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何時長向別時圓
訃告——我的外公
子夢
我的外公，是一個極其好麵子的人。
外公不高不矮，身材完美，臉上有雀斑，自帶一種不怒自威的高貴氣質，喜歡像英國紳士一樣帶著長傘出門。他在我印象中最經典的形象就是穿著一身白衣服。夏天，白色的短袖，白色的小花帽子（有點像女式的），淡灰色或者淡米色的褲子，棕色的皮鞋，淡藍的小花傘。
他在任何年齡段出門之前一定要很早起床精心打扮，不會隨隨便便出門。如果他要去做客，他還會把頭發梳得滑溜溜的，胡子刮的很幹淨。他自己對自己這個形象很滿意。
外公很喜歡賣弄，而且尤其是不動聲色、隱隱地暗暗地賣弄。他對於戲劇性的發展與周圍人的掌聲有極大的癡迷，他永遠要讓自己成為萬眾矚目的主角。
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是絕對的明星。小時候在學校裏經常用華麗而危險的單杠動作吸引女生。長大後在工廠裏，過年的時候在親戚當中，他永遠要最神氣活現出風頭。幽默風趣更不用說了，隻要是餐桌上別人就別想插上嘴，隻要乖乖地聽外公高談闊論即可。外婆稱他是“包全場”。
看外公吃飯是很有意思的，他總是把酒杯舉起來，然後因為又要講話，所以把酒杯放下去。來來回回好幾遍都沒喝也沒吃，所以經常是客人們全都吃完了，外公才吃了一點點。
即使是老年了，外公也不怎麽生病。在醫院裏，他體檢之後身上沒有任何問題，還和後麵排隊的老太太吹噓半天。他非常偏愛母親和我的原因就是女兒和外孫的成績很好，大學考得也很好，對於一個極其重視文化的人來說臉上很有光。
作為一個好麵子的人，他不可避免的非常傲慢。
他自認為自己是上過學並且很有品位的人，尤其瞧不起沒有文化的人，對自己瞧不起的人會失去耐心而譏諷半天。因為太過傲慢了所以和陌生人容易處不好關係。品味很高雅要體現自己的優越感。因為自己太過完美而不擅長團隊合作。
因為他太愛麵子了，即使是得了癌症坐在輪椅上都在擔心自己這樣落魄的形象出門會被人嘲笑。畢竟他從小到大就沒有得過大病。所以他受不了自己軟弱的一麵讓其他的人看到。
日常小病，他從不吃藥，自然就好。他力氣很大，會不斷鍛煉，這輩子打架沒有輸過，所以對別人有極強的威懾力。我的舅舅小時候被其他家長欺負的時候，外公一下子就把那個高他一個頭的家長瞬間拎了起來。
毫無疑問我的外公又是一個脾氣很強硬的男人。
我和母親的強脾氣遺傳自外公。外公出身在一個窮家庭裏。在家裏前三個都是姐姐，好不容易到了他一個男孩，所以很被重視，被全家寵大的。家裏太窮所以隻供他一個男孩子上了學。
大姑外婆說外公很小的時候，走在路上摔倒了會指定自己的哪個姐姐來抱她回家。如果不是他指定的人就會賴在地上不肯走。如果被人強行抱回去，他就自己跑回自己摔倒的地方重新趴在地上，非要等那個指定的人來抱他走。
他脾氣固執到絕對不會因為任何事情動搖自己的信念，動不動就會發火，性格暴躁，太過耿直，從來不肯去討好領導。和自己女兒一邊吃飯一邊對罵是家常便飯。他們兩個隻要呆在一起就是油水不相容，而且吵起來的方式還有點令人發笑。
大多都是我母親在外麵遇到了一些困難或者拿不定主意的事，她想要谘詢一下外公。外公作為一個滔滔不絕愛講故事的老年人，永遠不會講話到重點上去。我母親隻想要迫切知道他的一個建議，對其他的故事不感興趣就一直催外公。外公就很不耐煩。
其實有的時候外公已經表達了自己的主張，但是我母親不一定聽得懂，或者說她沒有耐心聽懂。所以我母親不僅自己沒聽懂，她還以為外公沒聽懂我母親自己的問題。
所以你總能聽到我母親不停地問“不是的爸爸，是這樣的”“爸爸你沒懂我的意思”“不要講那些沒用的了爸爸，我現在就問你......”旁人聽的其實是很哭笑不得的。
但是外公也是一個我這輩子見過最優秀的人類。
外公仿佛是無論做什麽都有天賦。他在學校成績永遠是整個夢溪市第一名。
他過目不忘，看過的書無論過了多久都能背出來。他頭腦反應極快甚至是老年之後也毫不遜色年輕人。
美術上因為畫畫天賦很高，自學國畫，總是負責畫村子裏的土地廟。家境殷實後他也經常會購買大量的美術裝飾品給我。
音樂上他非常擅長吹口琴，並且是藝術團的音樂指揮。
表演上，他是整個村子有史以來最完美的“馬寶”演員。這是我家鄉的“跑馬燈”裏麵的一個戲，馬寶是王昌齡出陣時候給他的坐騎保養馬的小孩子，而馬寶戲是整場戲裏最重要的獨角演出。
更讓外人所不知的是，按照楊穆的說法，我的外公還是一位非常強大的道士，去全國各地學習了真正的仙法，封印了很多危害社會秩序的妖怪。
我無法評價他這麽做是否正確，長大之後的我覺得這時期的外公也傲慢地信奉一定程度的人類至上主義。有時候我也能夠感受到他對楊穆的半妖身份有種偏見。但是一個人類能對付這麽多妖怪，足以可見他的本事。
說到他年輕時期的經曆，有一個被他吹了無數遍的“學習”故事。
外公寫作業比別人快，別人跟著他玩，卻不知道他早就寫好了作業。外公說他上小學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從學校裏溜出去到湖裏遊泳。當時的小孩遊泳很直接就是把衣服脫光了下去。外公自己把自己的衣服偷偷藏了起來，沒有和別人的放在一起。
他們的老師知道他們曠課，趁他們遊泳的時候把衣服全拿走了，唯獨外公的衣服獨自藏了起來她沒有看到。事後外公的同學們都不得不**從水裏跑回學校，丟光了臉，我外公卻是穩如泰山般穿好了衣服上岸，該做什麽做什麽。
外公年輕的時候就認識外婆了。外公的大姐正好嫁給了外婆的大哥，外公來大姐家玩的時候總能碰到外婆。外公自己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很調皮，但是外婆說她印象中的外公總是在很認真地看書。
外公博覽群書，他看過幾乎所有的本國古典名著，但尤其喜好英雄類書籍，比如《封神演義》，《西遊記》，《說嶽全傳》，《三國演義》，《水滸傳》。他自己很向往英雄的，有非常強烈的英雄主義情結，也許這也為他錯誤的人類至上主義打下了基礎。
因為英雄人物都酷愛喝酒，所以他自己也嗜酒如命，自認為抽煙喝酒才是真男人。他年輕時絕對不做任何家務事，覺得那是女人做的事情。
至於近現代作家，他會更偏好魯迅的作品。而外國名著，他也很鍾愛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高爾基、馬克?吐溫、查爾斯?狄更斯、維克多?雨果。他尤為喜愛《飄》、《牛虻》、《紅與黑》、《呼嘯山莊》、《哈姆雷特》、《歐也妮?葛朗台》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幾本。
而人文曆史，這方麵他已經可以堪稱專家了。他熟讀《二十四史》，研究諸子百家各個經典，國外的哲學著作也頗有心得，尤其是《資本論》都快給他翻爛了。
外公的成績本來可以上一所很好的大學，但是當時大學製度直接被取消了，外公成績再好也根本沒有大學給他上了。他本可以爭取成為戰鬥機飛行員，卻因為出身不好落選了。那之後外公隻好在田裏勞動了。
勞動的年代過去之後，外公在工廠裏上班。其實講道理的話，外公早就可以當上廠長了，他的技術知識是常人遠遠難以達到的。但是因為他從來不肯拍上級馬屁，上級都很討厭他。他一輩子都沒能晉升。當然我看得出來似乎外公有很多自己的小弟，他有很強的人格魅力能夠吸引住那些意誌力弱的人。
外公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出差。全國每個省都去過，對各大城市極其熟悉，已經達到了活地圖的程度。他尤其喜歡出門旅遊，堅持每年旅遊一次。他會勞心記住各個地方的美食以及做法回家試驗。並且他很愛看新聞看報紙，時刻了解時代，對新鮮的事物以及年輕人的愛好有強烈的好奇心但又非常理智不會盲目跟風。
此外，雖然嘴上沒有承認過，但是實際上他平常很留心美女，很喜歡回味自己見到的各個女子和她們不同的特點以及美貌。房間裏其實也有各種各樣的女明星海報，照片和招貼畫。
外公每次拿工資都把錢全都扔給外婆管，他自己懶得管錢也不願意用錢。不過有的時候他會把報銷的錢用來買香煙和酒。外公整天在外麵出差，家裏的事都是外婆做。外婆下田勞動，外婆的媽媽燒飯帶孩子。
外公年輕的時候從來不燒飯的，用外婆的話說是“死都不肯燒飯”。有一次外婆出門早給他準備了粥，外公隻需要把粥倒在鍋裏熱一下就行了。即使是這麽簡單的動作外公也不肯做，他寧願餓著肚子出門。
後來他老了為了帶我們倒是願意燒飯了。不過即使是燒飯也能看出來他“慢工出細活”的性格，就算是切土豆絲都要切到完美：尺寸大小，粗細，長短都是完美的幾何體。那些切片，薄得接近於透明，透過他的切片甚至能看到月亮。
相反地，外婆切菜明顯是非常隨意的，大大小小的尺寸，厚得不得了。用外公諷刺外婆的話來說“你這個土豆片要用起重機來吊的”。
但是呢，外公做一道菜的功夫外婆都做了四道菜了......外公忙了一個下午才做一道菜，外婆一個下午不僅能做菜，還能看報紙，看電視，打盹......。
可以看得出來外公有強迫症。外公很愛整潔，他擤鼻涕用紙、貼發票、整理書籍報紙、疊衣服被子都是疊得整整齊齊。吃螃蟹這種麻煩的食物能用各種道具吃的幹幹淨淨不剩一點。
他很容易出汗，他經常隨身帶著一塊抹布擦汗，擦汗也是整整齊齊（有可能他身體好就是因為他出汗多）。他經常罵我們東西亂放，尤其是餐桌，一般上餐桌上都是被我們放滿了報紙。
雖然他有如此多的有點，但是他依舊有屬於他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那就是吝嗇。他寧可累得要死，從城市裏硬生生走路到鄉下，也不花錢坐公交車，什麽都不舍得買，除非是用來顯擺炫耀的。在工資方麵不知道和自己的老板吵過多少次了。
外公生病是食道癌。我們一直認為是他吸煙過度並且嗜酒導致的。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喝到酒精過度不省人事。他自己把吸煙喝酒視為英雄男人的象征。
他查出病的前些日子是春節，當時我從首都帶了一些二鍋頭回家鄉去，沒想到外公喝多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害死了外公。如果我不把酒帶回去，外公就會堅持戒酒。
他的癌症是早期，當時做手術的話有兩種選擇。一個大手術，但是醫院裏做了很多年了，經驗老道；還有一個小手術，但是這是一個比較新穎的方法。
我父親覺得小手術會更溫和，於是我保守的母親痛恨任何新穎的事物，包括新穎的醫術。她為了向她瞧不起的我父親唱反調，毫不猶豫地故意選擇了大手術。
那麽事實就是，經驗老道的手術失敗了，癌細胞沒有切除，而且這個大手術讓外公元氣大傷。他的消化係統全都壞了，他進食很多，而且都是大補的食物，但是他的腸胃不再吸收營養了。就像每天都給花澆水施肥，那花卻完全沒有吸收。
之後做的化療放療其實都沒有用了。他之所以之後又堅持了幾個月純粹是因為他的身體素質太好了，換做常人幾個星期應該就差不多了。我們在首都曾經問過醫生，他說其實用不著開這麽大的手術，甚至不開刀的話，起碼外公還不至於去世前那麽痛苦。
盡人事，卻自毀天命。
盡管我父親恨怕我的外公，還把最終毒殺了他，但就事論事父親對於手術的決定是對的；盡管我愛我的外公，但是他癌症的誘因是我這個不肖子孫導致的；因為我的母親仇恨一切新鮮事物，隻信任保守的傳統，所以她通過狂妄自大的賭氣害死了她的父親。
隻不過至今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外公的離世明明已經是板上釘釘，為什麽我父親依舊要選擇痛下殺手。他恨外公與母親恨到連等待都不願意等嗎？
外公一輩子倒黴，甚至去世的時候都是帶著巨大的痛苦，我想到他骷髏一般躺在病**的樣子就想哭。外公的眼睛都爛了，他喉嚨裏全是黑痰，據說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劇痛，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
我都沒來及的見到他最後一麵。
他經常跟外婆說他喜歡跟我一起出去旅遊，喜歡跟我玩就是因為我也懂他的知識，他可以聊得很投機。和其他人說別人都不懂。和外婆講了無數遍外婆也記不住。他常和我說要一起爬黃山。
當時我初中，功課忙我母親不讓，高中更忙更不可能了。高三的時候我在外地考學幾乎都不在家，外公還是在等我。終於等到我快要高考結束了，外公查出來了癌症。
就是到了死，外公也沒能和我一起去爬黃山。
我白讓他等了這麽多年。
外婆說他最喜歡我，但事實上就是我是那個陪他時間最少的那個不孝子孫。我還記得高一叛逆期的時候，外公苦口婆心給我一些建議，我當時莫名其妙煩躁不安地說“我不知道我做錯什麽了，老和我講這個幹什麽？”當時外公隻能搖搖手說“好呢好呢，以後不講了。”
我至今想到這一幕就不能容忍我自己。我自以為長大了就不把外公的建議放在眼裏。
事實上，外公對我的建議沒有一個不是對的。在我童年的時候，我害怕人類，我隻想要逃避，他告訴我要麵對。在我少年的時候，我仇恨人類，我想要向傷害我的人類複仇，他告訴我要忍耐。現在，我希望最起碼我能讓我愛的親人過上好日子。
其實我到了現在的這個年紀，我自認為我的知識已經超過外公了，我自認為我的學曆遠超人類了，我自認為我的專業能力無出其右了，我自認為我各方麵全部都已經超過外公了。我照理來說應該已經成為了一個讓他驕傲的存在。
但是我的一切優秀全然都沒有給我帶來任何一分的實際用處，我完全無法用自己的力量讓家人過上好生活。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實際上還是想要聽一聽他的教誨，我的母親其實應該靜下心、好好聽他的建議，也不至於後來毀掉了自己的人生。也許母親從來不去給外公上墳是出於羞愧不敢再見到他？
現在的我最迫切需要外公能為我排憂解難，給我指明道路。就像教父柯裏昂為麥克指導一樣。但是再也不可能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建議了。我想蹭蹭他那硬硬的胡子都不行了。
他曾經跟我說過，讓我平時記得他說的話。因為有可能我需要的答案就在他平時嘮裏嘮叨的話裏，可是我當時從沒有注意過。現在我很後悔，但是於事無補。外婆曾經說外公年輕的時候向他的老丈人學了很多，但現在的我再也沒法從外公那裏學到什麽了。
這也就是為什麽我要做到外公沒能做到的成就，我不能忍受。我不能接受這種倒黴的命運。我外公倒黴一輩子，我母親自毀半輩子，我不想未來像他們一樣在痛苦中度過一生。
人不能生活在仇恨裏，可是就算我對著命運卑躬屈膝，痛苦卻總是會強迫著、不打自招住進我的生活中。
然而事實是，我弄錯了他對我的期望。他並不是希望我能實現他沒能實現的願望，我的外公希望我能過一個幸福的人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人類是如此複雜的生物，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至善的人類。即使是我外公，我相信他的內心也有過黑暗麵。
外婆是個善良忍讓的人。老年時期，外公很喜歡諷刺外婆。他每次罵外婆笨都喜歡稱呼外婆是“木慫”。這弄得外婆整天哭笑不得，她說年輕的時候外公脾氣很好，不會老是諷刺別人。
我曾經估計，外公是在生氣自己到了老都沒有做到自己追求的大事業。
他落選飛行員，大學上不了，工作永遠不升職。明明是人中龍鳳卻一輩子碌碌無為，被認識的所有人稱讚，卻到頭來隻是個普通的老人。他自尊太強，卻不得不受困於命運，就像你明明擁有天才般的水平，但事實就是你活到老也隻是個泛泛之輩，沒什麽拿得出手的驕傲。
我努力地想要成為外公的驕傲，但是我還是失敗了。
倘若你本來就是笨人就算了，但是明明能成就大事業，卻被上天關上了所有的門，這也許折磨了他整個晚年。所以他把氣都撒在外婆身上。也許他覺得如果自己沒結婚就沒有家庭這種束縛？我隻能猜測有可能。
但是這種想法實在是太看扁了我偉大的外公。他確實對自己懷才不遇的人生有些難過，但是實際上他花了數不清的努力去讓我明白，對於我們來說，唯一重要的就是家人和愛。
我相信這就是他獻祭了所有的仙力封印住我神力的原因，我以前有困擾過，甚至有怨恨過，但是後來我才終於了解了。我應該“先成為一個優秀的人類”，才能理解什麽是神明。所以我一定要去自食其力地了解真正的生命努力活下去的過程，而不是高高在上從雲朵的空中傲視一切。
可惜我明白的太遲了。
死亡是如此的恐怖，它不僅僅會帶走生命而已，更會讓活著的人痛苦。他離開了，我和外婆卻無法忘卻，我們怎麽忘卻的了。外公是存在感多麽強烈的人呀，他在我們的心中留下了那麽深刻的印記，失去了他，我的生命裏變得空****，少了一大片卻無處填補。人類就是要到了失去才會明白珍惜的可貴。
2016年6月4日9：48晚，外公去世了。
我好想他，我好想再見他一眼。
注：
1.外公獻祭了自己所有的仙力之後甚至變得比正常人類還要再弱一點，無疑給自己也折損了一些壽命。但是他確實保證了子夢不會再因為心靈感應而頭痛欲裂。是否劃得來要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