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白澤城的誓言

如果沒有意外,緊接著狼王迷丘烈風便要騰空而起,將這個被威壓在原地動彈不得的少年,徹底殺死。

隻是,當他殺機一起,白冰嵐已然察覺;她立即一驚,朝狼王以目示意,“不可”。

看到她的眼神,狼王驚疑不定,遲疑片刻後,終於撤去威勢,平息了殺意。

“本王於昆南山中,手植海外奇葩‘醉蝶花’,已緩緩開矣。”

沒頭沒腦說了這麽一句話,狼王忽然雙腿一夾,**駿馬一聲嘶鳴,便如風奔去。

張狂雲如釋重負。

在一陣恍惚中,他連狼王一行人怎麽走的,都不知道。

他隻記得,那一記記沉重而響亮的馬蹄聲,好像每一記都敲打在自己的心上,在自己的心魂中響了很久,很久……

狼王的出現和異常舉動,讓張狂雲察覺到危險。

他終於不再執著,決定立即結束這次師門任務,回到華夏國內。

“冰嵐,那狼王定是覬覦你的美色。”他篤定地對少女說道,“沒想到,威名赫赫的塗山狼王宰相,居然如此好色!”

“不僅好色,還喜怒無常,殘忍嗜殺,剛才竟然平白就想殺我!”

“不幸中的萬幸,剛才顯然並非我身份暴露,否則他豈能如此輕易地放過我?”

“但即使如此,遇此橫事,昭示此行大為不吉,我等宜立即歸國!”

“好啊,我都聽你的。”白冰嵐柔聲說道。

“嗯,我們現在便走。”說著話他便往北城門方向快步而行,白冰嵐稍一遲疑,便也跟了上去。

可能見她的動作,略有些不自然,張狂雲便道:“師妹,長得好看,也不是你的錯,怪就怪我沒料到,以塗山狼王宰相這樣的人物,卻如此**無行。”

“嗯。”白冰嵐淡淡地答應一聲。

張狂雲回頭看了她一眼,便又繼續前行。

其實,這時在他的內心中,卻真的有點後悔帶師妹下山了。

但這樣的話卻不能說出,因為看著冰嵐這樣惆悵的樣子,張狂雲再是後悔,又怎麽能說出口?

好心的少年,這時卻不知,自己這個略顯惆悵的“師妹”,心裏正充滿了糾結:

“我這回,要不要順勢留在國中呢?還是繼續先前的心意,跟在這道門少年身邊潛伏?”

思來想去,少女臉上,淡罩一層愁容。

最後,她終於做了一個決定,決定繼續跟在少年的身邊,因為她心想:

“哼!這家夥,竟敢讓本公主哭。本公主如果不找回場子,以後怎麽麵對我的國民?”

這麽一想,她如釋重負。

“嘻,就應該這樣!”她的表情,像偷拿到心愛糖果的小女孩一樣,“我以前,無論做人還是想事情,都太理性啦。偶爾做一回任性的小女孩,感覺還真好呢!”

雖說這麽想,既已來到塗山國中,天狐公主還是在出城門前,通過塗山皇族特有的秘密方式,悄悄地留下暗記,向父王傳遞了自己的動向信息,以及這麽做的大致理由。

至於剛才那個有些小兒女情態的想法,白冰嵐覺得還是隱藏在自己的心底,免得父皇他老人家,更加覺得自己的寶貝女兒,還沒長大呢。

因為心中警惕,張狂雲帶著白冰瑤,離了紅鶴城後,一路往北境急趕,即使進入華夏國後,也馬不停蹄,過麗川城而不入,直往北方而去。

一路急行,直到來到麗川城東北方約五十裏的另一座華夏南疆大城,白澤城,他們才稍微從容下來。

到達白澤城時,已是下午。

和內陸的城邑不同,接近邊境的城池,無論華夏還是塗山的,都不會太繁華。

走在白澤城的街頭,張狂雲二人目之所及,便看到行人稀疏,市井蕭條,整個城池縈繞著一種蕭索之氣。

剛從南門進城不久,他倆便看到,不遠處一個麵目憔悴的年輕婦人,正在街邊自家的門口,默默地翻洗著爛菜葉。

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兒,看起來是她的幼子,正爬在她身後不遠處的地上。

仔細看,這小娃兒腿上,係著一根草繩,草繩的另一端係在母親的腰間。

小娃兒正處在瞎爬亂走的年紀,此時正努力地想爬向遠處,卻被草繩拽住;見自己無法前行,小娃兒便哇哇大哭。

見他哭鬧,年輕的母親回過頭,柔聲安慰幾句,卻沒什麽作用。

她也隻能一臉愁容,繼續轉回臉來,認真地挑揀手中的爛菜葉。

她從中選出一些相對好的,掐掉腐爛的部分,然後在眼前的水盆中清洗。

“她這是在幹什麽?”白冰嵐不太能理解眼前的場景。

“她在清洗從菜市場撿來的別人丟棄的爛菜葉。”張狂雲道。

“呀,怎麽能這樣?這些能吃嘛!”白冰嵐脫口說道。

“怎麽不能吃?”張狂雲轉臉看了她一眼,“冰嵐,看來你沒怎麽過過苦日子。你眼裏的垃圾,卻是這些窮人的美食呢。”

“這、這……”簡單的場景,卻給白冰嵐意想不到的震撼。

默然良久,她喃喃道:“師兄,為什麽會這樣?”

“很簡單,兩國常年紛爭,時有交戰,這婦人家中男丁,全都陣亡了。”張狂雲有些悲傷地說道。

“這……真慘……師兄,真的是這樣嗎?”白冰嵐帶著一點希冀地看著少年。

“是真的。這戶人家的情況,我恰好知道。冰嵐,你恐怕不知,這白澤城一帶,我因捉妖,並刺探幽靈客行蹤,來過好幾回了,故此知曉。”張狂雲道。

白冰嵐陷入了沉默,表情也變得有些不自然。

張狂雲並沒有太留意她。

又看了那年輕的母親片刻,他便在白冰嵐奇怪的目光中,走了過去。

“是小虎他娘嗎?”立在婦人的麵前,他禮貌地問道。

“是、是我。”年輕的婦人有些慌亂,一陣手足無措後,才想起來放下爛菜葉,急急地站起來,又慌慌張張地在圍裙上來回擦手。

“打擾嫂子做事了。是這樣,”張狂雲溫和地說道,“我曾經欠你丈夫一筆錢,現在終於攢齊,便特來白澤城還給你。”

“是、是嗎?”婦人很驚訝,又見張狂雲提起亡夫,轉眼她的眼圈便紅了。

“嗯,是的。”張狂雲笑著道,“這年頭,總不會有誰,假冒欠債的吧?”

“是、是呀。”聽張狂雲這麽一說,婦人也便相信了他的說法。

眼裏仍噙著淚花,她顫抖著接過來張狂雲遞來的一個藍布小包。

命運的悲苦,生活的勞累,已經快把這個還在妙齡的婦人壓垮。隻是解開一個小小的包袱,她都不太利索。好不容易打開了布包,她朝裏麵一看,便頓時呆住了:

一塊雪光燦爛的銀子,正躺在藍包袱皮上,鮮明無比地映入自己的眼簾。

對她來說,銀子的光芒,已然久違,乍看到時,既有些刺眼,又如同夢幻。

她又下意識地掂了掂分量,便大致辨別出,這枚白銀錠足有三兩。

“……三兩?!”愣了片刻,她才忽然反應過來,“三兩!是三兩啊?!”

她忽然陷入了激動。

因為現在就剩下她們孤兒寡母,這三兩銀子隻要省著點花,足夠她娘兒倆花兩年的!

“這、這怎麽可能?三兩呀!”她下意識地去咬了一下銀子,便突然間陷入了狂喜!

“是真的!是真的!”她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一不小心,動作太大,把繩子上拴著的小兒拖得哇哇哭起來,她才有些清醒過來。

聽著小兒的啼哭,剛剛陷入狂喜的婦人,忽然變得有點慌張——

她那應征打仗死去的郎君,生前窮得叮當響,哪有這麽多錢借給人家?

她的臉色霎時黯淡下來。

她有些猶豫,但想了想,還是毅然要將銀兩還給對方。

隻是,當她恢複了清醒,抬頭想要還錢時,卻發現那兩人已經走遠,此時隻看得見他們依稀的背影。

她想追過去,但身後的小兒,又哭了起來。

她仿佛想到什麽。

她轉過身呢,低下頭,看著地上麵黃肌瘦、滿麵菜色的兒子。

她忽的頹然坐倒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

哭了很久,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驚醒一般雙膝跪倒,朝那兩個陌生年輕人消失的方向,“嘣嘣嘣”地磕起了響頭。

她一直磕了十幾個,才停住。

這時候她的額頭上,已經鮮血流溢。

本來不耐煩、哭鬧不止的無知小兒,見母親這番奇異的舉動,一時忘了啼哭,怔怔地看著她……

當張狂雲二人穿城而過,日光向晚,呈現出一種柔和的黃色,將整個白澤城塗上一層淡淡的黃光。

已快到黃昏時分。

有焦急的母親,正倚在門口,呼喚著在外麵玩耍的孩童。

這樣的呼喚,有些焦急,比較響亮,卻反而襯托出整個城池,沉浸在一種安靜祥和的氣氛中。

“真好啊……”張狂雲顯得十分感慨。

“好?這城池很尋常啊,師兄為何如此感慨?”白冰嵐有些不解。

“你見過的事還少,不知道。”張狂雲道,“冰嵐你看著這些景象,很尋常,對不對?可你沒見過邊境兩國紛爭的亂象,便不知道這樣平和尋常景象的寶貴。”

“跟你說,為了守護這些同胞,守護他們平凡尋常的日子,我張狂雲願意付出生命!”

霞光中,他說出這番話時,麵容剛毅而堅定。

張狂雲的情緒,感染了少女。

她以前對這個人族道門少年的看法,也屬尋常;但此刻,卻有些刮目相看。

不過她仔細咀嚼咀嚼少年這番話中的含義,便又默然,臉上剛剛浮現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

“你怎麽了?”張狂雲關心地看著她。

“有點不舒服。”白冰嵐道。

“哪兒不舒服?要不要緊?”張狂雲有點著急地問道。

白冰嵐的情緒有些低落,便隨口說道:“不要緊的,時不時會這樣。我是女孩兒家,這樣很正常。”

“哦……”少年聽了,不知道想到什麽,臉色變得有點尷尬,也不再追問了。

察覺到少年的表情變化,白冰嵐意識到,自己被他誤會了。

“誤會就誤會吧。”她想,“現在真的沒什麽心情和他說話。”

其實,能讓當世最強大妖國的天之驕女,意興闌珊的,自然不會是小事。

她從張狂雲剛才的話裏,忽然意識到,對麵這個華夏民族,不管遇到什麽問題,都自有一股正氣在。

就算身邊這少年,在門派中地位邊緣,又有自己的大事未了,根本自顧不暇,卻還能對一個街邊素不相識的孤兒寡母,授以銀兩,還能因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場景,說出守護的誓言。

這樣的事情,聽起來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事,及不到麗川城外那晚的血戰分毫,但是白冰嵐卻立刻意識到,這其中蘊含著一個驚雷般的昭示。

以前,作為塗山妖國的公主,她很是想不通,為什麽在身體力量、天賦技能方麵,他們妖族好像什麽都占優,但千百年來就從來沒真正擊敗過對麵的民族。

她一直覺得很奇怪,但這一刻,她忽然找到了答案。

這種明悟,讓她挺難受,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焦慮感,並且在這之餘,還變得有些茫然……

百感交集時,一陣風來,她聽得一陣“叮鈴叮鈴”的悅耳響聲。

她循聲望去,正看到前麵有個賣雜貨的小攤,架子上掛著些風鈴。

風鈴的聲音,讓她有些煩躁的心緒,變得有些平和下來。

她便走過去,看到這小攤上,不僅掛著些風鈴,還擺著琳琅滿目的麵具,當地俗稱“鬼臉兒”。

她饒有興趣地拿起一個個麵具,仔細地看起來。

她發現,它們大多用陶土燒成,少數用銅鐵打成,都是薄薄的一片。

根據造型,麵具凹凸有致,朝外的那一麵畫著五彩斑斕的花紋,勾勒出麵具的眉眼五官。

它們中有一些,在眼口的位置留出空洞,有些則隻有眼睛的位置才有空洞。

麵具的造型,無非是戲文人物,又或是鬼怪鳥獸的變形,有些看起來挺可愛,有些卻顯得十分猙獰。

白冰嵐玩心忽起。

她隨手一拿,便拿起一張白底彩紋的狐狸麵具,戴在臉上,隻露出兩隻眼睛。

她轉過身來,朝張狂雲說道:“狂雲,你能認出我來嗎?”

張狂雲端詳了一下,笑道:“隻看臉的話,不能。”

“哦。”白冰嵐有些失望,幽幽地說道,“看來,如果哪一天,我跟你走散,麵目全非,如同戴了這張麵具,你肯定認不出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