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老兵無畏

剃頭的活兒越來越不好幹了。還真不完全是那家晚報信口雌黃帶來的後果。事實上,這家每期發行量不過十來萬份的報紙在偌大的北京城,影響力非常有限。

否則,身在京城有著讀書看報習慣的馬稚婷,沒有理由看不到。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早就一個電話打給了杜超。

生意不好,一是因為到了冬天,北風那個吹,天寒地凍的,民工也不願意一動不動地坐在戶外;二是接近年關,加上天氣的原因,新開的工地少,民工返鄉的多。

還有件更讓人鬱悶的事,這事多半都是那家晚報惹得禍。那個報道後沒到半個月,北京城一家夥多了好些夾著工具箱穿梭在各工地之間的理發匠。有老北京,也有外地人,反正越來越多人瞄上了這個可以解決溫飽問題的商機。

如此一來,原來兩個人一天十多個小時沒閑著的,如今,一天得跑五六個工地,累累巴巴掙個七八十塊錢。減除房租水電,車馬費再加上吃飯抽煙,基本上就是日日光了。

天生樂觀的老範,也漸漸變得愁容滿麵。兄弟兩個人有時一天也說不上十句話,每天機械地按時出門,回到出租屋吃頓熱乎的麵條,躺到**便呼呼大睡。

日子仿佛沒有一點盼頭,兩兄弟當初的那點**開始慢慢地消逝。兩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內心深處地那點自尊,他們都知道這種堅持沒有太大的價值,僅僅是為了有個溫暖的地方棲身,再不用為了一日三餐犯愁。不可能發得了發財,哪怕是過上小康的生活。

臘月二十四,小年夜,老天陰沉沉地,像似要下場大雪,室外零下十度。兄弟二人忘了是什麽日子,依舊出門,轉了一天竟然隻接了兩個顧客,其中一個還是往工地上送開水的老鍋爐工,理完了給了他們張百元大鈔,結果沒零錢找,還欠著帳。

比平日早了兩個多小時收工,回到出租屋時,天剛剛黑下來。趙子軍默默地準備生爐子煮麵條,老範百無聊賴地靠在門邊。外麵突然“劈劈叭叭”地響起了鞭炮聲,趙子軍愣了一下,抬起頭來,兄弟倆麵麵相睽。

老範突然縱聲大笑,趙子軍也跟著樂了起來。

“走吧,咱們?”老範說道。

趙子軍放下爐門,頭一甩:“走!”

“吃點什麽呐?”老範跟在趙子軍的身後問道。

“爆肚、驢打滾、夾肉饃、紅燒肉、鴨脖子、幹鍋大腸、四喜丸子……”趙子軍一邊咽著口水,一邊飛快地報出一串菜名。

老範開懷大笑:“得,今天晚上誰也別想攔著我們,什麽最貴吃什麽!”

這天晚上,兄弟倆喝醉了,一人一瓶二鍋頭,喝得幹幹淨淨。兩個人互相攙扶著,一路高歌,晃晃悠悠地往著出租房相反的方向行去。

“兄弟,我想回家!”酒勁上來的老範,靠在胡同口的配電箱上幹嘔,他已經吐了足足有十分鍾。

趙子軍輕輕地拍著老範的後背,愣愣地看著遠處幾個一邊放著“二踢腳”一邊追逐嘻鬧的孩童。喝醉了的趙子軍,頭腦無比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老範已經說了不下十次要回家,他知道這個表麵上看起來沒心沒肺,在他麵前裝得無比堅強的男人,喝醉了真情流露,是真得想家了!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呢?前兩天他還給家裏打了電話,說自己在這邊一切安好,還當了保安隊長。老剃頭匠一反常態,高興得在電話那頭笑得像一隻老水鴨。

這個時候,家裏人已經酒足飯飽,開始圍在一起打麻將了吧?哥哥談了個外縣的女朋友,聽說又賢惠又能幹,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不會也在自己家裏。他很想再去打個電話,可是這個電話不能打,一打電話肯定得哭出來。

恍然間,他又想起了另外幾個兄弟,兩年了,他們還好嗎?杜超應該提幹了,雷霆這小子估計正摟著女朋友在總隊機關的單身宿舍裏幸福得像花兒一樣。

隻有江猛,同在一個城市的江猛,看起來比自己還要淒慘,這段時間一定要去看看他了。六年前他們四個人一起去當兵,如今咫尺天涯、天上人間,隻有自己落到個“破帽遮顏過鬧市”的境地……

趙子軍吸吸鼻子,他記得自己至從當了兵以後,就不曾流過眼淚。他不敢將思緒定格太久,淚眼婆娑地拖起了爛醉如泥的老範,還要繼續趕路。家在另外一個方向,轉過身子就是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趙子軍幾乎將老範扛回了出租屋。老範賴在門外不進去,一個勁地叫趙子軍去買煙花。

“小孩,快過來,叫爸爸!”老範衝著不遠處幾個放炮的小孩吼道。

一個穿著羽絨服的小胖墩,扔過來一隻點著的“二踢腳”聲音宏亮地叫道:“臭民工,滾你姥姥家去!”

“嘿,老子就不信了,我這暴脾氣!”老範掙紮著站了起來,作勢就要追打過去。

孩子們一哄而散,趙子軍攔腰抱住老範拖進了屋。

淩晨三點多,老範翻身起床喝了一肚子的涼開水,坐在**愣愣地看著趙子軍。

趙子軍被刺眼的燈光驚醒,扭過頭看著直楞楞地盯著自己的老範,趕緊坐了起來問道:“範總,餓了吧?”

老範搖搖頭,輕歎一聲說道:“我們去火車站排隊買票吧?明天你回家吧,回家過個年!”

“你是想趕我走?”趙子軍說道。

“年底也沒事可幹了,我這有咱們這大半年攢下的七千多塊錢,給我留兩千塊,餘下的你拿著。委屈你了,兄弟。如果家裏找不到更好的事,明年咱們兄弟再一起幹!”老範從床下的行李箱裏摸出了一遝錢說道。

趙子軍紅著眼睛問道:“那你呢?”

“我不回去,早就打電話回家,說了春節不回去的。”老範一臉愴然。

“可是,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叫著要回家。”趙子軍將手輕輕地搭在老範的肩上說道。

老範低頭不語,過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說道:“家裏好多人還以為我在部隊,我說年底任務多。想回去啊,可是我這樣子能往哪回呢?”

趙子軍笑道:“行了兄弟,別委屈自已了。我也不會回去,咱們就在北京過年,也給自己放一個長假,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來這一年了,我哪也沒正經玩過,你就帶我到處轉轉,至少要去趟長城。錢財是身外之物,花完了咱們還可以再賺!”

老範就坡下驢,春光滿麵地和道:“好兄弟,就這麽辦!再順便幫我找找媳婦兒,估計她還沒離開北京城。”

這個春節,趙子軍和老範過得是無比充實,他們幾乎將北京城數得著的名勝古跡全部走了一遍。兩個人從大年初一到初五,撒著歡兒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來回穿梭,將所有的煩惱都拋在了腦後。

“兄弟,你說咱們這輩子還能發財不?”趙子軍緊跟在老範的身後,扯起喉嚨叫道。

老範回過頭,氣喘籲籲地衝著趙子軍說道:“能,你要是能攆上範哥,今年就能發大財!”

“嘿!我就不信了,我一個特警收拾不了你一個空軍地勤!”趙子軍腳下發力,呼嘯著向老範追去。

這兩哥們還真是棋逢對手,趙子軍雖然沒呆過戰鬥班,但他的素質一直不錯,當兵那會兒,基本上沒怎麽拉下體能訓練,經常跟著“戰狼”們跑操;老範雖然長了幾歲,可他一直是班排長,那素質更不用說。

所以,兩個人沒事兒就開練。趙子軍除了剃頭外,還在特勤大大隊偷學了一手可以唬弄老百姓的絕活,單手能開兩塊磚頭;老範則是單手撐地,一口氣能做百把十個俯臥撐。兄弟倆軍事素質各有所長,誰也不服誰。

傍晚的阜新門外大街,趙子軍緊追慢趕終於一把逮住了老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哥們,咱們是不是可以到此為止了?”

老範雙手叉在腰上,彎腰低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想好了幹點啥嗎?要不,咱們再繼續往前跑?”

趙子軍:“想好了,重操舊業!”

老範抬頭盯著趙子軍看了半天,接著搖搖頭,表情痛苦地坐在了地上。

趙子軍哈哈大笑道:“你是不以為趙某人最大的出息就是當個名震京城的剃頭匠?還記得咱們一開始合計著準備幹啥來著?”

“好小子!”老範一骨碌爬了起來,雙手抓著趙子軍的肩膀激動地說道:“你他媽的陰了這麽多天,肯定算計好了該怎麽辦!”

趙子軍一臉得意之色:“別隻顧著瞎激動,先給我把晚飯解決了,我跟你慢慢道來!”

正月十五,趙子軍和老範帶著八個民工,手提白色的塗料桶,扛著一杆大旗,出現在朝陽區的一個居民區的門口。

老範在幹活之前,還有點兒猶豫不決:“哥們,你說咱這麽幹,真得有效果嗎?這花得可都是錢啊。”

趙子軍揮著手裏的旗幟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沒聽昨天那個管事兒的說嗎?咱這腦子快趕上那什麽蓋瓷的腦子了!這小區要不了多久就得拆遷,這裏的居民將來都得買房子裝修,公益活動做了,廣告也打了,臉也混熟了,還愁他們有活兒不找咱?”

老範笑道:“理是這個理兒,可北京人賊精,知道咱這是變著法兒做廣告,說不定就被那些老頭、老太太們給轟出來,到時事兒沒幹成,還惹了一身騷!”

“那就看咱怎麽表現了!你這嘴皮子好使,卡片我就不發了,全交給你。我負責監工,甭管人怎麽議論,咱活兒都得幹完,還要幹得漂亮點兒!我就不信他們是鐵石心腸,好意思趕我們走!”趙子軍信心滿滿地說道。

堅定了要重新幹裝修的趙子軍,晃**了一個多星期,憋出了個大膽的主意,專找那些陳舊的居民區免費粉刷公共設施,條件是讓他們打著裝修隊的廣告。

老範起初對趙子軍的主意,有點兒不以為然,而且“人窮誌短”,他最怕的是手頭的那幾千塊錢經不起折騰。

趙子軍卻是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徹夜難眠,他覺得這是一個空前絕後的絕妙創意,如果不出奇招,不試一試,想要在北京幹出點名堂,實在是太難了。趙子軍決定放手一搏,他甚至做好了一敗塗地後還十年償債的打算,大不了去工地拉磚頭!

趙子軍思慮再三後,一咬牙,偷偷地給哥哥打了個電話,說是自己想利用休息的時間讀夜校,借五千塊錢。趙子軍的哥哥也是個神人,覺著弟弟沒這麽簡單,借錢肯定是想幹點兒事,又不想讓他們知道,結果一家夥給趙子軍匯了兩萬塊錢。

趙子軍拿了錢,激動得朝著家鄉的方向長跪不起,老範也跟著狠狠地感動了一把。

兩兄弟又添置了一些工具,跑到當初他們蹲街守活的地方找了幾個跑單幫的民工,如此這般地談好了價格,就扯起了一杆“老兵裝修隊”的大旗,印了卡片,開始滿世界地遊說居委會。

元宵節的頭一天,他們一口氣找了四個居委會,隻有一家勉強同意了他們的做法,這個居民區恰好就是“五一”前全部要動遷的。

上天總是眷顧那些愛動腦筋的勤快人。這一天裏,小區裏幾乎煥然一新,居委會的老大媽前跟前後跟後地,忙著給他們義務宣傳。老範收斂起嘻皮笑臉的本性,大打悲情牌,逢人便說競爭太激烈,退伍兵活著不容易……結果,幾乎驚動了小區裏一半在家過節的居民來圍觀。

收工的時候,老範派發了兩百多張卡片,還當著一群圍觀的老頭老太太們感慨陣詞:“各位大爺大媽,咱們是退伍軍人,不會昧著良心賺錢。這裝修的活兒,建議您不要包工包料,材料你們買,價格你們定,咱們隻賺點兒勞務費。您要是不滿意了,咱們一分錢不要,就算是為人民服務了!”

有個老頭在人群中大聲說道:“那可不行,我還得天天喂鳥兒,哪有時間天天盯著啊?活兒你們包著,價錢公道就成了。”

老範忙不迭地點著頭:“是是是!您就是上帝,您說咋辦就咋辦!”

那天,三個居民當場和老範預約了第二天去看房洽談。

晚上,老範和趙子軍掏錢在大排檔請那八個民工吃飯。酒足飯飽後,趙子軍跟八個民工說:“各位老鄉都是功臣,以後願意跟我們幹的,咱們範總絕對虧待不了你們!”

老範晃晃悠悠地接茬道:“其實,趙總才是咱們的大老板,他說虧待不了你們,就虧待不了你們。隻要跟著我們兄弟倆,這以後有接不完的活,咱以後還要成立公司,你們就是公司的原始股東,隻要盯著人家幹活,數錢就能數到你手抽筋……”

一群憨厚的民工,被老範一鼓燥,再加上酒精的刺激,俱都興奮不以。有幾個當場就拍著胸脯,表了決心。

老範滿意地看著這一切,等到群情冷靜後,清清嗓子又說道:“想入股,咱們就不能隻看眼前利益。我和趙總也是剛剛起家,手頭的資金也不多,所以,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幹完活等我們結完帳才有工資拿。要是不拿工資的,都算作股份。反正,能賺多少,大夥兒心裏都亮堂,活幹完了,我和趙總拿一半,餘下的一半全算你們的!”

趙子軍在老範說話的時候,一直笑咪咪地在背後盯著他,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老範是個天生的老板料。亦正亦邪,正經的時候,話講得滴水不漏,而且極富煽動性。他身上的這個特質,是趙子軍不具備的,他真慶幸能碰到這樣一個兄弟,幾乎無時無刻不被他的**傳染。

而老範,對趙子軍同樣是讚賞有加。他覺得,自己和趙子軍真是天生的一對好拍擋。這個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同樣是個性情中人,他也會像自己一樣偶爾消沉,但他的睿智、冷靜和樂觀的精神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自己。

第二天一早,八個民工有五個人準時到了他們的出租屋。老範頭天晚上就找房東張羅了一間房子,準備給這八個民工居住。雖然最後隻來了五個,兄弟倆多少有點兒失望,但五個人都無一例外地答應了他們開出的,幾乎苛刻的條件,這讓趙子軍和老範無比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