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怎麽樣的拒絕,你才肯聽
放寒假前,伍月欣回家然後又直接住進了醫院。是那個時候薑希才知道母親病了,是保外就醫才能出來,她瘦了很多,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皻裂,見到薑希,隻是微微笑,帶著些許的怯意和討好。她坐在床邊木頭椅上低著頭吃飯,飯粒掉到桌麵上,她忙不迭騰下手來撿,那種小心翼翼讓薑希就像吞了一枚刀片,整個胸腔都被劃開。她想要抱抱母親,卻隻是把手放進荷包緊緊地蜷縮了起來。
走出醫院的時候她找了公話亭想要給林川打電話,可是他的手機一直在關機。她撥了很久,站了很久,在一個數字與另一個數字之間手指哆嗦,心裏一直在苦苦地哀求,接電話,林川,接電話呀!可是永遠是那個冰涼的女聲在回應她。她終於絕望放棄。
媽媽才四十三歲!她怎麽可以得癌症,怎麽可以還是癌症晚期?!她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她的生命,她甚至寧願她坐牢,這樣至少她可以隔一段時間去見她一次。
走在寒峭的冬日裏,她整個人綿軟無力。暗暗的街道,行人麵目不清,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幾枚枯黃的葉片,像懸而未掉的手掌猙獰可怖,水泥鋼筋的城市像被凍住一樣冒著陰冷的氣息,就連天都壓得很低,灰蒙暗沉,欲哭無淚。
嚴澎騎著單車在建二小區外晃**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薑希,她的臉上是那種絕望無聲的悲慟,沒有眼淚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淒然。他飛速上前擋在她的麵前——當思念飽和得無處躲閃時,他總是會來到這裏,這條街,這條她回家的必經之路,遠遠的尾隨她一段,然後默默回家。
“被林川甩了嗎?”他皺著眉,沒好氣地問。
她從麵前的陰影裏抬起頭,一眼望見他,眼裏刹那間全是淚。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孤獨,即使這麽多年她一直沉默安靜,但她的內心裏卻有著堅韌的願望,等著媽媽回來,等著一家三口的團聚。她所有的努力好像都是為了這樣一天,但現在這幻想就像紙張一樣被撕開了,媽媽多可憐呀,即使在女兒的麵前她也像是個罪人樣抬不起頭來,她們母女的那種親近那種愛膩的感覺呢?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樣?什麽都不對……
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哭,最常有的表情就是一臉的靜謐,而現在眼淚大顆大顆的從她水汪汪的眼睛裏滑落下來,他的心忽然軟得沒有力量跳躍又不知如何安慰,隻能惡狠狠說一句:“再不說話……我就親你了!”
但這句話沒有殺傷力,她隻是哭,眼淚撲簌而下。
他歎口氣,嘟囔:“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了!要不……換個地方?”這人來人往的街,她在馬路上哭得厲害任誰都會望上幾眼,他隻想帶著她走,“上車。”
這一次她乖乖聽話,默默地坐上他的單車。她的手輕輕拽住他的衣襟,頭靠在他的背上,他一下就呆掉了!挺了挺背覺得那仿佛不是自己的,幾秒鍾後終於緩了緩情緒慢騰騰地踩著單車朝傍晚的光影裏駛去。
她一直在哭,他的心都被打濕掉了。但卻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問什麽,怕這般的親密會突然被破壞掉,嘎然而至。夜色越來越沉,她的眼淚終於慢慢地止住,在他身後輕輕地說了聲:“我要回家了。”
一直到她家樓下,她都沒有說她為什麽哭。他心裏抓狂的要命,但又怕一問她又會哭。一直到她離開,他才想起來應該去問夏小千。
剛準備給她打電話,夏小千突然從身後跳出來蒙住他的眼睛,故意粗聲粗氣地說:“猜猜我是誰?”嚴澎拉開她的手,不耐煩地說:“幼稚!”
“我看到薑希坐你單車回來的?你在路上遇到她了?”夏小千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也正準備去找她呢,她真可憐,媽媽才回來就快要死了!他爸去請長假……”
“小千,我不喜歡你這麽說。”嚴澎有些不悅。
“什麽?”她不明白:“我沒有說錯呀!”
嚴澎不高興的隻是她說到“死”時的輕鬆,她雖然在說薑希可憐,但她的臉上卻是那種無所謂的表情,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呀!她媽媽病了,那就是她今天傷心絕望的原因了。
嚴澎不想跟夏小千解釋他的不悅,“到底怎麽回事?”
也是在那天,他才知道發生在薑希身上的事。原來她的靜謐淡漠是因為她內心有個傷口,在這一刻,他的心裏升騰起的是一個少年的孤勇和熱血,他要保護她,不管她是不是喜歡他,他都要在她的身邊,不離不棄。
嚴澎轉身離開的時候直接給母親打個電話,知道她還在公司就直奔哪兒去了。葉薇亞正在開會,一屋子正襟危坐的高層,兒子就那樣推門闖了進來。秘書抱歉地說:“葉董,我沒攔住……”
“媽,我找您有急事。”
葉薇亞示意會議結束,待到會議室裏隻剩下他們,麵孔板起來:“真是胡鬧!沒看見我在開會,有什麽事不可以等我回家說?”
嚴澎也不跟母親回嘴,隻是巴巴地說:“媽,我求您件事,幫我救一個人。”
“沒頭沒腦的,你媽又不是警察,怎麽救?”
“不是,是生病了!”
“更奇怪,你媽也不是醫生。”
“媽,我求您找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治療!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治好她!”他幾乎都要哽咽了:“這很重要!媽,我求您了!您那麽有本事,一定會有辦法的!”
“是誰?”葉薇亞被兒子的表情震住了,聲音放軟:“別急,跟媽媽說,媽媽會盡力。”
嚴澎把薑希家的事說了一遍。
“你很喜歡這個女孩?”
嚴澎垂眼回答:“她難受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都要碎掉了。”
葉薇亞早就從兒子最近的變化裏知道他是戀愛了,看他不許旁人問的樣子也知道那不過是兒子的單相思。她從側麵裏問過陳紹可那個女孩的情況,從一個母親的角度來說她並不喜歡薑希,性格太內向的女孩不適合兒子,她更喜歡那種明朗簡單的女孩,給兒子帶來的是快樂。但既然他這麽喜歡,她也不會去反對。
“這件事交給媽來處理!”葉薇亞拍拍兒子的肩:“不過現在的醫學並不發達,很多疾病都沒有治愈的良藥,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有了母親的承諾,嚴澎放下心來,思忖一下又說:“媽,我不想讓她知道是我在幫她,讓她覺得欠著我。”
“我知道了。”葉薇亞微笑應允。
第二日秘書就把伍月欣的資料交給了葉薇亞。她仔細看過醫院的診斷,就算是個外行她也知道伍月欣的病情是回天乏力,黑色素瘤是癌症裏最凶猛的一種,何況現在已經擴散到淋巴,即使是動手術也隻能是拖延時間。不過既然她答應了兒子,還是會盡力。她給北京一位權威打電話,麻煩他能親自過來一趟,診斷一下病人情況。她準備給伍月欣所住的醫院打電話時,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親自過去一趟。
期末考試,薑希的成績並不理想,從二十多名一下跌到四十多名,老班找她談話也很著急她現在的狀態,問是不是家裏有事但薑希什麽都沒有說。她不願意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她的心都牽掛在母親的病情上,常常請假去醫院。她總是覺得時間如此短暫,她要多陪陪母親。有時候母親談起以前的時候會忍不住哭起來,說對不起薑希對不起薑致遠,讓他們也跟著受了不少委屈。那個時候薑希總是讓自己微笑,她一遍遍給母親描繪很美好的未來,等到她的病治愈了,他們一家三口可以去公園,去遊樂場,去旅行,去彌補這些年缺失的光陰。還有她結婚的時候希望母親能送她出嫁,她有孩子希望母親能幫她帶……她的人生不能缺少母親,每一步都希望在一起。
可是誰都知道伍月欣的狀況即使動了手術也很容易複發,隻是時間長與短的問題。醫院知道她家的情況減免了全部的治療費用,而且還是專門從北京過來的專家給伍月欣動的手術,在手術後伍月欣就一直住在單獨的病房。薑致遠去問過醫院,說是一個醫療基金會給他們提供後續的幫助,不僅他們一家,這家醫院一共有五名癌症病人會得到這樣的幫助。
手術後伍月欣回家住了些日子,然後準備進行化療和放療。即使疾病的威脅讓他們一家過得都不輕鬆,但至少一家人在一起了。薑致遠盡心地照顧著妻子,找來偏方給她熬中藥,聽說艾葉泡腳對身體好,每天晚上都會打上一盆熱水幫妻子洗腳,一點一點的加熱水,照著穴位圖按穴位,然後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給她擦腳。那個時候伍月欣的眼睛都是濕潤的,她說:“何必對我這麽好……我對不起你們!”
薑致遠笑了笑:“沒有什麽對不起對得起的,在一起是命!注定的!”
那個時候薑希覺得如此幸福,雖然父母沒有給她一個完整健康的家,但他們用感情證明了什麽是相濡以沫,她總是會想起她和林川,他們的感情也會經得起時間經得起磨難嗎?
最初母親回家還小心翼翼,但有天薑希陪著母親去曬太陽,母親微笑著回憶起她小時候的事來,她的手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那層疏離和隔閡**然無存。她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是這世上的至親,不可缺失。
薑希沒有告訴父母,她每天晚上都在擺地攤。雖然母親的治療費被全免,但回家後要吃中藥,要補充營養,開銷也是一筆,她隻是告訴父母她每晚會去冷飲店幫忙,其實是去夜市上賣圍巾帽子和手套。她連林川都沒有說,怕他阻止。他現在也非常地忙碌,新公司沒有請員工,從拉業務發貨盤點倉庫與各方洽談全是他一個人,陶健根本幫不上忙,起初還過去看看後來就忙著追女生去了。而且林川的課程也緊,他母親中途又發了一次病被送進醫院,他幾頭的跑,每每薑希見到他疲憊不堪的樣子,隻是心疼,心裏的那些話都生生的壓了下去,她不能再給林川添煩心事了。
她每晚從七點擺攤到十點,雖然才三個小時但生意很好,有時候一個晚上清算下來會賺一百來塊,隻是天非常冷,她的手又生了凍瘡,又癢又疼,腫得透亮。凍到不行的時候她就起來跳兩下,雖然她賣這些,但自己卻舍不得戴一頂帽子,怕戴舊了賣不掉。
這天晚上生意也是如常的好,來了好幾撥人,每次都買好多。後來來了個男生,也不挑,隻說:“我買兩百塊的,給我包起來。”
哪有人這樣買東西,她心裏微微一動,問:“兩百塊隻能買一條圍巾。”
對方遲疑地朝身後看一眼,“這麽貴?那也行。”
“他在哪兒?”薑希一猜就知道是誰。
“你知道了?”
她點點頭:“你讓他過來。”
沒一會兒,嚴澎就抄著手擺出一副酷酷的樣子走過來,“豬呀,有生意也不做!”
“你才是豬!”她瞪他一眼,麵上卻笑了。
他猛然接住她的笑容,石化在原地。她什麽時候衝他這樣燦爛笑過,就像是被正午太陽曬著,有片刻的眩暈感。
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嚴澎這麽幫她,她內心是感激的。她一直記得在知道母親生病的那天,他怎樣騎著單車在街上晃晃****由著她哭,那個時候的她真的無助極了,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需要抓一些安慰,而那時他出現了。天知道她有多感激他的出現。
“這個圍巾多少錢?”兩個女孩過來蹲在薑希的地攤前,舉起一條水藍色的針織圍巾。
“五十。”嚴澎回答。
“別聽他的,二十八。”薑希瞪他一眼,蹲下去給她們推薦圍巾。不知什麽時候嚴澎就站在她身邊了,他穿著一件羊皮大衣,英俊挺拔的樣子就像是一麵招牌,惹得過往的女生都停下來問問價格,她們根本就不聽薑希的介紹,就算嚴澎胡亂指著一頂帽子說這個最適合你了,對方一定會立刻買,而且一點不還價。
薑希把一把零錢捏在手裏,一張張熨帖平整,然後拇指食指翻飛地數錢,嚴澎忍不住說:“看你的樣子真像是守財奴!”
她把錢數好後小心放進口袋裏,“到現在為止你有一分錢是自己賺的嗎?你不知道賺錢的辛苦,所以你花起錢來心安理得!還有,以後不許你再花錢找人來買我的東西……以前買了的我也不退了,大不了把這個送給你!”她從圍巾之中選一款深藍白格子的針織圍巾遞給他。
“送我的?”他驚喜問。
“如果不喜歡可以自己挑。”
“勉勉強強吧,”他聳聳肩膀一把搶過來,隻要是她選的他都會喜歡。他把圍巾在頸項上繞了繞,又說:“你幫我戴吧,顧客現在提要求你得服務周到!”
她“嗤”一聲,“那我不送了!”
他突然把她的手抓過去握住,她又驚又急的想要抽出手來,被他嗬斥:“別動!”他從口袋裏拿出凍瘡藥來,一點一點細細給她抹上,還不忘損她幾句:“你這個手就是給兔子吃,兔子都嫌棄這胡蘿卜太醜!真是笨死了,都裂成這樣了不知道擦藥嗎?真不明白你怎麽活到現在的?頭腦不好使,又糊裏糊塗的。”
擦好藥,他又對著上麵哈哈熱氣,這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把藥揣回自己兜裏:“這個藥得每天擦,明天我再來給你擦,免得你忘記。”
“嚴澎。”她遲疑的說。
聽見她叫自己名字的瞬間,他的心就像一杯溫潤的水,帶著最熨帖的溫度。
“以後……”
他煩惱地揮揮手,眼裏有劃傷的痕跡:“行了,知道你要說什麽。不就是不要來找你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愛到哪兒到哪兒!你管得著嗎?再說了有我在你生意多好呀?!”
薑希趕緊從包裏拿錢出來:“那我分你一部分?”
嚴澎氣惱得扯了扯她的發梢:“你真是豬呀!”
雖然薑希一再要求嚴澎不要幫她擺攤,但每天他比她還準時,早早的占了位置,一邊跺腳發脾氣說她慢死一邊搶過她的背包幫她擺攤生怕她趕他走。薑希也就由了他,他那麽愛耍酷的男生卻拿著一條圍巾大聲吆喝招攬顧客,又對每一個女生送上笑容說服她們買她的東西,就連被要求合影之類的也會同意。而且他每天都會記得給她的凍瘡上藥,觀察那些凍瘡有沒有好一些。他依然會吼,會發脾氣,不好好說話,但他對她,卻是真心的好。她感覺得到,卻是更加的糾葛,要怎樣拒絕他才能放棄呢?
大年三十晚上零點零分,她接到嚴澎的電話。他稀鬆平常地說,“喏,在你書包裏有你的新年禮物!快去看看,然後來回個話。”她把電話放到一邊,跑去打開書包,裏麵有一個粉紅色皺紋紙包起的禮物袋,打開來,是一雙手套。
“怎樣?比你的眼光好多了吧?”他像個討要表揚的孩子,微微有些緊張,又要表現出一副“這等小事”的模樣。
她握著手套靜靜地對電話裏的他說,“真的,真的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電話“啪”一下就斷掉了,然後是嘟嘟嘟的聲音。她捏著話筒,好半天才發現自己捏的太緊,手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