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昨晚做夢又夢到曹小慧了。夢中的她仍然不說話,而且是那麽孤傲那麽髙不可攀。醒來是惆悵,做夢也是惆悵。門亮翻個身,不由得再想昨天的短信。曹小慧說壓力太大,這他能夠理解。畢竟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事情,如果沒壓力沒思想鬥爭,那才不真實,那才沒把他當回事。相反,壓力大,說明她心裏有他,壓力越大,想得越深,愛得越深,甚至也和他一樣,她也深深地愛上了他。如果沒有愛,壓力就無從談起。其實,這一段他的壓力也不小,甚至比她還要大。他都有點不敢正視老婆的眼睛,心裏也在不停地痛苦地掙紮,而且也在心裏無數次罵自己流氓混蛋。但罵是罵了,愛依然是愛著,痛苦依然是痛苦著。
她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他覺得這是她冷靜時的想法。冷靜時,他也是這樣想的,而且在愛她前,他不但想過今生今世隻取一瓢,而且也想過要當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但有了對曹小慧的愛,卻讓他無法保持冷靜,也覺得隻取一瓢,不是人類的本性,隻是一種現行的道德要求。人的本性是什麽,他無法定義,但他知道決不是隻取一瓢,能多取,當然想多取。曹小慧當然也不能例外。
申請科研項目的事得抓緊,一是曹小慧評職稱急著需要,二是沒有科研項目,就沒有一點活錢。曹小慧經濟上的壓力,好像加倍地壓在了他的心上,感覺比他自己困難更讓他難受,更讓他牽掛。
論文的事也得抓緊,他已經替她寫好了一篇。但要在一年內發表出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發論文的人多,評職稱要發表,年度考核也得發表;科技人員要發表,研究生要發表,領導幹部也要發表。更要命的是,因發了論文就可以推薦上研究生,本科生也要發表。這麽多人要發表論文,刊物就那麽幾個,僧多粥少,發表當然就很困難,據學報的一位朋友說,他們刊物一年收到的稿件有兩萬多件,而能發表的,隻有一百多篇。
今天是星期五,門亮決定先給財政廳副廳長於利明打個電話,再次約請他出來吃飯,求他出麵給弄個研究項目。如果不成,就請同學王永才一家吃飯,讓他當編輯的老婆給發一篇論文。
一下有這麽多的事求人,門亮心裏禁不住湧上一陣煩惱。他覺得真的是可笑,就在不久前,他還到處宣揚他的超脫理論,說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心裏什麽事都沒有,睡覺睡到自然醒,然後心裏既沒有著急的事,也沒有求人的事,更沒有不願意辦的事,平平靜靜,安安穩穩,那才叫快樂。可現在,不但有事,而且是既難辦又求人的事。門亮不禁搖頭笑了。他清楚,他必須得去做,而且得努力做好。這由不得他,這隻能由荷爾蒙。當然,現在也不錯,人生能有一場刻骨銘心要死要活的愛,那也是幸運,也是上天慷慨的賜予,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既然難得,那就應該緊緊地抓住,就像人們說的那樣,痛並快樂著。
但於利明工作忙,一上班就有許多事情要處理。門亮洗漱完再喝一杯牛奶,慢慢等到十點半,估計於利明該歇口氣了,才撥通於利明的手機。
聽到要請吃飯,於利明問有什麽事。門亮紅了臉說也沒什麽大事,還是科研項目的事。於利明說,怎麽突然非得要一個科研項目,是不是有什麽重大的用處。
編造一個重大的用處也難,如果撒謊,也不夠老同學,而且終究於利明會知道真相。既然是老同學,那就應該無話不說。能說秘密,那才叫哥們,能說特別的秘密,那才叫鐵哥們。門亮厚了臉皮說,我有個女朋友,和我一個教研室,她急需要一個課題,不然就評不上副教授。
於利明一下笑了,怪不得,我一直以為你超脫得像聖人,想不到今天也動了凡心。情人的事,就是天大的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既然是天大的事,如果我不想辦法幫忙,情人跑了,你的魂丟了,你會罵我一輩子。
門亮解釋說,還沒到情人那一步,才有那麽一點意思。
於利明說,那就更應該使勁,勁小了,也撬不動。長得怎麽樣,什麽時候領來讓我也看看,看看你的眼力怎麽樣,值不值得你費這麽大勁。
門亮急忙說,那今晚咱們吃飯,到時我把她也帶上。
想半天,於利明說,要不這樣吧,飯我來請,我把科技廳的一個處長叫上,讓他給你想想辦法。要不這樣,等我訂好飯店給你打電話,到時你和她一起來,來了咱們再玩一玩。鬥地主揚沙子你會不會,如果不會就請人教一教,學會了再來,咱們陪這個處長玩一玩。
放了電話,門亮的心裏又有點敲鼓。揚沙子鬥地主,都是用撲克賭錢。技術很簡單,他不但會,也玩過一兩回。但他缺的是鈔票。於利明這樣的領導,錢對他們來說就是個數字,說不定心血**,說不定為了刺激,一下幾百幾千地賭,那他就慘了。不想辦法多帶點錢還真不行。
中午妻子回來,門亮主動打下手幫助妻子做飯。門亮的主動讓妻子有點意外。妻子高興了表揚他時,門亮故意歎口氣,說,人這輩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副教授剛評完,又得準備評教授,教授評完了,可能又得評博導。
評上副教授,門亮就說這輩子到站了,他再也不低三下四去評什麽教授了。她不知今天他怎麽突然覺悟了,突然進步了。她疑惑了說,怎麽了,受什麽刺激了?又有哪個飯桶評上教授了?是不是有人讓你評教授?
門亮再歎口氣,說,現在金錢貶值,職稱更貶值,過去全校才有幾個教授,現在全校有幾個不是教授?而且三十幾歲就是教授。人家三十幾歲就是教授,我四十幾歲了還是副教授,想想都有點臉紅。
妻子高興了說,你終於還是明白過來了,其實你當教授,也不是為了掙錢,就是為了臉上有光。你當了教授,我就是教授太太,說起來也光榮一點。
門亮繼續憂傷了說,可評教授也不是那麽容易,要花錢求人,要發表論文,要有研究項目。想想這些事,我心裏就煩。今天我給於利明打了個電話,想請他吃個飯幫忙弄個研究項目。結果人家答應得倒痛快,可人家要請幾個同學聚到一起揚沙子鬥地主,你說我怎麽能陪得起人家。
妻子吳芸芸說,人家那麽大的領導,你以為人家真的賭錢呀?人家玩,要的是個樂趣。
門亮說,這你就不懂了,玩樂趣說到底也是個玩刺激,錢小了有什麽刺激,一衝動,整把整把的錢掏出來也說不定。
吳芸芸說,這有什麽可犯愁的,你是老百姓,玩大了你就不玩,你們是同學,他能不理解你?再說,同學之間,有什麽話不能說,你還可以批評他的賭博惡習,提醒他要謙虛謹慎,小心丟了官帽。
門亮煩惱了說,你以為現在還是學校時的同學?大家都平起平坐。現在人家是廳長,你要求人家給你弄項目弄錢,人家也清楚,有了科研項目,老婆買衛生紙也要開成辦公用品發票。如果給你弄個幾十萬的研究項目,想想看,百分之十給你自己報銷,你能賺多少。前不久報上刊登了一個調查,說在某省,國家下撥的科研費,隻有百分之十幾真正用於科研。
為了評教授花錢,即使花得再多,她也不會不同意。吳芸芸說,你也別膽怯,你好歹也是個副教授,雖然不能和人家比,但我也不能讓你太掉麵子。要不這樣,錢你拿上五六千就行了,我再給你請一個大款,讓他陪你去。他去了,不僅能幫你付請客的飯錢,賭博的錢,也不用你操心。
這樣的大轉折讓門亮有點不敢相信。但他知道,妻子所說的大款,就是那些為學生公寓提供被褥等日用品的商人。這些人也常到家裏來,特別是過年過節,這些人來了,滿屋子就是大包小包烏煙瘴氣。過去他討厭這些人,現在猛然明白,妻子也是不簡單的人物,雖不能和於利明比,但官不大,權不小。門亮拍拍妻子的屁股,親切了說,我這好老婆,還真是個多功能老婆,關鍵時刻都能靠得住,用得上,聽指揮。但希望你能找一個有點文化言談舉止有點風度的,別找個土老帽來,去了笨手笨腳弄出麻煩。
吳芸芸擦幹淨手,神氣活現地到沙發上坐下,撥通一個電話說幾句,事情就算搞定了。
吳芸芸過來對門亮說,一切都妥當了,飯店訂好後,我告訴他什麽地方,他自己就去了。去了你什麽都不用管,什麽話也不用說,他什麽都懂,什麽都會,一切肯定給你辦得周周到到。
飯店並不豪華,但包廂寬敞幹淨。大家聚齊後,門亮才知道於利明隻請了科技廳的劉處長和他的女同事。但於利明也帶來了同班女同學杜娜。這讓門亮既感到意外又有點驚喜。好像是大二時,於利明就愛上了杜娜,而且愛得神魂顛倒。苦追了兩年,相思了兩年,但沒有一點進展。畢業後杜娜分回了原籍縣城,於利明到了省財政廳工作,苦戀的事自然就終結了。去年聽說杜娜被於利明調回了省城,門亮也沒多想,給一個夢中情人調調工作也算正常。現在看來,把杜娜調回省城不同一般,表明於利明已經把杜娜追到了手中。帶曹小慧來時,門亮還有點擔心帶一個女朋友來,見麵後會出現尷尬,會被大家笑話。現在看來,一切擔心都是多餘。於利明帶杜娜來,說明劉處長帶來的女人也可能不是一般的同事。這就已經表明今天是一個特殊的聚會,是一個特殊朋友之間的溫馨親密而又浪漫的聚會。門亮止不住興奮了想,能夠這樣聚會,還有什麽事情不能辦成。
妻子請來的老板姓高,年齡三十幾歲,不僅很有風度,還戴了眼鏡,顯得有點儒雅斯文。但同學們都在政界,職務都是副處以上,在這種場合混入一個老板,顯然有點多餘。門亮介紹高老板時,於利明就直皺眉頭,落座後,高老板的話又特別的多,既殷勤又喧賓奪主。但大家誰也不主動理會他。高老板似乎沒意識到這點,反而極力巴結大家,特別是對於利明,又是敬酒又是恭維。於利明更顯出了明顯的反感,不但不接茬,還扭過頭不停地和別人說話。但高老板仍然不尷尬,仍然見縫插針說幾句,以顯示他的存在。這樣一來,整個宴席就有點別別扭扭,還沒等菜上完,於利明便說有事,然後宣布散席。
這樣的結果讓門亮沒有料到,也在曹小慧麵前讓他沒有麵子,席間當然更沒說科研項目。但門亮剛和高老板告別開車上路,於利明就打來了電話。一開口,於利明就責問他帶一個老板來幹什麽,門亮隻好委屈了說,是我理解錯了,你說要玩揚沙子,我覺得咱們自己人玩沒意思,就帶了一個老板。
於利明立即說,你真是豬腦子,我好歹也是領導幹部,我就那麽沒水平?我會成為一個賭徒?我會和一個商人賭博贏錢?你知道不知道,那些進了監獄的領導,哪個不是栽在商人手裏。再說,你今天請客,究竟要幹什麽,帶這樣一個人來,你怎麽張口說事,難道你要說的事,也是商業買賣?
一連串的質問讓門亮沒法回答,他知道自己是大錯特錯了,他知道於利明是真想娛樂娛樂。門亮正要檢討,於利明打斷他的話,說,什麽也不要說了,你趕快到靜虛園茶樓來,咱們在那裏重新聚會。
真還有點牛皮,但門亮心裏還是高興。但靜虛園茶樓在哪,他一點也不知道,曹小慧也不知道。下車問,沒有一個人知道。估計不在附近。開車走一段下車再問,仍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妻子搞行政吃喝交往多,也許她知道在什麽地方。打電話問,妻子說,你怎麽連靜虛茶褸都不知道,那是很有名的地方,在西郊高速公路人口處往東幾百米,旁邊就是生態大觀園。
妻子還想囉嗦,門亮說知道了,便掛了電話,調轉車頭往西郊開。
門亮趕到時,大家都已在茶樓等他,而且茶、酒、零點都已上齊,撲克牌也放在一邊。入座後,於利明卻提出先喝酒,先說說話敘敘舊。
劉處長雖然不是同學,但和於利明是老鄉,談話間感覺劉處長也有要於利明幫助他升一升上個台階的意思。隨意說一陣,於利明正式對劉處長說,門亮是我大學時上下鋪的同學,很有才華。上大學時我生活比較困難,他沒少幫助過我,他家的舊衣服,基本都拿來給了我,不僅我穿了好幾件,我父母也成了村裏穿得最好最體麵的人,當時村裏不少人家羨慕得要死。他給我的一件棉軍大衣,我現在還保存著,它不僅沒讓我挨凍,看到它,就會勾起我許多回憶。
於利明的眼裏已經有了淚花。待於利明說完,劉處長便要服務員倒酒,然後雙手奉了給門亮敬酒,說,這樣仗義的兄弟,這樣慷慨的胸懷,確實讓人感動,不敬三杯酒,沒法表達我的心情。
劉處長敬完,其他人也敬。門亮清楚,再喝他就醉了。於利明豪爽了說,不怕,你接住,我代你喝。
於利明能記得那些事,也讓門亮有點感動。那時家裏雖然也不算富,但父母都掙工資,和農村來的學生比,還是富裕得多。其實他那時也不是因為關係特好才救濟他,而是可憐他太困難,才把家裏不穿的衣服都給了他。當時他並沒以為是多麽大的善舉,現在他也不敢提這事,怕傷於廳長的麵子,也怕引起於廳長的傷感或者什麽,想不到於利明竟然自己說了出來。門亮自豪地接受了所有的敬酒,也沒讓別人代他喝一杯。敬完酒,於利明開始說研究課題的事。於利明用命令的口氣對劉處長說,辦法由你來想,反正我的兄弟評教授要科研項目,你是管科研的,這個問題就得由你來解決。
劉處長說,我分管的是工交口,如果你研究這方麵的東西,我倒好辦。經貿口不歸我管,再說經濟方麵的研究項目,算社會科學,歸社科聯管。如果你能改變一下研究方向,我才能給你想個辦法。
杜娜半玩笑半認真了說,研究什麽都是研究,說不定外行倒能突破條條框框,研究出一個諾貝爾獎的大成果。門教授,你就研究一個工交的,比如汽車,比如發電機。
劉處長說,我也是這麽想,最近高速公路項目投資不少,你能不能研究一下高速公路。如果能,我很方便就能給你弄一個,經費也不會少,至少也可以搞五六十萬。
從來都沒想過高速公路。門亮有點為難,這高速公路也不知應該從哪方麵研究。劉處長笑了說,你搞研究,你就是專家,你問我這個外行,我去問誰。
大家七嘴八舌取笑。取笑一陣,又說沒問題,反正是學經濟的,市場經濟,什麽都離不開經濟,可以算算高速公路的成本,也可以研究一下髙速公路能夠拉動多大區域的經濟發展,也可以算算車輛在高速公路上跑比在普通公路上跑能省多少錢。
一條高速公路可以連接一個區域,當然能夠拉動這個區域的經濟發展,究竟效果有多大,這倒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門亮說了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拍手叫好。劉處長也高興了說,你看看,還是集體的智慧大,大家這麽一議論,一個課題就誕生了。好,就這麽定了,你回頭寫個申請,再搞個專家評審論證,因為不管怎麽樣,正常程序咱們還得走。科研課題你申請過吧?就按那些程序申請,然後一級一級報上來。
問題順利地解決了,大家開始專心打牌。其實根本就不賭,要玩的是打升級,六個人玩,三個男的打三個女的,不帶任何賭注。門亮徹底輕鬆了下來。來時於利明說揚沙子,看來是故意哄他的。門亮很為自己的膽小感到羞愧,也為自己目前的境遇感到傷感。在座的除了他和曹小慧,都是領導,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隻有他,一個窮教書的,無權無勢無錢真的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學時他救助人家,現在是人家救助他。
很快大家就感覺出,今天玩牌,於利明也是陪杜娜玩,或者說於利明要杜娜陪他玩。杜娜就坐在於利明的身旁,一會兒讓於利明吃水果,一會兒讓於利明嗑瓜子,還說白瓜子治前列腺炎。這樣的關心還是讓大家眼饞。於利明隨便說坐了不舒服,有點腰疼,杜娜便立即到沙發上拿過來兩個墊子,襯到於利明的腰後。於利明的腰舒服了,又問腳舒服不舒服,要不要換上拖鞋。這樣的溫柔,不禁讓門亮生出無限的感慨。想當年,於利明又寫情書又送禮物,杜娜就是不為所動。有次好像是過五四青年節,於利明特意買了本書送給杜娜,但杜娜很快就把書還給了他,並且在裏麵夾了張紙條,說別瞎想,神經病。於利明傷心得在宿舍哭了一晚上。發展真的是硬道理,門亮不知杜娜現在作何感想,但他覺得杜娜絕不僅僅是後悔。於利明當了財政廳副廳長後,就立即把杜娜調了上來,也把杜娜的丈夫調了上來。這麽大的情誼,這麽忠貞不渝的感情,杜娜即使是鐵人,也會被感化成鐵水。人的一生,真是變化莫測,明天怎麽發展,你預料不到。
不過杜娜和曹小慧比,還是差了很多,不僅杜娜的年齡要比曹小慧大八九歲,長相身材也沒法相比。不知於利明怎麽就死抱了杜娜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也不知於利明究竟是什麽眼光,也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門亮心裏很快自豪起來:他這個年齡這個地位,能有曹小慧這樣一個妙齡少婦,真的是老天對他的恩賜。但他也意識到,聰明漂亮博學優雅的曹小慧,已經引起了大家的嫉妒,還是夾起尾巴謙虛一點為好。
不知不覺玩到了深夜兩點多。於利明說累了,說熬夜對身體的損害最大,大家也說就是。於是便結束了戰鬥。
喧鬧了一天的城市已經很安靜,門亮開了車一路輕鬆把曹小慧送到她家樓下。車剛停穩,曹小慧便下了車。還沒等門亮下車,曹小慧便擺了手說再見,然後一溜小跑回了家。
突然的變化讓門亮一下無法接受。玩牌時,大家沒少開他和曹小慧的玩笑,有些話不僅很露骨,而且很黃,明顯以為他已經和曹小慧上了床,而且是老情人。曹小慧也裝聾作啞將錯就錯,沒有一點不悅和難為情。怎麽一下就變了?連手都沒握一下。夜深人靜,他原以為可以和她在車裏有一點**,至少也應該和他擁抱一下。也許她真的要隻取一瓢飲。巨大的失望過後,一股無名的悲傷一下又緊緊地籠罩了門亮的心,難道美好的一切,真的就要終結了嗎?
回到自家褸下將車停好,發現燈還亮著,妻子還沒睡,還在等他回來,真的是賢妻良母。門亮心裏一陣溫暖,但也有說不清的失落。
無精打采剛進門,妻子便撲了過來,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然後問家裏的兩張存折五萬多塊錢哪裏去了。門亮被揪得低頭彎腰,但他心裏一下就明白,很可能是偷取那五萬塊錢的事被發現了。但也說不定是哪裏出了差錯。門亮心裏慌亂,但還是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模樣,他使勁掰開她的手,說,你發什麽神經,你保管的錢問我幹什麽?
吳芸芸嚴厲了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我五萬多塊錢的兩個存折哪裏去了,那天你問我密碼,究竟取了多少錢!
果然是事情敗露了,她竟然記得那麽清楚。這事他早想好了,死不認賬,死不開口。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門亮裝出更大的憤怒說,莫名其妙,我從來不管錢,我怎麽知道錢哪裏去了,那天我隻取了七千。
吳芸芸喊了說,你不要裝模作樣了,一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心裏有鬼。你說你取了七千,我問你,你是在哪個存折上取的,怎麽存折上沒有一個取七千的記錄?
門亮猛然明白,確實是出了漏洞。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門亮抵賴說,好像剛好有一個七千的存折,我就一次取盡了。
吳芸芸一下哭了,而且哭得很痛苦。吳芸芸抓過枕巾擦幾下眼淚說,我就預感到事情不好,家裏根本就沒有一個七千塊錢的存折。如果是你丟了輸了,倒沒什麽,就怕你在外麵養了情人。現在果然是這樣,要不然,為什麽你偷偷摸摸,為什麽突然應酬多了,還常常外出,半夜不回。
門亮仍然態度強硬了說,你哭什麽哭,肯定是你記錯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取了七千。
吳芸芸立即拿出一個小本,說,我怎麽會記錯,都記在上麵哪,你睜開眼睛看看。
原以為妻子會記不清,沒想到有一個賬本。妻子看起來大大咧咧,對錢也漫不經心,想不到卻是粗中有細。門亮還是一口咬定就是七千。吳芸芸說,你不知道是吧?你不知道我就到銀行去查,一查就知道你取了多少。我也可以報警,讓警察來查是誰偷了,我說到做到,事情鬧大了你可別後悔。
不認賬妻子當然會查下去,查下去當然要出醜。看來隻能承認了,而且隻能如實說了。門亮拉妻子坐下,然後摟了妻子的肩膀說,事情是這樣的,錢我借給同事了,我是怕你不同意,也怕你誤解我,所以我才沒敢告訴你。
借給同事了?這讓吳芸芸沒有想到,當然也是一個最好的結果。吳芸芸問借給了誰,借錢幹什麽。門亮歎口氣,說,那天我到辦公室,看到我們係的曹小慧眼睛都哭腫了,說家裏被盜了,丈夫報案又被打了,然後說不買房子不行,要買房子錢又不夠。我看著可憐,也是一時衝動,就答應給她借錢。她當時高興得就差給我礆頭了。回來又怕你不同意,為難了兩天,一念之差就悄悄拿了。
她好像見過曹小慧,好像就是那個瘦高個子白白淨淨的女人。給這樣的狐狸精借錢,哪裏會安什麽好心。五萬塊錢不是小數目,門亮不傻,如果沒有特殊關係,如果不是有所企圖,肯定不會給借這麽多。眼睛哭腫了,明顯地撒謊,哪個女人眼睛哭腫會到辦公室丟人現眼,還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痛苦像利劍一樣刺向吳芸芸的心髒,男人偷家裏的錢給野女人,還說成是借錢。吳芸芸痛苦地哭喊了說,借錢為什麽要偷啊,你偷家裏的錢給野女人,你傻呀你,五萬多塊錢哪,你嫖小姐,能嫖多少次呀,你一次就送給了她。如果你不疼她不愛她,你怎麽會一次給她那麽多錢?
吳芸芸躺在**哭得滿床翻滾,而且很快就喘不上氣來,又很快就隻有哼哼的出氣聲。想不到妻子的反應會這麽強烈,想不到妻子把事情想得這麽嚴重。門亮將妻子扶起,說,你這是何苦,錢又沒丟掉,人家也不白借你的,很快人家不僅會還你錢,還會還你利息。借點錢給人你就不依不饒,我一個大男人,一家之主,連這麽點主都做不了,我還算什麽男人。
吳芸芸喘息半天,說,既然知道你是男人,你就應該對這個家庭負起責任。當初,你是怎麽追我的,現在,你把我糟蹋成這個樣子了,糟蹋成老婆子了,你就想一腳踢開。既然你討厭我,我也不想活了,我給你騰開位子。
吳芸芸迅速穿戴好就往外走。聽著妻子走下了樓,門亮又怕真出什麽事,急忙追出樓門,發現妻子就站在褸門口。門亮清楚,妻子是在試探他到底管不管她。看來問題也不是太嚴重。門亮無聲地將妻子抱起,小聲說,再別哭鬧,夜深人靜的,小心讓人聽到。
妻子太胖了,抱到二樓就再沒力氣。但門亮不想放下,站了喘口氣,妻子卻掙紮下來。門亮隻好改成牽手,把妻子牽回了屋。
吳芸芸說,問題還不僅僅是借錢給她,我早就發現你神態不對,整天魂不守舍,我還以為你是在思考寫書,原來你是害了相思病。今天晚上又這麽晚才回來,老實說,你一晚上幹什麽去了。
門亮說,走時我就告訴你請於利明吃飯要研究課題,你以為評教授就那麽容易,我不跑不準備,你讓我拿什麽去評。跑到今天,人家才答應讓寫個申報材料。
吳芸芸說,你又在撒謊,老實告訴你,八點多高老板就打電話給我,說宴會結束了,賬是他付的,大家都回去了。你是不是還想抵賴,如果抵賴,我現在就給高老板打電話。
都是高老板多嘴惹的禍。但門亮相信,高老板是個聰明人,見多識廣,他不會主動告訴吳芸芸今晚還有曹小慧,但如果吳芸芸要問高老板,那高老板肯定會全盤托出。帶曹小慧去時,他就考慮過高老板,但怎麽想都覺得問題不大。申請研究項目要求要有一個研究組,至少也得有幾個人,否則人家根本不批,這些妻子也是知道的。這次申請課題,隻有他和曹小慧還不行,還得填寫幾個研究生,組成一個課題組。但現在的問題是妻子又發現給曹小慧借了錢,這樣事情就不是那麽簡單。完全撒謊當然是不行了,不如把基本情況告訴她,這樣會更主動一些。門亮再次扶妻子坐在**說,事情是這樣的,今晚臨走的時候,於利明又打來了電話,說原來請的人有一個有事來不了,五個人打牌不行,要我再帶一個人來。我說要帶一個老板來,於利明立即生氣了,說咱們同學朋友玩,帶一個老板來幹什麽。我知道官員最怕公開和商人來往,隻好把我們一個課題組的曹小慧叫上,吃完飯我們騙高老板離開後,就去茶樓玩牌去了。
讓門亮想不到的是,妻子聽到和曹小慧在一起,立即又痛哭起來,而且還說要去找那個小妖精算賬。如果真去找曹小慧那就麻煩大了,本來就沒什麽事情,一鬧,就會鬧出事情。門亮隻能解釋。但越想說清,吳芸芸哭喊得越是厲害,根本不可能聽進去什麽。門亮隻好也喊了說,如果你要去鬧,咱們的緣分也就盡了。
竟然說緣分盡了,可見他已經想好了離婚。吳芸芸愣一下,然後氣極了說,我就知道你變了心,我就知道你要提出離婚。那好,既然你覺得她好我不好,我給她讓位,我現在就去死,我死了你也不用離婚了。
妻子不顧一切跑出了門。門亮清楚,她會跑回娘家。她的父母也是學校的退休教師,就住在西區的老高知樓裏,和這裏隔了半個校園,但中間要穿過一片樹木濃密的小路。門亮看眼表,天也快亮了,黎明前人靜夜黑,更是容易出事的時候,門亮隻好再次跟出門。
吳芸芸果然往娘家走。門亮跑幾步拉住她,但她卻又喊又掙紮,像瘋了一樣。這樣的叫喊在寂靜的黎明讓人驚心,門亮隻好放開。
吳芸芸不顧一切往娘家跑。門亮覺得她回娘家也好。回去冷靜一下,事情再慢慢解釋。門亮默默地跟在後麵,看著她進了樓門才返回。
剛回到家,手機就響了。電話是嶽母打來的,嶽母什麽也沒說,而是用溫和的口氣問他能不能來一下。
嶽母退休前是中文係的教授,年紀也七十多了,但身體很好,不但每天按時起床按時看書學習,而且還時不時為雜誌寫點小稿。嶽父嶽母的兩個兒子都在北京工作,隻有小女兒吳芸芸在學校照顧父母的生活。門亮隻好再次出門。
來到嶽母家,嶽父嶽母都穿戴整齊,坐在客廳裏等他。門亮一下意識到事情鬧大了。門亮什麽也不說,低了頭在對麵坐下,等待接受批評。
嶽母仍然溫和了說,你能不能實事求是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門亮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但他再一次強調,就是借錢,什麽關係都沒有。
嶽父說,如果是借錢,倒也沒什麽。我年輕時也借過。那年我們一個女同事的母親去世了,剛好還不到發工資的時間,向我借三十塊錢,我就立即回家找你媽商量,結果你媽說三十塊不夠,一下拿出五十塊。那時的五十塊錢雖說隻是一個多月的工資,但珍貴程度也相當於五萬。
吳芸芸在另一張沙發上躺著,立即坐起來說,那是什麽情況,你們怎麽能和他比,他不僅借錢,還整天鬼鬼祟祟和那個女人到處鬼混。
嶽母說,借錢應該和妻子商量,畢竟是兩個人的財產。再說,夫妻要互相尊重,不商量就是不尊重。你說不商量是怕誤會,其實這是一種互相不信任的表現。夫妻生活,最怕的是互相不信任。
門亮點頭認錯說,我當時也沒考慮太多。
吳芸芸說,你還沒考慮太多?為了騙錢,為了討好那個女人,你是費盡心機,你還沒考慮太多。
母親立即對女兒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門亮說了沒有那回事,你就應該充分信任他,那就是沒那回事。沒那回事你非要他編造了說出那回事來,你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吳芸芸不再說什麽。
嶽母對門亮說,好了,沒事了,門亮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趕快睡覺,今天你們就睡在我這兒,省得你們回去沒事幹無事生非。
門亮先回北屋睡了。這個臥室基本是他和吳芸芸的臥室,每當嶽父嶽母有病或者在這裏呆得晚了,便住在這裏。但吳芸芸並不隨他睡這個屋,而是抱了枕頭被褥到另一個屋去睡。但剛出門,就被母親攔住。母親低聲但很清晰地說,傻瓜,他現在正站在十字路口,你拉他一把,他就到了你這一邊;你推他一把,就把他推到了人家的懷裏,難道你要成心把他推開不成。
門亮清楚,這話也是說給他聽的。嶽母說得沒錯,他確實站在了十字路口,但往哪裏走,他一直都不敢去想。他敢幻想的,激是曹小慧能夠接受他的愛,妻子也能夠一如既往地愛他。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曹小慧是那樣高傲的一個知識分子,她不可能委屈自己做別人的情人;而妻子也是有身份有骨氣的女人,也不可能容忍丈夫把愛分給另一個女人。真的是太難了,感情真的是太複雜了。
吳芸芸還是賭氣到另一個臥室去睡了。
真的是太累了,躺下不久,門亮就進入了夢鄉。一覺醒來,已經是九點。匆忙洗漱完畢,嶽母已經把早點端在了桌上,靜等著他來吃。
一杯牛奶,牛奶裏加了咖啡。兩片麵包,麵包烤得焦黃幹脆。還有一個油煎雞蛋。嶽母說,別人都吃過了,就等你了。
門亮一下鼻子有點發酸。自從成了她家的女婿,嶽父嶽母就真正的把他當成了家裏的親人,而且比兒子女兒還要親切一點,還要疼愛一點,不管他做錯了什麽事,二老都從來沒有批評過他。門亮不禁想,如果和妻子離婚,就真的對不住二老,也對不住自己的良心。
嶽母坐在一旁說,今天十一點歌劇院有場音樂會,據說還不錯,反正咱們也沒事,就都去聽聽,不知你有沒有意見。
門亮清楚,這是嶽母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他和妻子調節一下情緒。真是用心良苦。門亮裝作高興說,我已經多年沒去過劇院電影院了,今天正好去聽聽。
是外省一家輕音樂團。演出陣容不小,藝術水準也不低。門亮也喜歡音樂,上小學時還學過二胡,卻莫名地心神不安,美妙的旋律根本打動不了他的情感。按計劃,今天他應該請王永才一家吃飯,把發表論文的事落實下來,他已經和曹小慧說過了,這個星期就把論文的事搞定。但更讓他心煩的是昨晚回來後曹小慧的態度,好像是真的要和他做普通朋友。剛剛幫她把房子的事情辦完,科研的事也開始了,他不相信曹小慧是過河拆橋的人。絕對不是。她之所以那樣,肯定有原因,肯定是丈夫死纏爛磨,肯定是她心裏矛盾或者遇到了阻力,就像他今天遇到的一樣。門亮止不住歎一聲。他想,也罷,斷了就斷了,斷了也省心,就這樣過一輩子,平平靜靜老死算了。
偷眼看妻子,妻子也在不時地看他。妻子的心情當然更不平靜,他的心情當然也瞞不過妻子。門亮隻好調整心情,專心地去聽音樂。
晚上回到自己家睡覺,吳芸芸卻主動與他和解友好。待他睡下,她一下摟緊了他,什麽也不說,而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滾落,好可憐好讓人心疼。記得大三那年,課程多又遇到一位女生向他求愛,煩惱無奈的他便無心給吳芸芸回信,有天吳芸芸突然來到了學校,見到他,什麽也不說,也是這樣流淚,眼淚就像今天這樣多。他突然也動了感情,這感情也是多年不曾有的。但他也想哭,什麽都不想說。她突然說,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我了,如果不喜歡,你就告訴我,如果我哪裏做錯了,或者哪裏讓你不喜歡了,你就直接和我說,我能改正的,我就堅決改正。
妻子哪裏都沒有錯。中學初戀時,是他追求她。他上了大學她沒考上,她就充分感到了差距,差距也讓她有了自卑。他回到大學當了教師後,她的自卑更加明顯。其實,妻子雖然是招工到學校當的工人,後又轉幹,現在也是一個科長,在學校算最小的領導,但他從助教到副教授,掙到的錢和得到的物,從來就沒比她多過一點。副教授,也隻是個虛名,論實惠,遠遠趕不上一直在後勤管財管物的妻子。但她還是自卑,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寵著他由著他。起初他還幫妻子做點飯收拾收拾家,現在,他就真正成了甩手掌櫃,什麽事都不用他管,什麽事都不用他操心,甚至吃飯時他不想吃的豬皮什麽的,他也會夾到她的碗裏。這都是愛的結果,愛他就更怕失去他。門亮一下緊緊地把妻子摟人懷裏,說,你沒一點錯,你是個好妻子,是我對不起你。
兩人動情地摟了哭一陣,妻子輕聲說,你是不是特別愛那個曹小慧。
此時他不想撒謊,也不能說真話。門亮說,其實也沒有,就是有點好感。
顯然是很愛。吳芸芸想努力控製住心疼心酸,也努力不去往壞處想,但許多問題就像海浪,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她的胸膛。她就想知道更多。擦一把洶湧的眼淚,她低沉了說,你們是不是已經上床了。
門亮立即說沒有的事。門亮說,我們即使有那意思,也知道不大可能,她離不開丈夫,我離不開妻子,你說怎麽能行。
妻子睜大眼看著門亮,感覺他說的是真話,又感覺烈火不可能自然熄滅。吳芸芸再問一遍是不是真的。門亮說,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會和你睡到一起了。
吳芸芸一下輕鬆得有點渾身發軟,好像整個人都成了一攤清水,沒有了形狀,也沒有了重量,輕飄飄的有點左右晃**。閉了眼陶醉一陣,突然感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心愛的人被別人搶走又突然回來。她衝動了充滿感情地依進他的懷裏,柔情似水地撫摸他的胸膛說,如果你實在想看看別的女人,你就去找一回妓女,找了,你就知道女人都差不多,都沒什麽意思。
吳芸芸說,我的身體變成這樣了,又老又醜,讓你死守著我,我怕你委屈。你說,我是不是有點自私,是不是把你管得太嚴?但我告訴你,我就是不讓你愛別的女人,也不允許你和別的女人發生感情,更不會讓你從我的懷裏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