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夜成名

趙子軍和老範繼續演繹著剽悍的人生,他們幾乎壟斷了京城“專業民工理發”這個沒有競爭對手的行當。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隻要他們願意,不再折騰,這哥倆的日子還將一直滋潤下去。

可是,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總會在你措手不及時,冷不丁地涮你一把。哥倆做夢都沒想到,幾個月前還在扳著手指頭捱日子,剛剛才解決了溫飽問題,一不留神,突然之間就成了這座城市的新聞人物。

至此,他們平靜的生活徹底被打破,複又踏上了跌宕起伏,又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生旅途。

幾個月來,這哥倆幾乎提著剃頭的家什跑遍了北京城在建的所有項目的工地,沒少挨人白眼和恥笑,但更多的是贏得了民工兄弟們的尊重。最讓他們感動的是,在一個市政工程的施工現場,同為退役老兵的施工方負責人自己掏出了五百塊錢,為所有的民工買單。

如果有人要問,北京城裏什麽人最多,我想,除了長官之外,其他所有的答案都會引來爭議。但我可以肯定,這裏的記者隊伍是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組織最龐大的。

一個中央級的媒體起碼得有幾十甚至數百號記者與貌似記者,北京雲集了幾百上千個全國級和號稱全國級的大小媒體以及地方媒體,那記者加起來,是個什麽概念?記得當年有個當記者的老兄曾經感慨道:“大街上亂竄的耗子很少見,但到處溜達的記者隨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所以,這人一多,事非就多。有這麽兩個記者,一男一女,光瞧年齡與神情,幾乎可以斷定是兩剛畢業的雉。他們竄到地鐵建設工地上,準備找幾條新聞,沒想到撞見了拉著一條橫幅,正在哪裏熱火朝天地給民工理發的趙子軍和老範。

這兩小記者眼睛露出耗子一樣的光芒,興致勃勃地圍著趙子軍和一群等著理發的民工轉了好幾圈,完了再跟身邊的民工一打聽,馬上激動得掏出紙筆就要上前采訪。

老範抬頭看見身邊站了個長發飄飄的女生,嚇得一激淩,沒等女記者開口,便激動地問道:“敢問姑娘是不是要理發?”

這小記者也是個頂有趣的人,咬著下嘴唇,弱弱地點點頭。

老範身子一晃,作搖搖欲墜狀,笑逐顏開地說道:“看來是樹大招鳳啊,您這就找對人了。”老範大手一揮,繼續說道:“這兒,有全北京服務最好、技術最精湛、價格最便宜的專業理發師!來我們這兒消費的,都是個性十足、不同凡響的人物。看出來姑娘也是個有品味的人,敢問您想做什麽發型啊?”

女記者忍俊不禁,被老範逗得捂住嘴巴,笑得花枝亂顫。

“我想燙個直發,最好是負離子的,您這有工具不?”女記者笑問。

老範眉毛一挑:“這個,難點兒,咱今天沒帶火盤。要不,您上我兄弟那裏,他在北京城比我的名氣大,最拿手的就是麥當娜和瑪麗蓮夢露的發型,包準讓您滿意而歸。”

男記者聽到這邊老範在逗自己的同事開心,跟過來沒好氣地說道:“哥們兒,吹牛不上稅,你交管理費了不?”

老範上下打量了一眼挎著相機的男記者,脖子一梗:“咱是退伍兵,自力更生,專為勞苦大眾服務。不要國家一分錢補助,您還好意思讓我叫管理費?”

那邊,趙子軍看到這邊來了兩個穿著不凡的年輕人,還以為真是政府什麽執法機關的,趕緊拾掇完一個民工的頭,拍拍身上的毛發,掏出一盒煙就湊了過來:“我倆都是退伍兵,也不靠這個吃飯,就是想為民工兄弟們辦點兒實事。”

男記者接過趙子軍遞來的煙,拿在手上把玩,過了半響才笑道:“哥兒倆真是無償為民工服務的?”

“那是!您不也看見了嗎?”老範搶先說道。

“可是我怎麽看見那些民工掏錢給你們呐?”男記者繼續問道。

老範大義凜然地說道:“咱得對得起這門手藝不是?再說了,一次才兩塊錢,您上北京城轉悠轉悠去,上哪找這麽便宜的?這跟白送有什麽區別?”

男記者有點無動於衷,這女記者卻連連點頭。

趙子軍覺得這事兒有點蹊蹺,這兩年輕人看起來像個學生,不是專門來逗咱們窮開心的吧?於是語氣有點生硬地問道:“我說你倆是幹嘛的?就是警察抓人也得先亮出證件不是?”

趙子軍此話一出,那個女記者忙不迭地從包裏掏出“記者證”遞給趙子軍說道:“不好意思,大哥,我們是報社的記者。想采訪一下你們!”

“搗什麽亂啊這是?沒看到我們正在忙著呢嗎?”趙子軍騰的一下火起,沒好氣地說道。

男記者撓撓頭,女記者撇撇嘴。

老範兩眼放光,一把從趙子軍手裏奪過“記者證”,左翻翻右看看,末了,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怎麽沒聽說過你這報紙?不會假的吧?”

女記者笑盈盈地說道:“我們這報紙新辦不久,全北京城的報刊亭都有售,您放心吧!”

老範來了勁頭:“啊哈,你們早就應該來了,像我們這麽先進的事跡早就應該報道出去了。別整天隻顧著盯著人美國大選什麽的,誰當總統管咱中國老百姓什麽事兒?”

男記者暴笑,完了小心翼翼地盯著趙子軍說道:“那麽,我們就開始了?”

趙子軍發完飆就消了氣,他十分清楚媒體的強大,報道一下對自己的生意肯定有利,再說了,報紙上露臉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而且有馬稚婷在先,他本質上還是對記者充滿了好感。剛才發火,是因為被他們嚇到了。這會兒趕緊就坡下驢:“你們是應該多關注下民工的生活了!我們也是民工,我們需要社會更多地尊重、更多地關懷。”

趙子軍這席話發自肺腑,也感動了那個女記者。這女孩若有所思地盯著趙子軍,完了突然莫名奇妙地對老範說道:“你是個很樂觀的人,你的朋友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你們這些當過兵的,都是最可愛的人!”

老範也會臉紅,傻嗬嗬直樂,這小子從來沒見過陌生人當麵這麽誇過自己,何況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男記者拿出相機,右手作著手勢:“哥倆先站在條幅下麵,我給你們照張相,這個用得著。”

“那什麽,記者同誌,聽說采訪得要付錢,咱們先得把價錢講好。”老範又開始打趣。

女記者當了真:“大哥,我還沒問您貴姓呐。是這樣的,如果真得耽誤了你們做生意,我們願意給一些補償。”

趙子軍笑道:“你們甭聽他瞎擼,趕緊地!”

老範又說:“咱們洗把臉,得精神點兒。上了報紙,形象很重要!”

男記者說道:“不用了大哥,這樣最好,原生態,也是民工本色!”

這天下午,兩個年輕的記者才思洶湧、你來我往,問了不下五十個問題。老範基本上沒個正經,趙子軍反而成了主角。

這兩記者意猶未盡地要了哥倆的拷機號,說是還要作後續跟蹤報道,最後千恩萬謝地與哥倆依依惜別。

記者一走,老範就一蹦三尺高,興高采烈地對趙子軍說道:“哥們兒,收攤吧。哥哥請你吃頓大餐,說不定明天你就成明星了,再想請你還得提前預約時間,排隊趕趟兒。”

趙子軍一臉沉著:“咱們今天的目標還沒達成,這才收了不到一百塊錢。”

“行了,哥們,走人!”老範卷起工具,拖起趙子軍就走。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鍾,女記者給老範的漢顯機上留了言,大意是今天的晚報已經登出他們的事跡報道,而且是二分之一個版麵。

老範一把將趙子軍拖下床:“兄弟,快點起來準備早餐,我出去買報紙去。”

趙子軍迷迷糊糊還沒反應過來:“發什麽神經?我這頭還暈著呐。”

老範興奮得語無倫次:“報紙……昨天那個事……他媽的,咱們上報紙了!”

老範穿著大褲衩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上了街,結果發現街上冷冷清清,小報亭和商店還被卷閘門捂得嚴嚴實實。他這才發現,天剛蒙蒙亮。

老範靠在報亭邊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一個老大爺才晃晃悠悠過來開門。老範迎上前去,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大爺,今天的報紙給我來一百份!”

大爺上下打量著老範:“小子,你沒發燒吧?我這都是零售價,要賣報紙為什麽不去發行部批發?”

老範笑道:“大爺,我不是賣報紙的。跟您這麽說吧,今天的報紙上有我和我兄弟的專訪,我買一百份留著送人。”

老頭將信將疑:“你憑啥被人采訪?見義勇為了?”

老範下巴一揚,故作神秘地說道:“等會您看著就知道了。”

“好類,等著啊,送報紙的一會兒就到!”老頭邊開門邊說道。

十五分鍾後,報紙送到。

老範打開報紙,在B1版找到了自己和趙子軍的合影,一行粗大地標題赫然醒目:“放下鋼槍、拿起剪刀,誰是當代最可愛的人?”

“喲,小夥子,看不出來啊,還是個活雷鋒!”老頭拿著報紙指著老範的照片說道。

老範張口就來:“那還用說?趕明兒咱就是全國勞動模範了!”

老範卷起一遝報紙,轉身就跑。老頭扯起喉嚨叫道:“小子,找你五十塊錢!”

老範頭也不回:“不用找了,下次還有我的報道,您受勞給多留幾份!”

趙子軍做好了一鍋肉絲麵,正歪在**打盹。

老範進屋把報紙藏在門外,裝著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默默地坐在桌子邊。

趙子軍有點失望地安慰道:“咱哥們就是一剃頭匠,就別惦記那些虛頭巴腦的事了,該幹嘛幹嘛!”

老範低著頭,在屋裏轉悠了一圈,突然衝出門外拿出那遝報紙,“叭”一下拍在桌子上:“瞅瞅,咱哥倆這下終於活出頭了!”

趙子軍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衝了上來。

“去,給哥買包好煙去,咱坐下來慢慢品味”老範把報紙攬入懷中,歪歪腦袋說道。

“得!”趙子軍從口袋裏掏出半盒煙扔給老範:“我揣半個月了,全歸你啦!”

哥倆一人一份報紙,坐在那裏屏氣凝神地開始品味,越看臉越黑。

“這他媽什麽事啊?整個就是一顛倒黑白!咱啥時候給希望工程捐過款?啥時候救助過傷殘民工了?是你說的嗎?”趙子軍氣得把報紙摜在桌子上。

“不對啊!”趙子軍在口袋裏摸出那兩小記者的名片攤在桌子上說道:“這署名不是他們倆,是不是他媽地搞錯了?”

“不會錯,名字和照片用得都是咱倆的!”趙子軍糾正道。

“牛頭不對馬嘴嘛,跟咱們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寫了這剃頭的事,還說是免費的,和著咱哥倆就是一對光喝西北風的活雷鋒啊?”老範耷拉著腦袋,哭笑不得地說道。

“這肯定是報社那些主編們幹的!這報紙平常就不見有人買,小報紙都這樣,吹牛不上稅!好不容易逮著個正麵新聞,把人往死裏誇!”趙子軍終於找到了一個理由。

“咋辦吧?你說?往後咱還要不要再混了?”老範說完,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小子昨天逮著人家就說自己不靠這個吃飯,這下好了吧?這飯碗估計也端不長了!”

趙子軍癟癟嘴:“後來咱們不是把真實的情況全倒給他們了嗎?他媽的,太不靠譜了!”

兄弟倆越說越來氣,老範拿起名片就要奔出門去打電話給那兩記者興師問罪。

趙子軍拉住了老範:“算了,犯不著!這報紙小,沒那麽大影響力,咱們該幹嘛幹嘛!”

“這次是個教訓,下回咱哥倆招子放亮點兒,除非人民日報來采訪,否則,免談!”老範咬咬牙,狠狠地說道。

哥倆心事重重、沒滋沒味地吃了早餐。各自又補了一覺,起床後又提著理發的家什,叮當二五地向工地開拔。

這次他們去了就近的一個工地,兩個月前他們來過一次。剛進工地,一群正在吃午飯的民工,就圍了上來,打頭的一個年輕的安徽老鄉說道:“兄弟倆發大財啦?今天是不是過來給我們免費理發?”

老範忙不迭地說道:“哪有的事啊?還是老價錢,今天我老範額外給你們鬆鬆骨。”

有文化的民工很可怕。哥倆怎麽也沒想到,這群紮在一起除了罵工頭就隻會談女人的民工,也有看報紙的習慣。

那安徽民工從屁股後麵摸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報紙,揚了揚說道:“我就瞅著這上麵的人眼熟,這下錯不了,果然是你們。”

一個河南民工擠到前麵說道:“啊喲,俺地個親娘哎!還真是!上次沒趕上,俺腸子都悔腫了!”

趙子軍鬱悶得,趕緊解釋道:“那上麵全是假的,都是記者瞎白活的。”

安徽老鄉不樂意了,眼睛一瞪:“記者還能有假的?我們民工再沒文化,這字還是能認識幾個的!記者要是都敢瞎編排,這國家不就亂了?”

“就是!咱又不是花不起這錢,這明明都說了是白理的,為什麽到我們這又改收錢了?”一個民工附和道。

趙子軍哭笑不得、百口莫辯。

關鍵時候,還是見多識廣的老範顯出了大將風度,這小子大手一揮:“你們看咱哥兒倆這樣兒,像是有錢的主嗎?這記者其實說得也沒錯,兩塊錢在他們眼裏根本就不叫個錢,可對咱們來說,得靠這個吃飯啊!這麽著吧,各位老少爺們也別難為我們,今天我們哥倆為了回報大家的厚愛,隻收一塊錢!”

“這還差不多!”民工們多半都宅心仁厚,占了點兒便宜,也都知足了。

那個河南民工還不甘心:“一塊錢就一塊錢,不過,還是要給我們鬆鬆骨!”

老範鬱悶地點點頭:“嗯,少不了的!”

這一天,因為一塊錢一個人,民工們下班了也不願意走,頭發短到不用理的,也跟那排隊等著免費鬆骨。結果忙到了半夜十一點多,兄弟倆累累巴巴地才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了出租屋。

老範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四五十個鋼嘣加十來塊錢紙幣全撒在**,一頭撲了上去幽幽地說道:“賺錢不容易啊,看來咱哥倆好日子過到頭了!”

趙子軍四仰八叉地躺在**,頭一歪就睡過去了。兄弟倆一夜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