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北京忽悠

老範取出了銀行裏的所有錢,買了一套鑽孔的電動工具和兩台數字傳呼機,又做了兩張彩色噴繪貼在從工地上撿來的複合板上。上書:“太平洋裝修股份有限公司”,下麵一行小字:“北京最具實力的建築裝修公司,擁有一支強大的專業團隊,承接各種室內外裝修裝飾。價格最平,服務最佳,隻有你們想不到的,沒有我們辦不到的!”

兩個萍水相逢的老兵,宣布進軍建築領域後,在京郊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內,頻頻碰杯,開始激動地暢想未來,規劃起他們心目中的宏圖偉業。

老範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在他的眼裏,這個世界物欲橫流,人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小了兩歲的趙子軍卻顯得格外地穩重,退伍後的這段經曆,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兩個很快以兄弟相稱的老兵,在討論所謂的公司名時,就開始出現了分歧。老範一口咬定,叫“太平洋”才有氣勢,所有的裝修業務都可以接。

趙子軍卻堅持說咱們還是低調點兒,名字叫作“老兵裝修隊”,簡單、淳樸,老百姓都相信當兵的。先接些鑽孔、打眼、拆牆的活兒,再慢慢摸索,積累些資金。

老範不屑一顧,說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咱不會的東西,就轉給別人去做。從明天開始,你得管我叫範總,我叫你趙經理。”

趙子軍說不過老範,再加上自己身無分文,寄人蘺下,講話也沒有底氣。隻好不情不願地接受了“範總”的規劃。

兄弟倆第二天夾著招牌躥到了朝陽區的一處剛開盤的高檔住宅區。小區門口停著許多車身上噴滿了各色裝修廣告的麵包車,西裝革履的業務員們像狗仔隊一樣,攪動三寸不爛之舌,圍追堵截那些進出小區的業主們。

老範從口袋裏摸出兩張衛生紙,遞了一張給趙子軍:“把皮鞋擦幹淨!不要緊張,等會兒見到年紀大的,就上去推銷自己。膽子要大,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全部答應下來。還有,別忘了發自己的名片!”

趙子軍緊張地問道:“範總,您幹嘛去啊?”

“我等會去買包煙,看看能不能殺到小區裏麵去,進了那裏,勝算就大了!”老範非常在行地說道。

趙子軍尋了個角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遠處的老範使勁地衝他做著手勢,趙子軍才反應過來,趕緊從腋下抽出廣告牌抓在手上。

老範買完煙,又轉了回來,一巴掌打在趙子軍的頭上:“豬腦子啊?牌子得舉起來,站到那中間去,這裏誰能看得見?”

趙子軍撇撇嘴,極不其願地、亦步亦趨地貼著小區圍牆往人群中蹭去。

老範揣著煙,很有派頭地踱到小區門口值班的保安麵前,笑嗬嗬地打著招呼:“兄弟,辛苦了!”

保安不卑不亢地點點頭,算是回應了。

老範抽出一支煙遞了過去,保安連忙搖搖手:“上班的時間,不讓抽煙。”

“我是太平洋裝修公司的負責人,兄弟能不能行個方便,放我們進去打打廣告?”老範笑嗬嗬地說道。

“太平洋?我怎麽沒聽說過啊?”保安上下打量著老範。

老範仰頭大笑,故作輕鬆地說道:“兄弟果然厲害,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們公司原來的業務主要在廣州和深圳,對了,還有香港,港督府就是我們裝修的。最近才把總部搬到了首都,準備發展內地業務。”

老範說完,給保安遞上了一張名片。

這保安估計還是個新兵蛋子,把老範的名片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最後換上了一臉崇敬之色:“範總,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們這裏的情況。我們這兒要進小區裏宣傳,得交費,還要交保證金。另外,必須得拿出資格證。負責接待的是我們管理公司的企劃部。我可以讓我們隊長幫您聯係下。”

老範連忙擺擺手:“不了,我今天隻是來探探情況,改天會派我們公司的一個經理過來辦理!謝謝你啊,兄弟!”

老範說完,將手裏的那支煙塞在了保安的耳朵上。保安趕緊拿了煙裝進上衣的口袋,衝著老範的背影叫道:“範總,要是有人找裝修的,我讓他們打你的電話!”

趙子軍站在那裏,不好意思抬頭。幾個其他公司的業務員嘻嘻哈哈地繞著他轉了幾圈,其中一個還大聲地讀著牌子上的文字內容。

趙子軍瞪著一個業務員罵道:“你他媽地沒事吧?”

另外一個人高馬大的業務員對趙子軍的怒目而視,視而不見,走上來拍了拍趙子軍的肩膀滿口東北話:“兄弟,生意可不是這麽做的。北京人個個精得像隻猴,哪有這麽容易上當啊?”

趙子軍迎麵反擊:“你他媽在哪裏看出來老子是騙子?我臉上寫了嗎?”

東北業務員大笑:“兄弟,你可真逗啊!你臉上沒寫,可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啊。哥們在這個行業幹了三年,北京大大小小的樓盤哪兒沒去過?從來就沒見過你們這麽牛皮的,估計這中南海也是你們裝修的吧?還太平洋,怎麽不說銀河係呢?”

“哥們,少廢話啊,你做你的生意,我們做我們的生意,互不幹涉!”老範鑽了出來,擋在東北業務員麵前說道。

“得!這種無牌無照的皮包公司,政府見一個滅一個。兄弟,你們小心點兒,別被人舉報了!”這東北人好脾氣,不急不惱,卻已經警告了這兩個打算跟他們搶飯碗的所謂同行。

趙子軍放下牌子,就想上去抽丫幾耳光。老範按住了他:“咱們出來求財的,別惹事。大不了換個地方!”

“老子還不走了,就在這裏,我看誰敢沒事找事!”趙子軍來了倔勁,大聲地說道。

不遠處的那個東北業務員,一邊搖頭一邊笑嗬嗬地對身邊的一個人說道:“二杆子一個,一看就是個當兵的!”

老範也被趙子軍震住了,兩個人相處了好幾天,他還不知道這小子原來脾氣這麽大。趕緊和顏悅色地安慰道:“別動氣,別動氣。這兩天咱哥倆算出來考察市場,來,把牌子收起來,我們到處轉轉。”

趙子軍:“我再舉一會兒看看,你先去轉轉。等會實在不行,咱就先回去,再好好合計合計。”

快到午飯的時候,一個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的老大爺,從小區裏出來徑直走向了趙子軍。

趙子軍忙不迭地放下牌子,將手伸了出來說道:“大爺,您好!”

老頭沒跟趙子軍握手,盯著靠在趙子軍腿上的牌子問道:“你們鑽孔啊?什麽價?”

趙子軍有點兒激動,趕緊問道:“大爺,有幾個孔?”

老頭說:“四個!”

趙子軍說:“一百塊錢吧!”

老頭轉身就走。

老範神出鬼沒地又躥了出來,攔在老頭麵前,遞上了一根煙,說道:“大爺,您看多少錢合適?”

老頭伸手推掉了老範遞煙的手,說道:“十塊錢一個!”

“成!總共四十,下午我就叫工人過來。您給我留個電話。”老範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老頭給老範留了電話,轉過身來數落趙子軍:“小夥子,別以為我老頭子好騙,做生意得講個良心!”

趙子軍低著頭,唯唯諾諾:“是的是的,大爺您教訓得對,我們一定為您服務好,讓您老滿意!”

兩兄弟高高興興地收了牌子往回走,老範激動得不行,笑逐顏開地說道:“初戰告捷!雖然錢少點兒,但事實證明咱們這步棋走得還是對的,老大爺被我們的廣告吸引了。”

趙子軍也很興奮:“一個孔十塊錢,咱倆一天能他媽地鑽他個幾百個孔,那就是幾千塊,還裝個屁修啊?光打孔就夠咱們發的了!”

“你以為做蜂窩煤呢?哪有那麽多孔可打?就這點兒出息!”老範笑罵。

趙子軍:“範總,下午您是親自出馬,還是我去?我沒幹過這活,有點心慌!”

老範:“我是老總,怎麽能親自出麵呢?也不用你去,咱們吃過午飯找個民工去,給他十塊錢。”

趙子軍:“那我們就隻能賺到三十塊錢。”

“行了,別隻盯著錢,主要是咱們開了個好頭,就是一分錢不賺我也樂意。”老範這會兒挺開明。

兩人吃過午飯,跑到那些攬活的民工聚集的街上。老範依然派頭十足,手裏夾根煙,腋下夾著手提包,站在街對麵打了個口哨,然後舉起左手輕輕一揮,呼啦一下圍上了十多個民工。

“都別吵吵,站好羅!”老範拉開手提包,裝模作樣地從裏麵翻了半天,然後抬起頭來問道:“誰會打孔的?”

幾個提著長錘和拿著泥水刀的民工搖頭失望而去。

“那什麽,我這裏有個活,要跟牆上打四個孔……”老範話沒說完,又走了幾個,還剩下了兩個提著電鑽的民工。

老範一人打了根煙說道:“開個價吧?這以後的活兒多了去。跟著我,就不用天天跟這蹲著了。”

第一個民工比老範還牛,開口說道:“十五塊錢一個孔,少一分錢都不成。”

老範白了一眼這個民工,手一揮,示意他有多遠滾多遠。

第二個民工說:“給五十塊錢就去!”

老範那個汗啊,這一問才知道,現在的行情跟他一年多前在工地上了解的情況早就相去甚遠了。於是開始還價:“給你二十塊錢,工具我們出!”

那民工頭一扭,轉身就走,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蹲著。

趙子軍說:“範總,要不,還是咱自己去吧?反正有工具。”

一個兩手空空的民工,腰裏別了把刮牆刀,隔著馬路叫開了:“我這沒工具,你給三十五塊錢,我去!”

老範鬱悶地帶著民工,在電話亭裏拔通了老頭家的電話:“大爺,您在家嗎?我們是太平洋裝修公司幫您打孔的!”

老頭說:“我在家,你們過來吧?”

老範又問道:“大爺,你幾樓幾號啊?”

老頭說:“我在昌平XX苑,東三樓402,進門左轉第三棟。”

老範兩腿發軟:“大爺,您不在上午那個小區啊?”

老頭:“我去那裏給兒子買房,自己住昌平這邊。快點過來吧!今天幫我處理完!”

老範甩甩腦袋:“大爺,您看,能不能給加點錢?你那裏太遠了!”

老頭顯然是不高興了:“你這個年輕人怎麽說話不算數呢?不都講好了嗎?”

老範說:“那,您能不能給出點兒路費?”

老頭“叭”一下掛掉了電話。

老範拿著電話,苦著臉問趙子軍:“在昌平,要不要過去?”

“昌平離這兒多遠?”趙子軍對北京不熟,沒概念。

老範罵道:“他媽的,來回一百多裏地!到底要不要去?”

趙子軍頭一仰說:“範總,您作主!”

老範咬咬牙,又拔通了老頭的電話:“對不起啊大爺,您跟家等著,我們兩小時後就到!”

老範打完電話問趙子軍:“那個打孔的呢?”

趙子軍四下一看,那民工早就跑得無影無蹤。

“他媽的,四十塊錢老子自己賺!走,回去操家夥去!”老範邁開步子就往回趕。

兄弟倆為了做第一樁生意,趕了兩個多小時,一路打聽,才找到了老頭家所在的小區。老頭對這點兒生意,一家夥來了兩個人一點也不奇怪。

老範在路上交待好了趙子軍,趙子軍一進門就說道:“大爺,我們的生意太忙,手下的全出去幹活了,為了不耽誤您的事,我們範總決定親自出馬。”

老範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訓起了趙子軍:“這有什麽?客戶就是我們的上帝,大爺就是上帝他姥爺!以後在外麵不準叫我範總,咱們就是個為人民服務、幹苦力活的!”

趙子軍憋著笑,腦袋點得像小雞琢米。

老頭估計被這兩小子忽悠得有點兒迷糊了,看看老範再看看趙子軍,光搖頭不說話。

老範的確有一手,那活幹得利利索索,完了兩個人還把大爺家的衛生給打掃了一遍。

老頭一直抱著雙手,跟那站著盯著,不管這兩小子怎麽賣力折騰,就是不說一句好。老範幹完活,笑嘻嘻地又靠了過來:“大爺,您看還行吧?您兒子那房子,交給我們裝修得了,您什麽也不用擔心。”

老頭從口袋裏摸出一百塊錢遞給老範:“活幹得挺有水平,這牛皮吹得就一點水平沒有了。年輕人,幹事要踏踏實實地,不能光靠一張嘴皮子,混不到飯吃的。”

老範一邊掏口袋準備找錢,一邊狠命地點著頭。

“不用找了!六十塊錢是獎你們的。我是你們的第一個客戶吧?好好幹,老老實實地做人,這世上的生意做不完。”老頭意味深長地說道。

趙子軍羞得無地自容:“大爺,您……您是怎麽知道我們是第一次幹這活?”

老頭終於堆起了笑臉:“我在大學教了四十多年書,閱人無數。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倆都是當過兵的。”

“大爺,哦不,教授,我們服您了,一定會謹記您老的教誨!”老範仍舊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

“行了,走吧,記不記得住就看你們的造化了!”老頭有點不耐煩了。

兄弟倆千恩萬謝地跨出門,老範又回頭掏出了一張名片,放在門邊的櫃子上,說道:“大爺,那上麵有我們的電話,您兒子的房子要裝修的話,別忘了我們!”

老頭“咣”一下關上了門。

兩人各懷心思,一路無語。兄弟倆後來坐在一起分析,都覺得這老頭從一開始就在有意幫他們,也許這個老教授有一種不為人知的情結。

老範回去後,第二天就把“太平洋公司”的牌子劈了生爐火。兩個人從此一人提著把電鑽,紮到了那群蹲在街上等活的民工中間坐等顧客上門。

杜超和歐陽虎回到學院後,少校暴跳如雷,根本不聽解釋,哥兒倆被折騰了大半宿。先是劈磚,一人三十塊,接著上器械,然後扛著圓木繞圈。熄燈過後,少校又打開了練功房,兄弟倆一人一套護具,開始自由搏擊。最後杜超被歐陽虎揍得爬在地上光出氣不進氣,兩個人這才被恩準休息。結果,算了不到四個小時,一聲哨響,又跟著大部隊出早操。

杜超累得像隻劈了叉的山羊,閉著眼睛跟著隊伍後麵跑。出完早操,大隊繼續休息,杜超和歐陽虎被叫到了少校的辦公室。

“現在你們可以告訴我,昨天為什麽遲到兩個小時?”少校不依不饒。

沒等歐陽虎開口,杜超搶先說道:“我並沒有存心想騙您,昨天的確去看了我的戰友。但下午,我又拉著歐陽虎去見了我的另外一個朋友。”

少校扭頭看著歐陽虎。

“是的,杜超本來是想趕在規定時間之前回來的,是我堅持要他等到他朋友回來,見個麵再歸隊的。”歐陽虎解釋道。

“好!還挺意氣。”少校說道:“真沒看出來,你倆小子可真是臭味相投,才幾天功夫,就穿起了一條褲子。”

杜超低著頭說道:“隊長,您處分我吧。”

“處分你?沒這麽簡單!我要讓你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現在有兩條路可走,第一,一個人交份檢討,晚飯前交給我,昨天晚上的遊戲,咱們今天照著再來一次;第二,馬上給我打起背包滾蛋!”

歐陽虎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寫檢討!”

“我們選擇寫檢討,並懇求大隊按規定給予處分!”杜超補充道。

杜超忙活了一整天,寫了五百個字的檢討,卻給馬稚婷寫了封長達數頁的信。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從讀書到入伍,最怕的就是寫字。他是那種腦袋瓜子和嘴巴皮子都特好使,就是一抓著筆就頭暈的人。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估計頭天晚上被少校沒命地折騰,把身上的某根筋絡給打通了。一拿起筆,才思洶湧,如濤濤江水,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