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步雷池

D師農場位於內蒙古額濟納河平原下遊,往西驅車一個多小時便是著名的阿拉善高原,距離師部與二團均在二百公裏以上。這裏平均海拔近千米以上,地形複雜,多以丘陵和鹽沼地為主,間有大片的戈壁與沙漠,偶爾也能看到不成規模的草原。與阿拉善高原氣候一樣,長年幹燥寒冷,年降水量隻有一百毫米左右。

農場建在一片方圓六七公裏的湖盆灘地中,這是整個額濟納河平原條件相對較好的地方,但水資源仍舊匱乏。每年從十一月到次年的四月,整整半年都處在嚴寒的冬季,全年平均氣溫隻有不到8℃。原來這裏隻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麵積是天然的草地,餘下的部分都是稀疏低矮的植被和大片的灰漠土。

經過幾代軍人,近二十年的改造,如今,這裏已經今非昔比。春夏兩季,這裏綠蔭如蓋、草肥羊壯,遍地都是沙冬青、綿刺、梭梭、蒙古扁桃等特產珍稀物種,爭奇鬥豔、蔚為壯觀。與周邊的戈壁、荒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又相映成趣。每年都會吸引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驢友和遊客駐足觀光。

很多人都想不通,內蒙和相鄰的甘肅有大片富饒的土地可供開發,當初為什麽選擇把農場建在如此貧瘠的地方?此事說來話長,當時之細節,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說得清道得明。比較靠譜的說法,都是和時任D師師長雷嘯天有著密切的關係。

雷嘯天從南方調到西北時,是全軍最年輕的正師級高級指揮員。D師是一個英雄滿營的部隊,其曆史可追溯到解放戰爭之前。當年雷嘯天是來接任師長的,但已經升任集團軍參謀長的前師長在參謀長的位置上板凳還沒坐熱,就碰到了一場小規模的邊境紛爭。兩國劍拔弩張,氣氛異常緊張,一個不小心就可能釀成局部戰爭。D師剛剛換防到前線,軍區權衡再三,還是決定讓經曆過抗美援朝和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師長回來坐鎮。這就使得本來接任師長的雷嘯天處在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當時D師建製完善,從參謀長到副師長全部配置滿額。唯獨後勤部長的位置暫時空缺,由一個副部長代職。軍區給了雷嘯天兩個選擇,一是增加一個副師長的位置;一是暫調到集團軍擔任副參謀長。雷嘯天思慮再三,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要求擔任D師後勤部部長。

後勤部部長就是一個部隊的大總管,統管全師官兵的衣食住行,需要極強的專業能力和素質。這對從未擔任過後勤幹部的雷嘯天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年輕氣盛的雷嘯天一心想在正式履新前,交出一份實實在在的成績單,就把目光瞄準了建設農場上。他向集團承諾,半年之內將農場組建完畢。

事實上,前任部長在突然病故前就已經開始規劃設立直屬農場,萬事俱備,就差地方沒有選好。雷嘯天走馬上任後的第二天,就揣著一袋幹糧,親自開著破吉普,帶著一個後勤部的助理,開始跋山涉水找地方。

起初雷嘯天將農場鎖定在師部方圓一百公裏內,轉了整整三天,到處都是煤礦和冶煉廠,很難找到一個麵積夠大的地方。有些地兒看起來不錯,但要涉及移民,勞民傷財不劃算。結果他就索性跑到了幾百公裏開外,臨近阿拉善高原的地方。

雷嘯天有戎邊情結,打心底裏喜歡這種大漠孤煙的地方。但他知道這裏長年幹旱少雨,冬春兩季一個星期得趕上好幾場沙塵天氣,要啥沒啥。生活在那裏的牧民們,靠放牧駱駝和山羊為生,生活過得無比艱辛。

回來的路上,車子壞在了戈壁灘上,雷嘯天和隨行的幹部搗鼓了好幾個小時,最後需要加水才能啟動。結果兩個人跑遍了周圍好幾裏地,就是找不到一滴水。到了晚上七點多,雷嘯天才遠遠地看到幾戶牧民的帳篷。

那天晚上,雷嘯天和幾戶牧民盤腿而坐,就著奶茶和蓯蓉酒促膝長談,聊到天亮仍然意猶未盡。這些世代遊**在額濟納河平原地區的牧民們的生活現狀和堅韌、樂觀的品格讓這個中年漢子欷歔不已。在這裏,蔬菜和瓜果比任何東西都奢侈,無法種植水稻和小麥,玉米和高粱也基本上靠天收,無論如何辛苦勞作也隻能混個溫飽。製約這裏發展的瓶頸還是水資源缺乏,逢上幹旱的年頭,掘地百尺也挖不到水。

直到天亮後要離開,牧民們才想起來問雷嘯天來這裏幹什麽,雷嘯天順口說找個地方建農場。牧民們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又都歎息著搖搖頭。一個老大娘激動得說了很多,一直說得幹澀的眼眶泛紅濕潤。雷嘯天聽不懂大娘的蒙語,就一直點頭,後來大娘的兒子解釋說:“老人家說,舊社會當兵的不管牧民死活,伸手就要東西,不給就搶。我舅舅為了保護家裏的最後兩頭駱駝,被當兵的打了十幾槍,在我外婆懷裏掙紮了一天才死去的。後來共產黨來了,打跑了那些天殺的土匪,我們的日子才漸漸有了盼頭。前幾年阿拉善那邊的駐軍還給他們打了幾口井,可是過上了幾天好日子。現在聽說你們要來這裏辦農場,我媽媽說要是真能來就好了,遇上不好的年份,共產黨不會見死不救。我們還可以去農場做工,孫子也有地方上學了……”

雷嘯天聽得熱淚盈眶,心頭一熱摟著大娘說道:“媽媽,我們一定會來的。我們要打很多很多的井,把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變得跟奶茶一樣香酥。讓這裏瓜果飄香、草肥羊壯!”

雷嘯天回到師部簡單地作了個規劃後,便把自己的想法向黨委作了匯報。師長和政委半天沒有緩過勁來,路途遙遠不說,誰都知道那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在那裏建農場好比在禿子頭上抓虱子。雷嘯天**澎湃地講了整整一個下午,情到深處更是聲淚俱下,終於把師長和政委給感動了。

三天後,一份詳細的農場規劃方案送到了集團軍和軍區兩級後勤部門領導人的案頭。又經過整整半個月的論證,最後終於拍板通過。

農場方案確定後,部隊的警戒也解除了。老師長要回集團軍,雷嘯天又跑去找集團軍領導,央求老師長再多待幾個月,說自己要親自帶隊去建設農場,等到農場建好了再去接師長。當時的集團軍政委,批評雷嘯天不務正業,師裏能堪大任,比他懂後勤的人多了,未必得他親自來。如此,雷嘯天才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師部。

雷嘯天當了師長後,一心掛兩頭,每周至少要到現場去兩次。常常擼起袖子光著腳,親自打樁翻地。三個月後,趕在冬季來臨之前,千畝農場翻墾完畢,幾排嶄新的營房拔地而起。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年輕的雷嘯天得了一個綽號“雷瘋子”!隻是後來他官越當越大,加上特反感別人這麽稱呼,所以,敢在他們麵前這麽叫的人越來越少。

雷鈞第一次跟著師傅老範來農場采訪,剛畢業到師部沒幾天,正是兒馬蛋子春風得意的時候。

身高馬大的場長,一身作訓服,擼著袖子提了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天煞般地站在院子門口,身後是四頭被按在地上號叫的大肥豬。車子還沒停穩,那場長就揮舞著殺豬刀大吼一聲:“來了,殺!”

可憐的老範腳還沒著地,差點兒一個跟頭從車上栽下來。雷鈞也被這氣勢嚇了一跳,拽著老範的衣角,惴惴地問:“師傅,這是要幹嗎呢?難道要等我們下鍋?”

老範說道:“這場長太性急了,等咱們拍照呢!”

雷鈞火星子直往上冒,皺起眉頭,也不管這場長是啥軍銜,劈頭就潑了一盆冷水:“我說,能不能讓我們歇口氣?也不急在這一時吧?”

那場長天生一副黑臉膛,標準的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大大咧咧地說道:“大清早就把豬給捆起來了,這會兒都快斷氣了。殺完了,早點喝殺豬湯!”

老範緩過了勁兒,橫了雷鈞一眼,一邊掏相機,一邊跟場長套起了近乎:“你這麽大領導,還要親自主刀?”

那場長手一掂,殺豬刀在空中翻了個漂亮的跟頭,又穩穩地抓在他手裏,他殺氣騰騰地說道:“我就是幹這個出身的,一天可以殺一百頭!今天你們大記者來了,我更要親自上陣。”

雷鈞打了冷戰,趕緊閉了嘴。

那天風輕氣爽,雷鈞一門心思想拉著師傅一道出去走走。車子剛到農場片區的時候,他就被這裏的景色給迷住了。孰料這個場長,不僅殺豬是個好把式,喝酒更是眉頭都不皺一下。帶著手下一個長得像大號葫蘆的炊事班班長,把兩個人牢牢地按在酒桌前,死活就不給他們喘氣的機會。

場長端了整整一箱號稱珍藏了三年的二鍋頭,“咣當”一下撂在桌子上,抽出四瓶,拿出幾個小碗一字排開,那碗滿上至少也得有三兩。這家夥默不做聲地自個兒端上一碗仰起脖子就往嘴裏倒,“咕嚕”一聲,喉結打個滾,酒便悉數進了肚子,一滴不漏。

老範和雷鈞都是比較能喝的主兒。特別是老範,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架勢。兩人知道,今天是碰上酒神了。來而不往非禮也,隻好硬著頭皮如法炮製。誰知道,這一喝就喝個沒完。大半瓶下了肚,老範正要告饒,誰知,又過來幾個士官,一看就是有備而來。這幾個夥計個個都是狠角色,上來直接抄瓶子,要和兩人對飲。

胃裏早就翻江倒海的雷鈞,任憑一個三級士官如何勸,就是坐在那裏不言不語、八分不動。場長本來興致大好,自己已經幹掉了一瓶,這會兒見這小中尉牛氣哄哄的勁兒,就有點惱火了:“到了咱農場,就別斯文了。飯可以不吃,酒一定要喝好!”

雷鈞早就反感了這種江湖習氣,仗著酒勁回擊:“農場也是部隊,這麽喝也不大好吧?”

老範雖然也喝了不少,但腦子清醒得很,趕緊出來打圓場:“領導別介意,小雷年輕氣盛,但酒量有限,這杯我來代他喝!”

場長還笑嗬嗬的。那個炊事班班長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甕聲甕氣地說道:“你以為我們很想喝酒嗎?你以為我們天天都有酒喝嗎?還不是看著你們是師裏下來的領導!”

“今天到此為止吧。小雷講得不錯,咱農場也要講紀律,是我這個場長沒帶好頭,我檢討。”場長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誠懇。

老範開起了玩笑:“這碗酒我還是要喝,要不,下次來了肯定得讓我們喝稀飯!”

雷鈞一把奪過老範手裏的酒瓶,仰起脖子就往下灌。幾個人手忙腳亂地不知所措。剛喝了兩口,雷鈞嘴一張,肚子裏的東西噴薄而出,直接射到了站在對麵的場長身上……

昏睡了一個下午的雷鈞,在天黑前醒來,堅持要回師部。

場長提著兩個裝了豬下水的黑袋子,塞在了車上。雷鈞餘怒未消,拿起袋子放在地上,說道:“吃飽了,犯不著再兜著走!”

這場長仍舊不急不惱的樣子說道:“那,歡迎下次再來啊!”

老範行禮告別,雷鈞鑽進車子倒頭便睡。

回來的路上,老範數落雷鈞:“你小子這樣很危險。人家怎麽也是個副團職,性情中人,你沒看他手下個個都服他嗎?再說了,他又沒做錯什麽,哪能對人家這麽不尊重呢?”

“嘁!整個就是一個山大王!我跟他對不上眼,大不了我以後不來了。”雷鈞說道。

老範搖搖頭:“說不定哪天你要到他手下當差,幹部調動誰也說不好!”

雷鈞不以為然地說:“要真是攤上這樣的領導,咱就申請轉業。”

雷鈞恐怕做夢也沒想到,老天跟他開了個大玩笑,這一天真被老範這張烏鴉嘴不幸言中了。

十二月底的額濟納河平原,天空是鐵灰色的,室外-18℃,沒有風,也沒有下雪。車子駛過一片坑窪處,開始劇烈地抖動。雷鈞睜開眼,看著車頂,良久才緩過神來。他挪了挪有點麻木的雙腿,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一下玻璃上的水霧,兩眼漠然地看著窗外。

剛剛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迷了路,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是看不到盡頭。走了好久好久,他遠遠地看見了一群人,全是熟悉的麵孔,應浩、張義、鄭少波、小文書、胡大牛、師傅老範、王福慶、餘玉田,還有七連的司務長。他拚命地揮舞著雙手,大聲地喊著,我在這裏!沒有人理他,他們全部麵無表情又行色匆匆地和自己擦肩而過。他不甘心,追上了應浩,拽住他的手說:“兄弟,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雷鈞啊,偵察連的副指導員!”

應浩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看見應浩的臉上全是血。

他又雙手拉住了走在應浩後麵的張義:“你們為什麽不理我?我是雷鈞啊,偵察連的副指導員!”

張義用力地掰開他的雙手,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師傅,我是小雷。你不是轉業了嗎?怎麽又回來啦?”他又摟住了老範的肩膀。老範抖抖肩,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他仍不甘心,跟在他們的身後一直朝前走。跟著他們,就可以回到二團,回到偵察連。不知何時,天就黑下來了,天地萬物在瞬間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然後,他就感覺有人撲上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拚命地把他按在地上,還有人在掐他的脖子。他張大了嘴巴想喊,可是喊不出來。他就這樣一直掙紮著,掙紮著……

奇怪的是,但天黑下來以後,他反而沒有感覺到恐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因為他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一如二十年前,雷鈞隨同父親離開那座皖南小城後,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同樣一個夢境。後來,在車上做的這個夢一直纏著雷鈞。每一次都是在冷汗淋漓中驚醒,但醒來後很快就複歸平靜。

開車的下士,一直盯著後視鏡。良久,才操起一口難懂的湖南婁底腔,說道:“你一直在說夢話。”

雷鈞甩甩腦袋,故作輕鬆地問:“是嗎?我都講了些什麽?”

下士笑了笑,一臉神秘,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馬上要到了,這鬼天氣!開了六七個小時了。也好,咱們到了那兒,正好趕上晚飯!”

轉過一個小山口,眼前豁然開朗,遠遠地,便可看見幾排土灰色的二層磚屋,在暮色中顯得渾重而滄桑。這裏,便是D師農場的營房。天入寒冬,萬物沉寂。光禿禿的樹幹和相隔甚遠又錯落有致的秸稈堆,數千畝的農場,幾乎一覽無餘。這裏,已經絲毫沒有昔日裏那一派塞外江南的景象。

“停車。我想下來走一走,你先把車開過去吧。”雷鈞柔聲說道。

司機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願地踩住了刹車。天擦黑,雷鈞終於跨進了農場的院子。這一路上,他一直想著當年自己得罪過的場長,如今的上司,會如何嘲諷自己,說不定早就安排好了給自己難堪。這家夥看上去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又官至副團,至少比起張義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以後,朝夕相處,少不了挨收拾。他越想腦子越亂,亦步亦趨,比起半年前到偵察連報到時,可能還要狼狽。

“我的小兄弟,老徐前兩天說你要來,咱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給盼來了!”場長樂嗬嗬地看著雷鈞說道。這家夥一身冬常服,幹淨利落、神采奕奕,身上絲毫沒了一年前那個殺豬匠的影子。

“場長好,雷鈞向您報到!”雷鈞忙不迭地立正敬禮。他很有點受寵若驚,心裏熱乎乎的。場長這客套話雖然聽著有點兒串味,但一個中校對一個落泊的小中尉擺出這種姿態,已經足夠打消他心裏的顧慮了。

“晚飯早就準備好了,放心,今天絕不讓你喝酒!”場長顯然是對當年的事還耿耿於懷。

雷鈞撇撇嘴,好不尷尬。

“場長,您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話的是一個五級士官,資格堪比營團級。雷鈞盯著他那彎彎繞繞的肩章看了半天,才數清楚那上麵到底繡了幾道杠。

“稀稀拉拉,沒個正形!”場長橫了五級士官一眼,轉而又笑嗬嗬地對雷鈞說道:“怎麽樣?下車考察了一圈,和上次比有什麽新的感受沒?”

雷鈞遲疑了一下,說道:“什麽也沒看到,這個季節好像沒什麽要幹的事。”

“哈哈!”場長笑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啊,一來就冬眠,等到明年開春還有小半年時間。你就等著長膘吧!”

雷鈞瞪大眼愣著,一臉疑惑。場長看著雷鈞再次大笑著說:“走吧,都等著你開飯呢。不急在這一時,以後有的是時間了解。”

這場長時不時就仰頭大笑,估計是在這裏待久了,很有內蒙人的那股子粗獷豪爽勁。雷鈞對他並不了解,更沒有處心積慮打聽過,隻知道他是山東曲阜人。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以孔丘後人自居,要不是出於起碼的禮貌,雷鈞當時就把這個以殺豬為樂的屠夫給抵牆上了。

現在看來,此人並非那麽令人生厭。看來人還是要多相處,這才幾分鍾的時間,雷鈞的戒備心理就已**然無存,反而對這個“山大王”生出了幾分好感。

偌大的食堂,亂哄哄地坐了四五十號人,這跟雷鈞想象的一個副團級單位,數千畝土地,至少得有幾百號人相去甚遠。場長一進食堂就大聲招呼著:“來來來,都集合一下,給大家介紹個新戰友。”

這幫兵中有三分之一都是士官,下士以下的兵比幹部還稀有,那素質沒法跟戰鬥連隊比。他們慢慢騰騰,嘻嘻哈哈的,列個隊整整花了三四分鍾。場長也不急眼,看著微皺眉頭的雷鈞,樂嗬嗬地解釋道:“這就是一幫穿了軍裝的民工,啥苦都能吃,就是稀稀拉拉,沒個精氣神。”

“給同誌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師裏的大才子雷鈞,有些同誌估計以前見過他。師裏派他來咱農場體驗生活,先在場部當管理員,負責同誌們的軍事訓練和文化課學習。同誌們歡迎下他。”

場長這一席話,給足了雷鈞麵子。他更沒想到,這家夥會給了自己這麽一個美差。雷鈞感激地看了一眼場長,拉拉上衣下擺,“啪,啪”兩下,給場長和下麵的一群兵分別敬了個禮。

“開飯!”場長手一揮,背著手走向了最裏麵的一桌。那是幹部的餐桌,雷鈞數了一下,一個少校,兩個上尉,還有一個中尉,加上自己,總共就六個幹部。沒有偵察連的幹部多。

場長坐下來一一作了介紹,雷鈞這才知道,場長還兼著政委的職務。還有兩個幹部和十多個兵,趁著冬天回鄉探親了。整個農場的正式編製不到七十人,比不上一個建製連。遇到農忙的時候,除了師下屬的各部隊輪流過來義務勞動外,還雇用大批本地的農牧民幫忙,基本上算是我軍罕見的那種半軍半民的單位。

雖然性質特殊,但此地民風淳樸,並無遊牧民族特有的那種彪悍之氣,再加上當兵的個個熱情如火,對老百姓有求必應。所以,十多年來,軍民關係極其融洽。雷鈞並不清楚,這一切都是拜他父親所賜。

隻是這裏的姑娘們大膽豪放,對農場的這群兒馬蛋子情有獨鍾,有些精力旺盛的兵難免心猿意馬。所以,哥長妹短、情深意濃的事也就時有發生。這也是讓農場幹部們最頭痛的事,亦是他們在管理中最底氣不足的地方。因為全農場七八個幹部和十多個三級以上的士官,有三分之一的家屬都是本地人。這些家夥當年是怎麽各顯神通,把姑娘變成少婦的,那些細節估計也隻有老天清楚了。

更多關於場長的底細,雷鈞是在那個當年跟隨場長和他一起拚酒的炊事班班長口中得知的。這小子晚上十點多披著件大衣,右手掖在懷裏,鬼鬼祟祟地敲開了雷鈞的房門。雷鈞拉開一條門縫,這小子“嗖”一下就往裏躥,結果頭擠進來,肚子還在外麵,被夾得齜牙咧嘴。這小子估計早忘了一年前那事,進門就從懷裏抖落幾根火腿腸,一袋果仁,一屁股坐在雷鈞的**,掏出一瓶酒說道:“管理員,這晚上凍得受不了,想過來和您喝點兒酒暖暖身子。”

雷鈞本來對這小子就沒好感,他不僅長得像個大號葫蘆,而且右唇上方有一顆大大的黑痣,說起話來一跳一跳的,讓人抓狂。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在想,這夥計是怎麽混進人民軍隊的?

“班長,農場可以隨便喝酒嗎?”雷鈞站在門口冷冷地說道。

“別,我姓孫,孫悟空的孫,同誌們都叫我大聖。”炊事班班長晃晃手裏大半瓶子酒,說道:“這瓶酒我都揣櫃子裏快仨月了,一直找不到機會喝。咱場部除了有接待任務和逢年過節外,平常嚴令禁酒。場長說這玩意兒亂性,一喝就得出事!”

雷鈞被他逗樂了,可他還是習慣性地板起臉說:“我看你應該叫葫蘆娃!對了,你們場長那麽能喝,平常都不喝酒?”

“老金啊,他沒事就躥到老鄉家裏喝。每次回來,都跟我們說盛情難卻。你要讓他歇上三天不喝酒,這家夥肯定得發狂,半夜能把兄弟們全折騰起來去翻地!”這小子口無遮擋,一副老兵油子的口氣,壓根兒就不在乎雷鈞傲慢的態度。

聽起大聖說場長,雷鈞來了興致,拖了把椅子坐在對麵,說道:“孫班長,今晚意思一下就行,咱們下不為例。”

“行啊!”大聖一臉燦爛。

雷鈞扯開果仁的袋子,漫不經心地問:“我看場長也挺不容易的,也沒見他帶著家屬。”

大聖呷了口酒,仰起脖子咂咂嘴,把瓶子遞給雷鈞,半天沒搭話。雷鈞不知道這小子為什麽突然玩起深沉,接著說道:“看來你這保密條令學得不錯!”

大聖搖搖頭:“老金還是單身,四十多歲的人了……”

“啊?”雷鈞吃驚不小,瞪大眼盯著他,半天都沒合上嘴。

“場長是個好人,除了好點酒外,就是一門心思撲在農場。我來這裏快七年了,就見他回去過一次,那次還是他老娘去世。”大聖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盡是崇敬之色。

雷鈞小心翼翼地問道:“場長他……相貌堂堂,為什麽不結婚呢?”

“這事說來話長。農場裏的好多戰友都不知道,隻有我們幾個老兵在一次喝酒的時候聽原來的一個副場長談起過。”大聖還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雷鈞感歎:“他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以後你最好別跟他提這些事!”大聖終於下了決心說道,“二十年前他有個未婚妻,兩個人商量好了等他提幹了回去就完婚。當時他在高炮營當兵,是全師有名的神炮手,後來在提幹前正趕上裝備更新,高炮營撤編並入師炮團。那批兵好多都提前退役了,他被當時的新師長給留了下來,暫調到正在組建的農場幫忙……”

雷鈞心裏“咯噔”了一下,看來這事跟父親又脫不了幹係。

大聖繼續說道:“本來農場建好後,他就能回炮團直接當排長的,結果就在調回去的前一天,被一頭受驚的馬踢碎了一顆蛋子。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後,他給未婚妻寫了封信,說自己在這邊已經談了一個。那女的不信,跑到農場來找他,他也夠狠心的,十多天硬是不見人家。這事完了以後,他跟師長說,自己這樣子哪兒也不去了。這一待就是整整十八年!去年吧,還是前年,聽說那女的得了癌症死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整兩天不吃不喝,出來的時候,人整個兒瘦了兩圈。兄弟們那兩天,半夜都能聽到他在屋裏幹號……”

雷鈞聽得癡了,好久才輕歎一聲,喃喃道:“真是條漢子!原來他還經曆了這麽多。”

“這裏的老鄉們都不知道他的故事,到現在還有人要為他說親。每次從老鄉那裏回來,他就提著一把鐵鍬去翻地,拚命地翻!你知道他心裏有多苦嗎?”大聖猛灌一口酒,眼眶紅紅的。

話題沉重得讓初來乍到的雷鈞有點兒喘不過氣來,麵對眼前這個真情流露的老兵,他陷入了沉默。

大聖抹了把臉,突然笑著說:“別看我們沒大沒小,整天稀稀拉拉,跟正規連隊沒法比,可關鍵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那個老趙,五級的那個,比場長資格還老。誰都不怕,就怕咱們場長,讓他幹啥就幹啥。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兄弟們的心裏都亮堂著呢!”

這天晚上,對這個年輕的中尉來說,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