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們是被出賣的孩子
從小到大，江小軍總是會在腦海中不停地追問：那個存在過，但對於他來說卻又十分陌生的父親，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每次見到一個和父親差不多年紀的男人，江小軍都會想，父親會和這個男人差不多嗎？
可是，不論他怎麽拚湊，都無法勾勒出那個素未謀麵的父親的樣子。
但是此刻，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和這個日思夜想的父親，成為了兄弟，一起唱著那首雄壯的歌曲，暢談理想。
隻是，在父親的理想裏並沒有自己，甚至連他自己的生命，也是理想的犧牲品。
江小軍認為自己也算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也覺得值得為理想一拚，但他並非狂熱分子。這一點，自己和眼前的這一代人相比，有著巨大的差異。
不過此刻，江小軍還是很開心，能夠以這種方式與父親相遇，看到他應該有的樣子。或許這並不是真實的他，但真不真實已經不重要，能遇到就是最大的幸福。
江小軍和三位第一代星際智能機器人駕駛員唱著歌，前往燦星基地。
卡車一路開進了基地大院。基地被高壓電網圍著，荷槍實彈守衛森嚴。車子停在了入口處，一個穿著舊式工作服的男人，正在迎接他們。
“怎麽又是鐵叔”，江小軍看到他時，心中又是一驚。
雖然江小軍已經知道，鐵叔也曾經是N0EM000項目的成員之一，但並不知道具體擔任的是什麽職位，與自己的父親母親的關係是怎麽樣的。
此刻的鐵叔和上一次，他在另一個虛擬空間中看到的相比，要更加年輕帥氣，身材異常挺拔魁梧。
江小軍打死也想不到，二十年之後，這樣帥氣逼人的鐵叔，會變成一個他最熟悉的佝僂老頭，頭發稀疏，兩眼再無此刻眼中閃耀著的光芒。
“我是N0EM000項目的副指揮官，是駕駛隊的第一負責人，是你們的長官！鐵木朗！”鐵叔厲聲說道。
聽了鐵叔的這番話，江小軍更加吃驚了：鐵叔居然擔任過這樣重大的項目的重要職位。他是怎麽淪落到去柳花街開洗浴館的呢？
鐵叔跟大家打完招呼，江小軍便和三名駕駛員，走進了基地內。
燦星基地是第一個智能機器人駕駛基地。
之所以要為此單獨建立基地，是因為當時的人機互聯駕駛技術還處於萌芽階段。駕駛員們不僅要進行手術，培育“矽-神經”接口，還需要巨大的智能主機與基站來支持星際互聯。
甚至，還需要為這個大型的基地配備單獨的電站。
也許是因為剛建成便投入使用的關係，基地內部非常簡陋，水泥內牆甚至都沒有處理。
巨大的管道沿著牆角蔓延著，其中纏繞著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管線。主機轟隆隆地發出巨大的噪音。
江小軍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技術水平之下，居然可以將人的神經元電波信號送上宇宙！
隨著技術的進步，二十年後，江小軍這一代駕駛員已經不需要進入專門的駕駛基地工作，神經纖維已經由物理接入轉為了表皮接入。他們的安全也已經有了大大的保證。
而這一切，是幾代人一起努力的結果。
江小軍覺得，自己已經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
這個基地大而且深邃。鐵叔帶著他們蜿蜒前行，來到了總指揮辦公室。
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一間大機房。大型設備的嘈雜聲呼呼地響著，令人心煩。
辦公室裏站著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正氣，卻是滿目滄桑的男人。
但事實上，在江小軍看來，他的年紀也不過是三十五歲左右。大概是工作太過勞累，他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
這個男人對大家說：
“你們好！我是N0EM000項目的總指揮，我姓孟，叫子義，大家可以叫我老孟。首先，祝賀大家，成為人類曆史上，第一批星際智能機器人駕駛員！”
聽到這樣的話，江小軍眼見著三位駕駛員不自覺地挺起了胸膛，昂起了頭。
“接下來，你們就將正式進入到工作中來了。我相信，大家已經了解過這份工作的特殊性，因此我們要保證每一個人都能夠盡職盡責，安於這個崗位。它是枯燥的，危險的，需要大家具有奉獻精神。但是，我們也會給到大家應有福利。”
說著，孟子義便從抽屜裏拿出了四份文件。
大家似乎已經知道，這份文件是什麽。隻有江小軍一臉茫然。他翻開文件一看，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份文件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作為一名駕駛員，需要付出的代價。
他們要將身體全部奉獻出去，不僅要培育神經外延，還會有神經被燒毀的風險等等。
而在列出來的這些風險的後麵，都附加著一個價格。
價格最高的一項是因事故離世，金額之巨大，令江小軍咂舌。
他深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換作是他去麵試這樣的一個崗位，這個崗位居然要求他簽署這樣一份駭人的合同，他是絕對不會做了的。
哪怕回柳花街煮麵，他也決不會做。
江小軍放下了合同，看向了其餘三人，他們已經開始拿起筆，準備簽下自己的名字。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簽！”江小軍想要製止住大家，“為什麽非得要拿命去換？這不是一份非做不可的工作！”
江達拍了拍江小軍的肩膀，笑著說：“少年，說什麽呢？來這裏之前，我們早就知道這是一項非常危險的工作，也知道有一天可能會犧牲在崗位上。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麽！”
就在江達說話之際，老媽劉玉玲和邢士雄已經簽完了合同。
接著，江達也簽完了合同。
江小軍難過極了。他心中反複地問著，為什麽，為什麽，就算他們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了家人、朋友，以及那些愛他們的人想一想啊！
就這樣把自己的命賣了出去，有什麽意義呢？
他多麽希望，父母能夠好好地愛惜自己，為了那個深愛著他們的孩子。
江小軍一把奪過了眾人手裏的文件袋，不顧一切地要把它們撕碎。
“不要幹這項破工作了，去幹點別的，什麽都行！”
他奮力地撕扯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此刻的江小軍已經完全陷入到了這個虛擬空間中。他把自己對於父親的全部情感都投射了進來，甚至希望能夠在這個關鍵的時候，阻止他們再繼續前進，從而改變一切，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顯然，他的努力並沒有帶來任何的改變。
他手中的合同，就像是從來沒有拿起來過似的，又回到了孟子義的辦公桌上，整整齊齊，嶄新如初。
江小軍好絕望啊，好絕望！即使知道這個故事即將擁有一個悲傷的結局，他也無力改變！
然而，正當他陷入絕望時，邢士雄不知道從辦公室的哪個角落拿起了一張紅頭文件紙，上麵赫然寫著幾個大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未來人類計劃，改造大腦，植入理想，讓孩子贏在起跑線……”
邢士雄對此感到十分吃驚：“這是一個新項目嗎？現在居然都已經對孩子們進行改造了！這對他們的要求也太高了吧！直接進行大腦改造，太殘酷了！”
孟子義悄然走過來，拿走了那張紅頭文件。
“一切都隻是對未來的一種探索而已。”
“我覺得太殘酷了！你們會對自己的孩子做出這樣的事嗎？”邢士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起了在座的所有人。
江達想了想：“如果這項技術是合法合理的，我覺得沒有什麽不可以的。新時代的人類本來就是要更快更好地適應這個時代，與其痛苦被動選擇，不如就按照時代的要求來改造他們，效果會更好。”
說著，江達展示了自己頭部的“矽-神經”接口。
這一切對於江小軍來說，震撼著實不小。
原本他認為李露西所說的這一切，根本就是胡扯，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可是當他從父親江達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言論時，既震驚，又難以置信，更衝擊著他對這件事的置疑！
他不禁開始懷疑：難道，他出生後真的被送去進行這樣的大腦改造術了嗎？
正在江小軍這樣想的時候，劉玉玲卻在一旁說道：
“你們真的好自私啊，為什麽要按照你們的想法去改造孩子？他們生下了之後，就是他們自己了，他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這種強行改造兒童大腦的行為很可恥！”
聽到了兩人言論，邢士雄笑了起來：“你倆最好別有一個共同的孩子，否則這架就打不完嘍！”
江達聽罷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聽到這些的江小軍已經徹底從剛才與父親的溫暖時刻中驚醒了過來。他回過神來，自己隻是在一個虛擬空間中，經曆著一個由計算機製造出來的虛假世界。
他的父母是假的，這個時空是假的……或許他看到的這些事情也是……
當他想要借此來否定這一切的時候，情感與理智通通告訴他，這一切也許並不完全是虛構的。
想到這裏，從虛中看到了實，從假中看到了真的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中不禁反問道：為什麽他們會毅然決然地投身於那個時代，並相信這些技術能夠帶著人類走向更美好的未來？他們真的一刻都不曾懷疑過嗎？
為什麽他們會把自己，以及他們的孩子送去做這樣的實驗？難道他們不害怕，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江小軍不理解這個看上去年輕的，充滿活力的父親的這些想法，他為這一切而感到難過至極。
不知不覺中，眼淚流了下來。
他的雙眼變得越來越模糊。
就在這時，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成為實驗品，不要把我帶去做腦部手術，我要媽媽，要媽媽……”
江小軍忙擦幹眼淚，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個穿著一身肮髒的病號服的小女孩站在了他的麵前，拉扯他的衣角。那神態與眉眼，與李露西十分的相似。
緊接著，他抬眼打量起了四周。
這裏已經不再是孟子義的辦公室，而是在一艘航天飛船上。
江小軍之所以能夠這樣確認，是因為在他麵前的一麵牆上，赫然地印著一個巨大的狼頭標誌，那標誌的下方寫著“天狼號航天飛船”。
江小軍立即意識到，他已經離開了剛才與父親、母親相遇的虛擬空間，進入到了另一個空間。
接著，不遠處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成年男人焦急而極具殺氣的聲音：
“逃跑的小孩叫李露西，十歲，是大腦改造術的第一批實驗品……”
江小軍立即明白了什麽，將李露西一把拉入懷裏，推開旁邊一扇緊閉著的門，躲了進去。
然而，在這匆忙的時刻，江小軍並沒有發現，他來到了一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