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日漸上升的溫度浮動在空氣中,空氣相互緊靠著,攔住了從西麵吹來的一陣涼風。空調室外機器以高效的速度轉動著,幾滴水沿著半透明的塑料管墜下住宅樓,落在住宅樓一樓種植的紫薇樹上。一簇簇玫粉色的花叢中飛舞著幾隻蜜蜂,眼看著水滴就要撞在自己頭上,它們不得不商量著將目標轉向了旁邊的另一棵紫薇樹。

即使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即使天空中找不到太陽的蹤跡,陽光卻仍像個絕對的占有者一般,占據著整個全部。一名穿著保安製服的中年男子手裏捧著一碗盛在一次性塑料碗裏的冰粉,一隻手抓著一小塊已經略微發黃的毛巾,快步走向金陽小區。金陽小區簡陋而窄小的大門除了兩塊六米高的方形石柱,一個車輛出入攔截機器杠杆,還有一塊兩米寬呈弧形的塑料頂棚以外,就隻剩下“金陽小區”幾個脫色的金色字體了。其中的“陽”字和“小”字還分別脫落了一雙耳朵和兩隻手,仿佛殘疾人一般,不時總難免引起誤解,讓人以為這裏的名字其實是“金舊1區”。

保安還未走到小區門口處就停了下來,他看著門口巷子處的外牆邊緣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走過去敲了敲玻璃窗,說道:“師傅,這裏不準停車的哈。”

玻璃窗搖了下來,露出劉冬俊朗的臉,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做了一個“OK”的手勢,說道:“接個人,馬上就走。”

保安捧著手裏的冰粉走回了小區門口的保安室裏,保安室裏擺著僅有的一台立式電風扇,電風扇對著中年保安一個人吹個不停,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而至於正從窗前穿行而過的人,他向來是不大關心的。

曲曼青穿著一身印花的無袖連衣裙從保安室窗前的行人和自行車專用通道處走了出去,走向劉冬所駕駛的黑色轎車。自從接到劉冬的電話以後,曲曼青心裏已經很篤定地知道自己通過了第一輪試鏡的流程,甚至接下來的第二輪麵試,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也一定會順利拿下其中的一個角色。

劉冬隨口問了一句:“還考慮去北京嗎?如果你決定過去的話,我到時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導演和製片人認識,我還有個朋友是做經濟公司的,他們那邊商務的資源都挺好的,我也可以帶你去見見,交個朋友也好。”

“還在考慮。”曲曼青說完了話,沉默了下來。她坐在汽車的副駕駛座上,隨著劉冬一起駛上簇擁的高架橋。高架橋一圈繞著一圈,不同的車輛沿著不同的方向駛入,匯聚,流動。如同緩慢流淌著的長河,長河盡頭處是一抹深沉的藍灰色,幾隻飛鳥的黑色身影緩緩劃過,它們同樣整齊地排列,仿佛正在追逐著那輛從高架橋最上方飛馳而過的白色和諧號列車。

他們沉默著駛向了黑夜。

傍晚,顧遠一個人待在臥室準備開始寫作業。不過他剛坐下來還沒寫完一個科目的作業,注意力就被對麵住宅樓三樓的那間房子吸引了過去。三樓的房子依舊是黑沉沉的一片,或者在夜幕完全降臨以前,那隻能稱得上是無限接近於黑色的灰沉沉的色澤。顧遠注意到一個男子的身影正在那間房子裏浮現了,如果不仔細觀察,這樣的身影是幾乎不會被察覺的,或者說常常容易被忽視的。

顧遠凝望著那座房子,更多地,他看到的隻是一大團黑色的影子在堆滿的深灰色中挪動著,緩慢地。有時也停下,像在打量,像在思考,像在尋找。有時,黑色也會完全地消解在正試圖無限接近於其自身的灰色裏。顧遠好奇的並不是這個身影究竟在房子裏做著什麽,又或者尋找什麽,他更想知道的其實是為什麽這兩種色彩可以以這樣一種生動的方式交融,互動,產生,消解,又分離。

“顧遠,吃飯了。”客廳外傳來父親的聲音,打斷了顧遠持續的目光。他轉身跑了出去,坐在屬於自己的座位上,手裏拿著筷子試圖夾起距離自己位置較遠的那盆幹燒臊子鱸魚,最後卻也隻夾到了一小塊的辣椒。龍濱索性直接從鱸魚身上劃分出一大塊少刺的魚腩部位,放入顧遠的碗裏。

“我今晚要值夜班,你不用等我回來了。”龍濱又補了一句。

龍濱所任職的派出所是整個平川市為數不多需要值夜班的派出所之一,由於這處派出所正好被平川市中部客運站,平川市火車站以及平川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包圍在中間,它也就不得不擔起了管理這一帶繁瑣任務的責任。站前派出所緊挨在一間農業銀行旁邊,“公安”兩個大字下方半開著一扇可伸縮的銀灰色鐵門,鐵門內一段十米左右的走廊旁邊停著兩輛電動自行車,穿過走廊即可抵達派出所的大廳。大廳裏擺著一張長木桌,下方貼著一塊深藍色的貼麵,寫著“接警台”三個白色黑體大字。除了木桌,整個大廳裏隻剩下兩排銀灰色的排椅,一台飲水機,一個塑料垃圾桶,一扇通往內裏辦公間的安全防盜門,以及一個置於木桌後方的灰綠色鐵質立櫃。

潘俊傑一個人稍顯疲乏地坐在桌子旁,望向其中一張銀灰色排椅上坐著的一個瘦削男子。男子身旁放著一個黑色的行李袋,還有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他從中掏出一桶方便麵,正等待著飲水機上的亮燈跳向“保溫”的字樣。

這時,一個衣著襤褸的中年男子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不等潘俊傑發問,男子就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大串潘俊傑聽不懂的話語。潘俊傑隻好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我東西被人偷了。”

“什麽東西?”

“我的財產。”

“你的財產?是錢被偷了,還是物品被偷了?是在哪被偷的?什麽時候被偷的?”

“就在車站外麵的那個廁所外麵那裏,我進去上個廁所出來就不見了。我去找了他們,他們還不願意還回給我。”

“他們是誰?在哪見的?”

“他們就是和我一樣,撿垃圾的。上次他們也偷過一次我撿回來的瓶子,我去找了他們一次,他們還打我,我上次腳都流血了。你不信的話,我現在就給你看,那個疤還在。”中年男子說著就伸手去卷起自己的褲腳。

潘俊傑一臉無奈地回應道:“不用給我看。”

“那你幫我去問他們要回來,我自己去的話,他們肯定又要打我。”

“你這個被人家撿了也沒辦法啊,你的袋子上麵又沒有寫名字,你就這麽放在廁所外麵,別人還以為是別人不要的垃圾,肯定就拿走了。你自己不小心點,有什麽辦法?”

“那就是我的。他們也知道就是我的。因為我不願意加入他們,他們就想搞我。”

“你先在這裏等等。”潘俊傑有些無奈地站了起來,打開防盜門,走進派出所內間尋找龍濱谘詢該如何處理。他帶著調侃的語氣抱怨道,“我靠,沒想到現在這世界上還真的有丐幫呢,就連撿垃圾的都有幫派。”

然而這個笑話似乎並沒有打動龍濱,她仍是和往常一樣,沒有表情,沒有情緒。她跟在潘俊傑身後走了出去,看著那名中年男子,說了一句和潘俊傑相類似的話:“你這個情況不存在‘偷竊’的說法,你自己下次小心一點就好了。”

“那你們不管我了嗎?你們不是警察嗎?”中年男子本還想高聲多說幾句,但是一看到龍濱沉默地凝望著他的目光,他忽然間就打住了。他往身後那張椅子一坐,毫無預兆地就哭了起來,小聲地說道:“你們和他們就是一夥的,你們都幫著他們欺負我。”

龍濱仍是沉默著望向男人,而潘俊傑則在身後忍著沒笑出來,等待著龍濱做出一個決定。龍濱拿著警棍,示意中年男子站起來走出去,中年男子還以為龍濱是要將其趕出去,他隻好一邊哭著一邊走了出去。

他沒想到龍濱也在他身後跟了上來,冷靜地問了一句:“他們現在在哪?”

“就在客運站停車場後麵巷子那裏。”

昏沉沉的巷子彌漫著垃圾的臭味,還有隔壁客運站停車場飄過來的汽油味。這是一道沒有出口的巷子,借由停車場裏多餘的燈光才能隱約窺見三個正在巷子裏席地而睡的流浪漢,牆壁的邊緣處堆著大量被他們收撿回來的垃圾。中年男子一看到他們就指著那個置於最外麵的灰白色蛇皮袋說道:“那就是我的,就是他們偷了我的。你們還不快點給回我,不然等下警察把你們全部抓回去!”

“又沒寫有你名字。”其中一個流浪漢說道,龍濱甚至沒有辦法在這片昏暗中看清楚他的臉,隻嗅到一股撲麵而來的汗酸味,腐壞的辣椒味以及尿騷味。龍濱也並不害怕,回了一句:“喂,你們快點給回他了,我們那邊有監控的。”

流浪漢不再說話了,另一名卷縮在黑暗角落中的流浪漢坐了起來,說道:“那他自己拿咯。”

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拿回屬於自己的蛇皮袋,又快步躲回了龍濱身後。緊跟著她一起走出了巷子,龍濱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所在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意義。就比如此刻,或者過去的很多時刻,他們不得不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處理一些似乎無關緊要的事情,然而所有的這些事情卻並不足以讓她更近一步靠向她一心想成為的刑偵警察。

這天晚上,她又一次開始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已經三十六歲了的她,還會有機會嗎?

兩個太陽懸掛在天空,太陽是灰白色的,像月亮,卻又比月亮更大一些,更亮一些,更冷一些。它們相對而視,像是在對抗,又像在交談。交談也是沒有聲音的,有的也隻是參差不齊的亮光透過不規整的雲層在傳遞,雲層卻好像處於停滯的狀態中,將一切的交流無限地延後了。

所以,它們始終無法產生真正意義上的交流,也永遠無法靠近彼此。它們各自在遙望著對方,心裏卻是孤獨的。它們孤獨地等待,長久地,在不斷流逝的時間裏慢慢老去,漸而仿佛變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長者,在太陽的表麵上開始露出了一顆顆如老人斑一般的黑色圓斑。黑色圓斑的存在和變化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時間的流動,以及太陽作為其是的是,所在,所是,所能。

在被延遲的灰色下方,是同樣灰色的大海。大海因為太陽遭到腐蝕的關係,變得更灰了。說更灰興許也是不正確的,因為海水的灰色程度依舊是極為豐富,和多層次的。人們常常誤以為隻能作為三種色彩代表的“黑白灰”,在這片海域裏卻演變出了無限的繁華,海浪每翻湧一次,灰色的深淺和明暗似乎就會發生一次變化。

但是無論這樣的灰色如何變化,它都是無法引起他者的興趣的。它是如此地沒有生命力,如此枯竭,就與空氣中彌漫著的虛無一樣,是一種象征著死亡,並且永遠不再能夠複生的色彩。

將近十米高的海浪又漲了起來,撲騰著,奔向岸邊。海岸邊也是灰色的,連帶著其身後那一片死氣沉沉的沙石地一起,似乎正在無力地等待著被海浪吞沒和摧毀。海浪撞了過來,並沒有完全地將沙石地上數米高的石塊完全撞毀,隻是更加著重地又給它抹上了一層灰色。

最後,在海浪不斷後退之際,一個巨大的石塊碎片從沙石地的高處滾落了下來。那是一個幾乎完全被摧毀了的釋迦牟尼佛石頭雕像的頭部,剩下三分之二的麵部麵積,幾根清晰的線條勾勒出彎彎的眉眼以及似笑非笑的嘴唇。它翻轉在地,頭頂著灰色的沙石堆,用僅有的一隻眼睛望著海浪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