沒練成少林、武當的什麽自成體係的拳法,倒也練得了不小的實戰本領,更重要的,是練出了一副黑心腸毒辣手。

那老板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招呼夥計們全力應戰,無奈不是吳文冕的對手,不到半個小時,那裝潢得還不錯的飯館已然麵目全非,滿地是打爛的餐具和支離破碎的桌椅,還有躺在地上血流滿麵呻吟不已的飯店老板和夥計們……

外麵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

吳文冕這時酒完全醒了,看見自己攥著的菜刀,簡直有點不知所措。就在這時,有人拉著他的胳膊說:“警察來了,哥們兒,快跑!”

他拋了菜刀,跌跌撞撞地跟著那夥人一路狂奔,最後又被塞進了一輛麵包車中,顛簸了差不多一個晚上,才來到這個名叫色洛的小鎮。

來到小鎮,那夥人帶他來到一個高檔酒店中,擺 了一桌十分豐盛的飯菜,開了一瓶青稞酒,為他洗塵壓驚。到這時,他才認出,這些人正是他打架時,從包廂裏出來看熱鬧的那幫客人。他們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西裝、白襯衣,一個個顯得精幹無比。其中有一位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留著兩撇八字胡的漢子似乎是他們的頭,十分威嚴地坐在上座,眾人畢恭畢敬地稱呼他“發哥”。

“兄弟怎麽稱呼?”一圈坐定後,發哥抽了一口煙問。剛才他剛抽出了一根煙,早有一馬仔“啪”的打著了打火機遞到了他嘴邊。他抖煙灰時,那馬仔雙手圈成煙灰缸狀,誠惶誠恐地用手去接。吳文冕的心有點涼,看來自己是跳出虎口進入狼窩了——這幫人是黑社會無疑。

“我姓吳,名叫吳文冕,人們都叫我文哥……”他也很江湖地說。心想反正自己在這裏人生麵不熟,告訴他們實名也無妨。

“先前在哪兒高就?”

“嗬嗬,高就什麽呀”,他謙卑地說,“先前在一個礦上保衛科做科長!”

“哦,怪不得有那麽好的身手!”接著問,“是國有企業,還是私人企業?”

“當然是私人企業,如今我們這地方,哪還有國有企業啊?”

“哦!”發哥似乎放心了。如果是國有企業,那這小子的科長職位便是一個公職了,拉他入夥成為自己的幫手成功率幾乎是零;如果是私人企業的保衛科科長,這小子八成是自己的同道,那成為自己同夥的幾率就很大了。

“那兄弟是出差在外嗎?怎麽混到連一碗飯錢都付不起的份兒上了?”發哥有些疑惑地問。

“嗨,一言難盡!”他當然不能告訴這些人事情的原委,否則他們立馬就會覬覦甄國棟盜走的狗頭金。金子是個具有無限魔力的東西,人人都會為之瘋狂。“在公司犯了點錯誤,那不是人的狗東西老板開除了我,……沒有了活路,就隻好自己出來混了……想不到混得這麽慘,連肚子都吃不飽了,嗬嗬……”他慚愧萬分地打著哈哈。

“哦,是這樣啊!”發哥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端起酒杯招呼大家:“今天我們認識文哥很榮幸,大家給文哥敬酒!“然後轉過頭對他說:“這些都是我生死之交的兄弟,都很仗義,你以後有什麽困難,就直接找他們!”說著舉起酒杯一幹二盡,然後沉了沉說,“希望你也以誠相待,閑了時教教他們功夫!”

“一定一定!”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他滿口應承。

之後的日子裏,他跟著這幫人混社會,才知道他們主要營生是開賭場。他們跟那些開著高檔酒店、雇有彪形大漢的保安、紅黑兩道都吃得開的大老板相比較,充其量而隻是一些小打小鬧的遊擊隊。他們往往在小旅館開了房間,然後小馬仔們帶著那些賭徒們悄悄來到那兒進行賭博,賭一晚或者幾個小時就撤離,而且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賭兩次。風聲緊了,便將人安排在麵包車中,讓小兄弟開著麵包車在路上行走,賭博郎們在裏邊賭。參賭的也不是什麽開礦的、做生意的大老板,大都是一些大車司機、做小本生意的店主甚至像曲風新一樣的打工者。饒是如此,這行當收入仍然不菲,一天掙個千兒八百不成問題,有時候,那些賭徒們賭紅了眼,便向發哥他們借高利貸。這個行話叫“放水”,即他們帶著大筆現錢在旁邊候著,賭輸了願意借的,當場付現,但利息卻是按小時計算的,一般是一小時百分之二十。

分派給吳文冕任務則是催要賭債。幹這活,要心狠手辣,如果在規定的時限還不了賭債,那好辦,一萬元一根手指頭,五萬元一條胳膊,十萬元一條腿,卸下來抵債。好多賭輸了的人為了保住肢體性命,常常東挪西借、變賣家產以致傾家**產、妻離子散,更有甚者,偷盜騙搶無所不用其極,最後鋃鐺入獄。

他第一次去要錢的債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那小子欠了發哥的二十萬元“放水錢”,說是三天以後連本帶利還清,可那小子三天後不但還了錢,反而跟發哥玩起了失蹤。這讓發哥大光其火,命令吳文冕帶著兩個小兄弟務必把錢要回來,同時還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叫他長點記性。發哥告訴他,那小子雖然嗜賭如命不走正道,可他父親卻是這個小鎮上有名的老中醫,雖說算不上日進鬥金,卻也收入頗豐,替兒子還區區二十萬錢不在話下。雖說這老先生恨鐵不成鋼,與兒子斷絕了父子關係,但畢竟舔犢情深,一旦給他點顏色瞧瞧,相信這老先生不會對兒子的生死置之不理。“要回來,給你百分之二十的提成!”發哥拍著他的肩頭說。

他心裏飛速地計算了一下,百分之二十就是四萬多呀!這錢也來得太容易了,不惟如此,他在尋找這小子的同時,還可以尋找甄國棟那狗日子,找著了甄國棟,那可不是區區四萬元的事兒了!

“放心發哥,我保證給你要回來!”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他同那兩個馬仔走鄉串戶明查暗訪,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終於將那小子堵在了一個出租屋一小姐的**。

“你跑,你是大腿上的虱子——你往脬子上跑哩!”倆個馬仔用腳踏住那小子被窩裏光溜溜的身子說。

那小姐嚇得花容失色,胡亂拿了件衣服遮在羞處顫抖得像狂風中的樹葉。吳文冕將被子甩給她,喝:“這兒不關你的事,給老子滾!”

看著那小姐屁滾尿流逃出看房間,他坐在那小子麵前的椅子上,很瀟灑地抽了一口煙,麵無表情冷冷地說:“說吧,什麽時候還發哥的錢!”

那小子裹著被子磕頭如搗蒜:“我實在一時手頭緊張,還不起發哥的錢……請大哥在發哥麵前美言幾句,寬限我幾日,我一定如數奉還……”

“你有錢嫖妓,沒錢還債?”他冷笑了一聲,“不給你點厲害,你是不知道馬王爺是長著三隻眼的!”說著,唰地掀開被子,將一把圖釘拍到了那小子的身上。

一聲殺豬也似的慘叫從出租屋裏傳了出去,令那兩個馬仔麵麵相覷麵露驚慌之色,唯恐這慘叫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或者巡夜的警察。但吳文冕全然不顧,依然麵無表情地說:“到底什麽時候還,怎麽還,你今晚得給我個明確的回答,我回去後得給發哥一個交代……”

“大哥,大哥,我……我實在沒那麽多錢啊……”那家夥呻吟著要央求。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話沒說完,他跳起來,拉起那小子的左胳膊,放在床沿上,“哢嚓”一聲折成了兩截。

這小子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不過剛才的叫聲比起這聲叫來,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到底還不還?如果不還,我隻好按道上的規矩,卸下你這兩條腿回去複命了……”

“我還,還……”那小子渾身顫抖著,痛苦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那好吧!”吳文冕招呼兩個馬仔,給他早已準備好的紙和筆。那小子含著淚,吃力地寫,艱難程度較之登山運動員登珠穆朗瑪峰有過之而無不及。好不容易寫好後,遞給吳文冕。吳文冕看了看後,提起筆在後邊補寫了一個銀行卡號,說:“聽著,三天後如果我在卡上見不到錢,那你老父親就見不到他的兒子了!如果警察來找我,那你就見不到你家人了!——我記得你家好像大小六七口人?”

“不敢,不敢……”那小子帶著哭腔保證。

三天裏,那兩個馬仔不時跑來興奮地告訴他,那老中醫瘋了似地在到處籌錢。三天後,那個銀行卡裏有了二十一萬元的進項。

吳文冕初戰告捷讓發哥刮目相看,不僅如數給了他提成,而且在眾人麵前大加讚賞。眾兄弟更是對他敬畏有加,人前人後“文哥、文哥”叫得他心裏如酷暑天喝了一杯冰鎮啤酒,無比舒服和熨帖。一時間,他風光無限,這種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把花錢的綠林好漢般的生活讓他十分愜意,並樂不思蜀,竟然忘記了尋找甄國棟的使命。

這天,發哥客氣地對他說:“文哥,西街瀟湘飯店的大廚曲風新欠我們十萬元錢,麻煩你跑一趟?”

“沒問題!”他拍著胸脯說,“不過,按時間算,可不是十萬了啊?”

“那你還想要多少,能要回十萬,已經不錯了!”

從那大廚踏進他們賭場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跟這小子就會有一段不愉快的交集。

這小子是被他做大車司機的同鄉拉下水的。初來的兩天晚上,發哥故意防水,讓這家夥贏了個盆滿盂溢。那小子看見大把大把的票子源源不斷地流進自己的腰包,興奮得兩眼放光。想這錢比起自己起三更睡半夜煙熏火燎切菜掌勺掙的那點錢,來得太容易 了!自己怎麽就早沒發現這個掙錢的好門路呢?

“師傅手氣真好!”散場時發哥拍著他的肩頭說,“有時間了我們再玩!”

“就是就是,我也想不到今天手氣咋這麽好!”曲風新一邊往兜裏揣錢,一邊喜笑顏開地說,“有時間了我們一定再好好玩玩!……走,今晚我請你們吃飯喝酒!”

“這就對了,”領他來的同鄉說,“贏了那麽多錢,也不能自己獨吞是不是?請一塊兒玩牌的人好好搓一頓,才能保證你手氣天天衝天!”

於是一行人來到小鎮最豪華的金夢大酒店,曲風新坐在上座,以有錢人的架勢呼三喝四,要求服務員盡快上酒上菜。平時總是伺候人,這回被人伺候著,大廚找著了做大爺的感覺,平時那種被人喝來呼去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光,爽快得不由大呼小叫。

酒過三巡,大廚已然有些忘乎所以,又在發哥的提議下請眾人洗了桑拿,末了又都點了一名小姐,各自開了房間享樂。第二天,大廚結完帳一數,昨夜所贏所剩無幾,不過這錢算起來也不是自己的,所以也不怎麽心痛,隻是痛恨這酒店宰人太狠,幾個人就這麽一個晚上的消費,居然花去了他一萬多塊。

之後的幾晚,大廚手氣一如既往地好,隻贏得發哥他們連連叫苦。但他們結賬還算爽快,一個回合下來,馬上付清現款,“賭場如戰場,贏了就得給!把把清,把把不清眼窩青,誰賴賬,按道上的規矩辦!”發哥對牌局中的人鄭重其事地說。

可第四天晚上,大廚手氣前所未有地背,一開手就開始輸錢。你說他拿個“順子”吧,發哥手裏拿的是“金花”,他拿個“金花”吧,人家拿的是“同花順”,他拿個“同花順”吧,人家手裏肯定是“炸彈”,隻把個大廚打得暈頭轉向,不到一個時辰,就將這幾天贏的幾萬塊輸了個精光。

“還耍不耍?”發哥看他兜裏沒錢了,捂住牌問他。

“……”大廚揣了揣衣兜,支支吾吾有些底氣不足,看樣子想要撤退。

“如果還耍,我們這兒給你借錢,利息你知道的,老規矩,一小時百分之二十。”

“今天手氣有點背,我……”

“算了算了,”發哥正眼不看他,“看你那個球樣子,也是個贏起輸不起的主兒!你滾吧,別讓老子以後看見你!”

大廚這兩天正沉浸在那種人上人的美好感覺中,驀然被人看不起,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當下頭腦一熱,喝了一聲:“給我拿兩萬!”

兩萬前轉瞬間就進了發哥的腰包,大廚還要借,卻被他的同鄉一把抱住,“好了好了,發哥,我這兄弟底細我知道!今晚他手氣背,照這麽輸下去,他就是個百萬富翁也會輸成窮光蛋,請發哥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待那天他手氣順了,我再帶他來給發哥賠不是……”

發哥抬眼看看大廚,覺得他也就這麽點油水了,於是大度地說,“也沒什麽,勝敗乃兵家常事,等那天你有錢了手氣順了,我們再玩不遲……不過,今晚借的錢你得盡快還我們啊!那利息可是百分之二十,”抬腕看了看珠光寶氣的勞力士金表,“現在是淩晨三點,到明天早晨不還,可就是十萬了啊!”

大廚倒吸了一口冷氣,在同鄉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家小旅館,感覺像跌進了達阪山的雪洞中。同鄉撫著他的肩頭捶胸涕零:“尕兄弟,都是我害了你啊!”

第二天傍晚,吳文冕借著昏暗的燈光,帶著兩個馬仔來到瀟湘飯店討債,無意中看見有個戴著廚師帽的家夥很像甄國棟。後來證實果然是這家夥時,他不禁大喜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