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守陵人的故事:死人遮

1

當我穿過逼仄的小巷,站在福伯的老店前時,他正戴著小心翼翼朝鋼絲上糊著油紙。福伯很快就發現了我的到來,趕緊抬起頭,對我說:“林小姐,你來了?今天要幾把遮?”

福伯出生在廣東,雖然在這個東南亞國家的山中小鎮伊丹瓦生活了四十多年了,但他還是把雨傘讀成白話裏的“遮”。他也把自己開的這家紙傘店,說成是“遮鋪”。

我拿出記錄表,掃了一眼後,答道:“今天生意不太好,就要六把紙傘。”

福伯應了一聲後,站起身來,走入了後屋。隻過幾分鍾,他就拎著一隻蛇皮口袋走了出來,遞給了我,口袋裏整整齊齊折疊著六把做工精致的紙傘。我滿意地點了點頭,把現金數給了福伯。

趁著他點鈔的時候,我隨意問了一句:“咦,強仔呢?”

“誰知道他又跑哪裏去了……唉,細佬長大了,我可管不了他了……”

“哦。”我不鹹不淡地應道。

強仔是福伯的孫子,今年八歲。說起來強仔也蠻慘的,他的老爸,花名飛機龍,五年前在州府因為做白粉拆家被捕入獄,今年年初才出獄。但他卻沒回伊丹瓦,或許他在外麵玩野了,再加上老婆跑路,他便懶得再回來,隻是苦了福伯和強仔在小鎮裏相依為命。

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我又何必去管別人家裏的事呢?

我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福伯已清點好鈔票。他對我說:“林小姐,真是謝謝你了,這麽多年,就隻有你一直照顧‘遮鋪’的生意。我當年真是有眼不識……”

我無力地微笑著,什麽都沒說,拎著蛇皮口袋慢慢踱出了陰暗潮濕的紙傘店。

回頭望了一眼做在店裏糊油紙的福伯,我在心裏默默念叨著,今天他賣給我六把紙傘,那他今天夜裏又要做六把紙傘了。福伯一直讓紙傘的庫存數量保持在十把,因為他知道,隻要有十把就夠了。

伊丹瓦是個小地方,每天死的人,絕對不會超過十個。

2

回去,還是必須要穿過那條逼仄的小巷。

或許因為心裏藏著事,我沒注意到小巷轉角處突然出現了四個的陌生年輕人。走在最前麵的人結結實實和我撞了個滿懷,我摔倒在地,然後我的膝蓋傳來一陣輕微的疼痛。

“美女,你沒事吧?”我聽到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一個帥氣的金發小夥站在我身邊,正試圖扶起我。站在他身旁的,還有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他們都很年輕,看樣子應該是來伊丹瓦旅遊的。

我的心裏突然有點慌,連忙站了起來,答道:“沒事,沒事。”

麵對英俊男人時,我總會有些神不守舍,這是我的弱點。我看到福伯給我的那六把紙傘,竟從蛇皮口袋裏摔落出來,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哇,好漂亮!”一個留著金色長發的漂亮女孩直直地盯著紙傘,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讚歎。

確實,福伯的手藝很好,他做的紙傘古香古色,而且傘麵上還有毛筆寫就的粗濃草體華文,令紙傘充滿了濃鬱的中國風。

看到這四個眼中閃爍著奇異神采的西方人,我的心裏卻突然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

果然,那個撞倒我的金發帥哥激動地問我:“美女,這紙傘你是在什麽地方買的?”

我無力地向後指了指,說:“就在巷子盡頭……”

四個陌生的年輕人發出一聲歡呼,然後向我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他們離開巷子後,我收拾好紙傘,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一道銳利的眼神從巷子的盡頭向我直射而來。我抬頭望去——我看到一個小腦袋正鬼鬼祟祟從牆角縮了回去。

盡管隻是一刹那,但我還是認出那是強仔。

霎時,我心中的不安變得更加熾盛了。

3

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樣,當我剛鑽出小巷,那四個年輕的西方遊客就追了出來攔住了我。

金發帥哥喘著氣問我:“為什麽那個紙傘店的老板不願意把紙傘賣給我?”

我無辜地攤攤手,說:“你為什麽不去問他?”

“為什麽你能買到,而我們買不到?”他著急地問。

我微微笑了一聲,反問:“難道福伯沒給你說他做的傘,叫做‘死人遮’嗎?”

“死人遮?死人遮是什麽?”他好奇地問。

“呃……”我頓了頓,說,“要是你真想知道,那就跟我走吧。我讓你們知道‘死人遮’是用來做什麽的。”

幾分鍾後,我帶著這四個西方人來到一個小山坡前。在我們的麵前,有一座小型的中式牌坊,牌坊上用中英文寫著:元寶山莊。

“林小姐,元寶山莊是什麽地方?”金發帥哥向我問道。這時我已經知道他叫路易士,與他同行的金發美女叫黛安娜,是他的女友。另外一男一女則叫歐倫與雪兒,也是一對情侶。四個人在網上結識後,相約到東南亞進行一場“亂走遊”,漫無目的地來到了伊丹瓦。

我答道:“元寶山莊,就是伊丹瓦鎮裏唯一的一座公墓。而我就是公墓的守陵人。”

“原來是公墓呀!真晦氣!”黛安娜尖叫了起來。我注意到,當她說這話的時候,右手的掌心輕輕撫在了自己的左胸上。

我點了點頭,說:“是的,過一會兒,我就會讓你們看到‘死人遮’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了。”

4

元寶山莊是一座坐南朝北的低矮小山,墓階旁種滿了鬱鬱蔥蔥的鬆樹與柏樹。

昨天送到這裏來的,一共有六具棺材,等待下葬。這也是為什麽我會找福伯購買六把“死人遮”的原因。

這個國家的人信奉萬物有靈,自然便相信人死後,會變作遊於山間的鬼魂。

在這裏的傳說中,鬼魂最喜歡雨傘,特別是紙製成的雨傘。如果晴天撐開一把紙傘,便會有鬼魂悄然而至,躲在雨傘之中,化為傘靈。

化為傘靈的鬼魂,是無法進入六道輪回的。所以這裏的人堅信,隻有用熊熊烈火焚化附有傘靈的紙傘,才能讓死人的靈魂真正得到安息。

而那把依附傘靈的紙傘,就叫“死人遮”。

福伯做的“死人遮”,傘麵上所寫著的草體中文字,其實寫的是一行“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行”與“急急如律令”的符文,傳說中最有效的法術咒語。

登上山坡,我看到一處掘開的墓穴旁,站著好幾個死者的親戚。他們正等著我來舉行下葬儀式。

當著路易士與黛安娜的麵,我從衣兜裏摸出一疊黃裱紙,隻是在空中揚了揚,手中的黃裱紙便化作了一團閃耀著青藍二色的火焰。我將燃燒著的黃裱紙扔進空置的墓穴中,土坑裏空氣中立刻響起“嘶嘶”的響聲。然後我撐開了一把“死人遮”,當墓穴裏的火焰剛熄滅的時候,便將“死人遮”扔到了墓穴之中。

隻是片刻,墓穴底部的土壤中,突然鑽出一隻隻形態各異麵目猙獰的小蟲。小蟲像潮水一般湧到了傘麵之上,掙紮著,扭動著,最後竟依附在傘麵上“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行”與“急急如律令”那幾個草體華文字上,然後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

我又拿出一疊黃裱紙,在空中揚了揚。當黃裱紙化為火焰之後,我將黃裱紙擲在“死人遮”之上。刹那間,“死人遮”便被這青藍色的火焰吞噬殆盡,空氣中頓時氤氳著一股蛋白質被燒焦的氣味——這是那些怪異可怖的小蟲子被燒焦時,發出的氣味。

路易士與黛安娜看得目瞪口呆,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揮了揮手,退到了一邊。剛才小蟲爬上傘麵,就意味著死者的靈魂已經依附在了“死人遮”上,而我用火焚化了“死人遮”,就表示靈魂已經進入了六道輪回。之後的事,我不用再管了,公墓殮工們會將棺材安放在墓穴中,然後撒下百合花,再用濕土掩埋。

5

當我準備離開墳山的時候,才發覺路易士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挪到了我身邊。他神秘兮兮地低聲對我說:“不錯,真不錯!”

“什麽不錯?”我反問。

他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紙傘的傘麵上,用蜂蜜水染色寫上中國字,甜味會引出地底的小蟲。黃裱紙上塗白磷,在空氣中揚一揚,就會自燃後生出青藍色的火焰。林小姐,你真是生財有道,佩服!佩服!”

我猜,現在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吧。而路易士繼續詭異地說道:“放心吧,我隻是個遊客,不會壞你的生意。”

“你究竟想怎樣?”我沒好氣地問。

路易士說:“其實,我隻是對你的那把‘死人遮’很有興趣。隻要你幫我弄一把‘死人遮’來,我就一定對你的秘密守口如瓶。”他遞給了我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一個電話號碼與旅社的房間號。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等你弄到‘死人遮’後,就給我打電話吧。”路易士說完後,便帶著黛安娜和另外兩個同伴施施然離開了元寶山莊。

我歎了口氣。拿福伯的話來說,時局艱難,揾錢不易。路易士他們想買“死人遮”不容易,但對我來說,這隻是小事一樁。

我強撐著心裏的不安,做好了後麵五場下葬儀式後,才步履蹣跚地下了山,向福伯的紙傘店走去。剛走出元寶山莊的牌坊,忽然看到不遠的小巷牆根,又冒了個小腦袋出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鬼鬼祟祟地望著我。

又是強仔。

我先朝四處望了望,確定周圍沒人之後,我從褲兜裏摸出了一塊糖果,朝強仔揚了揚。糖果漂亮的包裝紙顯然吸引了強仔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小巷,向我靠近。

他終於走到了我的身邊,我將糖果遞給了他,然後說:“我說過的,我會每天都給你吃糖的。”

強仔接過糖果,撕去糖衣,手忙腳亂地將糖果塞進了嘴裏,貪婪地用力咀嚼著。

看著他咀嚼糖果,我則在口中輕輕念道:“一、二、三。”

當我數到“三”的時候,我聽到“砰”的一聲——強仔摔倒在了地上,兩眼緊閉,喉頭間傳來微微的鼾聲。

6

我告訴福伯,公墓裏剛剛又送來一具棺材需要立刻下葬,在他那裏又買了一把“死人遮”。

回到我的小屋,我給路易士打了一個電話。我的小屋,就在伊丹瓦鎮的旅社對麵,從我的小屋,正好可以看到路易士的那間客房。

遠遠的,我看到路易士走到窗邊接聽了我的電話,他讓我趕快把“死人遮”送過去。掛斷電話時,他突然嬉皮笑臉地說:“林小姐,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給我打電話嗎?”

“為什麽?”

“因為,我的手機有來電顯示。所以,當你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就能知道你的電話號碼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隻是將他當作了渴望刺激的登徒子,也並沒有多作他想。但沒過多久,我便知道他為什麽想要得到我的電話號碼了。

我把“死人遮”送到了旅社,黛安娜接過紙傘後,愛不釋手,捧在手心中把玩了許久。她還執意拿出幾張美鈔,要我收下。見路易士沒有表示異議,我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美鈔。

回到小屋後,隻過了一會兒,我就接到了路易士打來的電話。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我先走到窗邊朝對麵的旅社房間望了一眼,卻隻看到黛安娜一個人在屋裏把玩著“死人遮”,路易士並沒在房間裏。

接通了電話,我問:“你想做什麽?是不是想收回黛安娜給我的美鈔?”

“嗬嗬!”路易士笑了一聲後,說,“你也把我看得太小氣了吧?其實,我還想讓你幫個忙,這點錢,就算是給你的報酬吧。”

“幫什麽忙?”

“幫我作弄一下黛安娜。嘿嘿,我知道你一定行的!”

路易士告訴我,本來他們四個人相約夜裏去元寶山莊的墳山探險,但黛安娜卻很掃興,怎麽也不願意去。所以路易士決定整蠱一下黛安娜,讓我去嚇嚇她。他會在屋裏偷偷安裝一台攝像機,錄下黛安娜被整蠱時出糗的一幕,回頭可以好好嘲笑她一番。

難怪路易士打這個電話的時候不再客房裏,就是為了避開黛安娜。

我本身也是個喜歡玩的年輕人,再加上擔心路易士會說出“死人遮”的秘密,所以我答應了他的請求。我隻希望過了今夜,路易士和他的三個同伴趕緊離開伊丹瓦,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7

天黑了。

我坐在窗前,看到路易士與歐倫和雪兒出了旅社,客房裏隻剩黛安娜一個人。然後,我提著一隻藤編箱子出了自己的小屋。

旅社有一個後門,沒人值守。伊丹瓦隻是個寧靜的山中小鎮,從來沒有小偷,連警察也沒有。

我先走進了樓層盡頭的洗手間,然後解下頭繩,讓長發散落在肩膀上。然後,我拿出一瓶番茄醬,塗抹在臉上。從洗手間的鏡子望去,就像染滿了鮮血一般。我穿的是一襲白色的長裙,看上去與一個白衣女鬼沒什麽兩樣。

我一手拎著藤編的小箱子,一手握著手電,躡手躡腳走到黛安娜住的客房外,輕輕敲了一下門。我聽到客房裏傳來了腳步聲,伴隨而來的,還有黛安娜嘲笑的聲音:“我就知道你們不敢去公墓的墳山,現在灰溜溜地回來了吧?”

就在黛安娜開門的一瞬間,我拉下了屋外樓道上的電閘。

整間旅社陷入無可救藥的黑暗之中。而同時,我打開手電,光柱照射在我那染滿了番茄醬的臉上,我又張開嘴巴,伸出了舌頭,懸垂在嘴唇外。

我聽到黛安娜的一聲慘叫,而我則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拿走我的‘死人遮’?為什麽你不讓我的靈魂安息?”

黛安娜捂著左胸,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我忽然發現有點不對勁,連忙將手電向黛安娜的臉射去。我看到她臉色蒼白,瞳孔正急劇地閃爍著。她竭盡全力抬起一隻手,向客房裏的梳妝台指去。

順著她的手勢望去,我看到梳妝台上放著一隻藥瓶。我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趕緊拎著藤編衝進了客房。

梳妝台上的藥瓶,標簽上寫著:硝酸甘油。

這是一種治療心肌梗塞與心絞痛的特效藥。我明白了,黛安娜有嚴重的心髒病。難怪今天白天當她來到元寶山莊時,得知那裏是個墳場時,手一直捂著左胸。

作為黛安娜的男朋友,路易士沒有理由不知道她有心髒病。為什麽他還要讓我來嚇唬黛安娜呢?莫非他就是想讓我嚇死黛安娜嗎?

我不敢多想,立刻拾起了藥瓶,旋開瓶蓋後,我才發現瓶裏一粒藥也沒有了。

回過頭去,躺在門邊的黛安娜已經停止了抽搐,身體一動不動,麵色一片死灰。

我暗叫了一聲不好。我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張無法辨清的無形大網之中。

8

我驚慌失措地合上客房房門,從後門離開了旅社。幸好夜裏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所以沒有人看到我曾經來過旅社。

但當我回到小屋,從窗邊望過去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竟將那隻藤編的小箱子留在了客房中。

這會是一個致命的失誤麽?

我洗淨了臉上的番茄醬,換掉白衣,坐在了窗前,朝對麵的旅社望去。旅社的電已經來了,很巧,就在這個時候,那間客房的門打開了,我看到路易士與歐倫和雪兒說說笑笑地走進了房中。

可以想象對麵客房裏出現的情景。當他們發現黛安娜躺在地上後,頓時發出了尖叫聲。路易士宛若奧斯卡金像獎上的最佳男主角,撲在黛安娜的屍體上大呼小叫著,手足無措。而歐倫與雪兒則退出客房,大聲呼喊著求援。

伊丹瓦真的是個寧靜的小鎮,旅社到了晚上,店主和服務員都各自回家了,旅社裏一個人也沒有。路易士雙腿乏力,眼見愛人不幸死亡,他根本無法站立起來。歐倫和雪兒衝出了旅社,他們一個人去報警,一個人去找醫生。

客房裏,就隻剩下了守在黛安娜屍體旁的路易士。

我微微一笑,撥通了路易士的電話號碼。

片刻之後,我看到路易士掏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在電話裏,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真行!明知道女友有嚴重的心髒病,還叫我去嚇唬她!”

路易士恬不知恥地答道:“呃……沒人能證明我曾經叫你來嚇唬她的!”

“嗯!”我點點頭,說,“是的,同樣也沒人能證明我曾經來過旅社嚇唬她。感謝上帝,伊丹瓦是個寧靜的小鎮,沒人看到我去過旅社。”

路易士冷笑了一聲,說:“你一定忘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的事吧,為了以後可以盡情嘲笑黛安娜,我在客房裏的隱蔽處準備了一個攝像機。”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但馬上回複了平靜:“謝天謝地,在進屋前,我關掉了電閘,攝像機無法在黑暗中拍下我的臉。”

“哈哈!”路易士又笑了一聲,“我忘記了告訴你,我的那台攝像機,有紅外攝影功能,能在黑暗裏正常工作的。哈哈!”

我被他逼到了絕路。但我並沒有絕望,而是微微一笑,說:“路易士,你發現了嗎?在你的房間裏,多了一隻藤編的小箱子,你不妨打開看看裏麵放著什麽?”

我朝對麵的旅社客房望去,遠遠的,我看到路易士一臉迷茫地梭巡著客房裏的物件。很快,他就發現在地毯的一隅,擺著一隻小小的藤編箱子。他伸出手,打開了箱子。當他看到箱子裏的東西後,頓時一驚,“噔噔噔”朝後退出幾步,大聲在電話裏對我吼道:“怎麽會這樣?”

我笑了。我輕輕地在電話裏對他說:“剛才你在電話裏對我說的話,都被他聽見了。如果你想隱瞞你所做過的事,除非你馬上殺了他。你的動作一定要快哦,要是一會兒歐倫和雪兒帶著醫生來了,你就沒時間了。”

在掛斷電話前,我聽到路易士發出一聲類似野獸臨死前發出的低沉呻吟。

9

那隻藤編箱子裏,放著的,是強仔。

強仔被我用一根布條蒙住了嘴巴,但卻並沒有蒙住眼睛與鼻孔。箱子的側邊有條縫隙,足以讓他看到客房裏發生的情形,也能讓他清楚地聽到路易士在電話裏所說過的一切。

我坐在自己的屋裏,一台高倍數的攝像機放在我的麵前,鏡頭正對著對麵的旅社客房。

現在輪到路易士被我逼到絕路了。

通過攝像機,我清楚地看到路易士戴上了手套,伸出手,用力掐著強仔的頸子。不到一分鍾,強仔的頭就耷拉下來。然後,他抱著強仔的屍體出了屋。天知道他會把強仔的屍體藏到旅社的什麽角落。

反正黛安娜死於心髒病,一切會很快結案的,他們也會很快離開伊丹瓦。隻要在他們離開之前,還沒發現強仔的屍體,路易士就會沒事。

而這也是我所希望的事。隻要路易士不公開我嚇死黛安娜的錄影帶,我就不會公布他掐死強仔的錄影帶。

這樣的生意——很公平!

10

第二天,黛安娜的屍體被送到了元寶山莊。據路易士說,黛安娜是孤兒,迷上“亂走遊”後,便四海為家。所以她的屍體就在伊丹瓦安葬。

那把我送給她的“死人遮”,正好派上了用場。

當我將燃燒的黃裱紙扔進墓穴後,那把爬滿了小蟲的“死人遮”頓時化為一團火焰,煙消雲散。我朝路易士望了一眼,然後與他心照不宣地互致微笑。

安葬儀式進行完畢後,歐倫與雪兒先離開了墳山。

我和路易士在墓階上並肩而行。他迫不及待地對我說:“你放心好了,隻要你不公布我掐死那小孩的錄影帶,我就會保守你嚇死黛安娜的錄影帶。”

我笑了笑,說:“大家彼此彼此。”

但我立刻又問:“你為什麽要殺死黛安娜呢?”說實話,我很好奇。

他沉吟片刻後,說:“因為……她懷孕了,想與我結婚。而我是個喜歡亂走的人,哪裏安定得下來?所以……”

路易士說得很簡單,但我基本上明白了他的想法。

唉,貪玩的男人呀……如果我現在懷孕了,那個男人會娶我嗎?嗯,一定會娶我的。他說過,隻要他有了錢,就會娶我的。

馬上,他就會有錢了。

於是我偏過頭,問路易士:“昨天夜裏你把強仔的屍體藏到哪裏去了?”

“你問這個幹什麽?”路易士反問,他補充了一句,“那旅社真是太古老了,有很多隱蔽的地方,足以藏匿一具小孩的屍體。”

“嗯,等你離開伊丹瓦後,雨季也差不多該到來了。到時候氣候變熱,屍體很快就會腐爛,強仔的屍體也就會被人發現了。”

“是的,而那時我也早已離開這個國家了。即使有人猜測強仔的死與我有關,也找不到我了。林小姐,實不相瞞,其實我的名字,是個假名。”

我又微微一笑,說:“我早就猜到了。”

11

“林小姐,你早就知道我想殺死黛安娜了吧?所以才將那小孩藏在了客房裏,當作指證我的證人?”

我含笑不語。

路易士又問:“你為什麽想借我的手殺死那小孩呢?”看來,他也很好奇。

看在我們都擁有脅迫彼此的證據份上,我也不想瞞他了——有些秘密,憋在心裏太久,會讓自己發瘋的。或許如果能讓別人分擔一點,自己的壓力就會相應少一點。

所以,我從容不迫地告訴他,強仔的父親,也就是那個剛出獄的飛機龍,其實前不久回了一次伊丹瓦。不過,他誰都沒見,隻偷偷到元寶山莊來見了我。

因為,我是他的初戀情人。當初如果不是福伯強逼著他娶那個狐狸精,他娶的人非我莫屬。福伯是個令我無法理喻的老頑固,他之所以不喜歡我,隻因了一個理由——我太瘦,不好生育。

飛機龍向我發誓,等他有了錢,一定會風風光光地將我娶過門。

我問,他憑什麽才能有錢。

飛機龍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他出獄時,當年的白粉幫老大念在他一個人扛罪,給了他一筆錢。他用這筆錢給強仔買了一筆保險,隻要強仔突然死去,就能得到一大筆保險金。他還說,他娶了那個狐狸精後,就發現狐狸精跟其他人有染,天知道強仔究竟是不是他的兒子。

當然,要想殺死強仔,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能幫到飛機龍了。

12

說出了自己的秘密,我感覺到徹底的輕鬆。

出了元寶山莊的牌坊,我聽到了一陣連綿的雷聲。下雨了,雨季終於到了。我猜,要不了三天,旅社裏就會飄出強仔的屍臭。

這時,路易士突然對我說:“林小姐,你看,那是誰?”

我順著他的手勢望去,我看到小巷的巷口,站著一個小孩,撐著一把雨傘。

那把傘,是福伯親手做的“死人遮”。

那個小孩,是強仔。

我忽然感到頭暈腦脹。強仔怎麽會還活著?難道那是他的魂靈?我想起來了,他的屍體還沒被發現,按照這裏的說法,他的魂靈正在伊丹瓦的山間遊**著,尋找著害他的仇人……

我“嚶嚀”了一聲後,暈倒在了牌坊下。

13

當我悠悠醒轉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

路易士就坐在我的對麵,他手裏拿著一隻小巧的錄音機。看到我醒來後,他打開了錄音機,喇叭裏傳出我的聲音。正是我在墳山的墓階上,向他述說飛機龍與我設下謀殺強仔的陰謀。

“你一定想不到吧,其實強仔並沒有死。那天你暈倒的時候,看到的並不是強仔的魂靈,而是實實在在的活人。當然,黛安娜也沒有被嚇死,她隻是裝作了一具屍體。我們這麽做,隻是想演一出戲,誘使你說出被我錄下來的這番話。”路易士對我說道。

“你是什麽人?”我有些弄不清狀況了,歇斯底裏地問道。

路易士不緊不慢地答道:“呃……我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

他告訴我,當飛機龍花重金在他們公司為兒子強仔買下巨額人壽保險後,他便心生疑竇。他認為一個剛出獄的白粉拆家竟拿出安身立命的所有錢財,為並不疼愛的兒子買保險,是不符常理的。

所以他來到了伊丹瓦,進行暗中的調查。

那個叫戴安娜的女孩,並不是他的女友,而是他花了一筆小錢,從片場請來的臨時演員。不得不說,黛安娜的演技真的很出眾,裝扮成屍體完完全全地騙過了我。

路易士離開病房的時候,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要是那天你在客房裏稍稍多點心思,摸一摸黛安娜的脈搏,就會發現她其實並沒有死,那麽我的計劃也就不會再成功了。”

14

三個月後,我在法院裏等待上庭時,看到一張報導娛樂八卦消息的報紙,報紙上有條消息吸引到我的目光。

那條消息說,新星黛安娜即將出演一部恐怖片的女主角,那部恐怖片描述的是深山小鎮中一種叫做“死人遮”的詭異風俗。有意思的是,黛安娜所飾演的女主角,最初將以一具屍體的形式在電影中出現。而這部電影的導演,將是曾拿過國際大獎的著名導演,林孝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