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約翰?貝利先生出場

晚餐是在餐廳裏吃的。不知何故,這間巨大的餐廳讓我感覺無比壓抑。托馬斯一整天都興高采烈,但此時,卻任由他的情緒隨著西沉的太陽而一落千丈。他一直盯著房間裏那些蠟燭照不到的黑暗角落,真是個怪癖。總而言之,這頓飯吃得不太快活。

晚餐過後,我來到了起居室裏。再有三個鍾頭,孩子們可能才會到,於是,我取出了我的針織活兒。我帶來了二十四雙各種尺碼的拖鞋底——每年聖誕節,我都會給老年婦女之家寄毛線拖鞋。此刻,我開始整理毛線,同時暗暗下定決心,不要再去回想昨晚發生的事。然而,我卻始終心不在焉:半個鍾頭以後,我發現自己竟在伊麗莎?克蘭菲爾特那雙淡紫色的拖鞋上織出了一排藍色的扇形花紋,便幹脆把它們扔到一邊了。

我掏出那半枚袖扣,拿著它走進了配膳室。托馬斯正在那裏擦拭銀器。滿屋都是煙味兒。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又四下望望,卻沒有看見煙鬥。

“托馬斯,”我說,“你抽煙了。”

“沒有,小姐。”他一臉受到傷害似的的無辜表情,“是我的外套,小姐。在俱樂部那邊,那些紳士們……”

話音未落,配膳室裏突然彌漫起一股衣料燒焦的味道。托馬斯一把抓過他的外套,衝到洗滌槽前麵接了一大杯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灌進了外套的右邊口袋。

他滿麵窘色,連忙拿起拖把去擦地板上的水。

這時,我開口說道:“托馬斯,吸煙這個習慣,又髒又傷身子。如果你一定要抽,可以,但千萬不要再把點燃的煙鬥塞進兜裏。你的皮膚是你自己的,隻要你喜歡,盡可以往上麵灼幾個大水泡。但是,這座房子可不是我的,我可不想招惹火災。你以前見過這枚袖扣嗎?“

沒有,他從沒見過。他回答道。不過,他卻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它。

“我是在大廳裏撿到的。”我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

老人濃眉下的那雙眼睛透著精光。

“這裏有古怪,英尼斯小姐,”他搖頭說道,“一定會出大事的。我猜,您肯定沒注意到吧,大廳裏的大鍾停了。”

“廢話,”我說,“鍾都會停的,不是嗎?沒人上發條肯定就不走了。”

“發條上著呢,但指針卻停在昨天半夜三點的位置上不動了。”他一臉嚴肅地說道,“更為蹊蹺的是,自從阿姆斯特朗先生的結發妻子去世以來,足足有十五年了,那座鍾從沒停過,現在,它竟然不動了。還不止這些,小姐,不止這些。我睡在這裏的這三天,每晚停電之後,我都有種預兆。我往油燈裏灌滿了油,可不管怎麽擺弄,它總是會滅掉。我剛一眨眼,它就滅了。這絕對是死亡的預兆。《聖經》上說:‘讓你的光輝閃耀!’當一隻看不見的手把你的光滅掉時,這就意味著死亡,毫無疑問。”

老人言之鑿鑿。我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絲涼意沿著我的脊梁骨爬了上來。於是,我轉身離開了配膳室,丟下他一個人在那裏邊洗盤子邊嘟噥。沒過一會兒,我聽見配膳室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摔碎了。莉蒂告訴我,托馬斯剛拿起一摞盤子,漆黑一團的比烏拉便從他麵前飛奔而過。托馬斯被這噩兆嚇得夠嗆,脫手把盤子扔在了地上。

終於,外麵傳來了汽車爬坡時那馬達的突突聲,這是漫長的等待之中,我最為盼望聽到的聲響。而當格特魯德和哈爾西真的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所有的煩擾似乎頓時煙消雲散了。

格特魯德微笑著站在大廳裏。她的帽子斜扣在右耳上方,粉紅色的麵紗底下,頭發張牙舞爪地乍著。不過,無論怎樣戴帽子,格特魯德都不失為一個特別漂亮的姑娘。所以,當哈爾西把那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介紹給我時,我並沒有感到意外。年輕人向我鞠躬行禮,但眼睛卻一直盯著“特特”——這滑稽的綽號是格特魯德上學時同學給她起的。

“我帶來了一位客人,瑞瑞姑媽,”哈爾西說,“我希望您能喜歡他,並且同意讓他跟我們一起過周末。讓我來給您介紹,這是約翰?貝利,您最好叫他傑克。用不上一天的時間,他就會喊您‘姑媽’了,我太了解他了。”

握手之際,我得以審視了一番貝利先生。

他個頭挺拔,年紀在三十上下,還留了一撮小胡子。我記得,當時我曾有些納悶:他嘴唇的形狀似乎不錯,笑起來的時候,牙齒也比一般人都要整齊,為什麽要留胡子呢?人們從來都搞不懂,為什麽某些男人堅持要把上唇搞得一副淩亂,肯定會沾上東西的。這就好比人們從來也無法理解,為什麽某些女人會樂於忍受燙發的酷刑。要不是這撮胡子,他看起來會令人非常賞心悅目:古銅色的皮膚,魁梧的身材,還有我所喜歡的那種正視對方的目光。

我之所以對貝利先生進行如此詳盡的描述,那是因為,在後來發生的事情當中,他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格特魯德旅途勞頓,很快就上床睡覺去了。我決定暫時什麽都不提,等到第二天再說。而且,到時要盡量避免讓大家激動。畢竟,我要告訴他們些什麽呢?透過窗戶往裏看的一張好奇的臉?夜裏的一串聲響?樓梯上的一兩道劃痕,還有半枚袖扣?至於托馬斯和他的預兆,就更是不值一提了。我始終認為,黑人的每一個細胞裏,除了水,全都是迷信!

這是周六晚上的事。

兩位男士去了彈子房。我上樓的時候,聽見他們正在聊天。聽起來,好像哈爾西是在綠林俱樂部停下來加油時遇到傑克?貝利的。當時,他正與周日高爾夫同好們在一起。要說動貝利先生並不困難——或許格特魯德知道原因——他們成功地把他帶到了這裏。我叫醒莉蒂,讓她去給他們弄點吃的。托馬斯睡在門房那邊,距離太遠,我鞭長莫及。莉蒂顯然對廚房心存恐懼,但我對此置之不理。隨後,我便上了床。當我終於昏昏欲睡的時候,男人們還待在彈子房裏。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有隻狗在大屋庭前狂吠。它嗚嗚悲嚎,聲音越拔越高,隨後似乎又漸漸低去。然而,沒過一會兒,它換了個調調,再度咆哮了起來。

淩晨三點,我被一聲槍響驚醒了。聲音似乎就是從我門外傳來的。一時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這時,我聽見格特魯德的房間裏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隨後,她猛地推開了我們兩人房間的隔門。

“噢,瑞瑞姑媽!瑞瑞姑媽!”她歇斯底裏地叫嚷著,“有人被殺了,被殺了!”

“是小偷,”我簡短地回應道,“謝天謝地,今晚屋子裏有男人在。”

我穿上拖鞋,披上袍子。格特魯德則雙手顫抖著點上了蠟燭。然後,我們打開房門,來到走廊裏。女傭們正擠在樓梯頂端的平台上向下窺望,一個個臉色煞白,渾身發抖。打頭兒的正是莉蒂。一見到我,她們便紛紛大呼小叫,問題接二連三,我忙試著安撫她們。

格特魯德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兩腿發軟,抖個不停。

我當即穿過走廊,來到哈爾西的房門前。我敲了敲門,然後一推而入。裏麵空無一人,**沒有睡過的痕跡。

“他肯定是在貝利先生的房間裏。”我激動地說。

於是,莉蒂陪著我去了貝利先生的房間。跟哈爾西的房間一樣,這裏也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

格特魯德這會兒勉強可以站起來了,不過隻能軟軟地靠在房門上。“他們被人殺了!”她喘著粗氣說道。

然後,她一把抓過我的手臂,將我朝樓梯腳下拽去。

她邊走邊說:“他們可能隻是受了點兒傷,我們必須找到他們。”兩眼激動地瞪得溜圓。

我記不清我們是怎麽下的樓:我隻記得,當時我滿腦子都是隨時可能被殺的恐懼。廚娘在樓上往綠林俱樂部打電話,莉蒂緊跟在我身後,既不敢下樓,又沒有勇氣留在上麵,簡直是進退兩難。

我們發現起居室和休息室都沒有異常跡象。不知為何,我有一種直覺,我們肯定會在棋牌室或是那條螺旋樓梯上發現些什麽。我擔心哈爾西會身臨險境,於是鼓起了勇氣,繼續向前走去。可每邁一步,我的雙腿都忍不住一陣陣發軟,整個人似乎都要癱倒在地了。

格特魯德一馬當先地衝進了棋牌室,隨後,她停住腳步,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蠟燭。她默默無言地指向那扇小門。隻見一個男人蜷曲在門廳的地板上,臉孔朝下,兩臂攤開。

格特魯德抽泣著跑上前去。

“傑克!”她哭喊道,“噢,傑克!”

莉蒂尖叫著跑掉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人。最終,格特魯德將地上那人的身子翻了過來,我們這才看見他那張慘白的臉。格特魯德深吸了一口氣,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男人的屍體,一位身著晚禮服,裏麵套著白馬甲的紳士,隻是此刻,他的衣服上已經沾染了血跡——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