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雪夜救難

“忽然太行雪,昨夜飛入來。崚嶒墮庭中,嚴白何皚皚。”一夜之間,整個農場和農場外更廣袤的額濟納河平原都披上了厚厚的一層雪,一望無垠、波瀾壯闊。如此浩瀚的雪原,身在其中,會深切地感受到,人是多麽的渺小。

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二場大雪,這一夜,來農場快一個星期的雷鈞,睡得很踏實。這兩天,老金帶著他轉遍了農場的每一個角落。

冬天的農作物很少,但農場裏幾乎豬羊滿圈。光山羊就有近千隻,還有三百多頭豬,再加上幾十匹馬。二十多個兵日夜不停地添草加料,趕上惡劣的天氣,所有官兵都會高度緊張、如臨大敵,一點兒也不比偵察連輕鬆。

吃早飯的時候,雷鈞才發現整個食堂隻有十來個人,一個幹部也沒看到。雷鈞跑到廚房裏問大聖才知道,昨天晚上雪太大,場長怕豬圈塌了,帶著一幫人連夜守在那裏清雪,早上五點多雪停了才回來休息。

大聖還特意說:“場長昨天半夜還交代我,不要打擾你!”

雷鈞放下抓在手裏的兩個饅頭,心裏很不是滋味,有溫暖,也有失落。

上午十點整,副場長吹響了集合哨。幾分鍾後,兵們東倒西歪、哈欠連天地列好隊。老金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站在隊列前開口就大罵道:“氣象局的人都幹嗎吃的?昨天說這幾天不會有大雪,剛剛又通知,說這雪還沒下夠,今天下午還有更猛烈的暴風雪來襲!”

兵們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都不要再睡了,做好脫幾層皮的準備!”老金握緊拳頭揮舞道,“還是老規矩,養豬放羊的管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由副場長負責,死了一頭畜生,今年就都別吃肉了!雷鈞帶幾個戰士在場部留守,負責與外界聯絡和後勤保障;餘下的跟著我,隨時準備開拔,出去搶險救災!”

雷鈞心頭一熱,站在隊列後麵大聲說道:“場長,我要參加搶險救災!”

老金愣了一下,道:“你不熟悉情況,其他人都有經驗。”

“報告!”雷鈞不甘心。

老金揮手道:“參加搶險的,聽哨音集合。解散!”

待到隊伍散盡,雷鈞上前說道:“場長,這幾天我想了一下,既然來這裏了,就要多幹點兒事。您給我分的那些活兒太輕鬆了,救災也不讓我參加,我有想法!”

“輕鬆?你是覺得這裏沒有什麽訓練才輕鬆吧?我告訴你,這段時間你得給我製訂個訓練計劃出來,以後每天出早操,一天至少安排一個小時的隊列訓練。再不訓練,這幫小子都不會走道了。穿了身軍裝,比老百姓還懶散!還有文化課的學習,別在農場當了幾年兵,回家隻能種地!”老金因為激動,聲音明顯有點顫抖。

“好,這個事以後再說!”雷鈞說道,“您知道我是被貶來的,我也謝謝您給我留了麵子。既然是改造,就不能遇到困難和危險就逃避,我一定要跟著你去搶險!”

老金欲言又止:“雷副司令交代過……”

雷鈞打斷道:“這個事情您一定要在農場替我保密,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以後您也甭跟我再提他。還有,雷副司令是不會說那些話的,說那些話的肯定是我母親或者其他人。”

老金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先回去作準備,我再安排其他人留守。等會兒來我房間,我跟你詳細說說以往的經驗。”

被老金痛罵的氣象局,這次預報出奇的準確。下午一點多,天色突變、狂風驟起。一個小時前,農場周邊近百戶牧民在政府的組織下,拖家帶口、趕著牛羊悉數湧進了農場。一排用來放置大型農耕機械的平房成了牧民暫時棲身的地方。

風雪來臨前,當地各級政府雖然已經提前作好了準備,動員、撤離了部分百姓。但這些習慣獨來獨往、分散而居的農牧民中,仍有一部分人不以為然。每年總會有那麽幾場或大或小的暴風雪,他們早已司空見慣,處變不驚了。

誰也沒想到,這場西伯利亞寒流引發了當地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給政府和當地駐軍來了個措手不及。地區救災辦的求助電話越過D師,直接打到了農場。有個叫慶格爾泰的地方,十多戶牧民還未來得及撤離,昨天晚上的大雪幾乎封山,派去的民兵小分隊與指揮部失去了聯絡。情況十分危急,請求農場派兵支援。老金放下電話,吹響了哨聲。十多分鍾後,一輛舊式解放牌卡車,晃晃****地衝出了營地。

慶格爾泰在蒙語中是“歡樂”的意思,這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地處額濟納河平原邊緣,緊臨阿拉善高原,離D師農場直線距離也有七八十公裏。這裏地勢比較複雜,大小丘陵縱橫交錯。因為尚未通公路,隻有幾條被農牧民們踩出的小道。所以,即便沒有下雪,沒有來過這裏的人想刻意找到這個小地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金對這個地方並不陌生,全農場隻有他和士官老趙曾經來過這裏。大約是在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暴風雪的天氣,為了尋找牧民丟失的羊群,他和老趙以及五個戰士徒步跋涉了兩天一夜。要不是慶格爾泰的牧民及時發現了他們,他們七個人肯定會被活活凍死在山裏。所以,老金對那裏的百姓有著特殊的感情。因而他在電話中聽到“慶格爾泰”四個字後,眼眶一熱,心急如焚地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到那裏。

雪越下越大,被狂風裹挾著,漫天飛揚。老“解放”大鼻子上的鐵皮蓋子,被風刮得“咣咣”作響。有那麽一會兒,縮在蒙著帆布的車廂裏的雷鈞,總感覺這車像在飄移,晃晃悠悠的,隨時都可能被掀到空中,然後再翻幾個跟頭,“轟”的一下,再來個四腳朝天……

好幾天後,兵們才知道,這場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暴風雪,風速超過110km/h,幾乎趕上了1977年美國水牛城那場號稱史上最大的暴風雪的風速。強勁的風把地上的積雪也吹了起來,在之前深達半米的雪上又堆積了近一米的積雪,有些地方的積雪甚至超過了五米!但他們回程的時候,發現被棄在窪地裏的老“解放”,埋在了雪裏,隻露出了車頂。

卡車在艱難地爬行了三個多小時後,終於熄了火。老金嘴裏叼著煙,從駕駛室裏跳下,一腳踹在車廂上,大聲地吼道:“下車,快下車!”

雷鈞掀開帆布,第一個從車上跳下,差點兒被暴風雪掀了個跟頭。

“見鬼!車子趴窩了,咱們農場就該配輛坦克!”老金迎著狂風,聲嘶力竭地喊道:“同誌們,這裏離慶格爾泰大約還有不到二十公裏。對不起了,隻能棄車徒步過去了!”

老趙在後麵喊道:“場長,我們都準備好了!”

“都跟著我,低著頭,一個都不準掉隊。咱們爭取天黑前趕到目的地,同誌們有沒有信心?”老金須發賁張,額頭上的青筋暴起。

“有!”二十多條漢子仰天長嘯。

鐵下心要殺回二團當偵察連主官的雷鈞,怎麽也想不通,自己這麽好的素質,跟著一群幾乎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戰友們會如此吃力。他真的很想很想在雪地裏好好地躺上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如果現在被截掉,都不用打麻醉針,就連褲襠裏的那玩意兒都被凍僵了。

老金和走在最後壓陣的老趙一直不知疲倦地給同誌們打著氣,這是兩個已經年過四十的中年人。在這個隊伍中,有一半人都比他的年齡大。也許,是他們習慣了這樣的天氣,但雷鈞看到更多的是他們堅定的眼神。這是一群曾經被出身將門的大才子雷鈞,鄙夷地稱做“鳥兵”的後勤兵。他們和所有中國軍人一樣,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一種在危難時刻,在國家和人民最需要的時候,體現出的中國軍人的精神!

“呼哧,呼哧!”兵們急促而沉重的喘息聲,在呼號的狂風中仍然清晰可聞。他們頂著狂風,像一群遷徙的企鵝,在深達幾十厘米的雪地裏,倔強而艱難地向前挪動。

四個小時後,走在前麵的老金爬上一道雪嶺,興奮地歡呼道:“同誌們,前麵就是慶格爾泰,我們終於到了!”

幾個戰士終於扛不住,雙膝跪地。

“都起來,找到牧民咱們好好地喝上幾碗馬奶子酒暖暖身子。挺過了今天,老子給你們請功,讓你們睡上三天三夜!”老金啞著嗓子焦急地吼道。他知道,同誌們的體力透支到了臨界點,這時候一刻也不能放鬆。

眼前的陣勢,讓同誌們倒抽一口涼氣。雷鈞的腦子裏突然蹦出了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裏的片斷。也是這樣的暴風雪,也是這樣的山峰……一座一座幾乎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的山峰。雖然這山丘不成氣候,但大大小小層層疊疊,在飛舞的暴雪中,顯得蔚為壯觀。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空山寒穀、風急雪緊,慶格爾泰早已麵目全非,到哪裏去找那些失散的牧民?雷鈞一臉迷惘,這個時候,他真正感覺到,人在大自然麵前是多麽的渺小和不堪一擊。

“老趙,唱首歌!同誌們跟緊了,不要掉隊!”老金像一尊天神,大衣的下擺在風中呼呼作響。他們唱了起來:

雪皚皚,野茫茫,

高原寒,炊斷糧。

紅軍都是鋼鐵漢,

千錘百煉不怕難。

雪山低頭迎遠客,

草毯泥氈紮營盤,

風雨侵衣骨更硬,

野菜充饑誌越堅,

誌越堅。

官兵一致同甘苦,

革命理想高於天,

高於天。

……

歌聲響起,戰士們精神大振,他們互相攙扶著,引吭高歌、疾步前行。

熟悉路線的老趙已經徹底蒙了。炮兵出身的老金,竭力地回憶著進山的路徑。職業習慣,使得他每到一個陌生的,地形複雜的地方都會記下地形與坐標。但當年之行,已年代久遠,他怎麽也回憶不起來。隻依稀記得,慶格爾泰在西北麵,需要穿過至少五六個小山丘。

沒有電台,無法和當地政府取得聯係,更不知道進山的民兵小分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一切隻能靠自己。當年的許多情景已經模糊,但最後被困的情景仍然曆曆在目。那一次他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體力完全透支,兩個戰士幾乎凍僵,深度昏迷。他們完全是靠著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堅強的意誌,才撐到了牧民們發現他們的那一刻。

望著戰士們焦急而又期待的眼神,老金憂心如焚,再這樣下去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又將重演。隻有讓兵們動起來,哪怕再疲憊不堪,也不能坐以待斃。何況,那些被風雪圍困的牧民們,早已望眼欲穿。早一分鍾找到他們,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茫然無措中,老金果斷地將二十三人分成了三個小組,他和老趙各帶一個小組,上尉熊得聰帶著另一個小組。兵分三路,沿著三個不同的方向推進。

雷鈞跟在了老趙的這一組,他且行且回頭,目送著老金在雪地裏蹣跚著深一腳淺一腳地離去,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個男人令他感動,更給了他信心和力量。應浩是自己的好兄弟,老金更像自己的叔輩。他覺得,自己的血已和他們的流淌在一起。這時候,他擔心老金的安危比擔心那些失散的牧民更甚,心裏默默地祈禱著老金平安歸來。過了這一關,他一定要陪著他好好地喝上一次酒!

天已經黑下來了,氣溫越來越低,狂風暴雪似乎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一個小時後,翻過一座雪丘的第二小組,終於碰到了三個穿著軍大衣,戴著皮帽的年輕人。他們是民兵應急小分隊的成員,三個小時前,他們找到了一戶牧民,並且將這一家老小送到了十多裏之外的一處新建的選礦廠。剛剛返回,便碰到了雷鈞他們。

三個人都不太會說普通話,好在老趙通悉蒙語。據他們介紹,還有八個隊友就在附近,他們已經救出了更多的人,這些人都無一例外地被安置在了那個選礦廠。現在確定尚未找到的還有四戶牧民,這四戶都是以牧羊和挖掘肉蓯蓉為生,居無定所,其中一戶還是今年剛從河南來的漢民。

有了三個蒙族民兵當向導,兵們直撲眼前慶格爾泰最高的烏蘭察布山。與此同時,管理員熊得聰帶領的第三小組,在另一個方向碰到了民兵小分隊的另外八個隊員。兩個小組很快會合在一起,近三十人的隊伍,開始向山頂進行拉網式搜索。

老金帶著七個戰士很快便發現了第一個目標。這戶牧民住在烏蘭察布山東南麵的山腳下,那裏地勢較低,山上的很多雪被風刮到那裏沉積,一間由土磚與石頭胡亂壘起的房子,一半已經被積雪湮埋。如果不是一個戰友誤打誤撞,根本就看不出那裏有一戶人家。

幾個人在屋外大聲呼喊,卻聽不到任何回應。老金像瘋了一樣,帶領著戰友們用雙手奮力地刨開門前一米多深的積雪,然後破門而入。主人顯然是不久前在屋裏生過火。屋裏暖烘烘的,卻空無一人。四隻小羊羔擁擠在一個角落,驚恐地看著這一群不速之客。

“場長,他們是不是已經撤退了?”一個老兵輕聲地問道。

老金在屋裏轉了一圈,盯著小羊羔,突然想起了什麽,焦急地說道:“快,快看看周圍有沒有羊圈!”

果然不出所料,兵們在距離小屋近百米的一個背風處,發現了一個羊圈。這羊圈有一半是露天的,另外一半蓋著油氈與秸稈,已經被積雪壓得搖搖欲墜。靠近羊圈,便聽到裏麵窸窸窣窣的聲響。

“有人嗎?”老金大聲地問道。

“咩”一聲怯怯的羊叫聲,接著,叫聲此起彼伏。

走進羊圈,戰士們都驚呆了。一個婦人席地而坐,靠在牆上,看上去已經沉沉入睡。她的懷裏緊緊地摟著一隻小羊羔,身邊圍著十多隻已經被凍得奄奄一息的山羊。婦人年過半百的樣子,蒼白的臉上溝壑叢生,看上去飽經滄桑。

“大姐!”老金上前輕聲地叫道。

婦人眼皮跳動了幾下,下意識地摟緊了懷裏的羊羔。老金跪在地上,雙手抓住婦人的手臂:“大姐,我們是解放軍,來救您了。”

婦人動了一下,仍舊沒有應聲。

“快!再來兩件大衣!”老金心裏咯噔了一下,脫下大衣蓋在婦人的身上,對戰士們說道:“你們負責把羊全部轉移到大姐家裏,一隻也不要落下!”

老金抱起婦人,疾速衝了出去。身後的戰士們,全都敞開了大衣將羊裹進了懷裏……

屋內,婦人輕歎一聲,睜開眼迷惘地看著圍在身邊的戰士們。老金搓搓手,興奮地叫道:“大姐,我們是解放軍,羊都給您抱回來了,都活著呢。”

婦人眼裏噙滿了淚水,一個勁兒地點頭說:“謝謝,謝謝……”

等到婦人緩過勁兒來,戰士們才知道,原來這個看上去足有五十歲的婦人才三十八歲,是漢族人,十九年前嫁到了這裏。兒子已經在旗裏讀職高,丈夫在百裏之外的煤礦當工人。冬季來臨之前,她和丈夫就將家裏的一百多隻羊賣掉了大半,隻留下了幾隻種羊。

也許是沒找到她住的地方,鄉裏並沒有通知到她家,她也沒料到會有這麽大的雪。暴風雪越來越大,她擔心羊會凍死,又怕羊受驚嚇,就一隻一隻地往家抱。也許是太勞累了,再加上低溫受寒,結果在跑第五趟的時候,突然兩眼發黑暈了過去。好在,那些羊好似通人性,都依偎在她的身邊,她這才沒有被活活凍死。

看到婦人並無大礙,老金和戰士們這才鬆了一口氣。此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如果雪還不停,到了天亮,這小屋就得被大雪掩埋。現在外麵已經是寸步難行了,還有失蹤的群眾等著去救援,時間拖得越久,就越難上山。這時候,想要扛著那虛弱的婦人撤離到數十裏之外的選礦廠,是不現實的。老金憂心忡忡、焦頭爛額。

那婦人看出了老金的憂慮,輕聲說道:“你們不用管我,先去救其他人。阿爾布古老爹一家,就在我們後麵不到兩裏的地方,住在半山腰,中午的時候我還見過他們。他家有一百多隻羊,這麽冷的天,不知道要凍死多少隻。”

老金突然心裏有了主意,他對兩個年長一點的士官說道:“你們倆留在這裏照顧她,再過三個小時我們還沒回來的話,你們就把大姐送到阿爾布古老爹家。那裏的地勢高一些,大雪還不至於把房子埋了。等到天亮以後,我們再作打算!”

另外一麵,二十多人的搜山隊伍已經找到了最後兩戶牧民,萬幸的是,除了凍死了幾隻羊,那七個牧民都安然無恙。精疲力竭的雷鈞擔心老金的安危,不顧眾人的勸說,堅持要帶著兩個戰士去尋找。熊得聰和老趙領著餘下的人,在牧民的指引下,直撲阿爾布古老爹家。

老金在阿爾布古老爹家門口碰到了大部隊。三十多個人奮力搶修,等到把老爹家已經坍塌了一半的羊圈裏的羊悉數救出時,老金這才發現雷鈞和兩個戰士不見了。累得站立不穩的老金,聽說這三個人去找自己了,又急又氣,一腳將熊得聰踹倒在地,啞著嗓子大罵:“你這個腦袋是不是和他一樣,被驢踢了?”

熊得聰爬起來撇撇嘴說:“這小子少根筋,我和老趙根本勸不住!”

“馬上跟我去找人,不論如何,天亮之前都要到這裏來會合!再給我把隊伍帶丟了,老子拚了命也要讓你兩個脫了馬甲滾蛋!”老金聲嘶力竭地衝著熊得聰和老趙吼道。

烏蘭察布山雖然麵積不小,但在高峰林立的西北地區,實在算不得是一座山。雷鈞和戰友們曾經從西麵幾乎行到了山頂,憑感覺,這山的海拔最多也就隻有兩百米,這樣的揣測,也得到了一個當地民兵隊員的肯定。

可就是這樣一座小山丘,卻充滿了危險。西南麵一片坦途,東麵雖然略顯陡峭,卻是牧民們放牧的樂土。那裏向陽背風、土沃草肥,春夏兩季瘋長著大片人工種植的向日葵。唯有北麵,地勢險要,到處都是溝渠,有天然的,亦有人工挖掘的。史料上並無記載,但當地的百姓都篤定地認為這是一個古戰場。因為很多溝渠看上去就像戰壕,有人甚至曾經在溝渠裏的浮土下發現了很多已經風化了的森森朽骨。山腳下是一馬平川的戈壁灘,穿過那裏便到了阿拉善高原。

瘋狂的暴雪已經完全覆蓋了這裏本來猙獰的麵目,從山上看下去,這裏和其他地方並無二致。雷鈞不熟悉這裏的地形,更沒想過要向被救的牧民們打聽。選擇從北麵下山,完全是憑著直覺。因為那個方向迎著風,在他看來,老金一定會選擇從最惡劣的地方上山。

下山的路上,他的腦子裏交替閃現著應浩和老金的音容,不安與惶恐的氣息一陣一陣地襲來,這種情感讓他無法言說,更讓他心裏陣陣抽痛。兩個小戰士,都是入伍不足兩年的新兵,隻有他們願意跟著瘋狂的雷鈞。他們沒有任何主見,更不知道到底該何去何從,默默而又誠惶誠恐地跟在他的身後。

從昨天下午棄車步行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個小時。長夜漫漫,暴雪還在恣意狂舞著,山上的溫度接近零下30℃。

“快來欣賞北風的石匠手藝。這個狂暴的匠人,它的采石場磚瓦取之不盡,每處向風的木樁、樹和門都變成白色堡壘,又被它添上向外突出的房頂。它的千萬隻手迅捷地揮灑著奇幻野蠻的作品,絲毫不關心格律和比例。”抬頭四顧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雷鈞想起了這段描寫暴風雪的詩句。

愛默生是他最欣賞的美國詩人,詩人在天災麵前表現出的浪漫主義精神,曾經讓他著迷。自己一直都缺少這種浪漫,師傅老範說得不錯,在任何時候,自己都放不下那種老氣橫秋、悲天憫人的臭文人的情懷。

“管理員,我猜場長已經撤到了牧民的家裏,現在正在一邊喝酒一邊吃烤肉。”戰士小於跟上幾步,氣喘籲籲。那喘息聲像一台破舊的風機,隨時都可能戛然而止。

“是啊!”另外一個戰士大聲地回應,“說不定他們等會兒會反過來找我們,好萊塢大片上就是這麽折騰演的。”

“你們是在開玩笑嗎?實在堅持不了,可以先回去!”雷鈞幹燥的嘴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微弱而無力。

兩個戰士再也沒有說話。雷鈞感激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長歎一聲。說實話,他的心裏越來越沒底。他們講得並非沒有道理,以老金的能力,估計已經找到了牧民,如果他們真的再回過頭來找自己,那就太可怕了……

沒有任何征兆的,右後側十多米處的上等兵小於,突然一聲驚叫。雷鈞回頭去看時,他的腰部以下完全沒在雪中,而且越陷越深。雷鈞大駭,緊跟在小於身後的另一個戰士,也慌了手腳,驚恐地站在那裏不敢邁步。

“快!展開雙手,不要動!”雷鈞轉身順著自己的腳印一邊往上爬,一邊對愣在那裏的戰士吼道:“不要往前,趕緊坐下來,把腳伸給他!”

那戰士一屁股坐在地上,努力地伸出左腳,戰戰兢兢地說道:“夠不著,夠不著!”

“別慌,你右腳慢慢地往下探探看,踏實了,然後往前移動!”雷鈞已經解開了腰帶,站在了這個戰士的身後。

小於的身體還在慢慢往下滑,充滿稚氣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初始的恐慌,小心翼翼地說道:“管理員,我腳下好像是一條壕溝,深不見底。剛剛我崴了腳,才跌進來的。那隻腳現在就在溝壁上,使不上勁。”

雷鈞腦袋嗡嗡作響,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雪中的小於隻露出了肩膀和頭,臉上堆著笑,一直不停地安慰著自己的戰友。

“你起來,到我後麵去,抓住我的大衣不要撒手!”雷鈞將坐在地上的戰士拉了起來,然後一腳踏在他踩過的地方,弓步向前,將手裏的腰帶扔給了小於,“慢慢地,兩隻手抓牢了,使上勁然後告訴我!”

小於的一隻手終於抓住了腰帶,但他側身麵對著雷鈞,另外一隻手怎麽也夠不上,雪已經沒到了脖口,他不敢再掙紮。雷鈞不敢輕易拽拉,小於的手上戴著手套,肯定已經凍得很難使力。而且腰帶無法打結,又滑又溜,稍有不慎就會脫手。一旦脫手了,小於就會滑得更深。

三個人僵持住了,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好在小於似乎已經停止了下滑。隻是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麵色開始呈鐵青色。再僵持下去,即便不被積雪湮沒,也要被活活凍死。

“聽我說,小於。”雷鈞決定放手一搏,右腳又向前摸索了一大步,堅定地說道,“你嚐試著用力轉身,一定要抓住腰帶。你行的,兄弟你一定行的!”

小於咬咬牙,身體在雪中輕微地動了一下,然後大吼一聲,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腰帶。與此同時,雷鈞和身後的戰士同時用力向回拽。小於的兩隻腳都踏上了溝壁,身體前傾,用力往上掙紮。就在他忍著巨痛,已經往上蹬了三步後,突然腳下一滑。雷鈞眼明手快,不顧一切往前撲去,抓住了小於的一隻手臂。

雷鈞猛然掙脫,身後那戰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到他反應過來,雷鈞已經在一米開外。這種時候,已經容不得他多想,下意識地也跟著撲了上去,抓住了雷鈞的雙腳。三個人再次僵持,誰也不敢放手。失去了支撐,誰也不敢用力……

“兄弟,雪裏麵還暖和吧?”雷鈞昂起頭,用雙手輕輕地搖晃著小於的手臂說道。

絕望的小戰士,已經笑不出來了,良久才說道:“管理員,你說咱們仨要是全光榮了,會不會被追認為烈士?”

雷鈞仍然強裝笑顏:“不會的,咱們光榮不了!你小子千萬要挺住,否則,我活著回去也得上軍事法庭!”

“好想睡一覺,沒想到雪地裏這麽舒服。”身後的戰士說道。

雷鈞動了動雙腳:“千萬不要睡過去,睡著了咱們就真玩完了!來,咱們一起唱首歌,唱首花點的,提提神!小於來起頭。”

小於想了半天,說道:“管理員,我隻會唱軍歌,咱們還是唱《團結就是力量》吧?”

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向著法西斯帝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製度死亡。

向著太陽,向著自由,

向著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

他們反複地唱,但歌聲還是在不知不覺地停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的雷鈞仿佛聽到了有人叫喊的聲音。他睜大眼,發現小於仍然倔強地睜著眼睛,可是僵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動了動腳,身後的小戰士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腳。

“你們還好嗎?”雷鈞抬頭用力地抖了抖頭上的積雪,叫道。

小於微微地點點頭,身後的戰士搖了搖雷鈞的雙腳。

“雷鈞!”叫喊的聲音再次傳來,這一次雷鈞聽得很真切,他甚至能聽出這個聲音來自老金。

“場長來了,他們來救我們了,你們聽到叫喊聲了嗎?”雷鈞興奮地說道。

小於搖搖頭,他已經無力回答。

“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雷鈞大聲地回應著,他努力地想抬頭去看,但什麽也看不見,那個叫喊的聲音好像又遠了。

雷鈞還不知道身後的戰士叫什麽名字,他抑製住激動的心情,冷靜下來大聲地說道:“不要鬆手,我們一起來喊,把你的腳盡量舉起來,舉得高高的!”

兩個人連續不斷的呼喊,終於被走在隊伍最後的民兵聽到,他還看見了那隻高高舉起的腳。這組由老金帶著的人,本來已經轉身朝另外一個方向搜尋。

老金有著豐富的雪地救難經驗,很快便指揮戰士們有條不紊地救起了三人。老金劇烈地咳嗽著,跪在雷鈞的身邊,一邊用力地掰開雷鈞抓著小於的雙手,一邊淚眼婆娑地罵道:“你長了幾個膽子?什麽都不熟,還敢帶著人出來救我?不聽命令,不聽勸,要真掛了,連個烈士都撈不上!”

雷鈞盯著老金,一個勁兒地傻笑,這一刻,他如釋重負,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深入骨髓的疲憊。老金執意要親自背著雙腳已經凍得不聽使喚的小於,剛走了幾步就體力不支,重重地撲倒在了地上,頓時渾身無力,陷入了昏迷……

上午十一點,在暴風雪完全停止半個多小時後,軍區陸航團一輛米8直升飛機,緩緩地停在阿爾布古老爹家門前。三個小時前,熊得聰帶著幾個民兵和戰士,趕到了選礦廠,他們在那裏聯係上了D師司令部。

戰士們抬著老金、小於和另外一個凍傷的民兵上了飛機。年輕氣盛的雷鈞,肢體已經基本恢複了知覺,在醫生的竭力要求下,也登上了直升機。

老金昏迷了整整七個小時,中間數度醒來,然後又呻吟著沉沉睡去。他那黝黑的臉龐上,有一道醒目的傷口,一直不停地往外滲著絲絲血水。那是他在搶修阿爾布古老爹家的羊圈時,留下的。這個男人,已經兩天兩夜沒有正經地合過眼,幾十個小時一刻不停地奔波,早已心力交瘁。

雷鈞從老金昏迷後,就沒有合過眼,分秒不離地守候在他的身邊。如果說餘玉田害死了應浩,那麽,就是他雷鈞害了老金。如果老金有個三長兩短,他決定這輩子也不要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