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歌

【女聲】“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

【男聲】“——我來背你噻!”

——雪融村地區流傳之民歌“龍船調”歌詞節選

1

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當時,我帶著兩個學生,一男一女,男的叫龍飛,女的叫安畫,來到川渝鄂交界的一處鄉村,進行田野調查。

對了,我得介紹一下自己。我叫秦旭,大學教師,在N大帶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民間風俗的沿襲與變遷。而這次我帶龍飛與安畫去西南鄉村,要進行的田野調查,則與民歌有關。

大家一定聽過一首叫“龍船調”的民歌吧?女聲唱,“——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推我嘛?”男聲接,“——我來推你噻!”但可能大家不太清楚,這首歌主要流傳於湖北利川,早在上個世界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全球最優美的25首民歌之一。

而在與利川交界的川渝地區,則有一部分當地人,將這段歌詞唱為,“——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我來背你噻!”

推與背,僅有一字之差,但其中卻蘊含著多層意義的差別。

所謂龍船調,原是利川群眾逢年過節劃采蓮船時常唱的一首民歌,描繪的是一個活潑俏麗的少婦回娘家時,途徑渡口,請艄公擺渡過河的一副生動畫麵。艄公用粗竹竿撐船,一個“推”字,便將艄公的撐船動作描述得淋漓盡致。

而把“推”改為“背”,整個故事都變了。

可以設想一下,一個活潑俏麗的少婦,走到渡口,無法過河,於是大聲問:“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然後,一個小夥子跑出來,自告奮勇道:“我來背你噻!”在這副畫麵裏,少婦與艄公不再是雇主與雇工之間的關係,而衍生出了另外一層意義——那就是男與女之間有可能產生的一種關聯。

我帶著學生來到的這處鄉村,村子附近流行的龍船調,歌詞裏唱的便是“背”,而不是“推”。至於我為什麽要如此強調這一點,是因為這個字將在接下來的故事裏,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

再回到我講的這個故事裏來吧。

介紹一下我的兩個學生。男學生龍飛,長得非常帥氣,個頭算不上高,但眉清目秀,頭發蓄到了肩膀上。不過,他缺乏一點陽剛之氣,乍一看,甚至還略有一些陰柔的氣質。女學生安畫則完全不同,她留著短發,頭發一根根豎立在腦袋上,做事也風風火火,今天能辦完的事,決不會留到明天。

他們與我來到這個叫雪融的小村落時,也曾問過我,這次的田野調查究竟要側重於何種細化的研究目標。我含糊其辭地告訴他們,這次我們要調查的,就是民歌在不同地區的千差萬別,以及人們對當地民歌抱著什麽樣的態度。

聽了我的回答,龍飛立刻吐了吐舌頭,好奇地問:“人們又會對當地民歌抱著什麽樣的態度呢?當然是喜歡啊!”

安畫則打斷他的問話,自顧自地大聲說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所說的‘當地人當然會喜歡當地的民歌’這個論點,必須通過一番細致的田野調查才能得出結論。”

“什麽樣的田野調查?”龍飛問。

我插嘴答道:“安畫說得很對,我們就從這兒流傳的民歌展開田野調查。在來之前,你們都學過那首‘龍船調’,歌詞是‘背’,而不是‘推’的那個版本。”

說到這裏,我們正好走到了一處河灘,在我們麵前,是一條卷著白浪的小河,河灘上遍布形態各異的巨石。河不寬,但水流湍急,一艘小船橫在岸邊,正等待著過河的客人。看得出,這是個小渡口,河對岸,就是融雪村。

我笑了笑,對安畫說:“好了,你就在這兒放聲唱那首‘哪個來背我嘛’版本的‘龍船調’吧!”

2

“現在就唱嗎?”安畫問。

我點點頭,又轉過頭對龍飛說:“等到安畫唱到‘哪個來背我嘛’的時候,你來接下一句,就是‘我來背你噻’這一句。”

“在這兒唱?”龍飛變得有點忐忑,他不安地四處張望。當他看到在渡口有幾個鄉民正準備上船,不禁問,“真要在這兒唱?這樣不太好吧?多不好意思的……”

“有什麽不太好?又有什麽不好意思?”安畫瞪了龍飛一眼,道,“我們是來做田野調查的!調查不是請客,也不是吃飯,得用心來做的!”

說完後,安畫便毫無顧忌地挺起胸膛,大聲唱起了“龍船調”。

“正月裏來是新年喲/妹娃子去拜年哪/金哪銀兒梭銀哪銀兒梭/陽雀叫哇咿呀喂子喲/那個咿呀喂子喲……”

安畫的音質很棒,高亢有力,又略帶一點中性氣質,一開喉,便吸引了渡口便正準備上船的村民的注意力。他們回過頭,全都驚訝地望著正在唱歌的安畫。而我留意到,村民的神情似乎有點不太對勁,臉上除了驚訝之外,竟還掛著一絲疑慮,以及一絲恐懼。

與此同時,一個五大三粗的村民抬起腿,大步流星地向我們走了過來。

安畫則唱完“那個咿呀喂子喲”這句歌詞後,略作停頓,吸了一口氣,然後準備用湖北當地話唱出下一句歌詞——“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而龍飛雖然有些膽怯,但也跟著吸了一口氣,準備等安畫唱完這句歌詞,就來接下一句——“我來背你噻”。

但他倆都沒注意到,我已經摸出了DV攝錄機,正錄製著他們唱歌的情形。

可就在安畫唱出“妹娃子要過河欸——”,還沒問誰來背她,那個五大三粗的村民已經快步走到我們麵前,突然之間揚起手,在他的手裏,竟然握著一塊結結實實的磚頭。

然後,他的手臂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啪”的一聲,磚頭落了下來,正好砸在龍飛的肩膀上。

“啊——”龍飛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安畫也被這突發事件嚇了一跳,歌聲戛然而止,驚恐地望著那個五大三粗的村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則用DV機記錄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一個鏡頭也沒有漏掉。

“你、你、你——你要幹什麽?”安畫反應過來之後,一個箭步衝到大漢麵前,伸出手猛地一推,她力氣真大,竟把那五大三粗的大漢一把推倒在地上。

而龍飛,卻像女孩一般,臉上迷蒙著淚水,“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那大漢在地上翻了一轉,爬了起來,狂笑一聲後,怒道:“你問我要幹什麽?我剛才救了你們,你們知道嗎?”

我端著DV,饒有興趣地問:“你說什麽?你說你救了他們?”

大漢點點頭,說道:“在河邊,千萬不要唱‘龍船調’!否則,會惹來水鬼的!”

3

鄉野傳說是個很有趣的東西。

這類通過群眾口口相傳的民間傳說,往往具有一定的靈異色彩。比如北京375路公共汽車靈異事件、1995年重慶僵屍事件、1998年空軍某部大漠追殺UFO事件(在此不贅述,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網上搜索一下)。這類事件都有著共同的特點,沒有官方記載,但許多人都信以為真,甚至在一定時間段內造成大麵積恐慌。

作為社會科學研究者,鄉野傳說與現實生活的相互影響,便成為了我的重點研究對象。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種傳說與現實的互相影響,其實具有很強的戰略意義。舉個簡單的例子,兩軍交戰的時候,一方潛入對方腹地,散布別有用心的謠言,而這種謠言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起到作用,我的研究成果就能夠提供比較翔實的數據支持。

所以,從很多年以前,我就開始致力於研究“人為幹預的鄉野傳說,能否改變民間習俗”這個看似古怪的論題。

在我帶著龍飛和安畫來到融雪村的這個時間段,再朝前推五年,其實我已經獨自一個人來過這個小村莊。當時,我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外套,戴著草帽,胡茬也沒刮,還戴了副墨鏡,看上去就像個流浪漢一般,來到融雪村外的這處渡口。

融雪村離“龍船調”的發源地利川很近,所以在渡口這兒,我也聽到了有人正歡快地唱著“龍船調”。活潑的女孩嬌笑著大叫:“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在一旁水田裏插種秧子的小夥子便頭也不抬地大聲呼應:“我來背你噻!”然後小夥兒姑娘一起笑個沒停。

不僅小夥姑娘會唱“龍船調”,在河邊,我還常常能看到小孩子也在唱這首有趣的民歌。

而我要留意的,正是那些唱“龍船調”的小孩子。

小孩唱民歌,通常是當做童謠來唱著玩,而據我分析,童謠正是鄉野傳說一個極為重要的傳播方式。比如1995年重慶僵屍事件的謠言,便是由小學生群體進行傳播的。

所以,我躺在河灘上,當我聽到有小女孩唱到“妹娃子要過河欸,哪個來背我嘛?”然後停頓,等待著小男孩接下一句“我來背你噻”的時候,我就立刻一躍而起,手裏拿著一塊石頭,朝男孩扔去。

當男孩女孩質問我幹什麽的時候,我便鄭重其事地說:“你們知不知道,剛才我是救了你們的性命!在河邊,千萬不要唱‘龍船調’,否則會惹來水鬼的!”

接下來,我就要告訴小孩子們一些我自己編造的謊言了。

我告訴他們,在鄰縣一個叫東溪的村子裏,有個女孩在河邊唱“龍船調”,唱到哪個來背她的時候,立刻就跑來了一個男孩,一邊唱他來背噻,一邊把女孩背在了後背上。然後,那個女孩不知從哪兒摸了一柄刀出來,割斷了男孩的頸子。男孩氣絕身亡,倒在河裏,血飛快地流出來,當附近村民跑過來的時候,男孩身上的血已經一點兒不剩了,那女孩則嚇得呆立在河岸邊,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剛才手裏拿把刀也莫名其妙不知所蹤了。

我還會告訴小孩們,後來東溪村的瞎眼扶乩老人才告訴大夥兒,女孩在河邊唱“龍船調”的時候,惹來的河裏的水鬼,水鬼整天都忙著拉人下水找替身呢,所以順勢上了女孩的身,吸引男孩來背女孩。而當女孩被背起來的時候,水鬼就會把自己的手幻化為一柄刀,割斷男孩的頸子。

最後,我則會對孩子們說,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故事,是因為那個被殺的男孩,是我二伯父同學家的小孫子。

在鄰縣,真有一個叫東溪的小村子,但那裏人煙稀少,非常閉塞。幾乎每個近水的鄉下地方,都流傳著水鬼的傳說,所以我才會以水鬼為藍本編造這個很有群眾基礎的鄉野傳說。至於二伯父同學家的小孫子,則是在一個編造的故事裏增加一個看似有可信度的人物,就會令整個故事變得更加具有迷惑性,更能讓別人相信這是真的。

接下來,我每隔兩三個月,就會打扮成流浪漢,在融雪村附近的河邊踟躕徘徊,當聽到有小孩唱“龍船調”,我就會扔著石塊上前阻止,並把自己編造的這番水鬼故事講給小孩子們聽。

當我如此這般進行了一年的鋪墊活動後,就不再到融雪村來了,任這個由我編造的鄉野傳說,自行在融雪村附近流傳。事實上,我建立了“人為幹預【一年】——停止幹預【四年】”這樣的一個模。

而時隔四年之後,我帶著龍飛與安畫重新來到融雪村,就是為了取得“人為幹預【一年】——停止幹預【四年】”這個模的階段性成果。說起來,我也到了應該出論文的時候了。事實上,在出發來到融雪村之前,我就已經把論文的選題告知了業內的權威核心期刊,他們也對此很感興趣,期盼著我能早日遞交論文。

當然,我不會把自己的真實來意透露給龍飛和安畫,如果他倆提前知道了,必定會帶著情緒進行采樣,從而影響數據的準確性,最終造成分析結果失真。

4

再回到融雪村外的渡口旁,當我看到那個大漢用磚頭砸倒龍飛的時候,我心裏真是樂開了花。我知道,五年前埋下的種子,現在終於開花結果了。

當然,我還是故作姿態地端著DV攝錄機,詫異地問那個大漢:“你說什麽?水鬼?唱‘龍船調’就會引來水鬼?”

接下來,大漢開始講故事了。

他告訴我,在鄰近的幾個縣,偏遠的村子裏都發生過離奇的水鬼擄替死鬼的恐怖事件,他曾親耳聽叔伯父的鄰居的二大爺說,自己另一個遠方親戚的姻親的偏房侄孫,就是背了一個唱“龍船調”的女孩,結果被割喉而死。

聽了他的敘述,我不禁暗歎,經過四年時間的積累沉澱發酵,我編造的那段鄉野傳說,不出所料地出現了新變種,在口口相傳之後,鄉野傳說也有了新的發生地與新的目擊證人。真是太有趣了,我拍下了這段視頻後,又程序性地向這位大漢道了謝。

待大漢走遠之後,龍飛撫著肩頭,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淚,掙紮著站起來。我朝安畫努了努嘴,示意她上前查看一下龍飛的傷情,可安畫卻撇撇嘴閃到一邊,嘟囔著說:“什麽水鬼,這分明是迷信嘛!”龍飛隻好再次發出痛苦的呻吟,但安畫依然不為所動,隻是愣愣地看著遠處正在登船的鄉民。

看到他倆的舉動,我不禁既好氣又好笑。

說實話,龍飛和安畫都是我的得意弟子,龍飛為人敏感,心思縝密,安畫做事敏捷,思維活躍。我認為他倆的性格有很強的互補性,所以一直有心撮合他們,不過……年輕人之間的事嘛,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在來融雪村的路上,我就有意一會兒一個人走到前麵,一會兒又一個人墜到後麵,就是想給他們留一點單獨相處的機會。可是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安畫不是催促龍飛快走,就是讓龍飛停下腳步等我,真是浪費我的好心。

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我看得出龍飛很失望。唉,自己的幸福,還是得靠自己抓牢啊!

經曆了渡口這段插曲後,我們三人乘渡船越過小河,進入了融雪村。在村裏,我們找了一間客棧住下,隨意吃了一點東西之後,我召集他們二人,來到我的房間裏。

人到齊後,我便說道:“融雪村裏的人,對待‘龍船調’的態度,可謂非常罕見,所以我們必須加大力度進行采樣分析。”

“做什麽樣的采樣分析?”龍飛靦腆地問道。

“就是繼續在河邊找地方唱‘龍船調’,看村裏其他人對這首歌的反應如何。而且,我們也得把所有的畫麵都拍攝下來,用作以後分析的素材。”

“什麽時候去?現在嗎?”安畫急切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道:“今天,等天黑後再去吧。”

“天黑後才去?”安畫有點疑惑。

我答道:“是的,我們不僅要搜集白天的素材,同樣也要搜集晚上人們對‘龍船調’的態度。”

“可是,天黑後……會不會有水鬼呀……”龍飛的聲線顫栗,看來他真的有些害怕了。

我正色道:“我們做科學研究的人,都是徹底的無神論者,怎麽能夠相信水鬼這種怪力亂神的說法呢?”

此時,就連安畫的聲線也有點顫栗了,但她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秦老師,晚上去河邊,你視力又不太好,會不會不安全?”

她真是好心腸,我笑了笑,道:“天黑後去河邊,對於我來說,是有點不太安全。所以呢,你們把DV攝錄機和三腳架帶到河邊去,把三腳架支好,對準角度,讓DV攝錄機自行拍攝。我呢,就不去河邊了,今天白天趕路有點累,我正好一個人待在客棧裏睡覺。”

哈,不知道龍飛是否能夠體會到我的好意,其實,我這又在為他和安畫創造兩人獨處的機會呢。可龍飛卻像個榆木疙瘩一般,木訥地說:“也好,晚上去河邊唱歌,我現在正好有時間在客房裏寫幾封信。”

不知為何,我發現當龍飛說自己要去寫信的時候,安畫突然側過臉,狠狠瞪了龍飛一眼。

我不由莞爾,龍飛給誰寫信?給某位異性?安畫為什麽要瞪龍飛一眼,吃醋了?嗬嗬,年輕人的心,可真是難以捉摸啊。

5

夕陽西下的時候,龍飛和安畫便帶著DV攝錄機出了客棧,我則美美地躺在**,等待著村子裏出現**的跡象。我向兩個學生交待過,在河邊要一遍接一遍地唱“龍船調”,一直要唱到引起村裏人留意才行。

可是,出乎我的預料,天都黑盡了,我卻並沒等到融雪村裏出現**,反而聽到客棧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腳步聲停留在我的客房外,然後我的房門響起了錘門的聲響,我還聽到門外有人大聲喊著:“秦老師,快起床,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安畫的聲音。

我滿麵狐疑地打開門,門一開,安畫就衝了進來,撲入我的懷裏,大聲抽泣了起來。我趕緊將她扶起,可當我的手觸到她的外衣,頓時感到手指熱乎乎的,似乎觸到了什麽黏糊糊的**。再仔細一看,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指上一片血紅。

與此同時,安畫歇斯底裏地大叫了起來:“不好了,我唱‘龍船調’的時候,唱到‘妹娃子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龍飛突然衝上來,把我背到了後背上。再接著,我忽然恍惚了,仿佛靈魂遊離出了我的身體,我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事。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裏拿著一柄刀,刀刃上全是血,我的身上也到處都是血……”

我吃了一驚,但還是努力平複自己的心緒,問道:“龍飛呢?他人在哪兒?”

安畫無力地搖搖頭,說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人趴在淺灘中,水麵上似乎有暗紅色的血……那個人,和龍飛穿的衣物,是一樣的……”說完後,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6

三年前,在籌備課題的時候,我曾與信得過的一位姓鄭的學者有過郵件來往,探討這個計劃的可行性。鄭教授首先很擔憂地回複郵件,說:“對鬼神,還是應該留有一絲敬畏之心。你如此進行科研計劃,就不怕真惹惱了水鬼嗎?”

對他的擔憂,我表示嗤之以鼻。做科研的人,本來就應擯棄迷信思想,成為一個純粹的無神論者才對。

之後鄭教授又發來另一封郵件,他認為我的計劃非常危險,說不定會影響真實的社會生活,造成險惡的後果。讓融雪村的人不再敢在河邊唱“龍船調”,隻是小case,如果什麽人在這則鄉野傳說的暗示下,啟動心靈的黑暗之窗,可就糟糕了。那個人說不定會被鄉野傳說孕育成連環殺手,一旦看到有人唱“龍船調”,就會不計手段殺死唱歌的人,殺人的手法就是用一柄刀割斷唱歌者的喉嚨,扔進河裏……

對於這種說法,我依然表示嗤之以鼻。在中國,哪有那麽多連環殺手?我們這兒又不是萬惡的資本主義金錢社會!

可是,現在安畫卻告訴我,她在河邊唱完“龍船調”後,龍飛突然把她背在了後背上,而她則失去意識。當她恢複意識後,發現自己手中多了一柄染血的刀,而龍飛卻趴在淺灘中,水麵上漂浮著鮮血!

我趕緊出了客房,又叫了兩位客棧的服務員,與安畫一起奔向河灘。

一邊跑,我一邊問安畫:“那柄刀呢?”安畫停下腳步,神情變得很是古怪:“秦老師,我明明一直握在手中的,可不知怎麽回事,到了客棧的時候卻發現手裏空空如也,什麽東西也沒有……”

真是古怪,而那兩個服務員則哆哆嗦嗦地嘟囔道:“是水鬼,水鬼上了這位姑娘的身,把自己的手幻化成刀子了!”

呃,這不就是我五年前編的那段鄉野傳說嗎?我有點哭笑不得。

轉眼間,我們來到了河灘,固定著DV攝錄機的三腳架倒在地上,安畫跌跌撞撞衝到岸邊,四處張望,卻迷惘地回過頭,恐懼地對我說:“秦老師,奇怪,怎麽龍飛不見了?”

果然,淺灘裏出了翻卷浪花的河水之外,根本看不到半條人影。

服務員陪著安畫沿河灘搜尋龍飛的蹤影,我則扶起三腳架,取下DV攝錄機,想回放一下之前拍到的畫麵。但是令我很遺憾,大概龍飛背起安畫的時候,是從拍攝死角靠近並撞倒三腳架,所以DV什麽畫麵也沒拍到。

過了一會兒,安畫仿佛靈魂出竅一般,雙足無力地回到河灘上,呆呆地說:“奇怪,龍飛怎麽不見了?他去哪兒了?難道真被水鬼捉去當替身了?”

“胡說!”我厲聲喝道,“難道你忘記了,你是徹底的無神論者!”

可是,不知為何,我又想起鄭教授對我說過的話,對鬼神,還是應該留有一絲敬畏之心。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河水翻騰的聲響似乎有點異樣。我詫異地轉過頭,望向小河,河灘遠處的一塊巨石後,突然冒起一條黑影,四肢僵硬,伸展軀體,張牙舞爪一般,緩緩從淺灘裏站了起來,水從那黑影的身上落入河麵,發出嘩嘩的聲響。

“那……那是什麽……”安畫嚇壞了,渾身不住顫栗。而我也好不了多少,冷汗從額頭滲出,鑽進脖子裏,又像蜈蚣一般爬過背脊,從褲管裏地下,全身冰涼,如跌入了寒窖一般。

黑影仿佛掙紮一般,雙手交替向前伸出,緩慢爬上了河灘,他抬起頭,突然發出了一聲嘶吼:“嗚嗚嗚——救我啊——秦老師——安畫——”

啊,是龍飛的聲音!

7

我和安畫飛也似地奔向龍飛,當我們來到他身邊的巨石旁,卻詫異地發現,他全身都被黑色的淤泥包裹著,隻剩眼睛、鼻孔、耳朵與嘴巴**在外麵,難怪我們剛才看到他的時候,隻看到了一條黑影。

龍飛似乎很虛弱,頭發也被淤泥裹得嚴嚴實實的,但我卻發現,他的頭發似乎變短了。再看巨石旁的泥地上,到處都散落著雜亂的頭發。

“鬼剃頭……”一個趕來的服務員大聲叫了起來。

而另一個服務員則煞有介事地對我說道:“水鬼捉唱‘龍船調’的替死鬼,通常都會減掉替死鬼的頭發!大概水鬼原本生前留著短頭發,所以他怕閻王爺認錯人,所以把替死鬼的頭發也剪掉了!”

如果不是龍飛現在這副詭異模樣,我一定會覺得服務員說的話很有趣,五年前我編的那則鄉野傳說又出現了新的變種與衍生。可是,現在我卻笑不出來,隻能拍打著龍飛的臉,問他:“究竟出了什麽事?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全身都是黑色淤泥?”

在龍飛臉上澆了一點河水後,他總算有點清醒了。醒來後,他斷斷續續地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背起了安畫……然後,我莫名其妙又暈倒了……我好像做了個噩夢,夢見渾身滴水的毛茸茸的怪物……怪物剪掉了我的頭發,把我拖進了淤泥裏……後來,我用盡全身氣力,踢了怪物一腳,怪物吃痛躲到一邊……然後我就聽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好像是安畫在喊我……再然後,我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朝著安畫發出聲音的方向狂奔……我穿過了一條黑色的隧道,隧道周圍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最後,我醒了,就看到了你們……”

我愣住了,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

這世界上怎麽可能有水鬼?那是我編出來的一則鄉野傳說而已。而龍飛敘述的場景,倒與瀕死體驗有著許多近似。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徹底迷惘了。

但我還是問了一句:“龍飛,你的喉嚨被安畫割開了一條口子?”

龍飛卻勉強露出憨厚的笑容:“哪有的事兒?如果我的喉嚨被割開了一條口子,現在肯定已經死了啊!”

7

我們回到客棧,龍飛因為受了驚嚇,渾身癱軟無力,臥倒在**。安畫也似乎變了個人,主動要求照顧龍飛。我去看望過龍飛,但他一直縮在被窩裏,臉朝向牆壁,還有發燒的跡象。而安畫告訴我,龍飛似乎陷入了自閉之中。

安畫對我說:“秦老師,這幾天你就不要再去打擾龍飛了,我會好好照顧他,一定會讓他打開緊閉的心扉!”

呃,我點了點頭,心裏想:“這不又給他們創造出兩人獨處的空間了嗎?嗬嗬,哪怕我寫不出論文也沒什麽關係,隻要這兩位得意門生最終能走到一起,我也算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因為龍飛現在的狀態不再適合進行田野調查,加之安畫需要照顧他,我這次的調查計劃隻好無疾而終,暫時擱置。兩天之後,我獨自回到了N大,而安畫則陪著龍飛繼續在融雪村養病。

回到研究室,我首先給那家權威核心學術期刊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我的論文不得不無限期延後,請他們不用再為我保留版麵。

接電話的責任編輯聽完我的話後,立刻吃驚地問:“為什麽要撤版呀?你怎麽和鄭教授同時撤版了?我們還期待著,能看到你們在期刊上展開一場慘烈的PK呢!”

“鄭教授?PK?什麽意思?”我詫異地反問。

責任編輯答道:“秦教授,真是太有趣了,上周你報選題的時候,鄭教授同時也報來了選題。你的選題是‘人為幹預的鄉野傳說,能否改變民間習俗’,而鄭教授的選題是‘根深蒂固的鄉野傳說,能否影響人類的潛意識’。而更有趣的是,在你現在提出撤版的兩個小時之前,鄭教授也打來了電話,告知不用再替他留版麵了……”

確實很有趣。

鄭教授的選題,與我的選題很接近,但內核卻南轅北撤,甚至可以說幾乎完全對立。雖然我倆都研究鄉野傳說,私交也很不錯,可我卻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做這樣一個選題出來。

好奇之下,我給鄭教授打了個電話。

電話一接通,鄭教授就訕訕地對我說:“秦教授,安畫都給你說了吧……這次我做得是很不好,我向你道歉……但我也是為了學術……你的學生安畫很不錯,對你忠心耿耿……”

他語無倫次地說完這幾句,然後又連續道了幾聲歉,便掛斷了電話。我握著聽筒愣了好半天,終於明白了鄭教授的言下之意。

他的選題是“根深蒂固的鄉野傳說,能否影響人類的潛意識”,而他又提到了安畫,再加上安畫在融雪村裏自述做過的事,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研究計劃,成為了鄭教授論文裏的素材。他買通安畫,讓她裝作受到“龍船調”民間傳說的影響,用刀割了龍飛的頸子,以此作為潛意識受到鄉野傳說影響的例子。

兩篇打擂台的論文,其中一篇竟以另一篇的論點作為論據,其高下立可判別。如果安畫真照他那樣做了,隻怕我將長時間成為學術界的嘲笑對象。

幸好,安畫拒絕了鄭教授的提議。不過,為什麽安畫還是說她在恍惚中給了龍飛一刀,而龍飛卻說根本沒發生過這種事?我猜,大概是安畫心裏過於緊張,把潛意識裏曾經拒絕過的事,當作真實發生的事了。

不管怎麽,我躲過了一劫,我覺得有必要向安畫表示一下感謝。

於是我再次拾起電話,撥通了安畫的手機。

電話接通後,當我一提到鄭教授的名字,原本嘰嘰喳喳說話的安畫,卻突然沉默了,然後“砰”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我聽著“嗚嗚嗚”的盲音聲,腦海裏一片空白,不知道電話線另一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8

電話線另一頭所發生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我的耳朵裏。

據說我的學生安畫,在接完了我打過去的電話之後,立刻來到客棧廚房,操起一柄菜刀,接著走入龍飛的客房裏。當時龍飛還側臥在**,臉朝牆壁,閉目養神,根本不知道提刀而來的安畫。

旋即,安畫揮起菜刀,斬向躺臥於床的龍飛。事後警方對龍飛進行屍檢的事後,發現他的喉嚨幾乎完全被斬斷,渾身也到處都是刀傷。

我立刻趕到融雪村,詢問安畫為什麽要殺死龍飛。

到這時,我才知道了那天在融雪村的河邊,安畫真的拿匕首朝龍飛劃了一刀。當她看到龍飛的喉嚨飆出一道血劍之後,她立刻拋下龍飛,回到客棧中。她知道,這一刀隻割破了龍飛喉嚨處的毛細血管,不會令他斃命,隻會受點輕傷——而這正是鄭教授讓她做的事。

為了讓安畫成為自己的學術臥底,鄭教授答應讓她聯合署名。

不過,當我和安畫來到河邊的時候,卻找到了毫發無損的龍飛。

但當時我卻沒想到,其實龍飛的喉嚨真挨了一刀,但他為了掩飾刀傷,特意全身塗滿了黑色的淤泥。而當我去客房看望他的時候,他甚至全身縮在被窩裏,臉朝牆壁,遮掩住了安畫替他包紮的傷處。

而龍飛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為他喜歡安畫!

龍飛暗戀安畫已久,他是電腦高手,為了調查心上人的愛好,他潛入過安畫的電腦,卻無意中發現了鄭教授與安畫的郵件往來。他知道,鄭教授的做法很卑劣,哪怕論文大獲成功,作為聯合署名的安畫卻難逃背叛師門的惡評。

為了安畫的清譽,龍飛挨了一刀後,立刻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用黑色淤泥塗滿全身。而龍飛留著齊肩的長發,當他挨那一刀的時候,正背著安畫,頭發從臉前麵搭下來,就像劉海一樣。安畫拿刀割喉,不可避免會將龍飛的頭發割下來一些。為了掩飾喉嚨處的傷口,龍飛隻好把自己所有的長發都割了下來,這也讓趕來的客棧服務員誤以為龍飛遭遇了鬼剃頭。

龍飛做這麽多事,其實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卻是以不向我透露安畫的秘密,要挾安畫與他相戀。安畫冷靜下來後,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為了避免身敗名裂,她隻好留在融雪村照顧龍飛,並嚐試著與這個她並不喜歡的男生戀愛。

安畫以為龍飛會為她保守秘密,所以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她曾經做過什麽事。

可她萬萬沒想到,我卻會從鄭教授口中隱隱得知真相,並打來電話,提到鄭教授的名字。安畫在電話裏聽到鄭教授的名字,第一個反應便是——是龍飛向秦老師告了密!

於是,她頭腦發熱,一時衝動,衝入客棧廚房,操起一柄菜刀,走進了龍飛的客房……

對於這件事的真相,我很遺憾。可是,我捫心自問,除了自己打過一個不該打的電話之外,並未做錯任何事。

而鄭教授,他最多算做了一項不道德的學術研究,但所作的事也沒觸及法律。

可是……我的這對得意弟子,卻全都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