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笑一個人走在馬路上,走向一棟破舊的樓房,樓房的一樓外牆被刷上了淺粉色,一樓以上則統一保持著灰白色。兩棟住宅樓之間的過道邊上放著兩個綠色的大型塑料桶,頂上堆積著已經滿出的垃圾,垃圾裝在不同顏色的塑料袋裏。馬笑從垃圾桶旁走了過去,對於一隻緊跟著她走進樓梯間的大頭蒼蠅渾然不覺,此刻她腦海裏隻有今天打麻將輸掉三千塊錢後所造成的低落情緒,情緒拉著她喪氣的麵孔。
沒想到剛剛在客廳窗戶旁的白色椅子上坐了下來還沒到五分鍾,馬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打電話來的是馬笑曾經的一名同事孫亞梅,孫亞梅自從辭職後便轉到當地一家保險公司從事銷售工作,早在和唐晉結婚前兩年,馬笑就在孫亞梅處買入了一份分紅型保險,在未來十年的時間裏每年需要繳納四千七百元的保費。
如今,孫亞梅給馬笑打來電話正是要提醒她續上新一年的保費。
馬笑放下手裏吃了一半的香蕉,和桌子上一碗中午吃剩後沒有來得及清洗的剩菜擺在一起,起身走進次臥。次臥裏除了書桌和書櫃外,還擺著一台唐晉平日裏打遊戲用的台式電腦,以及一張鋪著淺藍色床單的小床和一個如勺子般形狀的竹編吊床椅,吊床椅上的灰色坐墊從吊床椅邊滑了出來,垂下半個身子。
馬笑把電腦桌配套的白色靠椅拉向一旁,走向挨著牆角的書櫃,從書櫃的第二層拿下一個沒有蓋子的淺藍色塑料置物盒,盒子裏堆疊著一張張折在一起的票據。翻了好一會兒,馬笑才翻出了保險的收據,還有另外一張意外險的票據。
“對了,我那個意外險的呢?是不是也準備到期了?”馬笑拿著電話問道。手機的喇叭傳出一片噪雜聲,聲音中混雜著許多人在交談的細碎說話聲,孫亞梅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喇叭裏傳了出來,說道:“我剛查了一下,那個還沒到期,還有五個多月呢,到時差不多到期了我會提前和你說的。”
“哦,好,那你等等,我一會兒過去。”
馬笑隨意地把塑料置物盒扔在電腦桌上,轉身走了出去。一想到即將又要支出將近五千元的費用,馬笑的心情瞬間變得更加低落了。她想,一下又是五千,早上剛沒了三千,一天就差不多不見了一萬,真是氣死了,怎麽今天手氣那麽背呢?
前往保險公司支付完保險費用後,馬笑一個人又乘坐公交車返回了家。公交車從渡江大橋二橋穿過玉西江,玉西江中混濁的江水隨著夏季雨水量的增多也上漲了不少,江水沒過往日裏露出來的淺灘,撞向一旁一大片灰白色的石壁和石壁上蹦出的植物葉子上。馬笑對著一切似乎並不關心,她的目光隻關心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支付寶賬戶餘額數字,原本仍有將近五萬元的餘額在經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僅僅剩下如今的一萬七千元,馬笑的胸口感到一陣煩悶。
她已經不想再去回想自己打麻將輸掉的那些錢,她想,都已經輸掉了,現在還能怎麽樣呢?馬笑歎了一口氣,又安慰自己,大不了下次再贏回來好了。她想了想,又將其中的七千元餘額轉到專門用於還房貸的銀行賬戶上。
馬笑認為自己已經暫時把和錢有關的事情都處理妥當,便不打算再和唐晉提起自己打麻將輸錢一事。但是現實似乎並不願意輕易地和她扯清關係,走到家門口前的時候,她的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馬笑一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媽”這個字,心裏又泛起一陣猶豫。
馬笑停留在原地,盯著那扇棗紅色的防盜門,鑰匙插在孔裏遲遲沒有轉動。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要接下母親的電話,因為她心裏似乎十分明白,大多數時候父母給她打電話從來都不會是什麽好事。直到電話鈴聲停下,馬笑方才轉動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但是沒一會兒,母親又再一次撥通了馬笑的電話。馬笑隻好坐在次臥的吊床椅上,接下了電話。果然和馬笑所猜想的一樣,剛剛接下電話,母親甚至連馬笑的生活也不多關心一下,開門見山地向她表明弟弟馬東明今年已經大學畢業留在了省會城市渝中市工作,而且還談了一個女朋友,兩人準備在明年結婚,希望馬笑到時可以讚助一下她弟弟在渝中市購買一套房子。
“媽,我自己的房貸都沒交完呢,去哪有那麽多錢給他啊?他才剛畢業多久,過幾年再買不行嗎?”馬笑不滿地說道。
“那媽媽現在不也是和你商量一下嘛。你想啊,你弟弟一個大男人,沒有房子的話,人家哪裏願意和他結婚呢,你們現在都已經有一套房子了,也不用愁了。而且媽媽也不是讓你一個人全款給你弟弟買房,畢竟都是一家人,隻是讓你一起支助一下你弟弟嘛,以後爸媽去看他也方便一些,不管怎麽說,你讚助自己弟弟不就等於讚助我和你爸爸一樣。”
“那我結婚買房的時候,也沒見有人讚助我呀?”
“又不用你買,你老公不是都買好了。他表姐夫那麽有錢,一個大老板,還有他那個哥哥唐策天天都是明星打交道的,哪裏會缺錢?他們肯定會幫助他啊,所以你當姐姐的,怎麽能不幫助你親弟弟?你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
馬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她想,即使自己和母親說了自己當下的處境,難道她會明白嗎?還是我能指望她來幫助自己呢?馬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從小到大在父母眼裏,弟弟永遠都是最重要的那一個,至於她自己對他們而言究竟算什麽,馬笑自己也想不明白。
所以,馬笑不想再多去思考這個問題,她走回自己臥室,拿起扔在**的平板電腦繼續著沒有看完的綜藝節目。馬笑滿足地沉溺其中,她緊張了一整天的大腦終於得到了徹底的放鬆,笑容又重新掛上了她的臉龐。甚至到了傍晚,唐晉下班回來的時候,馬笑也渾然不覺,突然看到唐晉出現在臥室門前,馬笑反而驚了一下,說道:“怎麽那麽快就下班了啊?”
“快?都快七點了好不好?”唐晉把背包掛在角落處的立式衣帽架上,繼續說道,“沒煮飯嗎?”
“啊!我忘了。”馬笑驚訝地放下手裏的平板電腦,平板電腦裏傳出一陣尷尬的笑聲,她似乎也感到有些尷尬地說道,“叫個外賣吧。”
唐晉隱藏著內心不斷激漲的厭惡走了出去,仿佛再多看一眼馬笑也會讓他感到難受。他自己一個人坐在次臥的電腦桌前,一邊按下開機鍵,一邊拿著手機開始點外賣。忽然間,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麽,站起來走向臥室,停在門邊說道:“我工資裏存了多少錢啊?我爸下個月動手術要用錢。”
唐晉突然拋出的問題一瞬間又把馬笑推進了好不容易跳出來的泥沼,她盯著手裏的平板電腦屏幕,陷入沉默。在這短短一分鍾裏,平板電腦屏幕中的畫麵因為緩衝陷入了停頓,然而馬笑的頭腦裏卻快速地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向唐晉坦誠打麻將輸錢的事情,可是這麽一來的話,她又該如何向唐晉隱瞞過去呢?這時,馬笑想起了剛才母親打來的電話,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的弟弟也終於對她產生了那麽一丁點作用,說道:“之前我弟弟要用錢,我借給他了,現在也沒多少錢了。”
“把你趕緊讓他還回來吧。”唐晉脫口說出的這句話似乎一下刺激到了馬笑,馬笑生氣地把平板電腦放到一旁,回應道:“你以為說還就馬上能還啊?你爸爸需要用錢就得給他,我弟弟需要用錢借了就要馬上還,他不也是你弟弟嗎?”
“那是我的錢,我上班的工資。而且和我結婚的人是你,不是你弟弟。”唐晉努力地壓製自己的怒氣。但這句話卻並沒有起到絲毫緩和的作用,馬笑反而覺得自己受了屈辱一般,立刻回擊道:“你以為你自己那點工資很多啊?每個月還房貸不用錢嗎?吃飯不用錢嗎?你關心過這些問題嗎?關心過我嗎?”
馬笑似乎越說就覺得越難過,越難過就說得越多,她繼續說道:“我流產的時候你關心過嗎?你根本就不關心我,也不關心我的家人,永遠都隻關心你自己,想買車就買車,你問過我嗎?為什麽不見你把買車的錢存下來給你爸?”
唐晉開始意識到問題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偏離了正軌,他決定不再和馬笑爭論下去。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客廳那張鋪著藍色桌布的小方桌上擺著沒有清理的剩菜和半個吃剩的香蕉,他的心裏又湧起那股厭惡感。唐晉斜著目光看了馬笑一眼,沉默地走回了次臥的電腦桌前,他熟悉地操縱著一旁的鼠標,戴上耳麥,點擊了電腦桌麵上的遊戲圖標。
隨著遊戲音樂聲的響起,唐晉也漸漸從不堪和激烈的情緒氛圍中脫離了出來。然而,同一時間在距離支木市將近三百五十公裏的另一座城市裏,有的人卻才剛剛開始陷入不堪與激烈之中,情緒仿若病毒,無聲無色無味,跟隨著空氣在漫無邊際的流動中拉扯,傳播。
隸屬於百濮省的昆山市和隸屬於府天省的支木市相互接壤在一起,當唐晉熟練地操縱著電腦遊戲中的人物迅速展開廝殺的這一刻,昆山市一所大型國際娛樂會所的後台辦公室裏,幾滴鮮紅的血液正沿著辦公桌尖銳的桌角滴落到鋪著黑白相間大理石的地板上。一個穿著一條銀色亮片高開叉低胸緊身連衣裙的中年女子倒在一旁,雙眼陷入無望與空洞。
不一會兒,幾個身穿製服的警察走了進來,一個拿著一台單反照相機仔細地拍下倒地的中年女子,一個戴著手套拿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收集桌麵上的指紋,另一個則環顧著四周,尋找凶手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門口前還守著一個警員,試圖阻止其他人闖入。接著,兩個身穿白色製服的法醫也走了進來,他們蹲在屍體旁,翻過中年女子的身體,細致地翻開女子後腦勺處覆蓋著的黑色長卷發檢查傷口。
辦公室門前不時走過好幾個身穿黑色製服的工作人員,他們想靠過去湊湊熱鬧,但是卻又害怕和這起命案扯上關係。所以每一個人似乎都隻能抓住走過辦公室門口的短短幾秒鍾時間,盡量放慢一些步伐,斜著目光打量辦公室裏的景象,盡可能多地收集到他們所感興趣的信息。然後又大發善心地將這些信息融入自我認可的推斷與猜測,告知其他工作人員。
距離這間發生命案的辦公室不遠處是一案寬敞的房間,它們分別處於同一條走廊的兩端。寬敞的房間主要用於演藝人員化妝和更換服裝,進門處便是一整排的可移動衣架,上方掛著琳琅滿目的女性服裝,幾乎每一件服裝都帶著極為誇張的戲劇性,或是色彩奪目,或是光鮮耀眼,或是性感迷人。一旁還擺放著一些巨大的身體配飾,比如紫紅色的巨大孔雀尾巴或者巨型的白色羽毛翅膀。
幾個穿著白色、紅色或者藍色長禮服的女子不時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還有幾個已經化好了妝的女子坐在房間中央靠牆位置的沙發上竊竊私語,她們的目光中透著恐懼、焦慮還有哀傷。他們看起來無一不是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身上散發著強烈的女性氣息,但其實他們並非真實的女性,而是遠從泰國而來進行表演的人妖表演工作者。
其中的兩個人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一個用泰語說道:“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呢?太可怕了,警察不會把我們也抓了吧,我們在這裏異國他鄉,人生地不熟的,之前全都是靠紅姐幫著我們的,現在怎麽辦才好?”
“雖然和我們的關係不大,但是說不定,我們可能也要被送回去了。”另一個人妖說道。
進門的另一側擺放著統一搭配白幟燈燈管的化妝台,化妝台前堆放著大量的化妝品還有各種大型的頭飾。唯獨隻有一個人坐在化妝台前,他熟練地撕下自己戴著的假睫毛,又拿起抹上了卸妝油的化妝棉擦去臉上厚重的妝容。他叫艾薇,也是這一群人妖表演工作者中的一員,但他和他們卻又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艾薇的雙親都是華人,甚至他的母親在和他的父親結婚之前,一直都是生活在中國的中國人,因此艾薇自年幼時起就已經完全掌握了普通話這門語言。
2018年12月份,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艾薇認識了來自中國的鍾敏紅。當時的鍾敏紅正計劃組建一支高質量的人妖表演隊伍與中國各地的夜場展開合作,艾薇便是鍾敏紅所邀請的其中一名表演人員。考慮到自己在曼穀和樂夢夜總會的合同也已經到期,加上艾薇也已經替父親還完了所欠下的債務,他便決定答應鍾敏紅的邀約,簽下了為期兩年的合同。艾薇心裏也想利用這個機會待在中國多陪一陪母親和姐姐,隻是他沒有想到才來了不過半年的時間,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和母親姐姐見上一麵,鍾敏紅就發生如今的意外離去了。
艾薇的心裏不免感到擔憂起來,他放下手中的化妝棉,歎了一口氣。
這時,兩個身穿製服的警察出現在了化妝間門口。艾薇透過化妝鏡的鏡麵看著警察的身影,他似乎下意識地意識到自己身上隻穿了一身白色的內衣,急忙從椅背後扯過掛著的香檳色睡袍裹在身上,係起了配套的束腰帶。
警察依次將這十名人妖表演工作者單獨安排到隔壁的一間辦公室裏展開審問,除了艾薇之外,他們每個人身邊又多安排了一名翻譯人員。當艾薇坐在辦公室的木製沙發上麵對著警察的詢問時,比起他人的緊張,他的臉上所流露出的更多是疲憊。艾薇捋起自己板栗色的長卷發,露出了巴掌般大小的緊致臉龐,一雙如小鹿般溫柔的眼睛似乎也難以讓對方相信他不是一名真正的女性。他捂著嘴打了一個哈欠,緩緩說道:“紅姐的那個小男朋友,梁斌,你們應該去問一下他的。”
“他有什麽問題嗎?”
“據我所知,他一直都是靠紅姐在養著,反正也不怎麽工作,每次賭錢賭輸了就會來找紅姐要錢。如果我沒看錯的話,紅姐出事前,他也來過這裏找她。你們可以和其他工作人員確認一下,反正我覺得他是最可疑的。”說話的時候,艾薇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盡管他和鍾敏紅之間稱不上存在多麽深厚的感情,但畢竟兩人也經過了長達半年時間的相處,期間鍾敏紅對艾薇等人也是多加照顧。艾薇隻要一想起鍾敏紅那名賭博上癮的男朋友,他似乎又更進一步產生了共鳴,對鍾敏紅的悲慘結局感到同情和惋惜。
很快,警方就將目光鎖定在了梁斌身上,根據監控錄像發現梁斌確實是在鍾敏紅出事前最後一個出現在案發現場的人。第二天天還沒亮,艾薇和其他人妖表演工作者就被告知梁斌已經被警察捕獲,並且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也由於鍾敏紅的死亡以及命案的偵破,所有這些和鍾敏紅簽訂了表演工作合約的人妖們不得不麵臨被安排離境的處境。所幸艾薇持有的是探親簽證而不是工作簽證,他才得以留了下來。在兩人為一間的酒店式宿舍房間裏,艾薇和瑪蓮娜都在忙著收拾各自的行李,瑪蓮娜不舍地看著艾薇,從自己的首飾盒裏拿出了一條星型吊墜項鏈送給艾薇。
瑪蓮娜用泰語說道:“也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才會見到了,你自己一個人在國外要小心一點。好在我差不多也存夠錢可以回去做變性手術了,希望你也可以早一點達成自己的目標,要是回曼穀了記得聯係我。”
艾薇點了點頭有,抱住瑪蓮娜。
八月的陽光總是格外火辣,即使在一大清早,紫外線也早已經鑽進了陽光的光線中,恨不得在每個人**的皮膚上都多劃上幾道口子。艾薇剛從出租車上走下,一大股熱氣就直襲向他白皙的臉盆,他急忙撐開紅色的太陽傘,拉著自己的行李箱快步奔向馬路對麵的昆山市西部客運站。艾薇穿著一件黃色碎花一字肩上衣搭配了一條緊身短牛仔褲站在客運站候車室中,他身上的衣服清晰地露出緊致的小腹和性感的鎖骨,似乎注定了難以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管是他排隊在售票窗購票時,還是在坐在候車室的銀灰色鐵椅上等待車輛發車時,候車室裏的男性們總會不自覺地將目光轉移到艾薇身上。還有兩名原本坐在遠處的中年男性,為了多看艾薇幾眼,他們不惜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艾薇對麵的石柱子旁站著,不時起身假裝尋找座位的模樣從艾薇麵前走過。
艾薇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幕幕忙碌的景象,他似乎仍未完全從鍾敏紅的死亡以及和同事們分離所產生的傷感情緒中完全脫離出來。他不時望向候車室進站口的玻璃門,看著一輛輛來了又去的大型班車,不由得又想起這半年裏的生活,想起他們也是像這樣乘坐著不同的交通工具從上海開始在中國的各大城市裏輾轉,停留。
但在這半年裏艾薇並不曾感到真正的孤獨,畢竟一路上都有人陪伴著自己,而如今卻隻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了。他不知道流浪究竟是剛剛宣告了終結,還是說顛沛流離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叮鈴一聲鈴聲響起,艾薇滑開手機,看到了姐姐蘇麗珍發來的語音消息:“上車了就給姐姐發個信息,到時候我過去接你。要是路上有陌生人和你搭訕,記得別理他們就是了,注意安全,知道嗎?”
聽到姐姐熟悉的聲音,艾薇才又終於感到安心了一些。
從昆山市前往支木市的路程有將近三分之二都是穿行於群山之中,像這樣乘坐大巴前往支木市,在艾薇的記憶中還是第一次。頭頂上方的空調出風口“呼呼”地吹出冷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異樣的香水氣味,像薰衣草,又像變質了的檸檬香氣,氣味和最前方的小型顯示屏中傳出的音樂聲交融在一起,仿佛讓艾薇錯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泰國。
靠窗位置的玻璃上垂掛著淡紫色的窗簾,窗簾隻拉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隙透入明亮的陽光,陽光落在艾薇**的大腿皮膚上,不時跟隨著汽車的震動而跳躍起舞。艾薇透過空隙望向窗外,起初目之所及的景色確實讓他感到有些熟悉,就像曾經寄養於姑姑蘇南鬆家時,他們前往清邁附近的山區裏遊玩所看到的景象。那些早已經沉睡多年的記憶又跳了出來,但是沒多久,它們又漸漸地沉寂了下去。
汽車駛離昆山市越遠,越靠近支木市的路程中,艾薇注意到窗外的景色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山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險,天空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望著一團團白雲繞在山峰的頂端,遲遲不願離去,旁邊的馬路邊緣卻是萬尺深淵,一條湍急的河流猶如巨蟒在飛撲向獵物。看得久了,甚至讓艾薇感到一絲恐懼,他的腦海裏飛速般地閃現一條似曾相識黑曼巴蛇,黑曼巴蛇快速地吐著舌頭向艾薇靠近。
艾薇急忙拉起窗簾遮住了窗戶,轉過身子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艾薇又拿起上車時司機給每個人配送的礦泉水,一連喝了好幾口,仿佛他的喉嚨處正傳來一陣一陣發燙。
他告訴自己,沒事的,全都過去了,全都結束了。
汽車駛入支木市客運站停車場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兩點半,大巴停在昏暗的地下停車場區域,不遠處正對著一扇敞開的玻璃門,玻璃門裏透出白色的燈光。玻璃門旁邊不遠處是一家德克士分店的側門,德克士側門對著的另一邊則是一家自選便利店,便利店所在位置旁邊還有簡陋的蛋糕和一家麵館,中間是一道往上的自動扶梯。
艾薇扶著自動扶梯登上了客運站的一樓,扶梯旁剛好連接著客運站的行李寄存處,行李寄存處的窗戶朝向馬路外,行李寄存處和馬路之間的一塊空地則用作了客運站的露天停車場。艾薇剛剛走出客運車就看見了姐姐蘇麗珍站在一輛白色的私家車旁邊朝自己招手,他連忙拖著行李箱跑了過去。
在艾薇隨著蘇麗珍離開支木市汽車站的時候,韋家芳才剛剛開始自己這一天的工作。同事林悅鑫和韋家芳完成工作對接後便拎起手提包離開了客運站,留下韋家芳一個人坐在深藍色的櫃台後方,她從左手手腕上脫下黑色的發圈,隨意地將披散著的中長發綁了起來。韋家芳又依次將三塊塑料立式方形板塊立在了櫃台右側,上麵分別標著存放行李的安全須知、寄存行李的時間與價格、還有畫著幾個不同規格行李箱的簡筆畫標識圖案。
韋家芳幾乎每天的生活都是坐在這塊深藍色的櫃台後,守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川流不止的車輛。
不一會兒,韋家芳又開始拿起桌麵角落處放著的一塊抹布準備清理桌麵,同時在電腦係統上切換成自己的名字登錄行李存放的管理軟件。
眼看沒什麽事,她便拿出手機,躲在高出半個頭的櫃台後方看起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差不多到了下午正常下班時間的時候,韋家芳仿佛緊盯著時間一般,急忙暫停了手機上的播放畫麵。因為她知道每天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隻要輪到自己上晚班,客運站的副站長杜玉鬆一定會借故來找自己。
這一天也毫不例外。
杜玉鬆,一個年近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和寬鬆的黑色西褲,其貌不揚。盡管杜玉鬆已經結婚多年,孩子也已考入大學,但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才剛剛開始。從他見到韋家芳的第一天起,他仿佛又再一次找回了自己遺忘已久的**。
也許在一般人眼裏,韋家芳和美麗這兩個字始終扯不上任何關係,她的五官平平無奇,從不化妝的臉上清晰可見淺淺的黑眼圈痕跡,以及時間在她的皮膚上留下的印記,她的雙眼還帶有一點蒙古褶的特征,有時拍照角度取得不好的時候,一度讓人以為她的眼睛屬於“鬥雞眼”。除此之外,韋家芳五五分的身材和略微突顯的腹部贅肉對於大多數男性而言也絲毫不具備吸引力,但是杜玉鬆卻不這麽認為。在他看來,韋家芳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誘人的吸引力,經過長時間的接觸和打量,杜玉鬆十分肯定韋家芳是一個真正可以稱得上“**肥臀”的成熟女人。
比起自己瘦骨如柴的結發妻子,杜玉鬆意識到韋家芳才是自己一直以來所希望擁有的那一種女人。
所以,杜玉鬆一直都在努力地製造機會,讓自己有時間和韋家芳單獨相處。可是韋家芳畢竟也是一個已經有家庭的中年女子,杜玉鬆身為一名成功的國企管理人員,他始終不敢過於明目張膽地越過他們之間的某一條界限。
況且,韋家芳對杜玉鬆絲毫不感興趣,在她眼裏,她惟一關心的隻有她的兒子王俊凱,她隻希望盡自己所能地給王俊凱提供最好的條件去接受教育。也許也正因為如此,這反而成為了韋家芳惟一的軟肋。韋家芳為了保住自己在客運站的穩定工作,她似乎也隻能對杜玉鬆平日裏的調侃或者不時深夜發來的黃色笑話裝聾作啞。
可是最近隨著韋家芳的合同到期時間一天天靠近,負責掌管人事科的杜玉鬆似乎吃準了韋家芳的弱點,頻頻主動出擊。如果要說杜玉鬆有多愛韋家芳,很可能也難以從他的言行舉止中得到一個客觀而合理的結論,也可能他隻是一個不小心弄混了欲望和愛情的概念。
“咚咚咚。”韋家芳又聽到了讓她有些緊張的敲門聲,她一拉開旁邊的灰色鐵門,門外立刻出現了杜玉鬆的紫棠色麵龐。杜玉鬆那張溢出些許油光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他一走進門立刻又關上了門,眼看沒什麽人後,他絲毫不羞怯地伸出了自己粗糙的手掌,一下拍在韋家芳豐滿的臀部上,又抓了一下。
韋家芳的心裏盡管感到一陣反感,可她一想到自己的合同即將到期,為了成功續上合約,她實在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多生事端,隻好對杜玉鬆近日裏頻繁的騷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韋家芳轉過身拍掉杜玉鬆的手,尷尬地說道:“你別這樣,杜站長,這人那麽多呢,丟死人了。”
“那沒有人的地方呢?”杜玉鬆不依不饒地走向韋家芳。韋家芳隻能故意拿起抹布準備又擦一遍櫃台,不打算直接回答杜玉鬆的話題,然後把話題轉向一邊,說道:“你下班了還趕快回家吃飯,你老婆就等著你回去了。”
“說她幹嘛,我想和你吃啊,你什麽時候有空和我單獨吃餐飯啊?”
“整天說這些不正經的。”韋家芳放下手裏的抹布,拿起一塊“暫停辦理”的塑料牌擺在櫃台上,又拿起手機和鑰匙,說道,“我才懶得和你開玩笑了,我要去吃飯了。你出去的時候記得幫我把門關上。”
趁著韋家芳開門準備離開的那一刻,杜玉鬆又急忙轉身靠過去,再次貪婪地將手伸向韋家芳的臀部。韋家芳隻得瞪了杜玉鬆一眼,快步往客運站對麵的一家羊肉米線門店走去,而緊跟著韋家芳走出來的杜玉鬆則走向自己停放在停車場處的黑色小轎車,臉上浮現出了滿足的笑容。
韋家芳站在羊肉米線門店的紅色櫃台前,一邊等待著自己打包帶走的羊肉米線,一邊不時望向馬路對麵的行李存放櫃台。她的目光小心翼翼瞥向不遠處的停車場,以確認杜玉鬆已經離開客運站。
看著杜玉鬆的黑色轎車駛離了客運站的範圍,韋家芳才鬆了一口氣。她拎著打包好的羊肉米線走回行李存放處,一個人坐在櫃台後方默默地吃完了一整碗羊肉米線,又捧起一次性的塑料湯碗喝上了兩口熱湯,細碎的汗珠她的前額上相繼冒了出來。
韋家芳剛抽出一張餐巾紙拭去額頭上的汗水,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就出現在了櫃台前。男子的嘴唇上蓄著未刮去的胡子,隨手將一個有些破舊的紅色行李袋甩到了櫃台上。男子說道:“存一下。”
“存到什麽時候?看一下這裏。”韋家芳匆匆站起指著櫃台上擺著的安全須知牌匾,又將“暫停辦理”的塑料牌取了下來,說道,“貴重物品自己拿好,有沒有什麽違禁品,危險物品?自己看清楚了,要是出什麽問題的話,我們不負責任啊。”
“沒有沒有,存到晚上十一點,我十一點的車。”
“十一點我們都下班了,最晚隻能到十點,十點你不來取的話,就要到明天早上七點了啊。”韋家芳熟練地取出一個連帶著號碼牌的夾子夾在了旅行袋的手提帶上,然後又把另一塊配套係在一根黑色繩子上的號碼牌遞給了男子。
韋家芳提著行李袋走向內間的行李存放間,內間和存放處的櫃台之間隔著一扇門,裏麵鋪著橘紅色的地麵材質,深深淺淺的行李箱輪子痕跡和灰色的塵埃擁擠在一起。內間裏搭著一共分為三層的銀灰色鐵架子,幾乎第一和第二層的架子上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行李,有尺寸不一的行李箱,有色彩不同的行李袋還有各種捆上包裝繩或者透明膠的紙箱,邊上擺著一架銀灰色的鐵質增高台用於方便存放或者領取擺在第三層的行李。
走進存放間才剛一會兒,韋家芳小心地在門邊探出半個頭,然後把行李袋的每一處拉鏈都拉了開,仔細地檢查一遍。韋家芳最後又把手伸進行李袋裏輕巧地翻了翻,沒想到被她翻出了一張鄒巴巴的二十元人民幣現金。韋家芳把這張紙幣放在手上展開,重新折疊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接著,韋家芳才把行李袋擺到了第二層的一個空餘位置上。隨後她並沒有著急著離開行李存放間,而是沿著整個存放間走了一圈,她仔細地辨認著每一件新存入的行李,仿佛在這短短三年裏的任職期間,韋家芳修煉出了一種異於常人的技能。她輕撫過每一件擺在架子上的行李,就好像能和它們產生交流一般,迅速地辨認出這件行李是否能給她今天平淡的工作帶來額外的驚喜。
韋家芳停在了一個印著白色斑點的粉紅色行李袋前,袋子呈餃子般的形狀,她拉開最上層的拉鏈,伸手進去摸了摸,果然被她摸出了五個一模一樣的一元硬幣。這似乎也成了韋家芳每天工作中最大的樂趣,幾乎每一天她都能從這些來自各個地方的行李中收獲一份意外之財,或是幾元,或是一兩百元。韋家芳滿心喜悅地享受其中。
最後,韋家芳從一條折疊在銀灰色行李箱中的牛仔褲裏翻出整整一百一十五元錢的現金。韋家芳開心地緊握著錢,試圖壓製住自己興奮的笑聲。她想,老天爺對我也太好了吧?今天財運怎麽那麽好,一天又多賺了一百五,都夠我和老王幾天的吃飯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