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漆黑如墨。

甄國棟跌跌撞撞地逃跑在嶙峋的亂石中,身後無數道手電光如一把把利劍,來回切割著夜幕,在一片嘈雜的人的吼叫聲和藏獒的吠叫聲中漸行漸近。

對於那些追捕他的人,他倒不在乎。在如此漆黑的夜裏,他們無疑是一群無頭的蒼蠅,不要說追他抓他,自己能不能找到北,尚屬未知之列。他怕的,是那匹體健如牛、渾身烏黑的藏獒鐵蛋。那是金把頭衛發財的外甥吳文冕從祁連山草原百裏挑一尋訪到的純種藏獒,目光如炬,嗅覺靈敏,威猛異常,一旦被它盯上追蹤,你饒是有通天本領,也難以逃脫。

好在自己早有準備。

就在他覬覦放在衛發財床頭櫃裏的那塊碩大無朋的狗頭金時,他就對如何竊取它,又如何成功逃脫作了周密的計劃和準備,這當中自然包括如何對付這個黑炭一樣的家夥。他深知這個家夥是他的克星,是他整個計劃實施中一道很難逾越的坎。為此,他先是采用懷柔之術,一日三餐,自己寧肯餓肚子,也要省出點飯給它吃,為的是跟它建立感情,日後兩軍陣前放自己一馬。但這家夥平日裏跟著衛發財大魚大肉吃慣了,對他們砂娃的粗茶淡飯不屑一顧。不惟如此,它似乎洞穿了他的不良居心,每當他將碗裏難得一見的肥肉丟到它的食盆裏時,它不是對他充滿敵意地低聲吼叫,就是嗅嗅後拒絕食用,好像放了毒一樣。這也在情理之中,他知道藏獒一般都不會輕易吃陌生人給予的食物,優秀如斯的藏獒鐵蛋更是如此。

懷柔之策失敗之後,他想來個釜底抽薪除了它。他想過好多辦法,有一次,他將一顆叫“三步倒”的狼藥偷偷捏在手裏,偷偷投進了衛發財親手為它調製的食物裏。但是,他突然看到了它純真無邪如孩童般的眼神,他的心不由軟了,就在食物將要放到它嘴下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搶上前去,將狗食盆給打翻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小心……”他一邊向衛發財道歉,一邊飛快地將撒潑在地下的狗食收拾起來拋進了深深的礦井。最後一次,也是這樣一個漆黑如墨的夜晚,他提著一杆半自動步槍,潛行到離它不遠的砂堆後邊,瞄準了它星光下炯炯如夜明珠雙眼的中間位置。他知道,憑自己在父親言傳身教下練就的百步穿楊的精妙槍法,這一梭子子彈打出去,不要說它,就是再有十條藏獒也定能報銷。但就在扣動扳機的刹那,他的心又軟了。它是無辜的,他不能槍殺無辜。

今晚,就在追捕他的隊伍漸漸臨近時,鐵蛋那如古刹鍾聲般的吠叫聲,讓他後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都是自己的婦人之仁,造就了自己的滅頂之災。他知道,就這樣逃跑,不出半個小時,定被鐵蛋逮住並撕成碎片。

情急之下,他決定尋找一個合適金洞,暫時躲避一下。在他旁邊的山崖下,有著無數的金洞。這些金洞是先前那些零星挖金的砂娃們留下的,隨著政府進行資源整合,讓一些有錢有關係的老板如衛發財之類在楚麻溝規模化開采黃金後,這些金洞被強製關閉了。這裏邊洞洞相連,是個十足的迷宮,人一旦鑽進去,要想找到他,無疑大海撈針。但有了嗅覺發達的藏獒的幫助,任何東西都將無處遁形,何況他這個鐵蛋異常熟悉氣息的大活人?這完全可以從追殺他的人不偏不倚一路而來的行徑就不難推測!

就在他們臨近,鐵蛋的吼叫聲由沉穩變得激動興奮,衛發財的小舅子吳文冕吆喝甄國棟出來受死時,他已然打開了早已準備好的青稞酒一路拋灑。鑽進洞中的一刹那,他又將足有半斤的胡椒粉狠勁拋灑了出去,然後閉上眼睛,調勻呼吸,在一塊大石塊後邊靜靜潛伏下來。

這一招果然有效,鐵蛋在離他十多米的地方時,就失去了目標,叫聲由自信變得焦躁不安了,進而在吳文冕的責罵和毆打中轉著圈兒吱吱鳴叫。

“他媽的,這驢日的還真狡猾,”吳文冕有些氣急敗壞,“我敢肯定他就藏在這附近,今晚我們就守在這兒,我就不信他不出來!待天一亮,他就是鑽進老鼠洞裏,老子也要用尿把他涮出來!”

他大聲而響亮的命令他的部下,不惟是讓他們聽到,同時也是說給甄國棟聽的。這讓甄國棟有些心驚肉跳,因為他們一旦守住這附近的所有洞口,待時間已久,酒精和胡椒粉的勁兒隨風飄散,鐵蛋將會準確無誤地引領他們來到他藏身的金洞。屆時,吳文冕如果在洞口放一把火,要是不怕被熏死,他就隻有出來乖乖投降的份兒!

意識到這點後,他有些後悔。剛才如果自己拋灑酒和胡椒粉讓鐵蛋喪失嗅覺的同時,憑借熟悉地形一路狂奔,也許此時已經到達安全地帶。他原先想吳文冕會這樣想,會盲目地一路追尋而去,想不到這狗日子跟他想到一塊了,居然知道他鑽進了金洞中!

這卻如何是好?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斃。

他在黑夜中掂了掂、親了親那沉重得讓人熱血沸騰的金塊,重新放進黃帆布背包中,摸索著扣好扣子,斜背在肩上。之後拿出打火機看了看周圍,苦苦思索脫身之計。在這個迷宮般的金洞中,如果有一盞燈,憑自己多年的淘金經驗,順著金洞往裏走,也許最終會找到出口。如果沒有燈,自己不動則可,一動就死,因為在這個沒有任何參照物的金洞中,一動,就永遠迷失在裏邊了。

當務之急,是找到一盞燈。在這個廢棄的井巷中,會有一盞砂娃們忘卻或遺棄的燈嗎?答案幾乎是否定的。但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他必須去試試運氣。

等打火機耗盡了最後的汽油,再也發不出一點光亮時,他又失望地回到了離洞口不遠的地方。他看見洞口透進了一絲絲的光亮,知道自己為找那也許根本不存在的油燈花費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光。

他躡手躡腳地移到洞口,想探探究竟。果然不出所料,藏獒鐵蛋恢複了嗅覺後,已然準確無誤地將吳文冕他們引到了他臧身的金洞口。此時,吳文冕正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沙堆上,指揮手下從旁邊的鬆樹上砍下枝條往洞口堆。

看見鬆樹枝,他突然覺得有了希望,趕緊潛行到洞口,一根根地抽了進來。等大火在洞口熊熊燃燒起來時,他已經點燃了一根鬆明子,順著一條比較寬敞的井巷一路狂奔,將那些彌漫繚繞的煙霧遠遠拋在了身後。

跑了一段覺得安全後,他鎮定下來,在每一個井巷的岔口處,用石子作了記號,免得自己迷路。也不知穿行了多長時間,突然覺得一股清風撲麵而來,同時,奄奄一息的鬆明子也精神振奮,燃燒得格外起勁,並且火焰往前邊的一個金洞使勁倒。他心中不禁一陣狂喜,知道來風的地方一定有出路。

但是,等他來到通風的地方時,發現井巷被塌方堵塞了,風從塌方和洞頂的空隙中帶著絲絲寒意強勁地吹進來,讓他在失望之餘充滿希望。是另覓出路,還是動手清理塌方打出一條通路?前者無疑非常渺茫,但後者如果有大麵積的塌方,憑自己的赤手空拳打出一條通道無疑也是蚍蜉撼樹。

在這個廢棄已久的井巷中,即便有其它通道,也肯定早已被塌方堵塞了。與其無目標地去追尋希望,還不如在看到希望時努力爭取。他將鬆明子插在洞壁上的石縫中,動手清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和沙子。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等他雙手磨出了鮮血,又渴又餓渾身疲乏無力時,終於清理出了一條僅能擠著通過的縫隙。

來到外邊,看著一片燦爛的星光,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有了死裏逃生的感覺。直到這個時候,他似乎才意識到這一切冒險之旅都是為了那塊能換來大把大把鈔票的狗頭金。他不放心地摸了摸帆布袋,發現它穩穩地躺在帆布袋裏,如同熟睡的嬰兒。他感動無限快慰,但又生怕它長個翅膀飛走似的,將帆布袋緊緊抱在了胸前。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感到自己口幹舌燥腹聲如雷。仔細想想,自己已經一天兩夜水米未沾了。他辨認著嘩嘩的流水聲,三步並作兩步向河邊奔去。在河邊做牛飲狀開懷暢飲。喝足後,他拍了拍滾圓的肚皮,抬頭看了看北鬥七星,辨明了方向,便急不可耐地朝樺樹灣奔去。他必須趁著黑夜盡快回到家,連夜告訴梅香他有錢了,他終於可以娶她了!

越過楚麻溝和樺樹灣的那道山梁後,他突然聽到樺樹灣裏狗叫聲連成一片。藏獒如洪鍾的吼叫聲、叭兒狗土雜狗或高昂或激越或低沉的吠叫聲混雜在一起,像是一曲充滿恐怖和血腥的交響樂。由此不難判斷,樺樹灣裏今晚不安寧,一定是吳文冕他們在在挨家挨戶地搜查他。

他突然有些憤怒!你衛發財從當初從一個一月拿著一千多元工資的國家幹部,下海挖金到現在成為百萬富翁,榨取了多少砂娃們的血汗錢?你顯赫無比的地位和富可敵國的財富,簡直就是砂娃們的白骨堆成的!在你的金礦做苦工的砂娃,吃的是豬狗飯,幹的是牛馬活,陽間吃飯陰間幹活,誰不是為了有機會從金礦掐一疙瘩金子,而是為了百般克扣後少得可憐的工資?而又誰沒從你的金礦或多或少地掐了金子?你的那些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媽近幾年一個個奇跡般地富了起來,難道不是從你金礦發的財嗎?你對這些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對我就痛下殺手置於死地而後快?

但憤怒歸憤怒,理智告訴他決不能拿雞蛋去碰石頭。吳文冕的殘暴、凶橫他是無數次見識過的。作為金礦保衛科科長,他平時屁股上明目張膽地挎著一支仿“六四”式手槍,手提一根彈簧鋼鞭,領著凶猛無比的藏獒鐵蛋,看那個砂娃不順眼,鋼鞭就會不分好歹劈頭蓋臉抽過去,不打得你哭爹喊娘跪地求饒決不罷休。如果遇到反抗,要麽叫鐵蛋撲上去撕咬,要麽抽出槍頂在反抗者的腦袋上,直到他服軟求饒。前一個月的一天,一個砂娃從砂石中掐了一塊僅有幾克的金子,被他發現後,親手將那人的手指放在石頭上砸成了稀巴爛。在金礦,好多人一聽見吳文冕的聲音便渾身發抖。今日他偷了足有六千克能賣一百多萬的狗頭金,又是衛發財親自指示他來追捕他,捉住了不要說打成殘廢,恐怕要置於死地才肯罷休。

他聽著樺樹灣的狗叫聲,靜靜地潛伏在楚麻溝與樺樹灣之間那條山梁上的一個土坎下,探出腦袋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半夜時分,樺樹灣裏安靜了下來,估計那些家夥一無所獲後悻悻地離開了。他悄沒聲息地滑進了村莊滑向梅香家。他想與日思夜想的梅香共享歡樂共擔憂懼。

梅香家與他家是隔壁。他倆從兩小無猜到青梅竹馬,到她懷春他鍾情發展成了卿卿我我難分難舍的戀人,一直是在樺樹灣裏度過的。那時候,他認為他倆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日後會結婚生子度過美好而幸福的一生。但事與願違,在他二十歲梅香十八歲那年,父親按照樺樹灣的風俗,燒了兩個白麵錕鍋備了兩瓶青稞酒央求媒婆到她家提親時,梅香的父親提出了一個近似苛刻的條件:要他家送來五萬元的彩禮。那時候,是他爺兒仨在樺樹灣賣金場賣了十多萬元錢,大家都以為他們富得流油的時候。可又誰知道,他家的那點錢除了蓋房子接濟親戚已經花得不多了不說,自己在縣城一場賭博輸了個精光。素愛麵子的父親不會向梅香的父親說兒子賭博這種有辱門風的醜事,他更不敢告訴梅香實情。輸錢事小,她及她的父親如果對他的人品發生質疑,那將是這場還有希望的婚姻的滅頂之災, 因為樺樹灣人對吃喝嫖賭等等惡性是深惡痛絕的。

就因為這五萬元的彩禮,梅香的父親認為他家缺乏誠意,梅香認為他缺乏真心。臘月裏一天,對梅香垂涎已久的一個金老板提著十萬元錢放在了他家的錢櫃上,要求將梅香嫁給他。她的父親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門親事。這也難怪她父親,一輩子在這小山村裏過著艱苦日子的他,何曾見過這樣堆滿了一櫃子的錢啊?(聽人說,那金老板為了打動梅香父親的心,特意將錢換成了五元麵值的)他太需要錢了,妻子要治病,兩個兒子要娶媳婦,破敗不堪的老屋需要翻修……用錢的地方對他家而言多得像牛身上的毛。

但他怪她,怪她負情忘義。他將對她刻骨銘心的愛變成了咬牙切齒的恨,並將這種恨體現在了對她的無限輕視和冷漠上。就在梅香訂婚到結婚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梅香多次避開父親的監視,想接近他,但被他冷漠地拒絕了,表現出為對她的極度藐視和滿不在乎。在那個視愛情至純至美希望愛情美輪美奐的青春年歲,他覺得梅香為五萬元錢而負情至此,不僅僅對他們青梅竹馬愛情的褻瀆,更是對他們憧憬已久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的毀滅和顛覆,這是他所痛恨和鄙視的。他需要一份不摻雜如何東西的純潔的愛情和由這種愛情帶來的完美婚姻。

就在他的冷漠、鄙視尚未化解他心中對她負情忘義帶來的怨恨的時候,北方農村紅紅火火的春節來臨了。正月初四的晚上,梅香家迎來了金老板黃帆布北京吉普車帶頭的迎親隊伍。那一夜,他約了兩個同鄉,在鄰居家的土炕上喝得酩酊大醉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哭到傷心處,竟引得那兩個同鄉也傷感不已,末了三人抱頭痛哭。雄雞叫三遍還在三人嚎啕大哭的時候,梅香家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這是歡送梅香出門前的喜慶鞭炮。緊接著梅香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哭聲固執而淩厲地穿過紙窗鑽進了他們喝酒的房間鑽進了他的耳朵,像一支支利箭,不停地插在了他本已滴血的心膜上。那哭聲隨著吉普車的遠去日漸微弱,但對於他根本無強弩之末之感,反而覺得愈加淩厲,綿綿不絕穿金透石。

這哭聲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了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在以後的日子裏,他每當聽見女人的哭聲,心便會莫名地痛楚,便會想起梅香出嫁的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梅香那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的模樣也便會浮現在眼前。

以後長達五年的時間裏,父親花重金托媒婆在黛彤川裏為他說一門門的親事,可他偏偏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黛彤川鍾靈毓秀人傑地靈好山好水孕育的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親事一拖再拖,轉眼間他已經是一個早已過了婚嫁年齡的三十多歲的大齡青年了,不,在農村人眼裏,已經是一個半大老頭子了,仍然光棍一條。

但就在父母心急如焚自己心如死灰的時候,梅香卻奇跡般地回到了樺樹灣回到了娘家。原來他男人死了!他是在礦山與人爭資源起了糾紛,被人用鋼釺戳死的。死了男人的梅香在婆家呆不下去了,隻好帶著三歲的女兒回到了娘家。這讓他欣喜若狂,有了一種心愛的寶貝失而複得的感覺。梅香回到娘家的第二天,他就興衝衝地找上門去,劈麵一把抱住她:“梅香,嫁給我吧!我知道你是我的,到什麽時候也是我的……我這幾年沒白等……”但卻被她冷冷地推開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時候你掙了幾個臭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就變心了不理我了……”。

“是你不理我了還是我不理你了?那時候你父親為了幾個臭錢就把你給了那個金老板,這時候倒來說是我的不是……那時候,我 ……”他有些急了,有些語無倫次。

“好了好了!現在說這些有用嗎?”她撫摸著孩子的小辮子淒楚地說,淚水從她那仍然光潔嬌豔的臉頰上串串滾落。

“當然有用!”這回他真急了,扯著她不放,“以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向你承認錯誤行了吧?這回老天有眼,給了我們的這麽好的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你以為能重新開始嗎?”她說著狠狠地推開了他,然後領著孩子毅然決然地走了。

他知道她在怨恨她,他們的愛情沒有城裏的小青年那樣的卿卿我我和纏綿悱惻,但卻是刻苦銘心的。他決心要用執著的行動化解這怨恨。之後的日子裏,他不顧她的白眼不顧別人的說三道四,三天兩頭往她家裏跑,幫她家幹農活、照顧牲口、做家務活,不時給她和她的女兒買小禮品。盡管她對他依然不冷不熱,但她女兒小巧巧卻與他廝混得慣了,一天不見他就嚷嚷著甚至不肯睡覺。他也是愛屋及烏,一天不見心裏就想貓抓似地難受,比想她母親還想她。

精誠之至金石為開,六月裏油菜花開成一片嫩黃,蝴蝶和蜜蜂與油菜花共同釀造甜蜜生活的時候,梅香為他敞開了嬌嫩的懷抱,跟他幹柴烈火地進行了一場靈與肉交融。甄國棟是初試雲雨而梅香是久諳風情,這一場巫山朝會隻把個甄國棟折騰得靈魂在七裏地轉了個圈兒才回到他身上。

“你娶我吧!”她偎在他的懷裏說。

“嗯嗯!”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因此忙不迭地答應。“可你得給我一點時間,待莊稼收割了後,我到楚麻溝去挖一趟金子……我得風風光光地娶你,這次絕不能委屈你……”

但這次楚麻溝挖金之行讓他大失所望。不是沒挖到金子,也不是金子沒賣出去,而是老板衛發財明擺著不發工資。每天金槽那黃澄澄的金子有寸把後,間或出一塊兩塊蠶豆、蒜頭般的金疙瘩,而且,金子還未出槽,金販子們拿著戥子提著成捆的票子早就守在旁邊了。每當買了金子,砂娃門央求發點工資的時候,衛發財就說投資還沒有收回來,銀行催著還貸款,他得趕緊將貸款還了,不然影響企業信用,以後就再也貸不到錢,希望砂娃們,不不,工人同誌們們諒解,幫他共同度過創業初期資金短缺這個難關,並承諾貸款還清後,一定如數發放工資。

半年後,砂娃們再也過不下沒有工資的日子了,便集體圍到衛發財的辦公室討要工錢,不料被他破口大罵:“日媽媽我不是給你們說了嘛,我現在正在還貸款沒錢給你們,有了錢我還不給你們嗎?……什麽,是誰問我到底貸了多少,老也還不清?日媽媽這是商業機密知道嗎?你一個砂娃憑什麽問這些?你們隻管背你的沙子、掄你的鎬頭就是了……什麽?沒錢花過不了年了?哼哼,他媽的少給我哭窮,誰不知道你們在井底下掐了大塊大塊的金子,一個個富得冒油了呢?……你們不是要工資嗎?那好,你們先把掐的金子如數上交到我這兒,我再給你們發工資!那些金子都是我的你們知道嗎?是我冒著傾家**產的危險貸款買機器、走後門辦手續才開了這個金礦,你們倒好,兩個肩頭扛著一個腦袋就來了,掐了我的金子不說,還倒來問我要工資……”

“這麽說,你是不肯給我們工資了是吧?”國梁冷冷地問。

我……我……我可沒有這個意思!”他期期艾艾閃爍其詞,然後王顧左右而言他,“你那台水泵修好了嗎?修好了趕緊安裝調試……這天氣,咋就這麽冷了呢?”說著跳進吉普車一溜煙走了,留下砂娃們像霜打的茄子,蔫不唧唧地站在那兒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甄國棟徹底絕望了,絕望中他萌生了一個想法:要到井底下偷偷掐一疙瘩金塊,然後卷鋪蓋走人,回家娶他念茲在茲五無時忘之的梅香,然後一生一世廝守在一起,度過二十畝土地一對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美好而幸福的一生。

但是事與願違,一個多月來,他同那些砂娃們一樣,眼睛瞪成了花狗的卵子也未能見到哪怕是蠶豆大的金子,有個別砂娃雖然撿到了一些瓜子金,但在井口被吳文冕手下用探金器搜了個精光,不但沒撈到一分錢,反而挨了一頓打被趕了出去,嚇得不要說要工資,就是見了衛發財的金礦也要遠遠繞著走!

就在他幾近絕望的時候,奇跡出現了。

這天,衛發財老早就起了床,在附近山頭的峨堡上煨了一堆槡煙磕頭敬了神靈後,帶領著金把式、保安和他的親屬們下到井底,大張旗鼓地去收獲新開金巷的第一桶金。

這個金巷是在甄國棟的指導下勘探和開采的,因此衛發財今日特意叫他一同去。當初他執意建議開采這個西北走向的金巷,為的不是為了挖到富含金子的沙層,而是想讓衛發財走進死胡同。自從他知道衛發財不肯給他們工資後,他們便想報複他。這也是報複他的一種方式,為了是讓他幹耗柴油和時間。但有道是運氣三年旺、神鬼不敢擋,就在他在黑暗中得意地暗暗冷笑時,“金把式”一十字鎬下去,居然刨出了一塊可以說是碩大無朋的狗頭金!

“天啊!”吳文冕驚呼一聲,呆在那兒如泥塑的金剛;“金把式”如餓狗搶食,突然撲過去,緊緊抱在懷裏不肯放手;甄國棟突然腦袋轟鳴,似乎要昏厥過去;砂娃們“刷”地圍攏過來,大有搶奪之勢……

空氣立馬變得有些緊張!

老板衛發財不愧是見過世麵的人。他大踏步走過去,將手伸向“金把式”,威嚴地說:“拿過來!”“金把式”撫摸著狗頭金,戀戀不舍地遞給了他。

“啊,這麽重啊?”衛發財在接過金子的一刹那失聲驚呼,接著哈哈大笑:“老天真是有眼,讓我衛發財絕處逢生……哈哈哈 ……砂娃們,不不,同誌們,有了這塊金子,我的貸款可以按期還了,大家的工資也可以如數發放了……哈哈哈……”那樣子,跟範進中了舉人差不多。

“名者,命也!一聽老板的名字,就知道老板這輩子肯定能發大財!”一個念過初中的砂娃諂媚的奉承道。

“是嗎?”衛老板今日心情好,口氣也變得格外溫和,甚至有點和藹可親。

“是啊!是啊!”眾砂娃異口同聲。聽知道衛老板根底的人說,他的父親原先是一位被生產隊派出去搞副業的小煤窯主,帶著生產隊七、八個年輕人在祁連山一個山窪裏挖煤、煉焦炭。他不僅負責管理這個小煤窯,而且負責將煉出來的焦炭銷售出去。實際上,自從大躍進土法煉鋼以來,焦炭一直是極度緊缺的物資。因此,好多人都巴結他請求他把焦炭賣給他們,為此他認識了不少人,包括像公社書記這樣的大人物。認識了公社書記給他帶來的一個最大的好處是:兒子衛發財初中畢業後被推薦上了州民族師範學校。

也許是潛移默化的作用,也許是骨子裏有著經商辦企業的基因,畢業後的他當老師不是一個好老師,所帶的班年年統考年年全鄉倒數第一。無奈之下,小煤窯主又動用關係將他改行到行政機關,希望能謀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不成想這家夥成天吃肉喝酒打麻將不求上進,幹了七八年眼看著別人都蹭蹭蹭地上去了,而他連個股長也沒混上。也許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當官無望,也許是那個時候的下海潮或楚麻溝的淘金熱讓他昏了頭,反正他放著好好的國家幹部不當,突然辭職下海了,幹起了淘金的勾當。

平心而論,比起那些農民出身的土鱉老板們,衛老板確實經營有道,金礦開得規模越來越大不說,還將資金投向煤礦、酒店、商鋪等領域,實行多元化經營,照他的話說,這叫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東邊不亮西邊亮,保證他不虧本。

自從下海經商以來,衛發財一門心思地發財,所以今天砂娃們的話他很受用。盡管他受過中等教育,但是他很迷信,為此每逢重大事項需要決定時,常常會跑到黛彤川有點名望的神漢或巫婆那兒去算上一掛,求個吉凶,甚至每當“清底”出金子的時候,必到峨堡去煨個槡磕個頭,求神靈保佑他大發其財。今天聽到砂娃們有著宿命色彩的吉言,當下心中大悅:“哈哈哈……趕緊扯六尺紅布,將金子包了,請出井去……你,”他指指吳文冕,“趕緊去買兩隻羊、一頭牛,我們得好好拜祭拜祭神靈……”

當下諸人如飛而去,不一會就將所需物品準備就緒。衛發財便在井口點燃了兩千掛的瀏陽鞭炮,煨起了滾滾的槡煙,並用大紅被麵包著那塊狗頭金吹吹打打地回到了他的辦公室,惹得一楚麻溝幾萬砂娃翹首觀望,無一人不知道衛發財的金礦出了狗頭金,無人不羨慕衛發財的運氣好。

誰知十天後這個晚上,他甄國棟趁人不備,將供在衛發財辦公室財神麵前的狗頭金盜了,趁黑夜一路狂奔,直往樺樹灣而去,而吳文冕他們,也及時發現了金子被盜,便組織打手們一路追殺而來!

後半夜時,村莊裏安靜了下來,他估計吳文冕他們一無所獲铩羽而歸了,於是站起來,悄沒聲息地朝村莊潛行而去。

梅香家坐落在村莊的中央。他潛行在樺樹灣的巷道裏,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此時即便是遇到吳文冕他們,他不僅可以借助熟悉的巷道輕而易舉地逃遁,而且就是隨便鑽到哪家,也可以抵禦他們一陣子的----這一個個微縮的城池般的莊廓,本來就是用來防賊防盜的,防個金把頭的打手當然綽綽有餘。

村莊裏一片安靜。他不一會兒便輕車熟路跳進了梅香家的莊廓,來到了梅香閨房的窗前,舉起手輕輕地敲了三下窗戶,等一會又敲了三下。

這是梅香跟他約會的暗號。聽到這個暗號,那扇“八楞錘”的花格子窗輕輕地打開了,接著一雙纖纖玉手將他拉了進去。

久別勝新婚,二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溫存。末了,甄國棟拉過黃帆布包,拿出那塊狗頭金遞給了她:“你看,這是啥?”

“金子?”黑暗中梅香惦著這沉甸甸的東西,驚喜地問。自從農村牧區實行改革包產到戶以來,黛彤川的男人們大都挖過金子,女人們自然也識得金子。驚喜之餘,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有些驚恐地問:“今晚那些人是不是抓你的?”

“嗯……嗯,可能是吧……”他期期艾艾地回答。他想承認了,會讓她害怕和擔心的,所以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但梅香是何等聰明之人,立馬就曉得了其中的厲害。她一骨碌翻起身,翻箱倒櫃給他準備逃亡的盤纏,一邊準備一邊叮囑:“你趕緊跑吧,跑的越遠越好,這些人太壞了,他們不會放過你的……”還未等她準備就緒,就聽到村東頭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叫聲中有一個聲音很特別,如古刹鍾聲。國梁一聽見這個聲音,心便涼了半截,他知道,隻要藏獒鐵蛋在,他是逃不出吳文冕的手心了……

“唉!”他長歎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回土炕上,“你聽見那藏狗的叫聲了吧?這個畜生太厲害了,我是鬥不過這家夥的……”

“虧你還是個聰明人,這麽條狗就把你嚇成這樣子了……”說著拉著他的手出門,一直朝他家跑去。

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就和他相依為命生活在一起。盡管母親身體大不如前,需要他照顧飲食起居,但那十幾畝山地的收入無法維持他母子二人的生活。他老不能守在母親身邊,他得出門打工掙錢。他不得已出門打工的日子,母親就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生活。這在平時尚可,一旦有個頭痛腦熱,不要說別的,就連一點開水都沒人給她燒。何況農家有著幹不完的活,豬狗得喂,雜草得除,火炕得煨……母親年過花甲身體每況愈下,為此他出門到楚麻溝掙錢後,弟弟便將她接到城裏去了。母親走後的大約一個月,他回來過一次。那是一個晚夏的午後,空氣異常悶熱,天空被一片陰霾籠罩。走進世代居住的老屋,他感到了湧動的衰敗氣息。曾經幹淨整潔的院子裏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曾經纖塵不染的窗玻璃上沾滿了黑糊糊的蒼蠅屎,曾經輝煌華麗的雕梁畫棟間住滿了山雀兒,曾經富麗堂皇的家具上掛滿了蛛網……有道是女人無男身無主、男兒無女家無主,他太需要一個女人了,而梅香太需要一個男人了!那天,他撫摸著老屋的門框暗暗發誓,一定要掙到錢,到正月裏娶回梅香,讓老屋重新煥發生機重新呈現活力。

梅香拉他進入他家的莊廓後,他聽見了熟悉的狗鐵繩“倉啷啷”的聲音。“哦日剛森!”他有些激動地與它緊緊抱在一起。哦日剛森被父親送給妹夫去做藏獒的種狗了,它是什麽時候回來的?看來是梅香照料它的,不然它認生,不會梅香這麽熟絡的。

但此時他顧不得問這些。隻見梅香三步並作兩步,撲到哦日剛森前,解開了它脖子上的鐵鏈。解放了的哦日剛森歡快地在院子裏跳了幾圈,然後警覺地豎起耳朵查聽敵情。當他聽見有外人闖入村莊,特別是一匹膽大妄為的藏獒闖入它的領地後,便低吼一聲,像一支利箭,從門裏竄了出去。

“快跑!”梅香甩開了他緊緊攥著的手,推了他一把,“我等著你回來!”

“你等我,等這陣風頭過後,我回來就娶你!”說著,他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梅香,轉眼間融入黑夜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