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像一個女孩

“瑞瑞姑媽!”哈爾西的聲音從車燈後麵的幽暗之中傳來,“您到底在這兒幹什麽呢?”

“我在散步。”我試著讓自己的語氣鎮定自若。我想,我倆都沒發現,在這樣一個時間,這話聽起來有多荒謬。“噢,哈爾西,你去哪兒了?”

“我先帶您回大屋。”他伸手把我攔住,迅速將比烏拉和籃子都奪了過去。這時,我可以清楚地看見車子了。是瓦納在開車。瓦納身上穿著件寬鬆的呢大衣,腳上趿拉著一雙拖鞋。天曉得是怎麽回事!不過傑克?貝利不在車裏。我上了車,車子緩慢而又費力地朝大屋駛去。

一路上,我們始終沒有交談。我們要說的話太過重要,不能在車裏開始。而兩個男人為了讓“蜻蜓”爬上最後一道坡,已經費盡了心機。直到我們關上前門,麵對麵地站在了大廳裏,哈爾西才終於開了口。他用他那年輕有力的手臂摟住我的肩膀,將我扭過來麵朝燈光。

“可憐的瑞瑞姑媽!”他柔聲說道。

我又一次差點淚濕眼眶。

“我——我還得見見格特魯德。我們來次三方會談吧。”他繼續說道。

正在這個時候,格特魯德自己下了樓。她顯然還沒有上床睡覺,因為她身上仍是當晚早些時候穿著的那件白色便袍。她走起路來還是有點兒跛。望著她慢慢走下樓梯,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賈米森先生曾經說過,從地下室逃走的那個女人右腳沒有穿鞋。而格特魯德扭傷的正是右腳的腳踝!

兄妹相見的場麵氣氛凝重,不過兩人並沒有淚灑當場。哈爾西溫柔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我注意到,兩張年輕的麵孔上都流露出了緊張與焦慮的跡象。

“一切——都好嗎?”她問。

“再好不過了。”他的話音之中,帶著一絲強作的歡色。

我打開起居室的燈,大家走了進去。僅僅半個鍾頭之前,我還跟賈米森先生坐在這個房間裏,聽他公然控訴格特魯德與哈爾西二人,說他們對阿諾德?阿姆斯特朗之死至少要了解一些內情。如今,同樣是在這裏,哈爾西自己要開口了:我很快便將得知所有那些讓我迷惑不解之事的真相。

“我今晚才在報上看到這件事,”他說,“驚得我說不上話來。想想看吧,這一屋子的女人,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格特魯德仍然板著她那張蒼白的臉。“事情不僅如此,哈爾西,”她說,“你和——你和傑克幾乎是剛剛離開,這事兒就發生了。負責這起案子的警官認為,你——我們——對這事兒知道些什麽。”

“太可惡了!”哈爾西的眼珠差點蹦出來,“對不起,瑞瑞姑媽,可是——那家夥真是個瘋子!”

“把一切都告訴我,好不好,哈爾西?”我苦苦懇求,“告訴我,那天晚上或者說那天淩晨,你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麽你要像那樣離開?對於我們大家來說,剛剛過去的這四十八個鍾頭簡直糟糕透了!”

他站在那裏,兩眼凝視著我。我可以看見一絲恐懼正漸漸浮現在他的臉上。

片刻之後,他開了口。“我不能告訴您我去了哪裏,瑞瑞姑媽。至於為什麽,您很快就會知道的。不過,格特魯德知道,傑克和我是在這件事——這起可怕的命案——發生之前離開大屋的。”

“賈米森先生並不相信我的話,”格特魯德憂心忡忡地說道,“哈爾西,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如果他們要逮捕你,你一定要——說出實情。”

“我什麽都不會說。”這一次,他的語氣中多了一份堅定,“瑞瑞姑媽,那天晚上我和傑克必須離開。但我現在還不能告訴您這是因為什麽。至於我們去了哪裏,即使這是我不在犯罪現場的唯一證明,我也不會說出來的。這整件事情簡直荒唐透頂,一項捏造的指控絕對不可能變成真的。”

“貝利先生回城裏去了,還是回俱樂部了?”我繼續追問道。

“都沒有,”他躲躲閃閃,“此時此刻,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裏。”

“哈爾西,”我向他湊過去,鄭重地說道,“對於是誰殺了阿諾德?阿姆斯特朗,你有沒有哪怕一丁點兒懷疑?警方認為,他是被屋子裏的人放進來的,並且,有人站在那條螺旋樓梯上,居高臨下地開槍殺死了他。”

“我對此一無所知。”他堅持不肯吐露實情。不過,我想我看到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格特魯德,轉瞬又挪開了目光。

隨後,我盡可能鎮靜地把事情的整個經過重頭講述了一遍。從我和莉蒂二人獨守大屋的那個晚上,講到了羅茜被人追趕的離奇遭遇。那個籃子此刻仍然放在桌子上。在剛剛發生的這起神秘事件當中,它成為了一個沉默的證人。

“還有一件事,”最後,我猶猶豫豫地說,“哈爾西,我一直沒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格特魯德都不知道。就在發生命案的那天早上,我在鬱金香花圃裏,發現了一把左輪手槍。那——那是你的槍,哈爾西。”

哈爾西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轉身麵向格特魯德。

“我的左輪手槍,特特!”他喊道,“怎麽回事?傑克拿了我的左輪手槍,不是嗎?”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說出來!”我哀求道,“警方認為,也許傑克?貝利回來過,而,而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

“他沒回來,”哈爾西一口斷定,“格特魯德,那天晚上,你從樓上給傑克拿槍時,拿的是哪把?是我的嗎?”

此時的格特魯德一臉堅毅。

“不是。你的槍上了子彈,我擔心傑克會幹蠢事,就把我用了一兩年的那把槍給了他。那把槍空著膛。”

哈爾西絕望地舉起了雙手。

“這像個女孩子幹的事嗎?”他說,“你為什麽不照我說的做呢,格特魯德?你讓貝利帶著一把空槍走了,又把我的槍扔進了鬱金香花圃裏,藏什麽地方不好啊!我那可是一把點三八口徑的槍!一審訊就知道了,阿姆斯特朗身上的子彈正是點三八的,肯定會這樣!到那時我該怎麽辦?”

“你忘了,”我插嘴說,“那把左輪手槍在我這裏,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事兒。”

但是,格特魯德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

“我再也受不了了,總是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她哭喊道,“哈爾西,我沒把你的槍扔進鬱金香花圃裏。我想——是——你——幹的——是你自己!”

他們隔著那張大書桌彼此對視。瞬時之間,兩雙年輕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怨恨與猜疑。隨後,格特魯德乞求般地朝著哈爾西伸出了雙手。

“我們不能,”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就在現在,拿那麽多東西冒險,這——太丟臉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你要讓我相信這一點,哈爾西。”

哈爾西盡力安慰著她,兩人之間的嫌隙似乎已經得到了彌合。然而,在我上樓之後,他卻一個人在樓下的起居室裏坐了很久。我知道,他是在從他的角度翻來覆去地思考這起案件。有些事情對他來說一清二楚,而我卻對其茫然無知。他知道,格特魯德也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傑克?貝利為什麽要那樣的離開。他知道他們在過去的四十八個鍾頭裏去了哪裏,也知道為什麽傑克?貝利沒有跟他一起回來。我覺得,如果這兩個孩子——他們對我而言始終都是孩子——對我沒有足夠的信心的話,我將永遠都無法得知真相。

在我終於準備上床的時候,哈爾西爬上樓梯,敲響了我的房門。我忙套上便袍——格特魯德從學校畢業回來之前,我一直把這叫睡袍——讓他進來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捂住肚子開始悶笑。我坐在床邊,沉下臉一語不發,想等著他停下來。可是,他卻似乎越笑越厲害了。

等他緩過勁兒來,馬上挎起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鏡子前麵。

“‘如何變得美麗動人’,”他引用了一句書上的話,“出自《致少女與主婦之忠告》,比阿特麗絲?菲爾法克斯著。”這時,我才看見鏡中的自己。我竟然忘了擦去臉上的除皺霜,看上去肯定很古怪。我一直認為,照顧好自己的容貌是女人的義務,但這話聽起來更像一個不得不撒的謊言——卻不能被人識破。

我把除皺霜從臉上擦了下去,哈爾西又恢複了一臉嚴肅。隨後,我開始傾聽他的敘述。

“瑞瑞姑媽,”他在我的象牙梳子背麵撚熄了香煙,“我願意讓一大步,把全部事情都告訴您。但是,無論如何,這一兩天還不行。不過,有一件事,我很久之前就應該讓您知道。要是您知道了這件事,就絕對不會認為阿諾德?阿姆斯特朗先生之死與我存在任何關係。如果他一再挑釁,而我手裏又有槍——換在平時,天知道我會對這樣一個家夥作出些什麽事情。可是,瑞瑞姑媽,我深深地鍾情於露易絲?阿姆斯特朗。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她結婚。瑞瑞姑媽,您認為我可能會殺死她的哥哥嗎?”

“她的繼兄,”我對他的話加以糾正,“不,當然,不太可能。你為什麽一直沒有告訴我呢,哈爾西?”

“嗯——有兩個原因。”他慢吞吞地說道,“一是您已經為我選中了一位姑娘——”

“胡說!”我打斷他的話,感覺臉上一陣火熱。的確,我選了一個——不過那無關緊要。

“二是,”他接著說道,“阿姆斯特朗家族不願意接受我。”

聽了這話,我立馬坐得筆直,倒吸了一口涼氣。

“阿姆斯特朗家族!”我嘴裏重複了一遍,“你祖父在內戰中做州長時,老彼得?阿姆斯特朗還在趕著馬車翻山越嶺呢!”

“可那位戰時州長已經過了世,在婚姻市場中被淘汰了。”哈爾西打斷了我,“現在的英尼斯先生承認自己配不上——配不上露易絲。”

“說得沒錯,”我失望地說道,“當然,這隻是你個人的價值標準。英尼斯家族可並不總是這樣自貶身價。”

“不總是這樣,不,”他露出一臉孩子氣的笑容看向我,“幸運的是,露易絲並不讚同她家裏人的想法。隻要她母親答應,她就會心甘情願地接受我,不管是不是什麽戰時州長。她不太喜歡她的繼父,卻很愛她的母親。那麽,現在您還沒看出這件事情導致的後果嗎?一切對我都非常不利。”

“可是,這整件事情太過荒謬了,”我爭辯道,“而且,格特魯德的誓詞說,你們在阿諾德?阿姆斯特朗到來之前就離開了,這馬上就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哈爾西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臉上那派快活之色像麵具般被卸了下去。

“她不能對此宣誓,”最後,他開口說道,“格特魯德講的都是實話,但是,她並沒有把一切和盤托出。那天夜裏兩點半的時候,阿諾德?阿姆斯特朗來過這裏——他進了彈子房,五分鍾後便離開了。他是來——送一樣東西的。”

“哈爾西,”我痛哭失聲,“你必須把全部真相都告訴我。每次我替你找到條脫身的出路,你都用道神秘之牆自己把它堵住。他是來送什麽的?”

“一封電報——給貝利的。”他說,“是由專人從鎮上送來的,非常重要。當時貝利已經動身來了這裏,送信人又回了城,於是,俱樂部的服務生就把它交給了阿諾德。阿諾德喝了一整天的酒,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剛好要到向陽山莊的方向來散散步。”

“於是,他就把電報送來了?”

“是的。”

“電報裏說些什麽?”

“要等到某些事情公之於眾——我才能告訴您。如今,這隻是時間的問題了。”他神情沮喪地說道。

“那格特魯德說的那個電話是怎麽回事?”

“可憐的特特!”他的聲音細不可聞,“這個忠心耿耿的可憐的小姑娘!瑞瑞姑媽,根本沒有這麽個電話。毫無疑問,您那位警官先生肯定對此心知肚明,因此,他才對格特魯德的所有說辭都不予采信。”

“那麽,她後來回彈子房,就是為了拿——那封電報嗎?”

“極有可能,”哈爾西慢吞吞地說道,“瑞瑞姑媽,您一盤算起這件事,就覺得情況對我們三人來說非常不利,對不對?可是,我可以發誓,我們誰都沒有殺那個可憐的惡棍,也不是誰一時失手。”

我看了看通往格特魯德更衣室那扇緊閉的隔門,壓低了自己的嗓門。

“有個可怕的念頭,始終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我悄聲說道,“哈爾西,格特魯德很可能拿了你的左輪手槍:無論如何,那天晚上她肯定曾經檢查過它。如果,在你——和傑克離開之後,那個無賴又回來了,那會怎麽樣?她——她——”

我說不下去了。哈爾西緊閉著雙唇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她大概是聽見他在擺弄門鎖——警方說,他沒有鑰匙——以為是你或者傑克,便過去開了門。結果,她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於是扭頭便往樓梯上跑。爬了一兩級台階之後,她感覺走投無路,便像絕望的小獸一般,轉身朝他開了槍。”

話音未落,哈爾西便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彼此凝視,兩道憂慮的目光交織在了一起。

“那把槍——我的槍,被扔進鬱金香花圃裏了!”他喃喃自語,“也許是從二樓的窗戶扔下去的:因為您說它埋得很深。自那之後,她一直臥床不起,她——瑞瑞姑媽,您不會認為,從衣物滑道裏掉下去的那個人就是格特魯德吧?”

我隻能無望地點頭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