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切待定

雖然快到冬天了,和春天其實是一樣一樣的。

馨柳蒸發了。李胤大怒:沒有任何交待甚至不打一聲招呼扔下公司的事情就走了,不負責任隻知道任性,有本事像彬楊那樣再也別回來。

王露急,可四處找不到也沒辦法。

項臨也很擔心,但他沒找過馨柳,家醜外揚不是他的作風,丈夫滿世界打電話找妻子更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不過是別人極好的消遣談資。

半月後的清晨,趕時間上班的項臨一出臥室,發現馨柳夜裏回來了,麵朝下趴在沙發上睡的沉,他不禁長舒口氣,才覺著心落了地。馬上要遲到,項臨來不及喊讓馨柳進臥室,見她睡的安穩,便徑直出門上班。

門剛關上,馨柳爬起來,聽著項臨快步離去的腳步聲,冷笑幾聲,向臥室晃**,邊走邊費力的甩掉高跟鞋,栽倒在床,卻是越睡越清醒。索性去會所美容美體做頭發,光鮮明豔的開著車出現在公司。這些天幾個朋友帶著她四處玩,去過哪些地方她也沒記住,每晚都會落腳在夜店唱歌喝酒,第二天夢醒渾渾沉沉尋找下一個城市過夜生活。

李馨柳副總甩手的工作著實讓手下人暈了十餘天,助理剛剛理順興衝衝的準備顯露才幹,她又回來了,把他們結結實實的罵的一無是處,總之做的所有事都不對。辦公室烏煙瘴氣,馨柳把文件摔在桌上,助理耷拉著頭關門出去,門外的格子間鴉雀無聲。

她不在的時候哥哥主動退出了並購。這個案子實際上也是一對父子互相示好化解恩怨的契機,是她硬插在中間把這機會剪斷。馨柳能想象到父親和哥哥有多恨她,尤其是哥哥——她一直仰慕崇拜的最親的人。

電話響了,是李胤,開口就訓她,馨柳毫不示弱一句一句的頂回去,不理會父親的怒發衝關,反而讓他的頭發衝的更高。摔下電話,馨柳拎了包下樓,開車揚長而去,繼續花天酒地。

她上班根本是在混,更多的時間會去找這些日子和她玩的開心的幾個人,那些人隨叫隨到,因為每次玩樂都是她買單,就像她清楚玩牌時他們打通牌贏她的錢一樣。

見到陸彬楊是一次早晨上班時。她往外走,一眼看見他一身黑風衣挺拔在人群裏迎麵走來,馨柳低了頭緩步往外蹭。彬楊遠遠的就盯著她看,眉頭越皺越緊,堵住她的去路:“怎麽搞的,弄得這麽難看?”

馨柳硬著脖子耷拉著眼皮抿緊嘴唇,似乎很強硬,化著煙熏妝的臉看不出本色和氣色。

“不要到處瘋,早點兒回家,李總。”陸彬楊命令般說,這時候的他酷似發號施令的李胤。

馨柳沒聽見般頭一甩徑自走了。

陸彬楊忙完自己的事情給項臨打電話:“我和你說過,對馨柳好一點。”

項臨剛下手術,拽掉頭上無菌帽扔在垃圾桶裏,頭發被帽子壓的貼在頭上,快要虛脫了:“她根本在躲著我,我怎麽對她好?”

“我不和你廢話,這是最後的警告。”陸彬楊利落的掛斷電話。

項臨的電話被扔到了一旁,他坐在椅上,一雙長腿搭在桌上休息。李家這位太子從來都是居高臨下的,不像家裏的兒子,更像是監護人。項臨不願和他打交道,尤其中間還夾著齊曈和馨柳。

他現在的每一天都變得虛無,真實忙碌的虛無。

馨柳偶爾會回家,都是在半夜,清晨能看到她緊掩的房門。下班能發現她回來過的痕跡:換下的鞋子、新買衣服的手提袋、捏扁的空啤酒罐、煙灰缸裏細若一線的女士香煙煙蒂……

項臨明白,馨柳這樣是在矛盾中掙紮,在掂量對他的感情。也許很快,他在失去齊曈的尊重後,再一次失去馨柳的認同。失落的空虛和等待的煎熬讓項臨漸漸變得焦躁,他忽然想見齊曈,近乎渴望。

這不是件難事。

今天寒流過境,午休時他在住院藥房樓層的休息間見到了她,齊曈雙手端著熱茶在聽同事們聊天,巧笑嫣然、柔和清雅。項臨刹那間回到了過去——隔著距離人群的兩人甜蜜的裝作不認識。那段時光,很明媚,失之不在。

齊曈在聽那位很會杜撰故事的肛腸科大夫講實習生的趣事,起身填茶時,動作有些快,眼前一片昏花又跌坐在沙發上。

身旁的同事誇張的要送她去急診科,齊曈搖頭:“沒事,體位性低血壓。”

已婚的人士這時會說些新婚身體勞累的話調侃小媳婦,齊曈隱隱的紅了臉,找借口回藥房,低頭向外走,與門外的項臨擦身而過竟然沒發現那個人影是他。

晚上,項臨關了所有的燈枯坐在客廳睜著眼睛等馨柳。

淩晨一點多,鑰匙聲響過門開了,磕磕絆絆的腳步聲伴著還在打手機的低語笑罵,他的妻子回家了,刺鼻的煙熏酒氣撲麵而來。

燈一亮,沙發上赫然端坐直視她的項臨著實嚇了馨柳一跳,手機應著驚呼飛落掉地。這也是兩人時隔月餘第一次對視。

“深更半夜的裝鬼嚇人。”馨柳定定神,嘀咕一句向裏走。

項臨跟過去:“你去哪兒了?”

“你別管!”馨柳被剛才的驚嚇惹的火大,摔上門,很亮的一聲。

項臨冷不防被嘭一下合上的門扇在門外。他最近習慣了家裏整日整夜的死氣沉沉,靜得隻有自己呼吸聲的房間裏他的煩躁焦慮才可以被壓抑淡化。此時萬籟俱寂的深夜,馨柳關門的這一聲響,像是火藥彌散的空間一塊石頭落地砸出火星,火藥迫不及待的想要借題發揮。

項臨忍不住了,用力按下把手推門而進:“我問你這些天去哪兒了,跟什麽人在一起,我有權過問。”

馨柳坐在床沿上脫費事的靴子,懶懶的:“說了你別管。”

“我是你丈夫我當然要管。”

“哼,我爹媽都不管我你多什麽事?出去吧,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別觸誰的黴頭。”馨柳用力的扯著皮靴,越扯越不好脫。

項臨皺了眉:“你這是什麽話?”

終於脫下了靴子,氣惱的扔在一邊,馨柳睜了發紅的眼睛抬頭瞪項臨,發了狠:“就是告訴你,別管我!”

項臨忍了忍,轉身走了:“潑婦。”

馨柳也是在等火花的火藥,大步追了上去:“你說誰潑婦?”

困倦的項臨不想吵,不說話。

馨柳沒完:“我就是潑婦怎麽了?你不喜歡你去找齊曈啊,她會做人,現在她也要離婚了,不是正隨了你的意?我給你最大的自由,你和她想怎麽樣都行,我不管。”

項臨陰了臉,馨柳驀地收了聲。她才發現項臨這些天瘦了很多,眼睛深凹,夜晚室內的光線下有森寒的冷意。

“李馨柳,”項臨雖然一貫的平心靜氣,終究難掩不耐和厭倦:“你鬧夠了沒有?”

馨柳冷笑:“我鬧?我笨才對,我被你牽著鼻子走。現在我才回過味兒來,你根本就是對齊曈念念不忘,利用我拆了她和我哥、讓齊曈離婚,然後你一邊做著李家的女婿、一邊和她繼續不清不楚,好如意的算盤,真陰險你!”

項臨看著妻子,不說話。

馨柳嘲諷的替他遺憾:“你不經商真是可惜了。”

“我是你丈夫,這麽詆毀我對你沒什麽好處吧?”項臨想緩和氣氛。

馨柳不配合也不買賬,怨氣衝天:“我就是太信任你,把你想得太好了才被你弄到這個地步。”

“我怎麽你了?你又到哪一步了?”項臨冷哼:“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是我拿刀逼著你和家裏人鬧翻的?你自己闖了禍心裏過不去一走了之,又把所有責任都栽到我頭上,我陰險?就你最無辜?”

馨柳火冒三丈。

項臨忽然覺得無趣:“你也不用太自責,你哥不會離婚的,他自立門戶根本用不著顧忌你們家裏什麽,對你說他要離婚也算對你好,給你個消火的台階下。”

不離了?

馨柳的負擔似乎卸去了三成,可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憤怒:“你遺憾了吧?”

想著白天在醫院看到的美麗安靜的身影,項臨越發疲憊,深吸一口氣回自己臥室。

這就是承認了。馨柳血湧上頭,眼淚失控,成串落地:“項臨!你怎麽對得起我?”

項臨閉上眼:“是,我對不起你,我走。”

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馨柳一慌:“項臨!”

“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齊曈,對不起你們家所有人,我連我自己都對不起。就這樣吧,都是我的錯,你好好休息,我走,我走……”項臨穿著脫鞋、睡衣,什麽都沒拿,遊魂般出了門。

馨柳瞪著那扇門,隻是瞪著,眼淚無止境的流。忽然“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項臨出門才覺得冷,身無分文,他打車回了父母家。父母吃了一驚:上次是兒媳半夜跑來,今天是兒子……

項臨解釋:“下樓買方便麵,忘了拿鑰匙和錢,把自己鎖在門外了。”

泡熱水澡也驅不走被凍到骨頭裏的寒,打了一連串的噴嚏,項臨吃了感冒藥,想借著藥的副作用睡,忽然間想起陸彬楊早晨的電話,怎麽都誰不著了。

他一直在給自己製定人生規劃,從專業、事業、到生活:年度計劃、三年計劃、一生的規劃……且一步步衡量利弊取舍得當,走的穩健順暢。很快,他還會成為本地區最年輕的綜合醫院副院長,平台升高,前景就更廣闊,發展更迅速。

但是這些天,他明顯感覺到前進的動力憑空撤走了,他是靠著慣性向前溜,遲早會停下。加上最近情緒的紛雜不穩,每件事、每一天,都舉步維艱。於是他瘋了般把所有心思精力都放在醫院,透支著睡眠和體力,不顧一切的要證明自己,卻有強弩之末的牽強疲憊。

向來自信的他對未來有無限的擔憂,甚至是害怕。“項臨”這個名字是醫院的一麵旗幟,立在高端有名有望,居高俯視。他不願、更不能有任何閃失,這麽多年的心血努力和付出,他輸不起。

所以會這樣,都因為眼前混亂的婚姻。

項臨忽然警覺:今晚和馨柳的事情他處理得太不理智,太過糟糕,以至於無法收場……

剛才他若是穩住了馨柳,就是另一番境況了,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回到陸彬楊結婚前的狀態。

睡意來襲,項臨撐不住了,昏沉沉的閉上眼,最後的意識是:如果後來沒有齊曈橫插進來,他會活的更好的,一切按著他的規劃走下去……

齊曈把飯端上餐桌坐下來匆匆忙忙的吃,陸彬楊用筷子壓住她的筷子:“慢點兒,吃太快了。”

齊曈看看他手腕上的表,把米飯往嘴裏撥:“不行,再晚就遲到了。今後的晚飯你出去吃吧,我來不及給你做,總不能讓我天天遲到吧。”

“外麵的飯吃膩了。”陸彬楊夾口菜:“菜太淡了,你最近飯做得不好吃了,口味怪。”

齊曈點頭:“這兩天累,胃口也不好,做飯嚐不出鹹淡。對了,醫院正在選下年度進修的項目,離婚手續你到底辦不辦了,辦完了我想申請去進修。”

陸彬楊沒興趣:“你一個藥劑師進修什麽,要是個醫生還值得栽培一下,別去了。再說,你能放心得下你爸媽?”

齊曈已經吃完,把碗筷收拾成一摞放進廚房水池裏,急急忙忙的換衣服穿鞋要走:“所以我在猶豫嘛,我先走了。”

陸彬楊扔了筷子拿起車鑰匙:“我送你。”

坐在車裏,齊曈想起她做兼職那家藥店老板的感慨:“齊藥師,你坐著卡迪拉克來,掙每月不到兩千塊的兼職,體驗生活?”

她和彬楊現在是一切待定的同居狀態:生活上像拍檔,錢財分得很清,各掙各的、各花各的。

“齊曈。”陸彬楊叫她。

“嗯?”

“我今天見馨柳了,她不太好。”

“是嗎?”

“我給項臨打了電話,讓他對馨柳好點。否則我對他不客氣。”

齊曈想了想:“他應該會聽吧,項臨很理智的。”

彬楊笑了:“你這種就事論事的態度我很喜歡。”

齊曈斜斜的白他一眼,轉頭研究車外燈火璀璨的夜色。深秋的夜很恬淡。

“我和林安雅,沒什麽的。”陸彬楊忽然說。

齊曈瞅著他笑的調皮:“怎麽可能沒什麽?青梅竹馬啊!她甩了你、你氣急敗壞暈了頭才和我結婚的,不對嗎?”

彬楊微笑著解釋:“小時候峰子喜歡她,她總拿我當擋箭牌。上大學後有一段時間,我遇到點兒事,她一直很幫我,我和她真真假假的也就那樣了。”

他遇到的事?應該是和那塊玉有關吧,齊曈有這樣的直覺。

“到了。”陸彬楊停了車:“十點我來接你。”

“四個小時的時間,你去哪兒?”

“去拜見嶽父嶽母,檢查下保姆的工作。女兒忙著掙錢不回家,女婿就得常去瞧瞧。”

齊曈笑了,摸摸他搭在檔位上的手:“辛苦了。”

“你領情就行。”陸彬楊趁勢拽過她,在她耳畔輕語。齊曈紅了臉,甩開他下車。

清涼的夜風令人舒懷,人間燈火映照著夜的穹廬邊緣泛白,像退色的藍布。齊曈想,地球人果真過著自轉的生活,在日夜更迭間交替經曆幸福和磨難,重複著、輪回著,沉澱成名叫“歲月”的陳釀。和彬楊的未來,無論結局如何,她都會欣然接受,再不會像曾經那般割得斷、放不下,作繭自縛。隻因彼此心境成熟磊落,無憾。

難得的周末,齊曈狠狠的睡了懶覺補眠,下午被陸彬楊拽去了健身,好巧不巧的,就遇到了陳峰。人影稀少的泳池邊,峰子遠遠的就看見了他們,走到近前仔細的瞧齊曈:“身材不錯嘛,怪不得上回你老公不讓我看。”

齊曈不理他,看見張敏從更衣間走出來,麥色皮膚穿著乳白色的泳衣,像巧克力上鋪著香濃的奶油,很明豔,高挑的身材愈發顯得健康緊致。

四人正式打過招呼,峰子“哇”一聲,盯著張敏的腿:“你這真是腿啊?真的是這個顏色啊?”

張敏正眼都不瞧他:“不是腿是什麽?穿裙子的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

“那時候我以為是你絲襪的顏色,”峰子嘀咕:“能曬成這顏色,真是,嘖嘖……”

張敏輕飄飄一哼:“像你?白胖白胖的沒意思。”

陸彬楊齊曈默契的躲開,不做靚麗的燈泡,在一旁看那兩人在水裏玩。張敏獨行俠一般,仰泳、蝶泳,換著姿勢遊,對於繞在身旁身後樂嗬嗬喋喋不休的陳峰,純粹不搭理。

“張敏真酷。”齊曈笑。

陸彬楊點頭:“峰子的好日子到頭了。”

齊曈躍躍欲試的也想下水,彬楊笑:“你一下去就擾了峰子的二人世界,和我在這兒閉目養神吧。”

齊曈想想也是,就躺在躺椅上打起了瞌睡。上岸的陳峰吃了一驚:“這也能睡著?”

“她最近累壞了。”陸彬楊遞給他一杯飲料,兩人走到旁邊的一台桌子。

峰子坐下來暢飲見底:“爽!”又壓低了聲音:“你們倆,和好了?”

“正接受考驗呢。你呢,那女孩比你小六七歲吧,真好意思你。”

峰子笑:“嘿嘿,我心態年輕,和她正好一個心理年齡層。像這樣的,”他用下巴指指齊曈:“我可受不了。哎,我到現在不明白,你看上她什麽了?至於嗎,為了她放棄安雅?”

陸彬楊不答反問:“張敏認識安雅不,要不我請客介紹她們認識?”

峰子一口水噴出去:“不用不用。”

陸彬楊笑:“林安雅那姑娘,我吃不消。”

峰子橫著看他。

陸彬楊說:“安雅是很好,對我也不錯,可我如果不是李胤的兒子她未必會搭理我,還記得那年她讓我找家裏關係幫她父親生意的事不?”

“你不是不但不幫,還為那事特長時間沒理她,險些掰了?夠不近人情的你,換成我,屁顛屁顛的討好她。”

“那段時間我的小公司馬上要破產,也是和家裏弄得最僵的時候,安雅是最清楚的人,卻纏著要我去找老爺子給她家裏拉生意。從那次開始,我就知道和她堅持不了一輩子,遲早要散。”

陸彬楊看齊曈:“不像這個人,做人做事向來有分寸,從不為難我。她很缺錢,你給她幹股,她會顧忌到我的難處不要,安雅呢?憑著你喜歡她趁機要拿錢入股,我怎麽敢娶她?”

陳峰的娃娃臉難得的嚴肅:“也許她更有心計呢?”

這個“她”當然不是林安雅。

彬楊說:“她要是能把這種心計表演一輩子,也不錯。”

陳峰一掌拍在陸彬楊肩上,表情很悲傷:“你完了。”

看見張敏遊向對麵的水池邊,峰子匆匆的交待一句就奔了過去:“媛媛的事情齊曈知道,跟她解釋一下,別誤會了。”

媛媛?

陸彬楊下意識的手指捏住頸間那枚玉把玩,陷入回憶。

與陳峰的相遇後來擴大成為好友聚會,肖振、韓鐵也被叫來,都是領著夫人,好不熱鬧。晚飯後去唱歌,張敏竟是一副好嗓子,峰子聽得心癢癢,蹭過去拿了麥克跟著唱,故意高一聲低一聲的搗亂,逗得眾人捧腹。張敏當他一隻蒼蠅嗡嗡嗡,穩住調把歌味道十足的唱完。

肖振笑嘻嘻的吼:“陳峰,你多大了?”

峰子直著脖子聲粗氣壯的吼回去:“二十六!”

大家哄笑。張敏眼一眯:“老實說,多大了?”

峰子喜盈盈的語聲嬌羞:“二十六——隻是我年齡的一部分。”

張敏輕哼:“我說呢,你的歲數和你的長相一樣。”

“怎麽講?”

“長的都那麽著急。”

峰子看到弟兄們都是領著老婆親昵有加,忽然生出惆悵:“你不會是嫌我歲數大了吧?”

張敏晃著翹起的二郎腿,翻看著拚盤裏的水果:“都說老男人疼老婆,不知道對不對。又不能隨便試,真是麻煩。”

峰子愣了一下,陡的醒悟,全身細胞被興奮點燃,閃電般湊到佳人身邊,殷勤的幫忙找水果,一隻手已經伸到張敏腰際摟得煞緊:“紅提好吃、橙子肯定酸、我看看、我看看……”

張敏有些生氣,低聲道:“手輕點兒你,疼死我了。”

峰子裝沒聽見,用趙忠祥播《動物世界》的深情款款說:“雖然快到冬天了,和春天其實是一樣一樣的。”

“什麽意思?”

“都讓人那麽的——不安分……”

其他人都刻意不去注意“沒出息”的陳峰,猜拳行令玩牌,盡興後散場,各自回家。

車子剛要啟動,齊曈冷不防看到車後麵有熟悉的身影,她盯著後視鏡,努力想辨清霓虹下的人。

忽然陸彬楊把車子向後倒,一臉戾氣,原來他也看到了。

果然是馨柳,和幾個穿著另類的男人醉意闌珊的進了KTV。

陸彬楊手搭在方向盤上想了想,開車回家。

周一的一大早,醫院上班的每個人都是瞬間從周末的放鬆懶散狀態沸騰起來的,恍若一睜眼發現世界大不同,讓人驚詫了眼:上周末腫瘤外科的手術出了事故,病人家屬正在鬧事,要求賠償。

如此驚爆的消息揮發擴散迅猛,不一會兒就盡人皆知了。連就診的病人都會問:“你們醫院是不是出事兒了?”

白大褂們會不聲不響的笑一下,避過這個話題,待打發走病人,又會與同行們或搖頭或歎息的議論起來,唇亡齒寒般的。

消息太多太紛雜,工作時間不能四下打聽,齊曈的心已然靜不下來了:腫瘤外?項臨……

不會是他的!他的技術細致紮實,做事更是穩當,不會是他!但不管是哪個醫生,他是科主任,脫不了幹係的。

可偏偏就是項臨。

手術室的護士來藥房取藥時說:“……項主任最近總是恍惚,他是太累了,每天都是十多個小時在台上,再好的體力也受不了。那天啊,大家眼睜睜看著他把病人的甲狀旁腺給切了,他人當時就呆了。唉,可惜了,那麽年輕有為的外科大夫,名氣又大,事情鬧得更大,得過多少年病人才敢再找他看病,很難緩過來了。項主任真是的,都要當副院長了還那麽拚命,真是得不償失……”

午休時,花園、餐廳、休息間,甚至他的辦公室,齊曈都沒找到項臨。也難怪,這樣的時候,他是不會出現在人們目光下的。

但項臨的厄運才剛開始。下午,醫院黨委和審計的同事來藥房調處方用藥數據,齊曈隱約聽見他們說項臨,便過去問。

帶隊的李主任搖頭:“項臨的黴都倒在一起了,這是惹了誰了?有匿名信告他收受藥品回扣和器械商的賄賂,還有證據。齊曈,快回去告訴李家人,讓你公婆幫他出麵說說話,不然怕要出大事,這可是商業賄賂,全國上下都敏感,他的前途怕是要毀了。唉,可惜了……”

“毀了”兩個字,硬生生把齊曈不願承認的擔心說了出來。

找李家人也許能讓事態的發展趨緩,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齊曈有心無力,她沒有任何立場幫他找李家人。

馨柳深夜逗留在娛樂場所、項臨在手術台上連軸轉,兩人想必關係緊張,馨柳未必知道他出事。

吃晚飯時齊曈說:“項臨出事了。”

陸彬楊翻看著報紙在吃飯,說:“是嗎?”

“錯把病人的甲狀旁腺切了。”

“哦?”

“麻煩大了。病人的親戚朋友都聚在腫瘤外科病房裏,又哭又罵,還有的圍在行政樓堵截院長討說法,派出所派了警員維持秩序。這事怕是要上法庭了。”

“病人再鬧也是弱者,不可能把醫生切掉的那塊肉再貼上去,項臨是怎麽搞的!什麽時候的事?”彬楊皺眉。

“前天、周六出的事。”齊曈歎氣:“他的助手說他是累的,沒日沒夜的做手術,大家都怕他在台上暈過去,沒想到真就出事了。”

“自己狀態不好還做手術,他這是不負責任。”陸彬楊雖然這樣說,語氣還是弱了。

齊曈說:“醫院又開始查他,有人舉報說他受賄。醫生收提成的事情太普遍了,民不舉、官不究的潛規則,項臨平時口碑那麽好,沒得罪什麽人,偏偏又是他被揪出來。這和醫療事故性質不一樣,是品德汙點,人們會怎麽看他。”

陸彬楊放下筷子:“你的意思是他拿了不正當的錢,被人揭發是件很冤枉的事?”

“不是,隻是覺得醫生這個行當裏,項臨也算上佳的。拿提成、收紅包還對患者粗暴不負責的醫生大有人在。”

“你跟我說這些什麽意思?”

齊曈垂了眼:“你明白的,畢竟他還是馨柳的丈夫。”

“沒有他那麽做丈夫的,馨柳遇到心裏過不去的坎兒他遠遠的看著不管,泡在醫院當自己的名醫,說穿了就是自私。我妹妹這輩子什麽都不缺,不用他做任何犧牲貢獻,隻需要他關心。他呢?關鍵時候不聞不問,由著馨柳一個女孩子在外流浪,半個月也不見他著急。被人告?哼,我看他受得教訓還少。不說了,吃飯的時候給人添堵。”

陸彬楊放了碗筷:“我下樓等你。”

齊曈獨自吃完下樓,陸彬楊送她去藥店,齊曈下車後,他拿出手機:“事情進行的怎麽樣了?”

電話那邊的聲音很恭順:“就看您下一步的意思了,可大可小。”

“他出別的事了?”

“是,手術上出了麻煩,對方鬧得很大。去醫院看病的人一傳十、十傳百,這種事又敏感,全市沒幾個不知道的。”

陸彬楊手指在方向盤上彈鋼琴,不說話。

電話那邊的人等的久了,小心的問:“陸總?您看……”

陸彬楊說:“那件事先調查著吧,等一等再說。”

彬楊又給馨柳打電話,馨柳的聲音很HIGH,尖著嗓子語速飛快,背景一片嘈雜。彬楊說完項臨的事,聽筒裏已經很安靜了。

“如果你想幫他就跟我說,我出麵比較方便。”陸彬楊說。

馨柳突然尖利的笑了:“他是他,我是我,哥你少管。”

掛斷電話,馨柳從洗手間出來回包廂繼續跳舞。舞伴的舞姿妖嬈,手依舊不規矩,笑聲依舊輕浮,曖昧調情的音樂還在響,她卻興味索然,隻覺得幹澀做作、混亂一片。終於忍不住推開水蛇般的男人,拽了包奔了出去。

初冬的寒風迎麵撲來,身上縈繞著香薰溫軟的熱氣被猛地吹離,馨柳打個寒戰,忽然夢醒般恍然。回家的路不用辨識方向,幾乎是本能,但推開家門,迎接她的是滿室黑暗和寂靜,隻能聽到自己的氣喘籲籲——項臨不在。

馨柳給婆家打電話,他也不在,公婆顯然還不知道兒子出事的消息,馨柳這才脫掉大衣坐下來,心卻是越懸越高。

不禁又是苦笑:之前自己離家半月餘,項臨,你可曾有片刻的緊張,可有我現在的焦急的萬分之一?

李馨柳,你這又是何必?

項臨哪兒都沒去,他把自己反鎖在醫院的辦公室裏,任誰敲門隻裝作不在。其實這幾天也不會有人來找他。隔著一扇門,外麵鼎沸的人聲是“討個說法”的受害者,門裏是肇事醫生不吃不喝,分不清晝夜晨昏的坐在椅子上石化。桌上的電話每天都會響,響起的次數逐日減少,最後一天,電話和他一樣沒了聲息了,整天聽到的是窗外寒流過境的呼呼風聲。

夢總是要醒的。項臨想要離開這把椅子時,酸麻的肢體險些讓他摔倒,他伏在桌邊等著神經恢複知覺,全身蟲咬般的嗜骨。把自己梳洗整潔,打開門,項臨站在空****的走廊裏。冬季的陽光從來都是奢侈,暗沉的淺灰色走廊雖然有頂燈的照亮,終究沒有陽光的溫度和生氣,異常冷清,把他蒼白的身影照得細細高高。

項臨去了院長辦公室、醫教科、審計科,然後又回辦公室收拾私人物品。一路上遇到很多人,會若無其事的同他微笑打招呼:“項主任。”他也會若無其事的回以微笑點頭,像從前的每一天。

但是,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走過的身後,會有無數的指指點點和議論鑿鑿。

重新打開手機,很多短信留言,還有齊曈和馨柳的,他邊看邊刪,一條不留。最後還是忍不住,給齊曈撥了電話。

齊曈到小花園時,項臨已經到了很久,腳邊一個大包,坐在石凳上專注的等人,周圍是冬眠的樹林,枝椏幹枯。看見齊曈走來,他遠遠的就露出笑容,像是迷路的人看到家時的疲憊和踏實。

齊曈怔住了,這樣沒有經過偽裝的微笑她好久沒看到了。和他第一次見麵時,項臨就是這樣笑,溫煦親切,清澈的能看到心。隻是當時的容顏那麽年輕,年輕得讓人不敢回頭看。

“你這些天去哪兒了?”

“哪兒也沒去,在辦公室準備病例。”

“那件事的病例?”齊曈小心翼翼的問。

“是。”

“怕是要打官司了。”

“不會,用不著上法庭,是我的錯,我承認,也會賠償。”項臨說:“甲狀旁腺被切掉,那個病人下半輩子的生活質量也就沒了,我是醫生,他的痛苦我能想得到。如果他肯接受我的錢,也算對我的寬恕,我也能活的輕鬆點。”

仿佛忽然間回到意氣風發的年紀,齊曈覺得現在的項臨才是當年她著迷般愛著的那個人:執著、踏實、善良。

石凳邊是的旅行包還是當年他去上海進修時她送的,耐克紅紅的對號像彎開的大嘴,沒想到今天又裝滿了東西出現在她眼前。

“你這是……”

“我請了長假,把辦公室東西帶回去。”

此時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說無關緊要安慰、鼓勵的話不過是一種姿態,隻能讓當事人更厭煩。齊曈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叫她來,也隻是想有個伴陪他看冬的蕭瑟。

項臨說:“冬天來了。”

“早來了,隻是你才發現。”齊曈說。

項臨最想說的話是他最放不下的事:“我總是最後才發現事情已經無可挽回的人。就像和你分手兩年多,我才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多麽寶貴的人和感情。如果當初我能更堅定的說不,現在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許有很多煩惱,但是會很踏實。齊曈,我一直在後悔,尤其是——你結婚以後。”

“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齊曈仰頭,看著鉛色的厚密雲層,感慨:“你太專心了。為了專業和前程,什麽感情、生活,都要靠後,恐怕連你自己都要放在其次。我說分手你就分,馨柳追你你就娶她,你的選擇,貌似都是被動的,其實都服從於你前進的方向。這世界沒什麽如果,就算一切重新來過,你的選擇還是那樣,不會改變。所以,你也不必要覺得後悔。”

項臨點頭重複她的話:“就算重新來過,我們還是會一步步的走到現在。現在,我一無所有了。”

齊曈提醒他:“你還有馨柳。”

項臨搖頭:“她和從前的你一樣,容不下絲毫的不純粹,這也是後來我沒有追著她挽回的原因,沒必要為了注定失去的東西再搭上自己的顏麵。”

齊曈看他:“是你自己灰心了吧。你們結婚了,你怎麽能如此輕易的說放棄?”

項臨不說話,清俊的輪廓在初冬料峭的寒涼裏有青色的憂鬱和深沉。

齊曈說:“馨柳對你很認真的,女人的心可你暖過來,你不能讓她一傷再傷。”

項臨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自己想說的話:“我現在最討厭的是我自己。這兩天我像是死了,回光返照裏全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戀愛、看書、練基本功、被上級醫師訓,充實得像打足氣的皮球。馨柳和結婚後的事情反而一點都沒出現,徹底沒發生過一樣。”

看著地上幹澀匍匐的衰草,他緩緩的搖頭:“真可怕,忽然間自己驚恐的站在手術台上,滿身大汗,眼前血肉模糊看不清血管神經,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怎麽就成了讓自己都厭惡的人,成了一個害人的庸醫?”

“你不是庸醫,你很優秀。”齊曈堅定的否決他。

“謝謝你還這麽肯定我,還來陪我。”

齊曈失神:“我們都一樣,恨一個人會恨得發狂,當他真的摔倒時,又會不忍,用各種理由讓自己去原諒。項臨,我至今不明白,在李家,本是可以相安無事的,你為什麽容不下我?”

“我也不知道,那段時間我失控一樣的瘋了,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麽,就是要針對你,就想針對你。見不得陸彬楊對你好,好像他搶了我的東西,也搶了我在你心裏的地位。你高興、我受不了,你被人壓抑、我又看不下去,整個人好像錯亂了一樣,可我控製不了自己,真的控製不了。”

齊曈看著他,黑黑的眸子辨不出任何情緒。

“你很討厭我了,是吧?”項臨交叉的雙手漸漸握緊,那雙大手修長漂亮,在血管神經間遊走的時候也很靈巧。

齊曈搖頭:“我現在不是你的什麽人,馨柳才是。”

馨柳?是的,馨柳。

可他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馨柳,他無法接受她的鄙視和冷漠,因為他現在也深深的厭倦了自己,還有現在的生活。

人們尋找追逐著自己的理想,不顧一切的放棄、爭取,兜兜轉轉尋尋覓覓,忽然間發現,絞盡腦汁傾盡全力想要得到的,卻是過去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