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嗣大計

同治十三年(1874)十二月初五下午,北風凜冽,寒氣逼人,夕陽透過雲層,在養心殿的鴟吻上投下了一縷冷冰冰的光芒,便匆匆隱入西山頂端,暮色迅速地籠罩了紫禁城。就在這個內憂外患接踵而來的個時刻,同治帝載淳,在養心殿東暖閣中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載淳是慈禧唯一的親生兒子,年僅十九歲便不幸早死,慈禧應當是十分悲痛的。然而,她畢竟不是一個尋常的女性,在這個時候,她並未沉浸於喪子之痛,她為奪取最高權力而費盡心機。臥病的幾個月中,雖然這位

皇太後籌劃已成熟,成竹在胸,但此時此刻,同治帝既已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采取行動就刻不容緩了。在公布皇帝的死訊之前,她第一步先要解決“立嗣大計”。

高高的宮牆外邊,王公大臣對於深邃莫測的宮廷秘密一無所知。薄暮時分,忽然傳出慈安、慈禧兩宮皇太後的命令,宣召樞要大臣火速入宮,商議要政。奕諒、奕訴、奕還等幾位親王以及文祥、李鴻藻,翁同穌等一批滿漢大員都惴惴不安地趕到養心殿西暖閣外,等候召見。

不一會兒,隻見慈禧身著便服,緩步而出,坐到炕上。這個行動本身就很不尋常,以往總是兩宮皇太後同時出麵,這次何以由慈禧單獨行動?大臣們心頭籠罩著一層陰影。他們躬身俯首走進西暖閣,行過禮,首先詢問同治帝的病情。

慈禧臉上露出微笑,從容回答道: “皇帝的病不甚要緊。”說完,她臉上的笑容“唰”地消失,盡管她想極力掩飾自己,但還是低下頭,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大臣們各個惶惶不安,猜度著宮中發生了什麽重大變故,西暖閣中的寂靜更增添了幾分緊張氣氛。

慈禧終於打破了沉悶的局麵,她單刀直入地提出了這次樞臣會議的議題: “現在皇帝很虛弱,至今沒有皇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然要選擇一個繼承人,你們商量一下,宗室中有誰可以繼承皇位?"

“繼承皇位”與“繼承同治”自然是有區別的,但王公大臣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都在考慮在這個要害問題上如何穩妥表態,因為這在清王朝的曆史上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創舉”。原來康熙末年,諸皇子爭立,各樹黨羽,擾得很不安寧。最後爭得皇冠的雍正皇帝鑒於這種教訓,就立下了一條規矩:皇帝生前不立儲,大臣中如果有人敢於議論立太子的事,以“謀反作亂”定死罪,皇帝晚年看中了哪個皇子,由他親手寫好,密封於金盒中,藏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底下,等皇帝死後取下一看,就遵照旨意擁立某皇子即位。從此,這就成了清宮的一條“家法”。這次由大臣商議立嗣問題還是第一次,不得不謹慎從事,大家低頭沉思,誰也不敢輕意先開口。

大學士文祥似乎是最“勇敢”的,他戰戰兢兢地開了個頭,用極低沉的語調說: “按照我大清的家法,如果為皇上立太子,應當在皇族中選‘溥’字輩的,現在已經有幾個選擇對象,請皇太後選擇賢明的作為皇上後嗣。”

誰知坐在龍榻的慈禧竟皺起眉頭,瞪了文祥一眼,一聲不吭。於是,善於察言觀色的大臣們又沉默起來。

慈禧終於忍不住了,她用試探的口氣說: “以後垂簾聽政如何?”

王公大臣們立即議論起來,有的說: “國家為重,請太後選擇賢明的立為皇太子,不宜再垂簾聽政。”還有人重複了文祥的話: “按照大清父傳子的家法,必須立一個‘溥’字輩的人。”另有人提出了具體人選: “貝勒奕紀的兒子溥倫已經成年,可以繼承皇位。"

大家說的根本不合慈禧的心意,而且話題離她的思路越來越遠,現在隻有自己來扭轉這個局麵了。她虎著臉,一字一頓地說: “文宗皇上(鹹豐)

沒有第二個兒子,萬一(同治)皇帝有個好歹,我們姐兒倆(指她和慈安)依靠誰?如果立個年長的,我倆都不願意,不如選個年幼的,養在宮中,也好慢慢教育。”

惇親王奕諒品出了慈禧話中的味道,立即附和說: “溥倫雖然是宜宗(道光)皇帝的後代,但他是承嗣的,關係又遠了一層,不應當立他。”

在多數王公大臣看來,西太後所講的不僅是她自己的想法,而且也代表了慈安太後的意見,似乎不便爭執。漢族大員認為,立嗣是帝王家事,不願表示任何看法。隻有少數王公貴族念著“家法”,對慈禧的打算有所不滿,正想爭一爭,但西太後開腔了: “在‘溥’字輩的人中,沒有可供挑選的。醇親王奕還的兒子載活聰明過人,天資不凡,可以繼承大業。我們姐兒倆商量好了,想立他為皇位繼承人,作為文宗皇帝的嗣子,你們看怎麽樣?”

王公大臣都十分驚愕:載活同載淳是堂兄弟,如何使得?怎麽能眼看著西太後破壞“家法”呢?但要同慈禧較量又不能不掂掂分量,於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醇親王奕謂突然“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頭,並且號啕大哭,跌倒在地,昏迷不醒。恭親王奕訴一看此景,似乎才清醒過來,他立即喝令執事太監把醇親王扶起來,送回府第。

養心殿西暖閣中**了一陣,又恢複了平靜。誰知這短暫的平靜之後會出現什麽局麵呢?於是,慈禧厲聲宣布: “我實話對你們講吧,皇帝已經於今天酉時駕崩了!”

這個消息對王公大臣來說,並不突然。但皇太後既然公開宣布,於是,不管有淚無淚,都齊聲號哭起來,這種場合,誰還敢再去糾纏載活應當不應當繼位呢!慈禧為得到大權,真是“用心良苦”了。

在一片嗚嗚咽咽的哭聲中,西太後擦幹眼淚,傳下懿旨:

命軍機處連夜草擬宣布同治死訊和載活繼位的詔書;命榮祿預備各種儀仗,迎接載活入宮;命奕訴、奕諒以及滿漢大臣寶鋆、英桂、李鴻藻等負責辦理同治帝的喪事。

最使西太後放心不下的是萬一皇族中有人爭皇位,以致“發生不測”,於是,又傳旨命李鴻章統率重兵,駐防京師。

這一切部署停當,慈禧才讓大臣們去養心殿東暖閣拜謁同治遺體。

然而,迎接載活入宮的榮祿卻踟躇不前,載活既是嗣皇帝,進宮穿什麽服裝呢?他不得不請示慈禧。慈禧告訴他:嗣皇帝的小皇冠、小龍袍早就準備好了,讓他到儲秀宮(慈禧的宮室)去取。

西皇太後從容安排,指揮若定,頃刻之間就稱心如意地得到了一切。而載活的命運,似乎就這樣注定了。

太平湖畔的醇王府第,到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氣氛。但內室中,奕還夫婦卻為失去了唯一的愛子而傷心痛哭。

太監們給熟睡的載活穿上蟒袍褂,抱上了暖輿,他依然沉睡不醒,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被抬往紫禁城。對於突然落到頭上的這頂皇冠的意義,他當然無從知曉。

次日黎明,載活所乘的暖輿在榮祿等人簇擁下進入了大清門。他被人粗暴地弄醒,由太監牽引著,從正道走進乾清門,來到養心殿。然後像木偶一樣被太監擺弄著,先到鍾粹宮拜見了慈安皇太後,後到儲秀宮拜見慈禧皇太後,然後又到坤寧宮拜見了同治皇後阿魯特氏,最後被帶到東暖閣,跪在停放同治遺體的靈床前。對著同治帝的屍體,載活放聲痛哭,又蹦又跳,令人十分傷心。

然而,不管載活是因為害怕那具屍體而大哭,還是因為來到這塊人地生熟的地方而哭,在那善於體察“微言大義”,慣於歌功頌德的大臣眼裏,乳臭未幹的載活竟是那樣“深明大義”“仁孝無比”,當皇帝十分夠格。因此,幾個小時前對慈禧破壞“家法”、強立載活所引起的反感馬上就煙消雲散了,並且都認為皇太後“英明”,選擇嗣皇帝很得當。

在眾多的愛新覺羅子孫中,皇冠偏偏落到載活的頭上,除了他的皇族血統以及同慈禧的親緣關係之外,更重要的乃是他另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年幼無知。當年,梁啟超就說過, “同治帝駕崩之後,西太後想專擅朝政,利於策立小皇帝。當時光緒皇帝還在繈褓之中,所以被選中了”。

清人羅惇鼠在《德宗承統私記》中也指出: “慈禧認為立小皇帝可以使自己大權獨攬。如果替同治帝立個繼承人,那麽她就要被尊崇為太皇太後,地位雖尊貴,但與皇帝的關係遠一層,離權力也就更遠,所以才策立了光緒。”

這些話是有道理的。當時在中國的英國人濮蘭德,白克浩司也看出了這一點,可見慈禧的意圖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俗話說,帝王是天下至尊、人間主宰,是尊嚴、權力的化身。但是,載活懵懂無知地被領上金鑾殿,隻不過是充當慈禧奪權醜劇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角色而已。一走上舞台,他就無法擺脫導演的支配,這是顯而易見的。

十二月初六,西太後頒布了懿旨,說: “皇帝歸天,沒有皇子,不得已以醇親王奕還的兒子載活繼承文宗皇帝為子,接皇帝之位。等他生了皇子,就過繼給已故的同治帝為後代。”

“等四歲的孩子生了孩子來繼承同治”,慈禧就用這張空頭支票維護了清廷父子相傳的“家法”。

初八日,禮親王世鐸等人上了一個奏折,認為嗣皇帝衝齡即位,雖然“仁孝聰明”,但國事非常艱難,事務繁雜, “懇請”兩宮皇太後以國家為重,像同治年間那樣再一次出來“垂簾聽政”。

此時的西太後,慈禧很善於聽取臣下意見,當天,她就迫不及待地傳下旨意: “垂簾聽政,本來是權宜之計,但考慮到皇帝年幼,而且國家多事,不得已姑且允許世鐸等人的請求,一等皇帝長大,學習有長進,就立即歸政。”

同時,慈禧還頒下詔書,將有關垂簾聽政的一切事宜,通知全國上下。“垂簾聽政”,本是決定策立一個四歲的孩子當皇帝的題中應有之義。因此,這些漂亮的廢話,滴水不漏的官樣文章,統統不過是一場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