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大戰
燕王與李景隆的一次決定性戰役是白溝河大戰。自北平保衛戰結束以後,雙方都在為這場大戰做準備,其間大約經過了五個月的時間。
燕王回到北平後,即第二次致書建文帝。這次與上次上書時的形勢已大不相同,因為自起兵以來,燕軍接連取勝,兵力大增,燕王有了更多的資本,因而書中的語氣比上次嚴厲。書中要求建文帝迅速清除齊泰等奸臣,並且,態度十分倔強,甚而有強詞奪理近於狡賴者。
朱元璋曾以起造屋室比喻開創基業,朱棣則抓住建文朝拆毀宮殿一事,直指他們壞了祖宗的基業。唯上書中動輒以祖訓為說辭,辯護最為有力。《皇明祖訓》中所規定親王教練軍士等內容,原本是為了使親王屏藩帝室,不想留下漏洞,反為親王所利用,朝廷的指責則顯得無力。這次上書正值燕王屢勝,氣壯山河,指朝廷如敵國外患,竟至有“不共戴天”之語。
朱棣之好勇鬥狠,雄毅恣肆躍然紙上。同時,朱棣千方百計地要把自己描繪成動以國家為念的皇叔,而信中不僅挑撥齊泰、黃子澄與皇帝的關係,而且暗示諸王與之連為一氣,以攜手對付朝廷。然而,這次上書依然沒有回音。
朱棣接連獲得勝利。北平城內,燕府上下,洋溢著勝利喜慶的氣氛。由於燕軍的堅決抵抗,李景隆的五十萬官軍,潰於北平城下。燕王的勝利多虧了北平軍民的拚死效力。燕王於軍民有何仁,而能令軍民蹈死不顧?其實,北平距京師數千裏之遙,軍民並不清楚朝廷中發生了什麽事情。燕
王是太祖第四子是確定無疑的。多年來他鎮守北平,出塞防邊,立有赫赫戰功。燕王隻要說“朝廷裏出了奸臣”就夠了。軍民上下無不認為他們進行的是義戰,燕王要除去朝中之奸,維護皇室,拯救先帝子孫,誰能說個不字呢?
對於此役的勝利,朱棣自然也大喜過望,對軍民也不無感激之情。賞賜犒勞是無所吝惜的。但朱棣深知以北平之一隅對抗朝廷,勝敗之數並未最後確定,稍有疏忽,隨時可能招致失敗。不知他是否已經警惕在他自己的上書中表現出的一種狂放,然而對眾將士,他都曾及時提醒他們驕兵必敗。
他對將士們說: “常勝之家,難以慮敵。夫常勝則氣盈,氣盈則誌驕,誌驕則慢生,敗機乘之矣。”他舉出“周公勝敵而愈懼”的故事,說明小心謹慎使周室得以昌盛。他說: “古語雲:‘懼在於畏小’,予不患眾不能勝,但患不能懼爾。”
朱棣時刻看到朝廷大兵壓境的危險,說: “彼以天下之力敵我一隅,屢遭挫,將必益兵以求一決,戰兢惕勵以懲前失。我之常勝,必生慢忽。以慢忽而對兢惕,鮮有不敗。須持謹以待之。”朱棣畢竟是個久經沙場的軍事家。他胸中懷有全局,絕不以一時之勝忽略了通盤籌算。
幾天之後,朱棣向作戰有功的戰士頒發賞賚。不少將領升了官。朱棣很懂得如何駕馭軍隊,他善於使用獎罰的手段驅使將士用命。他說賞罰是“公天下之道”。獎賞合乎人心,就會收勸勵之效,懲罰合乎人心,就會收警戒之效。善於為政者,不以獎賞施於個人所親,不用懲罰加於個人所怨。需做到像衡石一樣平穩,像水鏡一樣清明。
朱棣稱讚將士竭誠效力,要論功升賞以酬其勞。他說自己一個人是難以周知全麵情況的,他要求諸將對每個人的戰績要從公核報, “不徇私情,不虧公議,有功無功,不令倒置”。務使爵賞得當。凡是有功而被埋沒、獎賞不足以酬其勞的,一定要當麵講明,不許退下後再說閑話。在這次賞功中,不少人得到了提升。
然而,朱棣作為親王,仍然是朝廷的臣民,並不具有提升諸將官職的權力。這樣做本身對於朝廷就是一種叛逆行為,何況此時朱棣已被朝廷剝奪了王爵。由於朱棣的經營籠絡,實際上,在燕王勢力所到之處,已經形成一個與朝廷抗衡的獨立王國。他所網羅的不僅有自己多年的部下,曾跟隨征戰為其效力者,還有一些因與燕王勾結謀反而被朝廷罷黜的官員,如前都指揮僉事周成,袁成、張睦,朱棣也恢複了他們的職位。
燕軍在戰爭中頗有伏獲。被伏官軍士兵,願留的留,不願留的朱棣便將他們隨時遣散。朱棣聽說在被俘軍士中有幾個是從皇陵守卒中抽調來的,不禁為之惻然。朱棣就藩之前,曾長期在老家鳳陽駐守練兵。
朱棣實際上是在老家長大的。幾個皇陵守卒使他想起了老家的草木,祖宗的陵寢。也想起他這幾十年的經曆,看見這幾個召至麵前的軍卒,好像又回到了鳳陽軍中。朱棣把他們叫到身邊,不免詢問起皇陵的情況,又著實撫慰了一番,朱棣說:“幼衝(指建文帝)不思祖宗陵寢為重。守卒以調而來。天下士馬固多,豈少此數人。”朱棣下令給他們衣糧,讓他們仍然歸守皇陵,難說朱棣對祖宗沒有感情。
但從另一方麵看,朱棣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攻擊朝廷,借題發揮。朱棣起兵篡位,為天下所指,但他總是設法陷朝廷於不義地位。調幾個皇陵守卒參戰,竟被說成是不以祖宗陵寢為重。自己則處處標榜尊崇祖訓,藩屏邦家。
朝廷方麵呢,位處至尊正統,一開始便認為自己以正壓逆,以強壓弱,勝券在握,不必計較一些細枝末節。不料,卻因而常給朱棣留下可乘之機。
這月二十八日甲午,朱棣又頒發一道檄文,說是“為報父仇事,諭普天之下藩屏諸王、大小衙門官吏軍民人等”。朱棣的一個用心,便是指責“奸臣惑主”,動輒說“齊尚書黃太卿左班文職等官讒佞君上,恣行不道,苦害軍民”。
本來,馬上得天下,打江山要靠武人;而馬上不能治天下,當社會秩序穩定後,文臣的地位勢必提高,武將不免要受些冷落,自然會心懷不滿,這成為朱棣利用的口實,他“指斥左班文臣”的讒佞,不僅在於動員輿論,而且是故意表現出是為武將們泄憤,借以拉攏他們為己所用。
朱棣還把自己及眾親王描繪成一副無端被害的模樣,以爭得民眾的同情心,並借以呼籲反叛諸王與之結成聯盟。最後,檄文聲稱“今奸臣齊尚書、黃太卿等,餘必不與之共戴天,不報得此仇,縱死亦不已。故用欽遵《皇明祖訓》法律內一條躬行帥領精兵三十萬,誅討左班文職奸臣”。
朱棣號召“天下都司,並各處衛所指揮官吏,當思我父皇恩養厚德,同心戮力,整爾士卒,礪爾戈矛,星馳前來,共行捕獲左班文職奸臣,獻俘於祖宗神明,令受非常之刑憲。上以正其君,下以安其民,使我父皇子孫基業以永萬世”。
讀這一通檄文,洋洋灑灑,聲勢奪人,真有席卷天下之勢。不過,朱棣振振有詞,反複說欽遵《皇明祖訓》如何如何。
朱棣所為與祖訓規定相較實有大謬。在新天子即位之後,即使“朝無正臣,內有奸惡”,親王也要奉“天子密詔”才能“統領鎮兵討平之”。現在不但無天子調兵勤王之密詔,反有削燕王爵之明詔。而朱棣還是斷章取義地反複引用“祖訓”,他不僅在輿論宣傳上先聲奪人,而且取得了事實上的軍事勝利。他聲稱有“精兵三十萬”雖不免有所誇張,但與實際相去必不至甚遠。朝廷方麵麵對這一形勢如何措置呢?
在燕王輿論的壓力下,朝廷宣布罷免尚書齊泰、太常卿黃子澄的職務。理由沒有宣布,據說朝廷意在撤掉燕軍攻擊的目標,借以緩解燕軍的攻勢。然而,建文帝實際並未讓齊泰、黃子澄離開左右,仍然讓他們參與密議。
朝廷所為,實是失策之舉。撤掉齊泰、黃子澄,等於承認了燕王關於奸臣亂政誤國的指責,隻能長燕軍的威風,滅官軍的銳氣。朝廷對於燕王在上書和檄文中所提出的指責及燕王的叛逆之罪,均未做出更有力的辯駁。當然, “靖難之役”後,凡不利於朱棣的文獻全都被銷毀了,使得我們不能了解雙方辯論的全貌。不過,我們從朱棣給朝廷的上書中,也可以看出朝廷的辯論不是很有力的。
朝廷也並不甘心失敗。李景隆既已加官,乃整頓軍馬,屯兵德州,以備明春再舉。燕王起兵後,河北諸衛一帶官軍將領非敗即降,大多加入了燕王的營壘,隻有少數軍官為朝廷力戰而蹈死赴義。薊州馬宣及鎮撫曾浚在與眾披靡中率眾力戰而死後,河北指揮張倫率領兩衛的官軍自拔南歸,宣誓“矢死報國”。他們接受朝命加入了李景隆軍。
同時,朝廷也想在戰場之外屈服燕軍。前麵提到的那位曾向建文帝獻策約束諸王的書生高巍,被命景隆出師,參讚軍務。這時,參讚軍務高巍,上書朝廷,表示願意出使燕藩,披忠膽,大陳義禮,曉以禍福,勸說燕王罷兵。
高巍受命來到燕藩,見燕藩旗甲鮮明,軍伍整肅,畢竟勝軍,氣象不同。他自稱國朝處士臣高巍,將事先擬好的書信送至燕府。
高巍冒死上書,忠勇可嘉,但形勢並不因一介白發書生的雄辯可以逆轉。燕王朱棣已從燕府一隅,發展至三十萬眾,不數月間攻占了北平、密雲、永平,可謂所向披靡,而朝廷為避其鋒,已將齊泰、黃子澄罷免。當此之時,什麽“夷齊求仁讓國之義” “篡奪嫡統之議”是不能打動朱棣之心的。
此後不久,李景隆也致書燕王請罷兵。其書今已不存,但從燕王的答書中,可看到朝廷的態度已經軟化,且亦標榜守太祖朱元璋的遺訓,要全宗親骨肉大義,已從武力削藩變為籠絡了。
從朝廷方麵說,齊泰、黃子澄明罷暗用,高巍千裏遊說,李景隆投書燕王,都是為了使朱棣放鬆鬥誌,而實際卻在集結力量以待決戰。有湖廣布政司左參議楊砥者,竟公然上書朝廷要求罷兵,說是“帝堯之德,始於九族。今宜敦睦諸藩,無自剪枝葉”。如此不識時務,當然遭到斷然拒絕。楊砥本人也受到了安置遼東的處分。
從燕軍方麵看,起兵數日“取密雲,下永平,襲雄縣,掩真定”“易若建瓴”“氣勢正盛”,更無罷兵之理。雙方仍不可避免要在戰場上一決雌雄。
在高巍使燕,燕王與李景隆調筆弄舌的同時,雙方的軍事活動仍在緊張地進行。在北平的東北麵是遼東,西北麵是大同,都是軍事重鎮。要保證北平的安全,解除後顧之憂而專心南下,一定要先控製這兩個地方。李景隆南遁,正是朱棣收拾地方鞏固地盤的有利時機。他首先把目標投向遼東,當時駐守遼東的是吳高和楊文。
朱棣去掉吳高,用的是離間計。他寫了兩封信分別派人給二人送去。但他故意將二人的信交換了一下。給楊文的信,送給吳高,信中對楊文肆意毀辱。而給吳高的信,卻送給楊文,信中對吳高極力讚美。二人接到信後,都把信上交給了朝廷。朝廷不辯真偽,不知是計,對吳高產生了懷疑。
結果,吳高的爵被削,還被遣往廣西。隻剩下楊文一將獨守遼東。朱棣這一計,不僅拆除了楊文的掎角之勢,而且弄得遼東軍中人人互相懷疑。進退無據,不敢放心大膽地出戰。遼東的問題解決之後,下一個目標便是大同了。
這時,傳來消息,說李景隆在德州招兵買馬,調集各處軍馬,以期明年大舉。麵對這種形勢,燕軍如何動作,燕王與諸將頗進行了一番討論。有的將領認為李景隆即將來,燕軍應當有所準備,不當離開北平。
朱棣則認為,李景隆既使要大舉,也要等到明年春暖。燕軍進攻大同,大同告急,便會向李景隆求援,李景隆如果出援的話,他不耐嚴寒的南方士卒千裏赴援,也必然疲憊而不堪戰鬥。十二月十九日乙卯,燕軍便向大同進發。
十二月二十四日,燕軍至廣昌(今河北淶源),守將湯勝等獻城投降。第二年(建文二年)正月初一,燕軍來到蔚州城下。
守城指揮李誠,號稱衝天李,從水溝出城見燕王,相約獻城自效。李誠回城後,陰謀敗露,被收下獄。城外軍士遲遲不見動靜未免攻城心切。朱棣也怕久滯堅城之下,兵鈍威挫。燕軍發現城外有舊築敵台起樓,樓上厚架有飛橋跨接城上,而現在橋毀台存。燕軍決定以這座舊敵台為隱蔽,向城上進攻。
朱棣下令各軍用布囊,塞滿雪土,從台上推下,待堆得與城同高時,便乘之入城。土袋壘得差不多的時候,燕軍用霹靂車飛石轟擊城牆,城牆震裂。這時城中守將王忠、李遠等人決定舉城投降。這樣,燕王兵不血刃地把蔚州城拿下了。
二月初二,朱棣升投降的尉州衛指揮同知王忠、張遠、李遠為北平都指揮司都指揮僉事,令他們仍領本部精銳與燕軍同攻大同。但朱棣並非對降將完全信任,升官重用是必要的,但也必須有以製馭。
朱棣命人將這些人的家屬送至北平。名為優待,實際是拿他們做了人質。這種心照不宣而又無可奈何的做法,在封建的主仆之間是司空見慣的。
朱棣率大軍西進,直指大同。大同是代王朱桂的封地。諸王被削,同病相憐。朱棣的上書,檄文動輒說朝廷戕殘骨肉,未嚐不是說給諸位親王聽。此前朱棣奪大寧,把寧王拉入軍中,與之結成聯盟。這次他西進大同,除了為解除後顧之憂外,當然也希望得到代王的響應。朱桂聽說燕王西來,便欲起兵響應。但他早已受到當地守軍都督陳質的控製,無法行動。燕軍攻大同不克,而李景隆的援軍又已西出紫荊關,向大同進發。前有堅城,外有援兵,燕軍不得不從居庸關撤還北平。西進的計劃失敗了。
隨著燕軍的撤退,陳質旋即率師奪回了蔚州和廣昌。李景隆軍勢甚盛,朱棣誡諭諸將堅守勿與戰。而李景隆鑒於天氣寒冷,此次出師的目的在於明春的大舉,也便撤還德州。
一場大戰即將開始,朱棣也在為之做準備。除了上述與官軍之間的舌爭筆戰外,朱棣還努力加強自己的實力。他進一步籠絡蒙古首領,希望借助韃軍戰勝官軍。同時,仍然利用他長久鎮守地方的影響,繼續策反北平周圍朝廷的文臣武將,使他們參加自己的營壘。蔚州的指揮王忠、李遠便是這樣的將領。
這時,保定的知府雒僉也叛降了燕軍。燕藩的初勝,也使他成為那些不滿朝廷的人的投奔之地。一些武臣在朝中犯法或者因涉嫌私通燕藩失掉了職務,都紛紛投入燕軍。
興兵征戰,致天下不寧,而無數將士拋頭灑血,軍民難免有怨懟之情。再者,朱棣起兵,實早有預謀,此番大戰實發端於朱棣欲篡奪皇位。朱棣的宣傳把宣戰之責推給朝廷,但天下耳目可欺、而天地鬼神之心不可欺,朱棣對此不能不心存畏懼。
朱棣為了收攬人心,也為了超度十餘萬將士的靈魂,緩天地鬼神之怒,二月三十日(乙醜),朱棣派第二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祭陣亡將士,撫恤其家屬。朱棣說: “天下將士,從皇考南征北伐,宣力效勞,以定天下。邇者奸臣驅其戰鬥,敗死於鋒鏑之下,不可勝計,深可哀憫。”
朱棣命收拾將士的骸骨,給予安葬,以免暴露山野。指揮耿孝等到鄭村壩各戰場所收達十餘萬具之多,將它們安葬於北山之原。各墳墓前都樹立了簡單的標誌,還規定墓地內禁人樵牧,有發掘者,治以死罪。
那北山之原的新墳,遠望如門釘魚鱗之狀。那一具具血肉之驅,曾經如生龍活虎。雖然今已睡臥黃沙,而白發紅妝的思念能割得斷嗎?料峭的寒風吹散了繚繞的香煙,零落的紙錢隨著黃沙飛舞。那高僧的抑揚的吟唱和朱棣假仁假義的銘辭,果然能為十餘萬鬼魂超度薦福嗎?
朱棣很懂得宣傳的作用。他要為自己開脫,他希望部將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一場新的大戰正在緊張地準備。三月初一,朱棣集合兵馬舉行大閱,戰旗一開,將會又有一批人屍拋山野,血灑黃沙,那悠悠的飄遊之魂,何處又是他們的家鄉。
這時,李景隆駐軍德州,郭英、吳傑等人駐軍真定,逐漸向北推進。經過數月的積聚,李景隆軍勢甚盛。建文帝欲壯軍威、期在必勝,遣中官賜予李景隆以斧鉞旗旄,軍中得便宜行事。但小有不幸的是中官離京師渡江之時,正遇上大風,那一套鉞斧旌旗卻沉入水中。有人認為這是不祥之兆。但建文帝不以為然,再派中官北上,務將斧鉞旗旄送至軍中。李景隆得到朝廷的賞賜和特命,意氣更加昂揚。
四月初二日,朱棣召集諸將,商議出兵迎敵。初五,朱棣帶領諸將祀祭軍牙六纛之神,準備出師。第二天大軍出城南,駐於馬駒橋。隨即向武清進發。這時官軍也在北進,兩軍相距不過百裏之遙。十六日,燕軍從武清派赴德州、真定偵察敵情的諜者回報說,李景隆軍已過河間,前峰到達了白溝河,郭英已過了保定,擬於白溝河與李景隆合師北上。朱棣下令繼續南下,師駐固安。
四月二十日,天氣悶熱,過早來臨的暑氣,使一切都顯得有點沉重。燕軍西渡拒馬河,在蘇家橋駐營。待營帳紮穩後,朱棣與諸將一起分析軍情。
朱棣對丘福等人說: “李九江誌大而無謀,自專而違眾。郭英老邁退縮。平安剛愎自用不善聽人之勸,胡觀驕縱不治,吳傑懦而無能,優柔寡斷。數子皆匹夫,其來無能為也。唯恃其眾爾。然眾豈可恃也?人眾多亂,擊前則後不知,擊左則右不應。前後不相救,左右不相應,徒多無益也。況賊將帥不專,而政令非一,紀律縱弛而分數不明。”
朱棣認為鄭村壩之戰,就是人多不一定可取勝的例子。
朱棣又說: “將者三軍之司命也。將誌衰則三軍之勇不奮,而敗跡形矣。其甲兵雖多,糧餉雖富,適足為吾之資耳。爾等但秣馬礪兵,聽吾指揮,舉之如拾地芥。兵法所謂,敵雖眾可使無鬥。又日,識眾寡之用者勝。吾策之審矣。第患爾等過殺。當謹以為戒。”
入夜時分,忽然狂風大作,雷鳴閃電,大雨如注,丘壟中的雨水卷著黃泥,流滿了溝溝濠濠。雨實在太大了,遍地的積水已無處宣泄,迅速上升,竟達三尺之深。坦**的原野,一時成了水鄉澤國。
可憐數十萬軍士頭頂大雨,腳踩黃湯,幾乎化作魚鱉,雲低雨猛,植立於地上的刀槍,互相撞擊劈劈啪啪,連弓弦也錚錚作響。已經入睡的朱棣,被大雨驚起,營帳內的積水已經過了臥榻,朱棣隻好在榻上再疊放交床,坐以待旦。
因大雨遲誤了戰爭的進程,這些雄師驍將可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卻無法和老天爺一爭高低。二十四日,天氣大晴,地上的積水也已經退去。被暴雨洗過的一切都是那麽清新,在泥水中掙紮了幾天的將士們終於可以舒服地呼吸了。
然而,在使人類為之懾服的大自然的神威暫時隱退之後,人類又恢複了他們自相殘殺的本性。強敵在前,一刻都不能放鬆。造化施與人類的如此美妙的原野竟然要成為血腥的戰場。
朱棣下令整頓軍隊,並帶領諸將祭告天地。在朱棣虔誠地拈香施禮時,據說天上有神爵五色出現,飛駐於旗杆之首,祭祀的大禮完畢後漸向西北飄去。祭儀一完,諸將便搶先來向朱棣報告。
朱棣說:“此神靈告我所向也,必有大捷。”當然,朱棣與諸將不能解釋為什麽在雷雨中的刀槍放火而且錚然有聲,也不知道那五色神爵其實是雨後雲影霧光的變幻,但他們卻同樣希望自己確有神靈相助。他們不願
揭破甚至是故意散布這無稽的神話,不如此便無以壯軍威、定人心。
朱棣未必不信神,但他從戰場形勢判斷,認為欲戰勝官軍必須占據白溝河上遊的有利地勢。才可收以順擊逆之效。白溝河從西北流向東南,它的上遊正是西北方向,而這正與“神爵”所指之方向相合。於是,朱棣命令大軍向西北循河而進。
朱棣先令百餘騎向對岸發炮以造成主力打算在此渡河的假象,朱棣自己卻率大軍循河向西北進發。日當正午,燕軍渡河。不料,官軍在河對岸早已埋伏一支兵馬,那是都督平安率領的萬餘騎兵。這平安是一員驍將,曾經隨朱棣出塞掃除殘元勢力,因此對朱棣的用兵甚為了解。
李景隆派平安做先鋒正是出於這種考慮。朱棣見是平安,不免對這位往日的部下有幾分輕蔑。他說: “平安豎子,往從我出師塞北,頻見吾用兵,故為先鋒。”平安的出現,迫使朱棣改變老一套的打法。他聲稱“用兵機變,神妙莫測”,並表示“吾今日破之,要使其心膽俱喪,不知所生”。
平安挺矛率眾而前,都督瞿能父子也勇猛異常,燕軍先鋒大敗,死傷很大,被迫退卻。燕軍中有一內官名叫狗兒,英勇善戰,這時見到燕軍敗陣,便率領千戶華聚迎戰衝過河來的官軍。百戶穀允衝入敵陣,連續斬殺七人,朱棣親自率軍突出敵後,對平安軍形成了前後夾擊之勢。燕軍扭轉了被動局麵。
這時李景隆、胡觀、郭英、吳傑等合軍一處,號稱百萬列陣以待。朱棣麾師與官軍展開一場鏖戰。天色漸漸昏黑。隻有官軍預先暗藏在地的火器一窩蜂揣馬舟時時放出閃爍的火光。一窩蜂,其狀有如鳥銃之鐵幹而稍短稍粗,可容彈百枚。
點燃火藥後,百彈齊發,聲如蜂鳴,遠去四五裏,所中人馬皆穿。一窩蜂以皮條綴之,一人可隨身攜帶而走,戰時以小鐵足架於地上,其首稍昂三四寸,蜂尾另用一小木椿固定於地。一窩蜂也可以置於雙輪木車之上,進退自如,實為攻守之利器。
雖然燕軍作戰英勇,但也無法抵擋官軍火器的凶猛,燕師死傷甚眾。雙方戰至深夜,各自回營。朱棣在混亂之中竟找不到行營所在,隻有三人跟隨左右。朱棣聽到水聲,下馬察看河水流向,以辨東西,判斷營帳在上流,倉促渡河而去。朱棣擺脫了官軍,又陸續有三四名走散的騎士加入了他們回營的行列。朱棣追上大軍,命令就於白溝河北紮營,秣馬蓐食,靜待天亮渡河再戰。
連日操勞,朱棣頓感身心疲憊,他進入營帳,解去鎧甲,躺在臥榻上仍籌劃著明天的戰鬥。朱棣步出帳外,環顧四野,遍地都是燕軍官兵。行灶中閃動著火光,營帳上繚繞著炊煙。這時燕軍騎兵有十餘萬之眾,而他們麵對的卻是六十餘萬的強敵。所幸的是官軍多是久不臨戰的士兵,李景隆又是個隻會紙上談兵的平庸之帥。
燕軍大多久駐邊塞,不少將士曾隨朱棣北征,特別是燕軍中有一些能征貫戰善於騎射的蒙古將士,朱棣待之不薄,倚之甚重,他們也甘願為朱棣效力。勝敗之算是沒有把握的,但朱棣相信自己的將士,更相信自己的堅毅。仰望星空,繁星滿天,那遲到的下弦彎月,剛剛爬上東天,好似注目著人世間的明爭暗鬥,巨變興衰。
白溝河兩岸數十裏內的百姓早棄家逃散,夜已漸深,將士們也都逐漸睡去了,四野一片死寂,霎時間,仿佛一切都睡了。朱棣也返回了營帳。擔任宿衛的除了原有的親兵外,還有剛剛從官軍投降來的蒙古騎士三百人。朱棣為表示不疑,就給了他們擔任宿衛這樣的殊榮。蒙古騎士們也因此對朱棣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天剛破曉,朱棣便傳令集合隊伍準備渡河。他找遍營帳內外,卻不見了昨天歸降的那些蒙古騎兵。一問,才知道是被燕軍中的胡騎指揮省吉殺了。
原來昨夜朱棣剛入睡,省吉就讓他們解甲釋兵而休,接著就把他們都殺了。省吉說是怕這些降人乘夜生變。朱棣不禁大怒,他說: “彼既來降,當誠心受之,豈可縱殺!借疑其不誠,必殺其眾然後已,且人眾,又豈能盡殺!昔李廣殺降,終不封侯,爾之功名,由此不顯矣。”
朱棣擢穀允為指揮,以獎勵他臨陣的勇敢,他又重新部署了隊伍,令張玉將中軍,朱能將左軍,陳亨將右軍為先鋒,令丘福將騎兵繼之。天亮時,燕軍已全部渡過了白溝河。
官軍準備得更為充分,早已列陣以待,軍伍黑壓壓一片,綿延數十裏。他們沒有連夜渡河跋涉之苦,將士們個個精神抖擻,朱棣告誡中軍張玉、左軍朱能等人,一定要先摧官軍之鋒,然後馬步齊進。官軍首先出戰的是瞿能、瞿良材父子。瞿能是合肥人,其父瞿通在洪武年間逐漸做到都督僉事,後來這官職便由瞿能繼承。
瞿能是一員驍將,曾作為四川都指揮使隨藍玉出大渡河攻打西番立有戰功,又曾擔任副總兵討伐建昌月魯帖木兒的叛亂,破敵於雙狼寨。燕王起兵後,成為李景隆麾下的一員幹將。此前攻北平,不幸遭李景隆之忌,李景隆命其候大軍同進,致使功敗垂成。瞿能嚐以為恨。如今再赴戰場,瞿能決心大敗燕軍。他們率兵直搗燕軍房寬之陣。平安率兵從旁側應。房寬哪裏是瞿能的對手,一交鋒便被殺得大敗,數百人被擒殺。燕將張玉見房寬慘敗,麵有懼色。
朱棣振奮精神,鼓勵將士說: “勝負常事耳!彼兵雖眾,不過日中,保為諸君破之。”令丘福等以萬騎,衝官軍中堅,官軍不為所動。於是,朱棣率精銳數千人突入官軍左掖,高煦與張玉全軍齊進。突然,燕軍陣後塵起,李景隆軍抄燕軍陣後殺來。朱棣以七騎迎敵而敵軍竟有三萬之眾,朱棣連殺數人便駁馬而還,須臾又馳入敵陣。左右見朱棣如此且進且退,便說: “敵眾我寡,難與交持,宜就大軍以並力擊之。”
朱棣說: “此賊奇兵,精銳盡在此,故吾獨當之,以沮其勢,使諸將得以致力於賊眾。若我就大軍,彼以合力,形勢相懸,數倍我眾,殆難破矣。”於是複戰不已。朱棣深諳兵法之妙,他以小股精騎,牽製敵人大批人馬,因而使諸將得以力戰,造成局部的以多製少之勢。如果朱棣與諸將合流,官軍亦合而擊之,燕軍人少,則難以製勝了。朱棣智慮絕人,而勇武尤其可嘉。
官軍手持弓箭者,把目標皆鎖定朱棣,紛紛發箭。朱棣且戰且退,所騎戰馬接連受傷,先後換了三匹戰馬,朱棣自身帶箭三服都射盡了,便拔劍來擊擋湧來的官軍,而劍鋒又被砍折。在官軍逼迫之下,朱棣連連退卻,卻又被阻於河堤。這時瞿能揮刀殺來,眼看就要追上朱棣,朱棣慌忙跳下戰馬,急走登堤,緊急中假裝揮鞭,好像在召喚堤後的伏兵。
李景隆軍見狀疑有伏兵,不敢上堤追擊。倏忽間,朱棣又上馬執兵衝入陣中。官軍平安,善使槍刀,所向無敵。燕將陳亨、徐忠都已受傷。徐忠兩指被砍斷,尚有皮肉與手相連,他便自己把它們拽下來拋掉,撕下一塊戰旗,裹上傷口再戰。
朱高煦見到朱棣這邊軍情危急,率精騎千餘人前來解救,朱棣一見,大喜過望,說: “吾戰疲矣,爾進擊賊。”朱高煦的助戰使得燕軍形勢有所好轉。薄暮時分,瞿能率鐵騎奮勇殺出,大呼滅燕。燕軍騎兵百餘騎被斬殺,麵對官軍的淩厲攻勢,燕軍幾乎無法阻擋,皆驚懼失色。
此時燕軍正是驚懼之態,忽然刮起一股旋風,官軍將旗被狂風吹斷,軍陣頓亂。朱棣見有機可乘,就親率勁騎繞至敵後,與朱高煦合兵,乘風縱火殺敵,煙焰漲天,官軍大敗。瞿能、瞿良材戰歿,俞通淵、膝聚也相繼戰死。
有位王指揮,本是臨淮人,常騎小馬,軍中呼為“小馬王”,戰鬥中被重創,他脫去身上的甲胄,交給身邊的仆從,說: “吾為國捐軀,以此報家人。”立馬植戈而死。
郭英向西退卻,李景隆向南逃去,輜重牛馬,迤邐逶棄。燕軍追至雄縣革華上月漾橋而還。白溝河兩岸數十裏內斷戟殘兵,伏屍累累,鮮血染紅了河水。這一戰官軍被殺或溺河而死的達數萬之多,戰事慘烈異常。
李景隆退走德州,燕軍乘勝南下,李景隆取道濟南。五月初九,燕王命都督陳亨、都指揮張信進入德州城,籍吏民,收府庫,獲糧百餘萬,收獲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