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白色的燈光在亮著,燈光下是密集的話語聲。那是人們簇擁在一起時所發出的說話聲,他們說著同一種語言。語言卻又是陌生的,以至於他們也聽不懂彼此的語言,他們隻好各自談論,訴說,詢問,重複。是一種正在交流而毫無交流的狀態。
銀灰色的排椅在白色燈光中偶爾發出一丁點清冷的亮光,作為一種無效的回應,朝著空氣傾吐。空氣試圖給予這種處於停滯的聲響一些潤色,仿佛正在寫作一般,總要添上一兩個形容詞,以增加一點虛無的美感。那正是空氣在做的事情,將懸掛在半空的顯示屏裏透出的紅色投向銀灰色的排椅。排椅毫無反應,隻是沉默,在沉默中坐著兩個彼此沉默的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接著,間斷的機械報數聲再次響了起來,說道:“十號,魏中勳。十號,魏中勳。”
另外一個聲音從男人和女人正對麵的一間房間裏傳了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透過喇叭擴音器而獲得一種強大的力量,將周遭原本所存在的所有聲音都壓製了下去。那個聲音喊道:“十五號龍濱,十六號歐陽,十七號黃永德過來測一下視力。”
坐在銀灰色排椅上的那名女子站了起來,她是龍濱,一個年紀三十六歲的中年女人。龍濱是一個普通的,甚至可以稱得上豪不起眼的中年女人,身上散發一種似乎永遠與“女人”這個詞語不對等的厚重感。一頭毫無美感的短發裏參雜著幾根隱約可見的銀絲,一張膚色暗黃的麵龐上透著些許雀斑,一件樸素的黑色棉質上衣和深藍色牛仔褲緊裹著身上無處可藏的贅肉,以及雙手手臂皮膚上緊貼著清晰可見的,柔順的,細膩的黑色毛發。當然她是不在意的,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成功將自我的外在作為一種拒絕,維持著與現實之間的對抗。
她沉默地站了起來,走向那間測試視力專用的房間。她的眼睛也是沉默的,也許使用“目光”這個詞語會更恰當一些。她手裏拿著那個如勺子一般的黑色磨砂材質塑料遮擋物,擋住了自己的右眼,留下左邊那隻眼睛,眼睛的眼角處微微地向外腫了起來。那裏存在著一小塊圓形的腫狀物,是肉粉色的,正好卡在她的眼皮縫隙間,將她的左眼成功地改造成了一隻純天然的歐式大雙眼皮眼睛。
可惜,這並不是龍濱所需要的美感。對於“美”這個詞語,她向來是最不在乎的。她是一名警察,也隻想成為一名刑偵警察,美與不美有何重要呢?即使就連這一類問題也從不會存在於龍濱的思考範圍之內,因為不重要,也沒必要。
她望著玻璃鏡子裏反射出的視力測試表燈箱,燈箱所透出的白色亮光要比房間,以及候診大廳裏的白熾燈亮上了許多。它在閃動中發出一種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在努力著與每一個凝望它的個人產生一種互動或者交流,迫切地將它身上的每一個黑色符號推向它的凝望者。龍濱將其全部接收了下來,沉默著,朝著不同的方向擺動著手指。
不遠處傳來白衣女子對另一名男子的嗬斥聲:“不要用嘴,用手指!”
在龍濱進行視力檢測期間,那名被她遺留在原位的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顧小北——正一個人坐在銀灰色的排椅上,同樣沉默地拒絕著周遭的存在正在試圖對他展開的入侵。他手裏拿著一支自動鉛筆以及一本速寫本,簡單地勾勒出一些畫麵的草圖。草圖上出現最多的形象是一個頭上長著兩隻角的少年,這個少年也是他正在嚐試創作一部屬於自己的漫畫作品裏的主人公——一名來自“α雙子座-996星球”的外星少年“達達”。故事是關於外星少年達達獨自一人來到地球探索地球上的食物和食材,並且準備將這些食材和食物寫成一本書帶回自己的星球,而不得不為此展開了冒險。
當然,顧小北的本職並非一名漫畫家,而是一名專門從事商業插畫的自由插畫家,同時會為一些影視作品負責分鏡頭設計的工作。完成一部漫畫作品不過隻是他多年來未了的一個心願,直到這一年他剛過完自己的三十六歲生日後,他終於決定往前跨出了這一步。又或者說,是他的妻子龍濱鼓勵著他往前跨出了這一步。
“我視力好像有點下降了。”龍濱走回顧小北身旁空出的座位,坐了下來,手裏拿著一張機器打印的排隊等候就診號碼紙以及一張手寫的視力標注紙片。顧小北停下了手裏的筆,稍顯遲緩地轉過頭看著龍濱,問道:“要配眼鏡嗎?”
“不用,隻是有一點下降了而已,不影響。”龍濱說話的時候同樣帶著一種由沉默延伸而出的停滯感,仿佛在這一層停滯中,她與顧小北兩人通過聲音和視線構建出了隻容納著他們兩個人存在的空間,周圍細碎的聲音都因為這一層停滯而被抹除了。這一層重新建立起的空間卻也沒有完全地將他們二人與現實隔開,而是始終維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聯係,隨時得以恢複自我在現實層麵中的存在,作為他所是,可能是以及將會是的,朝著不同的方向延伸。
“請十五號龍濱移步手術室外等候。”另一名身穿白色長袍的女子站在不遠處的手術室門口外高喊著,聲音準確無誤地朝著龍濱奔來。語言剝除了其本身的曖昧性和可能性,保留著唯一僅有的含義將龍濱拉向這個唯一的方向,不會出現偏差,也無法繼續外延。
然而,卻在無意識中造成了它自身的一種缺陷。
燈亮了,是黃色的。不,好像是白色的。興許黃色和白色是同時存在的,它們總是能夠輕易地達成某種轉換,增加或減弱。在共存中灑向龍濱的整張臉龐,好像又變成綠色的了。龍濱不確定它是否正在產生轉變,還是它本身便是如此,也可能是她自己的錯覺。她是這麽思考的。畢竟她並非一個對色彩敏感之人,她想那可能是她的一種缺陷,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對色彩具備感知天賦的缺乏。
她索性放棄了對色彩的感知,感知中僅僅剩下睜大的眼球正上方,擠滿了一張張無限放大的麵孔,醫生們的麵孔。然後,是一陣短促的疼痛感。這陣短促的疼痛感比起她這一生中所經曆過的疼痛,是無關緊要的,微不足道的。卻也是這微不足道的一針摧毀了她此刻所有的感知,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隻剩下右邊僅有的一隻眼睛了。導致她走出手術室之際,不得不展開比往常更為廣泛的幅度轉過頭顱,才能將左眼視線所輻射範圍的缺乏補全了。
醫生將病曆遞給了她,交待道:“過兩天就可以過來拆布了,這兩天注意眼睛位置不要碰水,暫時也不要吃辣椒之類的刺激性食物了。”
一直站在手術室外等候著的顧小北替龍濱接過了病曆,扶著她走出了候診大廳。他們沉默地開著車,駛向兒子顧遠所在的學校。遠處的天空撕裂成一塊不規整的形狀,在漫無邊際的灰色裏綻放著一團白色的光亮,那光亮背後既看不見太陽的存在,也不看見其他任何東西,隻是一團被撕裂的光。光亮似乎刺得龍濱僅有的那右邊眼睛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難受,她隻好抬起手拉下了副駕駛座前方的擋光板,遮去了光亮。
顧遠所在學校的大門處立著一個將近十五米高的大型三角形立柱,灰色與黑色的磚塊堆砌出一種陳舊與樸素相間的美感,上方高掛著的金色方形牌匾依次顯示出“平川市第七小學”幾個棗紅色的大字。下方緊貼在伸縮門上的是兩排整齊懸掛著的獎牌,如示範學校,先進學校,先進單位,優秀學校,綠色學校和先進集體等等不同時期獲取的榮譽稱謂。這些獎牌同樣是金色的,也在努力地與學校名稱牌匾構建出一種相互呼應的光輝,以便於告知其存在的價值和榮耀。
朝向南麵的校門口緊貼著馬路,馬路邊是一道由灰色磚塊鋪成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擺著可伸縮的紅色攔截帶和銀色立柱,與一個禁止掉頭的紅色標誌牌依靠在一起,直到校門前出現的一道斑馬線將其截斷了下來。兩側停著一長排的車輛,以及等待孩子放學的家長們。
顧小北和龍濱抵達平川市第七小學校門時,車輛和家長們已經離去了一大半,隻餘下少量未等到孩子出現的父母或者未等到父母出現的孩子。他們漫無目的地停留在校門前張望,彼此之間的目光盡管如此靠近,卻永遠無法產生交集。其中隻有一個小男孩沒有像人群中任何一個人一樣四下張望,他獨自一人蹲在人行道上的一盞路燈旁邊,望著落在人行道上的樹葉和一小串黃色的花朵。那是種植在人行道上的欒樹樹木所落下的葉子和花朵,綠色的葉子一層一層地往上收縮著,先短,後長,再慢慢縮短,呈圓錐狀。葉子與擁簇著的黃色花朵遺落在灰色磚塊的邊緣,以其出眾的色彩成功地吸引了這名小男孩的注意力。小男孩長久地盯著它們,好像他已然與它們構成了一個新的整體,他身上校服和書包的淺藍色,藍黑色,白色,以及小熊形狀帽子的黃色,地板的灰色,樹葉的綠色和花朵的鮮黃色相互交融在一起變成了一幅畫。
畫布上的油彩尚未來得及凝固,立刻又被小男孩打破了,他掀開那幾片堆疊在一起的葉子,望著下方那隻徹底僵死了的知了。黑色的知了僵硬地躺在地上,細小的肢體彎曲著伸向半空,似乎也在對即將降臨的炎熱盛夏表達強烈的抗議。小男孩好奇地把知了轉過身子,期望著它能因為轉身而再次獲得生命的延續。
知了卻讓他失望了。
他好奇其將知了拿了起來,翅膀緊貼著知了的身體收縮在一起,不過其中一邊的翅膀卻斷了。斷了是一種被動的狀態,並非知了自己所選擇的結果,或者斷了的時候,它也是不知道的。男孩將知了舉起來,朝向那團撕裂的亮光,試圖借由這團光亮將知了看得更清楚一些。這會兒,他清楚地看見了。知了被折斷了的那半翅膀是從中間的位置斷開的,像一塊長長的餅幹片或是一塊被從中間敲斷了的片狀冰塊,隻見參差不齊的細碎朝外掙紮著。那些細碎在光亮的照耀下,顯得這般單薄,脆弱,無力和茫然,仿佛風再多吹一會兒,它也將一並跟著被撕碎了。
所幸的是,在這燥熱的初夏,風是很少會出現的。男孩不由得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悵然,低下了頭,將死去的知了捧在手裏。他似乎天生就具備了一種異於常人的感受力,敏銳而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流動,生命是不止於人類的,動物的,植物的,還有空氣,陽光,風又或者其他那些無法被視覺所察覺的存在。也許也正是因為這種過於強大的感受力,他使用語言進行表達的能力反而被極大地剝奪了。
當他聽到父親呼喚自己的名字“顧遠”時,他抬起頭,總是遲緩了好一會兒才能說出一句話。即使說了出來,他所說的話也總是不完整的,常常是一個一個字地蹦出來,又或者隻能把話說一半。比如此刻聽到父親的聲音,他便隻回應了一個“爸”字,然後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出自己的手,又多說了一個“看”字。
“你要把它帶回家嗎?”顧小北牽起顧遠的另一隻手,沿著斑馬線走向馬路對麵。
“埋起來。”顧遠點了點頭。聽著他這句未說完的話,顧小北也已經理解了兒子顧遠所想表達的意思,回應道:“埋在小區種的紫薇樹下麵,好嗎?”
“好。”顧遠說話的時候似乎有著一種獨屬於他自己的節奏,常常在停頓片刻之後,又會自言自語地說上一些相關的,或者不想關的字眼或是句子。他說道,“紫薇樹,紅色的。”
“對的,開花紅色的是紫薇樹。”
“這個。”顧遠剛剛走過馬路,又指了指路旁那棵樹堆滿黃色花朵的樹木,花朵從樹枝的葉子中伸出,一串串地搭在枝頭的最外端,與鮮嫩的綠色相互映襯著,呈現出一種溢滿了生命力的美。顧小北看了看,回應道:“這個是欒樹,也叫做燈籠樹,等到秋天來了,上麵的果子就會變成紅色的,像燈籠一樣。”
“紅燈籠。”
“對的,紅燈籠。”說著,顧小北拉開了汽車後排座的車門,讓顧遠走了進去。顧遠一看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母親龍濱,就好奇地盯著她那僅剩一邊的眼睛看,說道:“媽。”
剛說完一個“媽”字,他好像又不大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了,或者他的語言表達能力由於被抑製了的結果,他已經無法完整地建構其他所想表達的意思。他隻能過了好一會兒後才抬起自己的左手,展示出那隻躺在他手心裏的知了,說道:“它,也是。”
龍濱並不完全明白顧遠所想表達的意思,問道:“你抓回來的嗎?”
顧遠搖了搖頭,沒有直接回答母親的問題,而是說了一句似乎完全不相關的話:“一半。”
原本顧遠所想向母親表達的意思是,他手上這隻知了就和母親的眼睛一樣,隻剩下一半是完好的。然而由於工作的原因,龍濱自從生下顧遠之後,幾乎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在他身邊,而是完全由顧小北承擔起了日常照顧顧遠的責任。所以她並不總是能夠像顧小北一樣在第一時間就明白了顧遠所想表達的意思,隻能點了點,摸著顧遠的頭示意他在座位上坐好便不再多說話了。
顧遠靠在車門邊,望著一棵棵冒出鮮黃色花朵群的欒樹從眼前晃過,在馬路盡頭處的最後一棵欒樹旁是一座地鐵口的出站口,上方寫著“人民中路”幾個字。沿著人民中路地鐵站轉向東邊是一座相對嶄新的學校,透過校園邊緣處的圍欄可以看見校園裏寬敞的紅色塑膠跑道和翠綠的足球場,而在更遠處則是一棟棟統一的磚紅色建築,方整的建築物通過大小不一的正方形和長方形構成一種和諧的美感,代表著極為現代的包豪斯建築風格。然而如果從一個更為廣泛的視角——比如上帝視角——進行觀看,卻會發現這棟學校的建築風格與四周老舊的街區和民房形成了一種十分突兀的對比。
當然這些並不是顧遠所關心的問題,他隻關心自己是否能夠看到他的好朋友曹之的身影。遠遠地,他看見了身穿著白色襯衣和黑色西裝短褲的曹之正站在“恩培國際學校-小學部”幾個字樣下方,手裏按著一個亮藍色的指尖陀螺在轉個不停。但是另一個人的身影卻意外地引起了顧遠的注意,那是一個留著一頭稀疏黑色長發的瘦弱女子,女子躲在校園外圍的圍牆轉角位置處,似乎正在死死地盯著曹之。
顧遠疑惑地看著那名女子,女子就像一根扭曲彎折了的藤條,粘著外牆攀爬著。至於是什麽讓他如此確定那名女子所望著的對象是曹之,顧遠也說不清楚,就和其他很多他常常無法使用語言表述的感受一樣,好像它們注定了隻能屬於他自己一個人。他無法解釋,也不懂解釋。
夏天的夜晚總是來得遲一些,像這樣一種時間被延遲了的感覺在顧遠家裏也是同樣存在的。他們在延遲中對彼此沉默著。顧小北一個人在廚房裏開始準備晚飯,他打開冰箱時才意識到自己今天忘了買菜,隻好選出僅有的食材給自己和顧遠做了一個火腿雞蛋炒飯,又使用冰櫃冷藏箱裏存有的幾個雞腳配以花生和胡蘿卜給龍濱燉了一小鍋湯。不過龍濱似乎卻對那份蛋炒飯情有獨鍾,加入一勺辣椒醬,吃了滿滿一碗。
“醫生不是說不能吃辣椒嗎?”顧小北提醒道。
“不要緊的,一點而已。”龍濱的語音剛落,他們一家三口之間的氛圍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中。這份沉默隻是純粹的沉默,沒有僵持,沒有尷尬,隻是沉默,隻是無話可說的沉默。直到客廳電視機裏播放的《熊出沒之探險日記第二季》率先打破了這陣沉默,一個老鷹形象的卡通角色停留電視機屏幕上上說道:“快離開吧,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然後,電視機便自顧自地一個人繼續說了下去,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承擔著它的責任,發揮著它的功能。就好像隻有通過不斷存在的聲音才能讓人類獲得安全感,而沉默卻反而成為了一種缺陷,一種因為無法喋喋不休的述說而形成的缺乏,同時構成了一種恐懼。隨著述說而來的,還有電視機熒幕中閃動的光亮,一閃一閃的光亮跟著每一幀的畫麵節奏跳躍著,抗拒著黑暗的存在。它似乎並未意識到,黑暗反而因為它的抗拒變得更加明顯了,凝重的黑暗包裹著電視機以及飯桌上方懸掛著圓形鏤空燈罩,沉默著。
晚上還不到十點,顧遠就被母親催促著回房睡覺了。他一個人坐在臥室的書桌前,拿著屬於自己的速寫本和彩色鉛筆試圖畫下那名下午曾經瞥見的長發女子。隻是顧遠的畫既無法像父親顧小北一樣具備完整再現現實的能力,卻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樣隻是停留在單純的毫無意義的塗抹上,而是通過這些抽象的,扭曲的線條和大麵積的色塊構成了一種似乎隻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語言。在隱約構成肢體的線條中,顧遠給那名趴在牆上的長發女子賦予一種神秘的紫色,以及從中隱隱透出的一層陰鬱的青色。
他放下鉛筆,按下台燈的開關,整個房間又陷入了一種沉默般的黑暗。黑暗也並非純然的黑暗,白色的亮光穿過窗簾間的空隙投入了臥室的天花板上。亮光的大部分來源是顧遠臥室正對麵另一棟住宅樓的第四層住戶,那團亮光是模糊的,如棉花一般在黑夜中被撕扯著,幾隻蚊子的黑色身影陷入其中不停打轉。轉著,飛了出去。在第四層住戶下一層的第三層住戶則處於一個完全與顧遠臥室相持平的位置,那間房子卻幾乎完全相反地沉寂於黑色。但若仔細些看,這座房子裏的黑色也同樣是不純粹的,在陽台隔壁的臥室窗戶前,一道暖黃色的燈光緊貼在白色的窗簾布上。窗簾布上印著一朵朵稍顯脫色的紅色玫瑰花圖案。紅色的玫瑰花抖動著,向前或者向後,隨著窗戶外牆上架著的空調室外機器所發出的沉悶的呼聲一起不斷起伏。區別在於兩者之間起伏的節奏和頻率並不一致,與空調室外機器均勻穩定的轉動不一樣,紅色玫瑰花所產生的動態是不均衡的,有時快,有時慢,有時又會停下。
對於顧遠而言,他隻是單純地感到好奇,好奇印在紅色玫瑰花和窗簾布上的黑影究竟為何能夠產生這般奇異而富有生命力的律動。他依稀地辨認出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至少在他的認知之中,這般完美純粹存在的曲線似乎也隻可能存在於女性身上,而在女子身後則不時閃現出另外一個和她差不多高度的男子身影。
他們都是黑色的。
黑色向後退去了,紅色的玫瑰花也停止了抖動,剩下空調室外機獨自懸於黑夜,歎著氣。顧遠長久地盯著那間臥室的窗戶,隻是看著,沒有目的地看著,就和他平日裏常常陷入的一種出神狀態一樣,對著某些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存在凝望著。然後,窗簾被意外地掀了起來,隻是一小塊縫隙,隻是露出了短短不到三秒鍾的時間空隙。顧遠的目光就這麽依托著他的凝視,溜了進去。
他看見一個全身**的成年男子正坐在床鋪邊緣,將一隻腳踢向另外一名同樣全身**的成年女子。也許伸是一個更為恰當的字眼,不過黑夜和距離模糊了這兩者之間的區別,究竟是伸還是踢,顧遠並不能清楚地做出區別。女子跪坐在陳舊的棕褐色木地板上,披著一頭黑色的長卷發。本該繼續下去的故事停止了,窗簾布垂了下來。顧遠眨了眨眼,似乎並不明白,或者說他尚未有能力完全理解自己所看到的畫麵,那隻是一種於他而言極為混濁的存在。
他轉身走回**,就這麽將方才所看到的畫麵忘卻了。
次日,龍濱早早地就出了門趕往派出所值班。出門前,她和往常一樣撕下一個保鮮袋,裝起了兩塊前一天顧小北親手製作沒有吃完的戚風蛋糕,作為這一天尚未來得及準備的早飯。顧遠則和過往的周末一樣被留在了家裏,由父親顧小北照顧和陪伴著。
這一個周六卻和往常的周末有一些不一樣,因為正好撞上了顧小北極少數需要外出工作的日子。他隻好開著車將顧遠一並帶上,前往平川市星河影視有限公司參與一部限定改編劇集的主創討論會議。這是一部改編自莎士比亞原著《麥克白》的影視作品,剛從海外學成歸來的導演辛藍試圖將其與本土化的宮廷權謀題材進行結合製作成一部隻有三集的電視劇,並且計劃將當中的重要人物麥克白完全改成了一名女性的角色,而其中的三名女巫則變成三名男性的道士。
得益於曾經的大學同學韋偉身為這部限定劇的製作人的身份,顧小北也獲得一個工作機會以分鏡設計師的身份參與了其中。當顧小北正在與韋偉,辛藍還有編劇齊歡歡等人在不遠處的開放型會議室裏開會的時候,顧遠則被安排一個人坐在公司大廳的灰色布藝沙發上。一名充滿善意的年輕女子從開放式辦公的區域走向顧遠,笑著對他說道:“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呀?”
“顧遠。”
“那你今年幾歲了?”
顧遠舉起手,立起了七根手指頭,左邊四根,右邊三根。年輕女子摸著他的頭,笑了笑,又說道:“你想吃點什麽?姐姐帶你去拿好不好?我們這裏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有冰淇淋,有蛋糕,有果汁,還有薯片,牛肉幹。”
年輕女子剛想伸手去牽顧遠的手卻被他拒絕了。今年已經七歲的顧遠似乎仍然沒有完全習慣於與陌生人展開接觸,尤其對於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產生肌膚上的接觸,他的心裏總存在著一些莫名的抗拒。他隻好自己站了起來,跟在女子身後朝茶水區域走去,踩在黃棕色的木地板上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在這間以“LOFT”形式建成的空間裏,整個空間幾乎呈現出一種全然敞開的自由,而在這整個空間裏占比最多的黃色係色彩無疑又加重了對這種自由的渲染。唯獨隻有一個區域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封閉和私密性,那便是處於茶水間區域對麵的一間會議室。會議室使用透明玻璃完全地隔離了起來,如今當顧遠望過去的這一刻,會議室的玻璃上也同時降下了用於遮擋灰白色伸縮簾。
這間會議室正在被用於麵試這部限定劇作品所需要的非主要演員角色,等待麵試的演員們坐在茶水間區域外的長木椅上,分別抱著一份自己的資料檔案,等待著準備接受麵試。一個聲音在會議室的門口處響了起來:“曲曼青。”
這個名叫曲曼青的年輕女子站了起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和緊身的黑色牛仔褲,似乎在有意地借由服裝突顯出自我優越的形體條件和完美的身體曲線,自信地走向會議室。麵對著坐在正前方桌子處的副導演劉冬和選角導演呂一鳴,曲曼青似乎毫不怯場,說道:“我之前參演過幾部話劇的作品,其中包括了契科夫的《海鷗》。”
劉冬似乎迫不及待地打斷了曲曼青,回應道:“那你先給我們試一小段看看。”
曲曼青清了清嗓子,念誦了一小段《海鷗》中的對白:“人,獅子,鷹和鷓鴣,長著犄角的鹿,鵝,蜘蛛,居住在水中的無言的魚,海盤車,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見的生靈——總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們淒慘的變化曆程之後絕跡了……到現在,大地已經有千萬年不再負荷著任何一個活的東西了,可憐的月亮徒然點著它的明燈。草地上,清晨不再揚起鷺鷥的長鳴,菩提樹裏再也聽不見小金蟲的低吟了。隻有寒冷,空虛,淒涼……”
在曲曼青進行麵試的過程中,顧遠已經拿著一小包番茄味的薯片和一瓶芒果汁走回了大廳的布藝沙發座位處。顧遠似乎仍對剛才第一次見麵的曲曼青懷有某種熟悉的感覺,他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速寫本和彩色鉛筆,本能地畫下來一連串彎曲的線條,線條在彎曲中隱隱構成一個人形的模樣。這個模樣看不見人的麵孔,看不見人的表情,隨即鋪展開的是大麵積的紅色和橙色色塊。
顧遠拿著鉛筆不斷塗抹色塊的麵積,從黑色的線條邊緣處溢了出來。他專注地沉浸在這個獨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裏,語言消失了,或者說在這個世界裏,語言反而成為了一種缺乏,因為獲得和述說而成為缺乏。
他翻過已經畫上曲曼青的這一頁速寫本,又在第二頁上繼續畫了下去。就好像,有時候顧遠興許也不知道自己在畫著些什麽,隻是某種力量,某種本能,某種精神在他的身上操縱著。如此刻一般,他在本子上畫下了兩個他在意識中全然沒有察覺到的由條線構成的人體,不規則的紅色色塊將他們裹著,兩個人又像一個人,他們隻有一個頭顱,一隻眼睛。
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顧遠所畫的畫是不會主動展示給陌生人看的。所以他很少會從他人口中獲得任何借由語言而表達的評價,沒有好壞,沒有對錯,沒有標準,他在這種被語言拒絕的缺乏中而獲得了自由。直到星期一下午放學之際,他的自由似乎第一次受到了約束。
由於路上意外遇到了車禍所造成的塞車,顧小北沒有能夠在放學時間趕到顧遠學校門口。顧遠眼看父親沒有按時來到學校門口,便背著書包走向學校旁不遠處的一棵欒樹前,抬頭在樹枝中試圖尋找那陣蟬鳴的來源。他拉開書包拿出自己的速寫本,蹲在地上似乎準備畫下些什麽。隻畫下了三根黑色的線條,他的速寫本就突然被人搶了去。
顧遠抬起頭看著那個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的男生,那是學校裏一名已經留級了兩年的高年級學生,他身後跟著另外兩個男生。男生示意顧遠站起來,摟著他的肩膀以裝出一副友好的姿態,試圖避開校門處家長們的注意力,將顧遠劫持著走進了不遠處的一道巷子裏。
那名留級的男生一邊走路的時候,就一邊翻看了顧遠的速寫本,問道:“畫的都是些什麽破玩意兒?鬼畫符嗎?我拉一坨屎在上麵都比你畫的好看,你信不信?”
顧遠沉默著,不敢多說一句話。
巷子裏種植著的一棵小葉榕樹憑著其天性中所具備的頑強生命力,已經完全地將巷子霸占了。一根根粗細不一的枝條以樹幹為中心,紛紛落下,深紮在土地上,向四周無邊際地繁衍著它的枝條和樹葉。樹葉層層疊疊地覆蓋著,遮住了天空中灑下的光亮,原本就呈現出一片灰色的天際,當它降落到顧遠身邊時,就變得更加昏暗和沉默了。
留級的男生拿著速寫本一下就拍在了顧遠頭上,將他頭上的帽簷也一並拍了下去,完全地遮住了他的視線。顧遠低著頭,看著那本掉落在地的速寫本,速寫本上被翻開的那一頁正好是那兩個共享了同一個頭顱和同一隻眼睛的個體。接著,留級的男生又一腳踩在了上麵,留下一個半黑半黃的腳印。那個腳印好像賦予了這幅畫一種新的生命力一般,意外地讓顧遠感到熟悉,以及一點點的著迷。
他說不清,隻是出神地看著,好像就連站在他眼前的這三個男生也已經被拒絕在了這個空間之外。他隻隱約聽到那個留級的男生好像在說:“你身上有多少錢?”
等他再次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隻手已經匆忙撿起了這本速寫本,另一隻手則緊抓著他的手朝遠處盡頭的小南街跑了去。顧遠在恍然間回過頭,隻看見那名高個子的留級男生正在被另外兩名男生扶著站了起來,緊捂著自己的屁股,對著顧遠大喊道:“媽的,你這個龜兒子!你給老子等著!”
顧遠看著這個緊拉著他的小男孩,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曹之!”
曹之穿著恩培雙語國際學校專屬的校服,汗水已經從身上的白襯衫上衣處滲了出來,和他額前垂下的黑色頭發一起,粘著他的皮膚。曹之看到他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顧遠的小學,他才放慢了速度,鬆開了顧遠的手,問道:“他為什麽要欺負你?”
顧遠搖了搖頭。
曹之又問道:“他是不是經常欺負你?”
顧遠還是搖了搖頭。
曹之似乎並不在意顧遠這種略帶缺陷的表達方式,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似乎同樣存在著一種不完全需要通過語言也能完成的溝通。曹之把手裏的速寫本擦了擦,合起來遞給了顧遠,像哥哥一樣摟過顧遠的肩膀,往前走去。他想了想,又說道:“他下次要是再欺負你,你就告訴你媽媽聽,你媽媽是警察,可以把他抓起來。”
顧遠仍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轉過頭看了曹之一眼,意外地露出了笑容和缺了一顆牙齒的空隙。
原本灰沉沉的天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勁才好不容易趕在夜幕降臨之前,擠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橘紅色。橘紅色被無邊無際的灰白色壓製了,持續了沒多久,就變得越來越單薄了。馬路旁不斷傳來汽車開過的聲音,以及漸漸擴散開的廣場舞音樂播放聲。
曹之和顧遠朝著音樂所在的方向走去,或者說他們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去,隻不過他們隻要繼續沿著當下正走著的這一條馬路就必然會經過廣場舞音樂傳來的小型休閑廣場。人行道旁邊是流通在整個平川市市區內的其中一條水域,曹之和顧遠正經過的這一條便是北河水域隸屬於臥龍區的一段支流。河流呈現出混濁的墨綠色,兩岸已經被使用水泥和石塊建起的堤岸圍了起來,最上端是刷成了綠色的鐵質圍欄,圍欄邊每隔十米的距離就會從方形的小石墩上立起一座低矮的路燈。路燈有時與樟樹相視而立,有時又與柳樹麵對麵地望著。
“你為什麽會在?”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後,顧遠才終於開口說了話。他說的話同樣存在著缺陷,將餘下殘缺的結構留給了聽者進行補全。曹之似乎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顧遠所表達的意思,回應道:“今天應該是我爸來接我的,但是他又沒有按時來,我不想等他了,就跑過來找你玩。然後我就看見他們把你拉到了巷子裏,我趁那個大胖子沒注意的時候,就跑過去踹了他的屁股一腳。”
說到這裏,他們兩個相互看了對方一眼,開懷地笑了起來。
天越來越暗了,顧小北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他首先拖著自己厚重的身軀在平川市第七小學四周轉了一圈,然後又開著車沿著附近的街道轉了好幾圈也沒有找到顧遠的身影。他依次向學校保安,學校附近的小賣部還有一家文具店的店主做出詢問,同樣沒有問出任何與顧遠有關的消息。
顧小北不得不撥通了龍濱的電話號碼,接到電話的龍濱當時正在派出所的辦公室裏指導一名剛剛調來的特警潘俊傑做筆錄。她指著電腦顯示器的屏幕,說道:“不管什麽治安案件刑事案件,對收集證據而言,做筆錄的要求都是一樣的,這也是最基本的。什麽是犯罪構成?基本上是主體、客體、主和客觀這四點,你就圍繞著這四點做筆錄,寫的時候要注意公安應用文的寫作要求。”
“什麽要求啊?”
“何人,何地,何時,何事,何動機,何手段,何後果。”龍濱剛說完話就走出了去辦公室接下顧小北的電話,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僅有一盞稍顯昏暗的節能燈,淺白色的燈泡前飛撲著一隻大型的灰色飛蛾。飛蛾繞著節能燈泡飛著,撲著,撞著,最後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突然地墜落了下來,落在地上蹲著的一個犯人身上。犯人一邊脫下自己的鞋子,一邊哀求著說道:“警察大哥,真的沒有了,我全都拿出來了。”
龍濱似乎對這樣的畫麵和場景已經熟悉得提不起了任何興致,轉身便走向不遠處更為僻靜的角落位置。燈光拖著她的影子掛在已經有些發灰的牆壁上,陰影從她的麵額前垂下,顯示不出任何多餘的表情和情緒,隻有一道低沉的聲音在說道:“說不定他自己已經坐地鐵回家了,你先回去看看,我一會兒聯係一下附近派出所的同事讓他們幫忙查一下監控。”
曹之和顧遠實際上都沒有回家,他們似乎格外享受這樣一次逃離了父母掌控之下的意外冒險。至少在他們眼裏,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他們人生中的一次冒險。他們一會兒在休閑廣場附近玩著健身器材,一會兒又跑到北河支流河邊的堤岸上觀看那些成年男人們釣魚,一會兒還意外地找到了一輛沒有上鎖的共享自行車,兩人交換著在廣場附近的空地上反複騎行和追逐。
對於七歲大他們而言,時間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概念。他們最不在乎的,大致就是時間了。
顧遠和曹之都不知道,他們兩人玩得不亦樂乎和大汗淋漓之時,顧小北和龍濱,還有附近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已經開始了通過馬路的監控錄像對他們二人的行蹤展開搜尋。這時,曹之停下了正騎著的自行車,看著顧遠說道:“我們去買點東西吃吧,那邊有個便利店,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他們走向距離休閑廣場不遠處的一間便利店裏,兩人分開各自尋找自己所想購買的食物。顧遠站在其中一台冰櫃前,試圖踮起腳將冰櫃上層的最後一塊三角海苔飯團取下,而曹之則來回在貨架後方走來走去。他一會兒看著貨架上擺著的盲盒玩具,一會兒從貨架邊緣處望向正在櫃台前低頭看手機的便利店老板。最後,他們將一個三角飯團,一瓶酸奶,一份炒方便麵還有一瓶可樂放在了櫃台上,曹之看著便利店的老板說道:“叔叔,我們隻有二十塊錢了,夠了嗎?”
便利店的老板麵色有些嚴肅地看著曹之,說道:“小朋友,你口袋裏是不是還放了些什麽東西啊?叔叔在這裏可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
曹之的臉一下就紅了起來,低著頭,一言不語。
半個小時後,接到便利店老板電話的警察將消息轉告了龍濱,曹之和顧遠也被從便利店裏領了出來。龍濱和顧小北也並沒打算指責曹之和顧遠的想法,單純地認為他們多半是出於肚子餓的原因才會意外地犯了錯,他們甚至也沒有完全地弄明白究竟是顧遠偷的東西,還是曹之偷的東西,又或者是兩個人一起謀劃的偷竊行為。
沉默在汽車窄小的空間裏彌漫,路燈從擋風玻璃前落下。燈光是黃色的,像潑撒在了地上的橙汁,沾上了泥漿後的黃色。黃色始終無法觸及到曹之深藏在椅背後方陰影下的麵孔,他感到有一點點羞愧,這種羞愧似乎又因為顧小北和龍濱的寬容而更進一步地在他的內心深處擴散開了。而顧遠卻好像對已經發生了的所有一切尚未完全反應過來,他的目光中帶著某種遲緩的神情,一直望向汽車正前方的一盞路燈,路燈下聚集著一大群黑色的蚊子。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在奔赴溫暖的黃色光亮,在抵達之時,似乎同時也懷著某種帶有毀滅的力量,欲將這陣亮光撲滅。
這是顧遠當下的感受,模糊的,朦朧的。
在整個過程中,顧遠始終沒有鬆開牽著曹之的手,好像他有那麽一點害怕,害怕曹之也會像那群蚊子一樣跌入一種無法言說的毀滅。這時,顧小北開口問了一句:“曹之,你還記得你媽媽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嗎?”
曹之有意地避開提起了母親曹歌的聯係方式,而是將父親林一的聯係方式說了出來。空氣又沉默了下來,他們四個人沉默地坐在汽車上吃著這餐難忘的晚飯。曹之手裏依舊捧著那份他惦念著的炒方便麵,大口地吃著。那不過是一種極為普通的炒方便麵,配以胡蘿卜,青椒還有幾根條狀的豬肉,封裝在黑色的塑料快餐盤子裏,使用微波爐加熱三十秒即可使用。然而這種無人關注和了解的普通,似乎恰好屬於曹之日常生活中的缺乏。
龍濱又補了一句,問道:“曹之,夠了嗎?如果吃不飽的話,阿姨再給你多買一份。”
曹之點了點頭,嘴裏嚼著一大口炒方便麵,說道:“不用了,阿姨,謝謝。”
林一與顧小北約定好了在一處立交橋的出口位置相見,將曹之接回家。遠遠地,沿著立交橋出口的坡道滑下之際,顧小北就注意到了林一的身影。林一是一個個子不算高的男人,最顯而易見的是他麵龐上人中附近以及下巴處蓄起的胡子,胡子經過了一番細致的修剪,帶著一點隨意,同時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男人的憂鬱就和女人的楚楚可憐一樣,是對等的,為的是喚起他者對自我的憐惜,甚至著迷。他獨自站在馬路邊,帶著一頂白色的棒球帽,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和簡單的黑色短袖上衣,短袖袖口處露出肌肉健碩手臂。其中的右邊手臂小臂上刺著一串刺青的英文字母,字母是曹之以及曹之母親曹歌的名字拚音,它們排成一條直線,傾斜著。
“真是麻煩你們了,我今天工作室一直在忙著,來得晚了點,誰知道就找不到他了。要不是你們,我真的回去都不知道該怎麽和他媽媽還有外公外婆交待了,真的太感謝了。改天一定要讓我好好請你們吃頓飯才行。”林一說話時,笑容出現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憂鬱則消失不見了。他的笑容是這樣嫻熟,溫柔,充滿了善意。
顧小北憨厚地笑著,又看了曹之一眼,最終還是決定將曹之和顧遠在便利店偷竊一事藏在了心裏,變成了一個隻屬於他們四個人之間秘密。龍濱則坐在汽車的副駕駛座上,一直凝望著前方的顧小北,曹之和林一,隨著顧小北轉身走回來後,她所凝望的對象就隻剩下低著頭的曹之和仍維持著善意笑容的林一了。這種長時間的凝視是龍濱的一種習慣,或者說天性,不具備任何意義。
林一一直抓著曹之的手腕,緊緊地抓著,拖著他走向汽車的後排座。他的笑容隨即消失了。他需要片刻的沉默以消除自我內心正在燃起的怒氣,他的怒氣究竟是源自對兒子曹之的擔心,還是對曹之脫離控製的不滿,是說不清楚的。他手裏緊抓著方向盤,雙目直直地盯著馬路正前方,不斷交替著晃過的燈光和陰影在他那張曬得有些黝黑的麵孔上變換著。
當他開口說話時,聲音變得柔和了些許,說道:“爸爸不是和你說了讓你在校門口等著的嗎?你這樣到處亂跑,知不知道我來到學校沒有見到你的時候,有多擔心你?萬一你被人販子抓去賣了怎麽辦?你知道爸爸最在乎的人就是你和你媽媽了,要是真的你出了什麽事,或者遇到意外,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傷心多難過?”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知道嗎?”林一透過後視鏡望向曹之,又說道,“曹之,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爸爸永遠都是最愛你的。以後你想去什麽地方,或者想去找顧遠玩都可以,你隻要告訴爸爸,爸爸都會帶你去的。”
曹之握著自己泛紅的左手手腕,仍是沉默。
曹之家所處的高唐小區屬於整個平川市最為黃金的地段之一,小區四周圍繞著望仙樓公園,博物館,知名學校,以及文化宮。望仙樓公園及北河的其中一段支流將高唐小區與嘈雜的行車馬路路段完好地隔了開,通過整片茂密的樹林遮去了四下的噪音,還給居住在小區內的居民一個安靜的空間和氛圍。
林一和曹之似乎都沒有想到,他們剛剛在停車場停好車,旁邊空出的專用車位上接著就開進了另一輛汽車。汽車上走向一個留著中分短發的女子,女子是纖瘦的,清冷的,精致的。她穿著恰到好處的黑色上衣和黑色長褲,以麵料和設計層次突出服裝質感,再加上恰到好處的一根金色項鏈和一枚金色耳釘,仿佛難以讓人從她的外在找出絲毫缺陷,或者破綻。
曹之一看到這名女子拿著手提包走下車,就衝了過去,喊道:“媽!”
曹歌有些不解地看著曹之,問道:“怎麽那麽晚才回來呀?你爸爸帶你去哪了?”
林一按下汽車的鎖車按鍵,也跟著走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解釋道:“我去接他的時候,有點塞車,晚了點,誰知道他自己就跑去七小那邊找他的朋友玩去了。順便吃了點東西,所以回來就晚了。”
曹歌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看了一眼曹之,交待道:“下次放學之後不可以到處亂跑了,要是你外公去接你的時候,找不到你,你就知道慘了。還好今天沒有安排小提琴的課程,下次要提前問過爸爸媽媽才能去玩,記住了嗎?”
看見曹之點了點頭,曹歌又問道:“”你們晚上吃了什麽東西?”
“吃了麵。”曹之有意地避開了其中的“方便”二字。他知道像這一類被外公曹連彬稱之為“不幹淨”的食品,他向來是不被允許食用的。為了避免遭到不必要的苛責,曹之已經習慣了選擇性地略去其中的重點。隻是他仍有不放心地悄悄抬起頭,多看了母親一眼,看到母親仍在忙碌地回複著信息,心裏也就鬆了一口氣。
“你拿著的是什麽?”曹歌注意到曹之手上一直抓著的一個方型紙盒。
“盲盒,顧遠爸爸給我們買的。”曹之隨手將手中的盲盒舉了起來,接著,曹歌順著盲盒的視線也就注意到了曹之手腕處泛紅的一圈痕跡。她剛說完“那你和人家說了謝謝沒有”,不等曹之作出回應,又將話題引向了曹之的手腕。她握著曹之的手,擔心地問道:“你的手怎麽了?”
“那怎麽會紅紅的?”
“我們今天上體育課的時候,我不小心把手表帶錯了在這邊手上,剛才在車上我才換過來的。”說話的時候,曹之並不敢直視母親。他緊張地從曹歌身邊跑了出去,一個快步跳進電梯間裏,仿佛在試圖躲開母親,一個人靠在電梯間的角落位置。
“沒事就好。”曹歌淡淡地說了一句,也走進了電梯間裏。寬敞的電梯間關上了門,他們三個分別靠在三個不同的位置處站著,彼此沉默。沒一會兒,林一往旁邊挪了兩步,靠在曹歌身邊,牽住了她的手。留下曹之一個躲在角落位置,他將那隻手腕泛紅的手插入了褲袋裏,就好像那是一個隻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秘密,將其藏了起來,就沒有人會知道了。母親不知道,父親也不會知道。等到紅色漸漸地消失以後,他們每個人都不會記得了。
誰還會刻意關注和銘記像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