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雄兵漫道

D師農場管理員雷鈞,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漫長的冬季。這個冬天,在他的日記中被形容成“三飽兩倒、深度頹廢、不知所謂”。

偌大個農場,兵不多,但分工細致、涇渭分明。牲畜由專人養護,其他人則在冬天裏無所事事。雷鈞更是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徹頭徹尾的閑人。幸好還有書讀,還有一段**的歲月值得他反複不停地追憶。

胡忠慶形單影隻,除了每日不離左右的通信員外,所有人都被他有意無意地疏遠。性情直爽的雷鈞,學會了冷眼旁觀,雖然這讓他有點兒無所適從。但那團**的熱火被無情地潑了一盆冷水後,他就沒有再去找胡忠慶要工作,而這個新場長也幾乎將他遺忘。

整個冬天,雷鈞與他接觸,僅限於形式大於實際意義的每周兩次政治教育課和一次幹部會議。而這樣的例會,如果沒有熊得聰,基本上都成了胡忠慶的獨角戲。整場下來,沒有人再去反駁新場長的任何言論,同誌們都挺直了胸膛,聽完教誨,等待著命令。胡忠慶也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絕口不提前任,非要追古溯今時,一律小心翼翼地用“以前我們……”來概之。

逃過處分的大聖,在老趙走後,真的像夾起了尾巴,沒有再來敲雷鈞的門借酒消愁,和雷鈞僅有的幾次交流,也不再將老金和胡忠慶掛在嘴上。最讓人捉摸不透的是熊得聰,除了在正式場合堅定地站在場長一邊外,其他時間都和農場的一條德國牧羊犬形影相隨。甚至吃飯的時候,都不見他和胡忠慶有更多的交流。

整個農場,看起來一團和氣。隻有深悉胡忠慶秉性的老農場熊得聰,深知這隻是個假象。所有沉睡的紛擾都會隨著春天的到來而蘇醒。

氣象學家們根據氣溫的回升情況,並參照物候變化,將五天的平均氣溫升到10℃認為是冬盡春始。按照這一標準,內蒙古的春季自西向東北大致從四月上、中旬開始,到烏蘭浩特、紮蘭屯、海拉爾一帶從四月下旬、五月上旬始,而根河地區五月中旬開始進入春季。

整個額濟納河平原下遊的春季往年都在四月中下旬來臨。今年的春季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冰雪早已消融,氣溫忽高忽低,一早一晚,仍舊北風勁吹,春天的腳步欲迎還休。

冬天過去,喻示著雷鈞與新場長胡忠慶的冷戰告一段落。五一將至,憂鬱很久的胡忠慶突然興致勃發,在節前的骨幹會議上,宣布農場的軍事訓練進入正軌。每天出早操,每周不少於五小時的隊列訓練,而且要全員參與,甚至還信誓旦旦地稱,要組織全場官兵打靶。沉悶了一個冬天的骨幹們,一片嘩然。

胡忠慶沒打算跟任何人討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我知道各位不舒服,也想不通,冬天農閑時為何不訓練?到了春耕的時候才想起了這茬。我告訴各位,這也不是我一個人拍腦門子就決定的事,是師裏的決定,而且師裏還將組織考核驗收!至於打靶嘛,是我跟師裏特別申請的。有些同誌,當了十多年兵,連胸環靶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咱們軍械庫裏的那幾把破槍也不是用來當燒火棍的,除了嚇唬嚇唬人,咱們也應該拿出來操練操練。”

胡忠慶說罷環視會場,在確認無人反對後,繼續慷慨陳詞:“金德勝同誌……以前我們對軍事訓練不重視,想起來就搗鼓兩下,沒有章法更沒有係統。現在不行了,咱們要把這個當做頭等大事來抓!我要讓你們知道,咱們除了養豬種菜,本質還是個軍人!更要證明給兄弟部隊的戰友們看,咱農場的兵下得了田也拿得了槍!”

熊得聰帶頭鼓掌,但其他人的掌聲稀稀落落。

“下麵各位發表一下感想吧!都表個態!”胡忠慶誌得意滿地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吹了吹,說道。

仍然是熊得聰率先發言:“對師裏和場黨委的決定,我舉雙手讚成!”

中尉周永鑫說道:“我同意,但有兩個問題。一是,我們的主業是農場,不要顧此失彼;二是,這個訓練誰來主抓?我們幾個都是從農場提幹的,當個班長沒問題,真要製訂係統的訓練計劃,可能有點勉為其難!”

“你放心,這個活兒不會交給你!”胡忠慶笑道。

熊得聰說道:“我推薦雷鈞同誌,他來報到的時候,老場長就安排過。另外,他在偵察連幹過副指導員,又是在陸軍學院上的學。”

“你老熊就喜歡撂挑子!你小子當過排長,帶過新兵,這事當仁不讓的應該由你負責!”胡忠慶一臉不悅地說道。

熊得聰撇撇嘴:“這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你瞧我現在這肚子,自個兒能把道走穩了已經不錯了。小雷一定沒問題,就是別把偵察連的那套訓練辦法全搬到這兒來,同誌們可吃不消!”

眾人大笑。心情鬱悶的雷鈞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吧,你也別當甩手掌櫃,訓練的事你和小雷倆負責。小雷嘛,主要訓練剛分來的這十多個新兵,以後考核他們是主力。”胡忠慶說完,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而對低頭坐在那裏的雷鈞說道:“雷鈞同誌,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製訂了一個什麽訓練計劃。這個計劃你先拿出來跟老熊討論一下吧?至於你其他的工作,我和老熊再研究研究,開春你先跟著農墾隊,熟悉一下流程,幫忙采購種子,協調一下民工!”

“是!”雷鈞有點如釋重負,雖然和自己想象的工作有點出入,但至少自己有活幹了。

雷鈞決定利用五一假期去看看應浩,這個念頭已經糾結了很久。到農場半年了,自己未來的方向一直不明。現在一顆心終於落到了實處,是時候為未來做一個長遠的規劃了。老金的囑托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而那個重返偵察連的夢想一直纏繞著自己,時間愈久就愈強烈,日思夜想,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

他需要有一個人傾訴,不需要反饋的傾訴。能聽他傾訴的隻有師傅和應浩,也許還有張義和老金。如今,師傅和老金已經轉業,張義是他很想也最怕見到的人。唯有應浩,他可以不帶感情色彩地,靜靜地聽自己講話。不用看他的臉色,更不用在乎他愛不愛聽、想不想聽。

與農場相比,五月的烈士陵園,早已春意盎然。這裏群山環繞,西望塞外江南寧夏,東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古時便是將相貴族縱歌作文、狩獵避暑的勝地。小家碧玉的羊羔山,在粗獷的群山間,顯得嫋嫋娉娉、神態自若。行至山腳,便可看見半山處,烈士墓群在鬱鬱蔥蔥中若隱若現。這裏長眠著半個多世紀來,從戰爭到和平年代數以千計以身殉職的烈士們。

陵園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當年幾個宣揚抗日、反對內戰的愛國人士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當地一進步商賈偷偷將他們安葬於此。此後不久,該商人病故,其後人繼承其遺誌,出資興建陵園。經曆抗倭、內戰數十年,陵園漸成規模。解放後,這塊風水寶地被人民政府正式納入規劃。

中午十一點,雷鈞帶著淡淡的憂傷和幾分期待,緩步走入陵園。今天,他刻意穿上了應浩留下的那雙嶄新的皮鞋。

一輛掛著軍牌的普桑,迎麵從雷鈞的身邊緩緩駛過,一個熟悉的臉龐稍縱即逝。雷鈞心頭一顫,扭頭去看。那車駛出二十多米後,停了下來。雷鈞在愣了一下後,下意識地向前邁出一步。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餘玉田,看了一眼後視鏡,輕歎一聲,仰起頭對司機說道:“走吧!”

車子重又啟動,接著加速向前駛去,右轉,徹底從雷鈞的視線中消失。雷鈞搖搖頭,自言自語:“怎麽可能?他為何不見我?”

應浩的墓前,放著一束鮮豔的月季,還有半瓶馬奶子酒,顯然是剛剛有人來過。雷鈞盯著那束花,腦中閃過餘玉田的影子,心一橫,將花扔向了一旁。然後猶豫了一下,又撿起,吹了吹那上麵沾染的灰塵,重新放在了墓前,輕聲道:“兄弟,我看到他來了。他是不屑見我還是不敢麵對我?他一定在後悔了,可是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原諒他!”

“兄弟,我不知道我這麽堅守有沒有意義?我變得越來越謹小慎微。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活在一個完全和自己不相幹的世界裏;而更多的時候,當我回到現實中,又覺得自己被丟進了一片沼澤,一不小心就身陷一個又一個泥濘,無邊無際、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更看不到未來……”

不遠處傳來鞭炮的聲音,一個枯瘦的老婦人伏在碑上泣不成聲,身後站著兩對麵色凝重的年輕夫婦。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像小獸一樣,圍著炸成一片的爆竹,歡呼雀躍。此情此景,讓雷鈞黯然神傷。

轉回頭坐在墓前,突然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下午的陽光,溫暖襲人,偶有風過,仍能感覺到絲絲涼意。沉默良久的雷鈞動了動麻木的雙腿,抬起頭盯著墓碑自言自語地說:“我很想放棄,真的,很想放棄!我相信,隻要我舉起雙手,放棄這棵樹,便能擁有整片叢林。但我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可是,我要怎樣說服自己不再這樣消沉下去……”

空山幽穀、蟲鳥歡鳴,老婦人已經在後人的攙扶下離去。偌大的陵園,隻留下雷鈞枯坐的身影……

從羊羔山回來後,雷鈞翻出了應浩遇難前,自己在宿舍裏寫下的那麵血書。“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再次展開,半年前的那一幕恍若隔世。**的鮮紅已經變成了暗紫,那種豪邁仍然讓人熱血沸騰。他將這麵床單裁下,貼在了床頭,然後久久地凝視著。

“無論如何,有生之年一定要像一個男人一樣離開這裏!”雷鈞揮舞著拳頭。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一場小雨過後,春天的農場,終於徹底展現出它原本風光旖旎的麵目,長堤綠柳、千頃披翠,美不勝收,令人不得不感歎大自然翻雲覆雨和鬼斧神工的力量。

第一次全員到齊的早操,在胡忠慶宣布正式訓練的整整半個月後。這個任職才不到三個月的新場長,在最初的十天時間裏,冷眼旁觀,表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人請假,從軍官到入伍不足兩年的新兵蛋子們,他們每次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參加訓練。

主管訓練的少校熊得聰,好脾氣,甭管別人什麽理由,那個理由值不值得推敲,一律點頭同意,並且臉上還表現出極盡關懷之色。如果哪天出早操的人數超過了三分之二,他還主動提醒有沒有人身體不舒服,千萬不要硬扛著。

按照胡忠慶的設想,每天的早操至少要輕裝跑三公裏,每個周六來一次五公裏。可是,從第一天開始,除了雷鈞不折不扣地跑完外,沒有一個人能挺過三公裏,包括帶隊的熊得聰。三天後,兵們更是有恃無恐,出了大院門就開始閑庭信步,三五成群地溜達。常常是早上六點鍾出門,上午快九點才結束。

胡忠慶偶爾也加入到跑步的隊伍中來,有他壓陣,兵們自然會有所收斂。但這個新場長畢竟年過四旬,堅持到一半就會打報告退出,他一停下,兵們就跟著放羊。

這一天,胡忠慶終於發了狠,兵們都說他頭天晚上吃了狗肉、打了雞血。他一個人悶聲不吭氣地緊緊跟著雷鈞,堅持跑完了全程,然後站在院子中央,等著那些散兵遊勇全部回來。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兵們沒敢再嘻嘻哈哈。胡忠慶那張臉,陰得讓人不寒而栗,連熊得聰也被嚇得不敢正視他。唯有雷鈞鎮定自若,這一天他已經料到。

“我胡忠慶首先要謝謝你們這些大爺,如果不是你們激勵了我,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能力跑完幾千米了!”胡忠慶顯然是有所克製,並沒有像兵們想象的那樣發起暴風驟雨。說完後久久地盯著隊伍,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溫和。沒有人知道這幾分鍾,這個脾氣火暴的男人,心裏經曆了怎樣的糾結。

胡忠慶終於開始和顏悅色:“天天這樣放風很舒坦吧?我就是要讓你們看看,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兵都能硬得起來,你們憑什麽這樣?有什麽理由逃避和消極對抗?就是因為你們不幸生在農場,就有理由當大爺?我在很多場合都講過,農場的兵也是兵,穿著軍裝就是軍人,軍人就要參加軍事訓練,軍人就要服從命令、嚴明紀律!人的臉是靠自己賺來的,你們不要抱怨一線部隊的人看不起你們,首先是你們自己就沒把自己當回事兒!”

胡忠慶義正詞嚴,沒有惱羞成怒,講的道理更是碰觸到了農場兵的某根神經,兵們都低下了頭。

熊得聰大聲說道:“這個事情,首先我要檢討……”

胡忠慶有點不耐煩地一揮手,打斷了熊得聰的發言:“從明天開始,所有訓練都由雷鈞同誌指揮。所有幹部、戰士,除了炊事班和值班、站崗的外,全員參加訓練。個別年紀大需要特別照顧的,還有特殊原因需要請假的,必須得經過我同意!今後凡入黨、立功和晉升的,訓練成績均列為考評主要依據,絕無例外!”

這天晚上,胡忠慶讓通信員來找雷鈞,加上熊得聰,三個人第一次就雷鈞當初製訂的訓練計劃,進行了深入的討論。

沒有上過軍校,在一線部隊更是沒有待過幾天的胡忠慶,對訓練有著獨到的見解,並且矢誌不渝地要推動訓練正規化這一目標。雷鈞還從他的口中得知,這個家夥並非僅僅是因為得到上麵的命令才想起了軍事訓練,而是醞釀已久。他甚至還發現,胡忠慶和自己一樣,也有一種傳統軍人的情結。至於他為什麽在擔任副場長期間沒有力促此事,除了和老金不和外,肯定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雷鈞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和胡忠慶之間的關係。至少,他們有了共同的語言,這個是良好溝通與和諧共處的根本,也是突破口。而且,很多現實的東西無法回避,想要在農場成功突圍,實現自己的終極夢想,就必須學會低頭。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告誡自己了。

周六一早,胡忠慶身著嶄新的迷彩服,親自打開了農場塵封已久的軍械庫。像蘭博一樣,雙肩挎著兩把81式全自動步槍,手頭抓著一把幾乎已經在正規軍隊銷聲匿跡的56式半自動步槍,腰裏還別著一把54式手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麵,身後跟著四個身上同樣掛滿步槍的士官。

看到槍,兵們一陣歡呼,這是軍人的本能,更是男人的本能!不管他們對待訓練是如何的逆反,看到槍的這一刹那,他們都抑製不住地激動了。要知道,這中間的很多人,自從離開新兵連後,就再也沒摸過槍。農場配發的二十支81式步槍,有些老兵甚至看都沒看過。全農場隻有軍械員偶爾會把這些家夥倒騰出來保養一下。

所有的長短槍都發給了幹部和士官,其他人隻能幹瞪眼。為了讓兵們負重夠十公斤,更讓他們找到背槍的感覺,胡忠慶竟然別開生麵地要求其他人全部背上農場的鐵鍬。那鐵鍬比56式半自動短點,比81式全自動長點,兩頭係上繩子然後斜掛在肩上。那情形,有些兵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有人相視大笑,有人搖頭苦笑,而更多的人都心懷一種莫名的憂傷和淡淡的悲涼。

胡忠慶顯露出他童真的一麵,單手執槍架在肩頭,那氣勢像極了美國大兵。他顯然是處心積慮地想稀釋這場史無前例的武裝越野訓練的緊張氣氛。他沒有再發表**洋溢的演說,在簡單的動員後,雷鈞一聲令下,這群裝備詭異的大兵迎著清晨第一縷曙光衝向了無邊無際的原野。

這是一場堪稱壯觀的士兵突擊。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沿途被數以千計的山羊、駱駝和蒙古馬,還有一群牧民圍觀。

隊伍在艱難推進了不到三公裏後,戰線已經拉成足有千米長。聞訊趕來圍觀的老百姓,從未見過如此盛況,像過節一樣,興奮得手舞足蹈。有些大膽的後生,在年長者的慫恿下,扔下正在放牧的羊群,也加入了這條長龍,甚至還有躍身馬背,策馬追逐的。於是乎,一場正規的訓練課演變成了景象奇特的軍民同樂會。

剛開始,胡忠慶和雷鈞都想趕走這些年輕人,老百姓們雖然興致勃勃,但這畢竟不是遊戲。後來他們發現,有了這些人的參與,再加上沿途姑娘們的尖叫,那些正在放棄或者企圖放棄的兵們,被激起了血性,個個發力狂奔。一時之間,人歡馬叫、你追我逐,整個原野都沸騰了起來。

三十五分鍾內,所有人都奔到了終點。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績,雖然對全訓部隊來說,他們閉著眼半個小時都能跑完。但對這群農場兵來說,完全是突破了個人的極限,這在今天之前,他們是想都不敢想的!

第一個到達終點的雷鈞,看到很多兵都熱淚盈眶,他也被感動了。胡忠慶一直捏著一把汗,他很想提醒雷鈞注意槍支的安全,可惜雷鈞像一陣風一樣絕塵而去。但他衝過終點回頭去看時,身後隻有三四個兵和一群漸漸散去的老百姓。這個男人的眼睛也紅了,他衝著雷鈞和所有的兵伸出了大拇指……

半年不見兒子的劉雅琪女士,終於還是憋不住,要來農場。雷鈞接到電話的時候,開始著實有些興奮,但很快就警覺起來,對母親說:“媽,還是別來了,等有時間我回去看您。”

雷夫人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足有一分鍾,然後便聽到她抽泣的聲音。雷鈞也紅著眼睛,跟著母親黯然神傷:“媽,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您讓我先好好調整一段時間。”

雷夫人嗚嗚地哽咽著:“媽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你也不至於連家也不要啊?你小子還要不要我這個媽了?”

“媽,不就半年沒回去嗎?我這兒有很多戰友三五年都不回一次家的!”雷鈞安慰道。

“我知道你嫌你媽老了!你要是有良心就趕緊回來看我,那個瘋子去北京學習了,你想見也見不著!”雷夫人說道。

雷鈞狠狠心說道:“現在農場正在春耕,連周末都沒得休息。我剛來,請假對我不好!”

“那我去農場,一會兒就出發。我就不相信你們那裏連我一個老太婆也容不下!”雷夫人已經鐵了心。

雷鈞哭笑不得,也不忍再拒絕,隻好說道:“您來沒關係,但我們必須得約法三章。第一,不要帶隨從;第二,不要坐軍車;第三,無論和誰都不要提我爸。您就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的老太太就行,千萬別把自己當雷夫人。我這裏暫時還沒人知道,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您要真走漏了風聲,這輩子就甭想我給你娶兒媳婦了!”

“小兔崽子!”雷夫人破涕為笑,“知道了,保證不給雷鈞同誌臉上抹黑!”

這雷夫人為了見兒子,可謂煞費苦心。不僅按兒子的意思,找了輛地方牌照的破車,把她送到了離農場大院幾百米處;還不惜犧牲自己溫婉高貴的形象,刻意翻出了十多年前雷副司令當軍長時,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自給她挑選的一件深藍色的上衣。這衣服雷夫人隻穿過一次,因為兒子說土得掉渣。

望眼欲穿的雷鈞,遠遠地看見母親下車走來,心裏頭一陣感動。待到雷夫人走近了,雷鈞瞧出母親渾身不自在的樣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雷夫人優雅地微微抬腳,低頭瞅瞅自己這身裝束和腳上的黑布鞋,再看看兒子那一臉促狹的表情,紅著臉、撇撇嘴說:“小兔崽子!劉姥姥來了,這下得意了吧?”

雷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媽,您這要是一手提把槍,活脫脫就是一雙槍老太婆!”

雷夫人一掌蓋過兒子的後腦勺:“臭小子,你就作踐你媽吧,我知道你嫌你媽老了!”

雷鈞一臉委屈說:“您又來了!我叫您別弄那麽大動靜,沒讓您化裝成這樣啊?”

一陣嬉鬧過後,雷夫人盯著兒子消瘦的臉龐,紅著眼吸吸鼻子,氣呼呼地往前趕。

“媽,您怎麽了?”雷鈞忙不迭地緊跟幾步問道。

雷夫人頭也不回:“我要問問你們那場長,我兒子白白胖胖,才進來半年,怎麽給折騰成這樣了!”

“媽!”雷鈞哭笑不得,“我啥時候白白胖胖過了?您跑去找他不是白化裝了嗎?”

胡忠慶站在二樓,抱著雙臂和熊得聰在交談著什麽,見到這母子倆進院子,兩個人從樓上迎了下來。

“雷媽媽好!”沒等雷鈞開口介紹,胡忠慶就已滿麵春風地問候道。

“這是我們胡場長,這個是我直接領導熊少校。”雷鈞介紹道。

“你們好!”雷夫人點點頭,冷冷地招呼了一聲。

胡忠慶有點尷尬地對雷鈞說道:“小雷,宿舍都安排好了吧?有什麽需求,讓通信員去辦。讓你媽媽多住幾天,帶她到處走走。咱這條件雖然艱苦點,但風景還是不錯的。”

雷鈞點點頭:“謝謝場長!給您添麻煩了。”

看著母子倆進屋,胡忠慶對熊得聰說道:“我看這老太太不簡單,不怒自威。”

熊得聰笑而不語,一臉詭秘。

胡忠慶是個人精,盯著熊得聰看。熊得聰趕緊說道:“我聽老金講過,他母親好像是個退休的大學老師。”

“怪不得!”胡忠慶若有所思。

雷夫人走進兒子的宿舍,一眼就看到床頭那麵血書。雷鈞摟著哭得稀裏嘩啦的母親,腸子都悔青了,光顧著興奮,忘了收起這個細節。

“兒子,你跟媽講實話,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這個地方你真能待得住?”雷夫人揩幹淚水,問道。

雷鈞閉著眼:“待不住又能怎樣呢?”

“那個瘋子自己也後悔了,你們父子倆都是一個德行。兒子,你聽媽說,回去向你爸認個錯,然後我叫他給你重新調個單位。他要是敢不從,我讓這個瘋子退休後打光棍!”雷夫人有點激動,全然沒了平日裏那和風細雨的樣子。

雷鈞搖搖頭:“您覺得有用嗎?越那樣越被他瞧不起,到頭來不過是自取其辱。”

雷夫人鼻子一酸,差點又掉出淚來:“媽真不希望你記恨一輩子!”

“不會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怪他!我隻是想證明給他看,他兒子沒他想象的那麽窩囊!”雷鈞說道。

“你爸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是個農民,帶兵打仗、種田養豬就是他的夢想!還要把這些強加給你!實在不行,你就轉業吧?咱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也用不著受這個委屈。離開部隊,我相信你一樣有作為。就是找不到工作,媽也能養活你!”雷夫人恢複了平靜,幽幽地說道。

雷鈞用力地摟了摟母親的肩:“媽,這個事兒您就別操心了,我有自己的想法。走吧,我帶您出去轉轉,保證您對這裏也會流連忘返。我們可說好了,您最多隻能住一天,別想賴在我這裏不走!”

雷夫人在農場待了整整一天,走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沒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兒子的秉性,可兒子完全變了,變得讓她覺得陌生。兒子是真長大了,她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雷嘯天提前從北京趕回,直接到了軍區司令部,秘書向他報告了夫人的行程。雷嘯天愣了半天,對秘書說道:“去安排輛車,我也去農場看看,順便接你嫂子回來!”

等到秘書報告車子已經安排好,雷嘯天又揮了揮手說:“算了,她自己會回來的!還有,任何人不得向D師農場打招呼,這是紀律!”

雷嘯天對夫人去農場閉口不談,劉雅琪回到家後也當做什麽也沒發生,老兩口各懷心事。他們怎麽也沒想到,此後好幾年,兒子都拒絕回家,直到那個生死離別的時刻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