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院第一部2

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邱文明,卻是名副其實的外來戶,中紀委下派的,和誰也沒有瓜葛,一碗水端平,他目前,就是唯省委書記馬明方的馬首是瞻。緊跟一把手,這樣不會犯錯誤。

副省長趙長健,是省發改委主任提拔的上來的,和韓紅然、楊明亮,都是一般的同僚關係,隻是隔三差五,到江城市視察時,大家才能聚在一起,吃頓飯,此外幾乎沒有私人交往。

楊明亮當市長這幾年,逢年過節,到省城裏給省級幹部送禮,省委書記、省長、抓組織的省委副書記、省委組織部長,這幾個關鍵位子上的領導人,他都是親自登門拜訪。此外還有幾個洪山籍的退休副省級老幹部,這些人在位的時候,對自己關照過。現在不在位了,到家裏看望的人,稀少得很。你現在親自去他家看看,他們這些人熱情得不得了,隻要逮著機會,就會為你說好話。其他的另外幾十個副省級幹部,什麽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副省長什麽的,因為人實在是太多了,想看也沒有時間,隻能是派市政府住省城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統一送點禮物,一般是兩瓶茅台酒,兩條中華煙,還有一些江城市本地出產的土特產品什麽的,算是意思意思。

所以楊明亮思忖,自己和趙長健的關係,基本上一點私人交往也沒有,想要讓他在這件事上高抬貴手,網開一麵,門也沒有。

和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邱文明,更是八竿子也打不著,邱文明剛從中紀委下派本省不到半年,一般的廳級幹部,他根本沒有印象,聽說他為人很古板,說話不苟言笑,一般的廳級幹部,想請他吃頓飯,都難得很,人家根本不去。讓那些想和他套近乎的官員,非常頭痛。

這半年多,隻是在邱文明到江城市調研的時候,楊明亮和韓紅然,才有機會和他在一個桌子上吃頓飯。但氣氛沉悶得很,幾乎沒有什麽好聊的。看那個樣子,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敞開心扉給你談。楊明亮當時也很知趣,隻能是不斷地勸酒,這飯局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把楊明亮拿捏的,難受極了,回去見了司機、秘書,就是一頓罵。罵的司機徐劍和秘書萬誌剛,莫名其妙,知道他心裏不痛快,讓他發泄發泄就過去了。

楊明亮思忖了又思忖,發現事到臨頭,自己卻找不到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省委書記馬明方,此時扮演的是黑臉包公;省長顧懷遠雖然和自己關係不錯,但他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孤注一擲,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因為他楊明亮到底陷進去多深,顧懷遠又不知道。弄不清的事情,作為一個在官場混了三十多年的老油條,能做的事情,就是冷靜觀察,輕易不出手。省裏邱文明和趙長健帶領的調查組,楊明亮心裏沒底。北京來的國務院調查組,他更是一點底氣也沒有。兩個調查組,都是催命鬼啊。楊明亮感到,自己的胸口頓時悶得很,連喘氣都困難了。他知道,心髒高度緊張、恐懼,又出毛病了。

自從一年前,林衛國對他說:“姐夫,錢我已經都辦好了,給你準備的五百萬美元,都到賬了。我準備把四百萬美元,給小建匯到美國去,到時候我姐過去,就可以買房、置辦產業了。另外的一百萬美元,我打算先放在我這兒,算是你們的投資,我在澳洲,開辦了幾家新的公司,資金流緊張,但過個兩年,就有效益了。到時候我就是千萬富翁了,不是人民幣,是美元。那才是真正的大款了。”

楊明亮在心裏測算了一下,整個工程原來說好的,會賺一個多億,現在才給了自己五百萬美元,還隻兌現了四百萬美元,心裏就有些不痛快,於是說:“衛國,這一單工程,你沒少賺吧?”

林衛國一聽就明白了,姐夫是懷疑他吃了獨食,自己拿大頭,不夠意思。於是連忙解釋說:“姐夫,是這樣的,實際上賺的錢,並沒有原來想象得多。原來工程墊資的四個多億,有的借的是銀行的錢,有的是我借的高利貸,因為結算的時間跨度長達三年,所以光是利息這一塊,就出去了四千多萬。再加上給潘雲鶴的一千萬,胡海華的六百萬,加上雜七雜八的花銷,最後剩下的,隻有不到五千萬了。為了把錢安全的轉出去,我又花了一部分,所以,現在給你的這個五百萬美元,我已經非常盡力了。”

潘雲鶴是江城市城市投資開發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是楊明亮的鐵杆兄弟,做過市政府的副秘書長,等楊明亮當了市長,才特意安排他做了城投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

城投公司,代表的是投資方江城市政府的利益,整個工程,潘雲鶴要是不配合,給你攪局,你就什麽也幹不成。這些工作林衛國已經提前做好了,答應全部工程結算完,給他一千萬的好處費。

胡海華是林衛國多年的把兄弟,是林衛國推在前麵的木偶,是林衛國實際控製的施工企業--環宇建築工程公司的法人代表。本來承攬這麽大規模的工程,環宇公司的資質根本就不合格,但林衛國掛靠了一家特級施工企業--西江省路橋開發總公司,利用母公司的各種資質,順利投標成功,毫無懸念的把城中高架橋這個十幾億的工程,收入囊中。當然,各方麵都需要打點,花了不少錢,用到工程上的錢,就越來越少了。質量問題,誰也不能保證。反正在這些無良的商人看來,隻要錢賺到手,工程完了工,通了車,就跟我沒有多大關係了。反正誰都知道,現在的工程,幾乎沒有不偷工減料的,上午剪彩,下午就出事的,多的是。大不了修修補補,還可以另外賺一筆錢。

隻是林衛國沒想到,他夜路走多了,也會遇見鬼。這一次他鬧得實在是太大了,把他姐夫的小命,都要交代了。

楊明亮越想越氣,胸口跳動的陡然加劇,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又犯了。

自從知道那四百萬美元已經打入兒子楊小建在美國的賬戶上,楊明亮晚上睡覺的時候,就老是做噩夢,他有時候夢到,自己突然被紀檢會的人帶走了,說是“雙規”了。還有的時候,他夢見自己成了囚犯,在監獄裏,剃著光頭,穿著囚服,在管理人員的口號下,一本正經的喊著口令,出操。

更恐怖的一回,他夢見自己被判了死刑,身上插著大牌子,上麵寫了大大的“死刑犯”三個字,正在被帶往刑場執行槍決,隨著一聲口令,砰的一聲,槍響了,他的腦袋一暈,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他在恐懼中高叫:“救命啊,救命啊!”把睡在他身邊的林小雲,嚇得渾身直哆嗦,把他一把推醒後,摸著他滿頭的汗水,發現他渾身上下,都是虛汗。連忙找了條毛巾,給他擦汗。

邊擦汗,林小雲仍驚魂未定地說:“姑夫,怎麽你也會做噩夢?簡直要把我嚇死了!你不知道,你叫得多恐怖。好像遇到了鬼一樣。”

楊明亮好一陣兒,才緩過神來,問林小雲說:“我都說什麽了?”

林小雲說:“你說,完了,這一次徹底完了!救命啊,救命!你什麽意思啊?”

楊明亮說:“我做了一個噩夢,遇見鬼來拿我,恐懼吧。”

知道自己失態了,楊明亮囑咐小雲說:“丫頭,我這些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說,就是你爹娘,也不能說,記住了嗎?”

小雲懂事地點了點頭,說:“記住了,姑父。請你放心,我嘴巴一向挺嚴的。”

從那以後,楊明亮感到,有一種恐懼感,時不時的會在他最虛弱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腦海裏。這種陰雲,驅之不去。或許這就是人所說的邪氣。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過。

以前,楊明亮覺得,自己雖然說不上是堂堂正正,兩袖清風,一塵不染,但比著一般的官員,還是過得去的,沒有大的把柄落在任何人手裏。就是讓自己接受任何審查,自己都可以用一顆平常心,坦然麵對。這就是底氣,屁股上沒有擦不掉的屎,當然底氣足了。

但自從收下了那四百萬美元,整個人的心態,全變了。心裏有鬼了,邪氣入侵,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不那麽趾高氣揚,正義凜然了,倒變得謹小慎微,多疑善變,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會給人家一個笑臉,好像自己虧待人家什麽似的。

不知道的人還覺得,這楊市長到底怎麽了?這麽親民啊,官當得越大,越沒有架子。其實他們哪裏知道,這都是底氣不足鬧的。

貪官比著清官,心裏負擔更重。他們處處得提放著任何對他們造成威脅的事情和人,一有風吹草動,就緊張得要命。久而久之,哪有不得病的呢!

所以,搞反腐敗研究的學者,發表研究報告說,凡是貪官,必然短命。因為他們的心裏負擔太重,想不得病,基本上不可能。

楊明亮就從那個時候,發現自己突然得了心髒病。一遇到麻煩事,心髒就不由自主的陡然加劇跳動,到醫院檢查,說是心律不齊。於是,速效救心丸成了他必備的藥物。

這一次他的胸口,又急劇跳動起來,撲通撲通的響,從來沒有跳得這麽高,他連忙拉開抽屜,拿出一瓶速效救心丸,摳開瓶蓋,倒出七八顆,含在嘴裏,身體仰躺在老板椅裏,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勁來。

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來自美國的電話,他知道是自己老婆林媚打來的,一定是不放心他,於是摁了一下鍵,接通電話,說:“喂!”

林媚一聽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喜出望外,說:“老公,你還好吧!現在在哪裏?”

楊明亮長歎了一聲說:“非常不好,心髒出毛病了,現在在辦公室裏。”

林媚一聽,就急了,說:“那你趕快去醫院啊,千萬別耽誤了。你是市長,到醫院一樣辦公,不是有秘書小萬他們嗎。”

楊明亮說:“剛吃了藥,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問題,上午忙得很,你沒事吧?”

林媚說:“我就是擔心你想不開,放心不下,所以打電話問問。我這一夜,也沒有睡著覺,我覺得,我們可能真做錯什麽了。”

楊明亮一聽,就知道她要說敏感問題了,這個時候,他已經覺得,自己的電話可能已經不安全了,於是對林媚說:“好了,就這樣吧,我該說的,已經全告訴你了,在電話上,今後不要說無關的事情。好了,我還忙著呢,就這樣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楊明亮情緒低落,兩手扶住腦袋,正在考慮怎麽樣應付這兩個調查組,把自己的事情盡量掩蓋得神不知鬼不覺,最好是僥幸度過這一關。反正林衛國已經在澳大利亞了,他不到案,就沒有他楊明亮收錢的任何直接證據。現在知道內情的還有潘雲鶴和胡海華兩人,這兩個人,是個心腹大患,他們一落網,把林衛國交代出來,自己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嘴,也無法向江城人民解釋清楚了。看起來,危險馬上就要臨頭了。

偏偏這個時候,一個最關鍵的電話,打了進來,成了壓垮楊明亮的最後一顆稻草。

秘書萬誌剛拿著手機急速地走進來,說:“市長,王文遠副市長的電話,有急事。”

說著把手機遞給楊明亮,關上門出去了。

王文遠是副市長,同時兼任市公安局長,是從省公安廳下派的幹部,平時和楊明亮的關係,也是一般般。市長和副市長,如果沒有很深的淵源,都是一般的工作關係,同事關係,能過得去就行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一攤子事情,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當市長的,你太過分,這些副市長,也都不是好惹的。他們各人有各人的關係,各人有各人的路數。你動了哪一個,後麵都連著的有人。說不定比你市長的官大得多。現在的官場上,誰沒有後台呢!沒有後台,能升到廳級幹部嗎。

楊明亮拿起電話,對著話筒說:“文遠,有什麽事情,請講。”

隻聽王文遠說:“楊市長,對不住了,有些事情,可能要得罪你老哥了。”

楊明亮這個時候,沒心情聽他賣關子,於是說:“你痛快些,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沒說出口。換了一般的人,他早就不耐煩了。

王文遠說:“我剛剛接到副省長兼公安廳廳長劉萬順的電話,他說,根據馬書記和顧省長的指示,要把‘六二二’事故的所有相關責任人,控製起來,接受調查。省委調查組已經拿出了一個初步的名單,其中潘雲鶴、林衛國都是重點控製人員,馬上就要行動了,我先給你老兄通報一聲,別到時候見麵,你說我不夠意思,背後捅刀子。”

官場上就這樣,雖然是公事公辦,但必要的程序還是要講的,你不講,就結仇了。就像這一次,雖然王文遠可以不和楊明亮打任何招呼,自己是奉命從事,說幹就幹了。但事後,見了楊明亮,就不好辦了。楊明亮認為你不夠意思,背後捅刀子,這樣以後,就不好在一起共事了。市長和副市長,一旦鬥起來,最後吃虧的,還是你副市長。因為作為市政府的一把手,他有的是機會,給你穿小鞋,讓你有苦說不出。

王文遠這樣做,雖然有些違反組織紀律的嫌疑,但實際的效果還是很好的,既維護了同誌友誼,又顯得自己挺講情義的。

楊明亮隻好在電話裏說:“多謝你了老弟,你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我知道了。”

於是就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楊明亮感到自己的手心都冰涼了,該來的,看來就要來了。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看來,這一關,自己是想躲也不一定能躲過去了。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人這一生,隻有生命和自由,才是最寶貴的。其它的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他的腦子裏,現在是一團亂麻。他似乎聽到,高聲鳴著汽笛的警車,呼嘯著穿行在江城市的大街小巷,把一個又一個貪汙腐敗的分子,押上了汽車,送進了監獄。等著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最後,一串警車魚貫而入,到了市政府的辦公大樓前,一大批警察荷槍實彈,從警車裏跳了下來,迅速衝上辦公樓,他們的目標,顯然是他這個市長,一個暗藏著的腐敗分子。於是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年紀大了,五十四歲了,曾經那麽風光過,他實在是接受不了成為階下囚的現實。

於是,他站立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出屋子,到了門口,對秘書萬誌剛說:“我去一趟衛生間。”

萬誌剛沒有在意,以為他真是要去衛生間的,於是就沒有像往常那樣,緊跟在他後麵。反正衛生間就在樓道的拐角處,值班室的人員都可以看見,樓道裏隨時有人,市長的一舉一動,都有工作人員留意,不會出什麽事情的。他哪知道,這一次楊明亮真的不是去衛生間,他是尋死去了。

到了值班室,大家看市長出來了,連忙站起來,跟他打招呼。楊明亮努力從臉上擠出一些笑容,擺了擺手,就出去了,空著手,什麽也沒帶,就進了電梯。大家就感到奇怪,這個萬秘書,怎麽那麽磨嘰,市長都出去了,你也不跟上。

楊明亮到了電梯裏,看看沒有什麽人,就摁了十九樓的鍵。電梯一路到達十九樓,中間在十六樓的地方,停了一下,有兩個女的,都是市直機關的工作人員,一看市長楊明亮在裏麵,啊了一聲,沒敢上去。她們本來是要下樓。楊明亮和她們也沒答話,徑直一個人到了十九樓,下了電梯,又爬了一層樓梯,就到了樓頂上一個足有兩千多個平方的空地上。上麵放了幾十盆花草,都是各個局委愛養花的人,特意養的,供他們休息的時候,到這裏觀賞。

整個樓頂,圍著的是一米多高的圍牆,要爬上去,成年人要雙手摁著,跳起來才行。楊明亮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快步走上去,雙手一摁,整個身體就飛了上去,彎腰站在圍牆上,他最後看了一眼下麵,選擇了一塊空地,跳了下去。

砰的一聲,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一袋水泥,從空中掉落地下的聲音。緊接著就聽到,有女人啊的一聲,高喊著:“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在市政府大院裏,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首先是值班的保安,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他看到一個男人,趴在地上,下麵流了一大灘血跡,整個人的臉,都變形了,看不出來是誰。

等市政府值班室的人跑進來,提醒萬誌剛,說:“萬秘書,不好了,你還不快去找市長,有人跳樓了。”

萬誌剛聽了,簡直是五雷轟頂,立即就有些傻了,結結巴巴地說:“你說什麽?有人跳樓了?”

值班的小李,慌慌張張地說:“我看見楊市長踉踉蹌蹌的出去了,以為有什麽事,你快去找市長啊!”

萬誌剛一聽,才明白過來,連忙坐了電梯下到一樓,一路小跑出了大廳,到了外麵,看到一大群人,圍成了一個圈,有的人正在竊竊私語,說:“是個上訪的吧,故意到市政府跳樓,想製造社會轟動效應。”

有的說:“我看不像,穿的這麽好。你看那上衣、褲子,皮帶,都是名牌。手腕上的表,都要十幾萬一塊吧。”

有的人說:“我怎麽感覺這麽熟悉,是不是我們的楊市長啊?”

有的立即反駁說:“你敢說是市長,你瘋了吧!不想幹了?”

萬誌剛不管三七二十一,扒開人群,說:“讓開,讓開,讓我看看。”

大家一看是萬秘書來了,連忙讓開了一條路。萬誌剛走進一看,從衣服上,就看出來,真是市長楊明亮。他當即嚇得跪在了地上,眼淚立即掉了下來,說:“市長,市長,你怎麽就這麽走了啊,你不該啊!”

他衝上去,摸了摸楊明亮的胸口,感覺到還有動靜,就掏出手機,撥通了“120”,說:“我命令你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市政府,能多快就多快,搶救市長!”

“120”的工作人員說,車已經派了,馬上就到。幾分鍾之後,市人民醫院的救護車,終於趕到了。

車一停,就從上麵下來幾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在現場對楊明亮進行搶救,檢查。

折騰了十幾分鍾,負責檢查的一個戴眼睛的男醫生長歎一口氣,說:“不行了,心髒停止跳動了,沒救了。送殯儀館吧。”

萬誌剛不同意,說:“抬上擔架,趕快送醫院,讓專家看看。”

因為他是市長秘書,他的話,還是有份量的,醫生護士隻好把楊明亮的屍體,抬上擔架,關上門,開車送到醫院的急救室。

到市人民醫院裏,又換了一批醫生、專家,大家聽說是市長楊明亮,都震驚得要命,不相信似的,又檢查幾遍。醫院的院長、副院長,都跑來了,大家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好幾遍,最後確信,楊明亮市長,真的是離開人世了。

市長跳樓了,這個消息成了江城市甚至是整個西江省,最具爆炸性的新聞了,一時間,網上關於江城市市長楊明亮的搜索,數以百萬計。人們都在紛紛議論,他的死,到底和城中高架橋的坍塌,有沒有直接的關係。

雖然小道消息漫天飛,但有一條,是無疑的,許多人很快就知道了,楊明亮的兒子、老婆,都在美國,楊明亮是徹底的裸官。這樣的人,十有八九,是個大貪官。要不然他不會死,他要的就是一了百了,用自己的死,換取家人的榮華富貴,讓他們永遠逃脫法律的製裁。這些當官的,真有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事到臨頭,還真有種。算條漢子!隻不過他們的膽子,都用在為自己撈錢上,而沒有用在為人民服務上。死了活該!

6月24日早晨,還不到七點,在風景如畫的江城市江濱公園,到處已經是晨練的人群。在一片片的空地上,有的中老年人,在隨著音樂的節奏,打太極拳,跳舞,抖空竹。

在江邊,一群群的遊泳愛好著,已經下到江水裏,三五成群,向江中心遊去。

這個時候,東方的江麵上,已經升起了一輪紅日,把整個江水,照射得流光溢彩。

橫跨在大江之上的一座座造型別致的橋梁,更把這座城市,裝扮得非常有現代氣息。橋上的公交車,已經開始來往穿梭。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

雖然不幸的災難突然襲擊了這座城市,但人們的承受力是很強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人們該上班的上班,學生該上學的上學,隻是遭受不幸的家庭,在默默的以自己的淚水,洗刷著內心的傷痛。

這時,在江邊出現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正不緊不慢地散步,不時在江邊的欄杆旁,停下腳步,凝視著遠方。

他的臉色,莊重而嚴肅,眉頭緊鎖,像是在努力思考著什麽問題。

他的後麵,十幾步遠的地方,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身材勻稱,手腳靈敏,一看就是軍人出身或者受過專業軍事訓練似的,他若無其事地跟在中年人的身邊,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每一個走過中年人身邊的人,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年輕人的掌控中,給人感覺,這個年輕人擔負的是警衛任務,就是一個貼身的保鏢。

這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就是在整個西江省大名鼎鼎的江城鋼鐵集團的黨委書記、董事長陳家豪。

江城鋼鐵集團,是西江省最大的國有企業,已經有五十多年的發展曆史,經過多次產能擴張和資產重組,已經形成上千萬噸的生產規模,是國家重點大型鋼鐵聯合企業,年產值400多億元,多年來穩坐西江省第一把交椅,是西江省和江城市屈指可數的利稅大戶。整個企業,有三萬多員工,位於江城市西郊,那裏沿江北岸,連綿十幾裏,到處是高爐林立,機器轟鳴,一天二十四小時,人來人往。一到晚上,燈火通明,是名副其實的十裏鋼城。

陳家豪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已經連續兩個夜晚,無法平靜入睡。雖然躺下了,但電視裏城中高架橋垮塌的慘烈畫麵,還是一遍又一遍,反複出現在他的腦海裏。那被擠壓得變形的各種車輛,那血肉模糊的傷員,和家人撕心裂肺的聲音,都讓他感到激憤難平,躺在**,根本沒有睡意。

怎麽會這樣?本來建設高架橋,在江城市,是破天荒的一件大事,而現在,卻成了江城市四百多萬人民永遠的傷痛。二十多條人命啊,就這樣被這個豆腐渣工程,一下子吞噬了。

而昨天,市長楊明亮跳樓自殺的消息,又引起了新的轟動。在這個關鍵的節點上,人們很快就把他的死,和高架橋的垮塌,聯係在一起。這又沒有逃脫一個人們普遍認可的規律,凡豆腐渣工程,背後必有貪官汙吏。

楊明亮的死,隻能讓整個事件,更加複雜化,撲朔迷離。現在江城市老百姓紛紛議論的是,誰將會接任楊明亮留下的空缺,擔任江城市的新市長。小道消息一夜之間,就漫天飛了。

有的說,市委副書記汪大友,是離市長寶座最近的人,他作為市委的第三把手,現在第二把手楊明亮沒了,他遞補上去,順理成章。

有的說汪大有不太可能,他是政工幹部出身,像江城市這樣的工業大市,一般都是用企業出身的幹部。最有可能的是,省裏從廳長裏麵下派,幾十個廳局長,誰不想著,到江城市當一屆市長啊。那比在省城裏,當廳長實惠多了。

還有的說,江城鋼鐵集團的老總陳家豪,最有可能接任市長。他原來就當過市政府主抓工業的副市長,現在回來接市長,順理成章。所以,從昨天晚上開始,一些關係好的人就給陳家豪打來電話,祝賀他,說:“聽說你要當市長了。”

陳家豪被弄得摸不著頭腦,說:“你聽誰說的?我都不知道我要當市長了。”

朋友們說:“反正外麵就這樣傳開了,大家都知道了,怎麽就你不知道。”

陳家豪說:“你們個個都成了組織部長了,你以為這個市長這麽容易當啊。”

傳言歸傳言,但晚上睡覺的時候,陳家豪還真是認真地想了這個問題,萬一是自己接任市長,該怎麽辦。

憑自己的資曆,能力,接任江城市的市長,也不是沒有可能。自己到江城鋼鐵集團這幾年,產能提高了近一倍,效益年年高居西江省大企業第一,每年上繳給國家的稅收,就是幾十億,他的能力,有目共睹。

但能不能當市長,陳家豪知道,現在西江省裏,是省委書記馬明方說了算。馬明方剛來西江省時間不長,到江城鋼鐵集團,曾經視察過兩次,自己陪他下車間,前後加起來,呆在一起的時間,也沒有一個小時。單獨匯報工作的機會,一次也沒有。捫心自問,他實在是搞不懂,自己在這個新任省委書記眼裏,到底是個什麽位置。

倒是和省長顧懷遠沒少打交道,每年顧懷遠,都要來江城市十幾次,每次雖說不一定都要到江城鋼鐵集團看看,但每一次開座談會,找企業家座談,都少不了他陳家豪。所以大家見麵的機會還是挺多的。逢年過節,陳家豪還要親自到省城裏的顧懷遠家跑一趟,送些拿得出手的禮物。顧懷遠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帶著老婆、孩子,參加陳家豪的宴請。這已經很給麵子了,一個堂堂的大省長,實在不是誰想請就能請得動的。

但即使這樣,陳家豪自己心裏明白,他和顧懷遠,隻是一般的上下級關係,要不是他現在擔任著江城鋼鐵集團的董事長,人家顧懷遠,看都不會看他一眼,更別說參加你擺設的宴會了。現在的官場上,講究的是搞小圈子,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誰都知道,那個東西存在。顧懷遠是西江省最有勢力的所謂“洪山幫”的幫主。他從政幾十年來,提拔了大批的老鄉、同學、同事,在整個西江省,形成了自己的勢力範圍。西江本地的官員,以進入那個圈子為榮。雖然有些人不是洪山籍的人,但他們千方百計,往顧懷遠身上靠,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而陳家豪,屬於省裏勢力不大的“鋼鐵幫”,這也是一個比較鬆散的組織,指的是從江城鋼鐵集團出身的一批幹部。五十多年來,由於江城鋼鐵在全省的突出地位,從這裏走出來一大批高級幹部,最突出的有兩個人,一個就是八十年代中期,曾經擔任西江省省長的趙明倫,一個就是九十年代曾經擔任省委常委、江城市委書記的龔一飛。相比省內的其他派別,“鋼鐵幫”雖然人數不多,但幹部素質高,懂工業,懂管理,一旦嶄露頭角,在社會上,口碑都不錯。最關鍵的繼承了工人階級的優良傳統--團結。他們一般都有長期的上下級關係,隻要有一個出去了,就你幫我,我幫你,出去一大批。

趙明倫是七十年代初江城鋼鐵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離開鋼鐵廠後,擔任了三年多的江城市委書記,很快就升任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八十年代中期,升任西江省省長,是從江城鋼鐵廠,走出來的第一位省長。

在他的提攜下,接任他廠長職務的龔一飛,八十年代中期,離開江城鋼鐵公司(那個時候,企業已經紛紛改了名稱。),到了江城市,擔任市長。市長做了一屆,就當了省委常委、江城市委書記。2006年,退休去了二線,擔任省人大副主任。

龔一飛之後,江城鋼鐵公司又先後換了五位黨委書記、董事長,那些人有的到了省裏,擔任了廳局長;有的到了北京,擔任關鍵部委的司長。但沒有一個,能夠達到趙明倫和龔一飛的高度了。

陳家豪就是在龔一飛擔任江城市委書記的時候,到了市政府,擔任主抓工業的副市長。按照中國官場的說法,他陳家豪,就是龔一飛的人。

確實,陳家豪自己也承認,沒有龔一飛,就沒有自己的今天。陳家豪早年的每一次進步,都是在龔一飛的關照下,順利完成的。

陳家豪的父親,曾經是第一代的鋼城人,擔任過車間主任。龔一飛是“文革”前北京鋼鐵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分配到江城鋼鐵廠,跟著陳家豪的父親陳望道,做過一段時間的徒弟。當時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經常要挨批鬥。每當有人要找龔一飛麻煩的時候,陳望道都想方設法地保護他。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知識分子重新吃香,全國各地,大力提拔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乘著這股東風,龔一飛時來運轉,從一個車間的副主任,一躍成為當時擁有五萬多人的全省知名大廠的副廠長。幾年之後,就做到了江城鋼鐵公司的黨委書記、總經理。

按照父親的安排,陳家豪從西江理工大學畢業後,就回到江城市,子承父業,成了江城鋼鐵公司的技術員。利用父親多年積累的人脈,最關鍵的是,有龔一飛的一再關照,他的職務,一再升遷。三十七歲的時候,就擔任了江城鋼鐵公司的副總經理。以後又到了市裏,擔任江城市副市長。

2003年,新一屆省委、省政府領導班子上任後,在當時還擔任著省委常委、江城市委書記龔一飛的一再推薦下,時年四十五歲的陳家豪,重回江城鋼鐵集團,擔任黨委書記、董事長。光陰荏苒,五年很快就過去了。

陳家豪擔任江城鋼鐵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的這五年,是整個集團經濟效益最好的時期。隨著國家西部大開發戰略的實施,和房地產業的迅猛發展,國家對鋼材的需求,大大提升,整個行業紅紅火火,產品供不應求,鋼材價格一路飆升。這個時候,隻要你能煉出鋼材,就等於自己開了一個印鈔廠,一年賺幾十億,稀鬆平常。

企業的效益好了,作為高層管理人員,一把手,收入更是可觀了。連陳家豪自己也沒想到,現在自己這個董事長的位子,比原來在市裏當副市長,收入竟然差了十幾倍。

原來在市裏,滿打滿算,一年到頭,工資加獎金,也就是十二三萬。此外還有些灰色收入,比如那些自己分管的下屬,逢年過節,到家裏送的禮物,都是一些煙酒土特產之類的東西。此外一個副市長,還有二十萬元的招待費,可以請客吃飯,有發票可以報銷。吃不完了,也不能換成錢,裝進自己的腰包。結餘的,財務上有賬目,留到下一個年頭繼續支出。通常都是花不完的,因為當著副市長,總不至於,什麽時候都是自己埋單。不想埋單了,找個自己的分管的企業,或者局長,就把一頓飯錢,給處理了。

總而言之,在江城市這樣的工業城市當副市長,你隻要要求不高,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不想著大富大貴,那日子還是相當滋潤的。輕輕鬆鬆,一年的收入,就有幾十萬,還沒有任何風險。比著老百姓,那是快活死了。

但你要想得多,想一年上百萬地撈,就不大可能了,除非你走邪路,貪汙受賄,在自己分管的項目上打主意。

而在江城鋼鐵集團當個高管,就完全不一樣了。雖然都是廳級幹部,但現在的大型企業,卻是個香餑餑。一年的合法收入,處級幹部,就有幾十萬。那處在金字塔頂尖的董事長,每年多少錢,都是不敢對外公開的。為什麽?怕老百姓聽了不平衡,也怕其他的同僚嫉妒。

陳家豪自己算了算,到江城鋼鐵集團當黨委書記、董事長的第一年,他的合法收入,就達到了一百六十萬,年薪加各種績效獎勵,補貼。職務消費,更是沒法算。一把手,從來不用為花錢發愁。隻要願意,覺得該花,想用多少就有多少。現在的國有企業,都是這個樣子的,一把手就是皇帝,想怎麽幹,就怎麽幹,沒有任何人監督得了。

由於企業的利潤連年暴漲,陳家豪的獎金、分紅,再加上期權獎勵,五年下來,他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千萬富翁了。他測算了一下,當董事長這五年,光是合法的收入,工資加獎金,有九百多萬,此外自己還有一部分股權,股票解禁後,完全出售,最起碼也值兩千萬。這樣的收入,就是當一屆省委書記、省長什麽的,隻要他不胡來,也比不了陳家豪。

一個工人子弟出身的幹部,他真是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有錢的一天。這個時代真是讓人捉摸不定。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家都一樣,都是靠工資吃飯,你三十八塊,我三十八塊,當時陳家豪兄妹六個,靠自己當車間主任的父親每月四十多塊的工資,加上母親在副食品商店當售貨員三十多塊錢的收入,兩口子省吃儉用,養活了一大家子人。有的時候,還要從牙縫裏省下些錢,接濟鄉下的爺爺、奶奶。

但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似乎一夜之間,所有的價值觀,都顛倒過來了。原來是越窮越光榮,越窮越革命,人民崇拜的英雄是雷鋒、王進喜、時傳祥。而現在,發財致富成了人們朝思暮想的目標。隻要為了錢,什麽都有人幹,投機倒把,走私販毒,賣**嫖娼,偷雞摸狗,還是那些人,價值觀變了,整個人都變了,連帶著整個社會,也都來了一個天翻地覆。

大家的臉上,原來純樸、發自內心的笑容找不到了。大街上的人,臉都是繃得緊緊的,像是隨時防範著什麽。因為到處是騙子和小偷,一不小心,就上當了,或者被偷被搶了。有的人因為反抗,還丟了性命。下夜班的女工,再也不敢單身走夜路了,因為搶劫的時有發生,強奸後殺人滅口的,也屢見不鮮。社會治安壞得沒辦法,大家都沒有了安全感。雖然警察比過去多了,但有的時候,黑社會和小偷,就在警察鼻子底下作案,他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人懷疑他們是狼狽為奸,真正的警匪一家。

這個時代,能夠當上一官半職的,手中有了實權,什麽就都能占到先機。可以大吃大喝,貪汙受賄,包小三,玩情人,成了司空見慣。不用擔心群眾監督,因為法律規定,不能罷工,不能批鬥,不能隨便貼大字報,上麵已經明確規定,今後再也不搞群眾運動了。當官的從此就再也不用看老百姓的臉色行事了。

當官的不看老百姓的臉色,那肯定老百姓今後要看當官的臉色了,所以現在的時代,成了當官的活得最舒服的時代。

而當官的,動動手,動動嘴,簽個字,打個電話,把條子批下去,就成了。一時間,中國出現了許多有錢人,但大多數都是有背景的人。不是這高官的公子,就是那高官的女兒,個個來頭都不小,他們成了先富起來的一批人。

那個時候,陳家豪就覺得,這個社會,有些不正常。毛主席不是說過嗎,共產黨人,不應該追求自己的任何私利。除了為人民服務之外,他們不應該有任何自己的利益。在省黨校學習時,陳家豪讀了不少馬恩列斯的著作,特別是毛澤東思想,他最佩服。

進入八十年代中期,社會上一下子出現了許多聞所未聞的事情,就拿江城市來說吧,殺人放火,吸毒販毒,打架鬥毆,在市裏司空見慣。一到晚上,有些地方的老百姓,都不敢出門。

江城鋼鐵廠附近的街區,活躍著幾股黑社會流氓勢力,工廠的女工,時不時就有人被強奸,侮辱。還有的女工,從工廠下崗後,幹脆就進了歌舞廳、夜總會、桑拿房,成了三陪小姐,或者賣**女。每到晚上,夜幕降臨的時候,街道上到處都有穿著暴露的洗頭妹、暗娼在遊**。她們挑逗的眼神,**的體態,成了整個城市一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風景。據和公安的朋友聊天,在整個江城市,從事色情業的女子,最高峰的時候,估計有三萬多人,各種檔次的都有。最便宜的是那些五六十歲的中老年婦女,在郊縣的山坡上,樹林裏,專門向老頭子和鄉下的民工提供性服務,一次十塊錢,也有人做。人肉的價格,簡直比豬肉都便宜。

那個時候,陳家豪還沒有往深層次去想。他覺得,這就是一個混沌期,是一個國家必須經曆的傷痛。從計劃經濟,一步跨越到市場經濟,在我們這樣一個大的國家,肯定是特別不容易的事。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那些從事色情業的婦女,就是這個時代必要的犧牲吧。那些已經發展起來的東南亞國家不就是這樣嗎!有些國家提出來,為了發展,寧願犧牲整整一兩代婦女。

到了2000年以後,隨著下崗潮、拆遷潮的一波又一波的興起,企業改製,深化改革,招商引資,大力發展民營經濟,整個社會的突飛猛進,導致貧富差距也越拉越大,社會階層分化的苗頭,越來越明顯。整個社會矛盾,一天天激化。那個時候,他這個擔任市政府主抓工業的副市長,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屁滾尿流。不是這個廠停產了,就是那個廠倒閉了。工人動不動就上街,幾千人把江城市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市委、市政府的大門口,到處是上訪的人群。不斷有失地的農民,對拆遷不滿的市民,打著橫幅,堵住了大門口。

好在到了2003年,一紙令下,他離開市政府,成了江城鋼鐵集團的黨委書記、董事長,這是他想也沒想到的事情。那個時候,江城鋼鐵集團,正處在最紅火的一個上升期。市場上產品供不應求,價格節節升高,利潤年年有大幅度增長,每年向省裏、市裏,貢獻幾十個億,成了整個省裏的香餑餑。省委書記和省長,提起江城鋼鐵集團,都會格外高看一眼。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到了董事長這個位子上,竟然能讓他在短短幾年內,掙到那麽多的錢。幾千萬啊,以前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這樣有錢。

自己一個工人子弟,一個爺爺輩還是老實巴交的鄉下農民,現在卻成了名副其實的千萬富翁,這個轉變,也太突然了。在巨大的財富麵前,有一段時間,確實讓他有些迷失了自己,有些不由自主的飄飄然。

首先表現在個人生活作風,不那麽謹慎、樸素了。穿的西服,沒有幾千塊,他都看不上。一件毛衣,都是國內的頂尖品牌,要幾千塊。戴的手表,要幾萬塊。皮鞋也是,少了一千塊,他根本不看。連自己的座駕,他都換了幾輛。

原來在市政府的時候,他坐的是黑色的別克轎車,滿打滿算,也不過二三十萬。到了江城鋼鐵集團,他的轎車,就成了黑色的新款奔馳,一百多萬一輛。就那還不滿足,又買了輛日本進口的高級越野。八個缸的,和省委書記、省長的一個檔次。全省的廳級幹部,他是第一個。

錢多了,自我感覺一天天良好起來,喜歡聽好聽的話,讚美的話,說白了,喜歡下屬拍自己的馬屁了。就是自己的老婆,說的不中聽了,他也會不高興。

他老婆黃桂英,是他的高中同學,學的是醫學,畢業於省裏的醫學院,畢業後回到江城市,在市人民醫院當醫生。看自己的老公陳家豪官一天天當得大了,錢越來越多了,自己卻一天天年老色衰,於是越來越小心謹慎,伺候著陳家豪,生怕哪一天得罪了,他和自己離了婚,換一個年輕的女人做老婆。現在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稀罕了。老公是成功人士,像他這樣的男人,五十歲上下,要錢有錢,要地位有地位,成熟有思想,那些打他主意的小姑娘,多了去了。她們才不管你有沒有老婆、孩子,她們根本不在乎,她們就是要憑自己的年齡優勢,姿色皮膚和懾男之術,把這些極品男人,從他們的黃臉婆那裏,奪回來,當自己的老公。這樣,她們別墅、轎車什麽都有了,少奮鬥幾十年。

他覺得,自己這一生,不能這樣過下去,總得有些高尚的追求。像毛主席說的,“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作為一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一個有成就的企業家,他覺得,要重新學習理論,找到自己新的坐標,開始新的生活。他朦朧中預感到,自己還有新的使命。一時間的榮華富貴,聲色犬馬,都不過是過眼雲煙。這些東西,就是讓他體驗一下,他的人生的精彩之處,不在於此。

而這次城中高架橋的垮塌,讓他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規劃,他在想,如果這座投資十多億的重點工程,是在自己的手上建成的,還會出現今天這樣慘痛的結果嗎?如果自己是市長,他一定不會喪盡天良,在這座人命關天的大橋上,上下其手。

要那麽多的錢幹什麽?都是作孽啊,幾十條人命啊!

看起來這個世界的道理非常簡單,關鍵的位子,為老百姓幹事的位子,就那麽幾個。好人不去占領,就會被壞人占領。好官不去做,貪官汙吏就會胡作非為。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挺身而出,把必要的責任擔當起了,那樣至少可以少死些人,少些血淚,多些笑聲。

尤其是楊明亮的死,讓他隱隱感到,說不定這對於自己,真是一個機會。如果省委真要他出山,在這個非常時期,收拾殘局,他絕對不會推辭。

隻是從個人利益上來說,自己經濟上的損失,將會很大。自己的老婆黃桂英,不知道會不會同意。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他老婆黃桂英愛憐地問他:“怎麽了?又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了,沒有睡意?”

陳家豪在床頭坐起來,順手拿起一個枕頭,靠在背後說:“真慘啊,想起來我就痛心,睡不著覺,二十六條人命啊,就這樣突然沒了,要是我的家人在裏麵,你說我會不會發瘋,說不定殺人的心思都有了。你說那些貪官汙吏,怎麽那樣大膽,這樣的工程,他們也下得了手!”

黃桂英說:“睡吧,各人有各人的運氣,他們也是運氣不好,現在的工程,哪有不偷工減料的,不那樣怎麽有錢賺呢!要真是該倒黴,被我趕上了,我死了,還可以給你賺一筆錢,你順勢再娶一個比我年輕幾十歲的,算是給你換老婆,找了個機會嗎!”

陳家豪假裝生氣地說:“烏鴉嘴,淨胡說,我就那樣不值得你信任啊?”

黃桂英說:“現在什麽時代了啊,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現在你有錢有權了,而我卻老了,五十歲的女人,想學壞也沒有資本了,命運對男女,就這樣不公平。”

黃桂英哼了一聲,說:“你傻啊,現在這個位子多好,輕輕鬆鬆,一年幾百萬。再幹幾年,一退休,我們就可以周遊世界了,都是自己合法掙的錢,想去哪就去哪。那日子過得多爽啊!你說你去接楊明亮留下的那個爛攤子,有什麽意思吧?!一天到晚,不是上訪的就是抗議的,煩死了,你不是沒有當過官,那個滋味不是不知道。要我說,誰讓你幹你都不要幹,隻要省委不下死命令,說你不幹市長,立即免你的職,連董事長都不讓你幹了,那個時候,沒辦法,你才去幹,隻要有一點可能,你都不要動。你現在這個位子,多少人等著呢,含金量高得很,有些人早就眼紅了。”

陳家豪聽老婆說的非常有道理,從自己的個人利益出發,呆在江城鋼鐵集團,確實輕鬆又實惠,絕對是利大於弊。這個唯一的弊,就是自己的政治抱負,不可能實現了,自己這一生,就要以一個企業家的身份,光榮退休。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他覺得,有些遺憾,有些不甘心。他覺得,自己在政治領域,還是會有大的作為的。當一個領導四百多萬人口的市長,比當一個僅僅管理幾萬職工的大型企業,還是更有挑戰性,更有成就感。他覺得,隻要省委決定由他來擔任江城市新的一任市長,他有信心,為這座城市,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

在他看來,江城這座城市,在韓紅然和楊明亮七八年的治理下,雖然外表光鮮,但其實在浮華的背後,卻問題不少,甚至可以說是百廢待興。在這座城市,他生活了幾十年,他是土生土長的工人子弟,了解這個城市的一切,比那些外來戶,更有發言權。最關鍵的,他真心實意的愛這座城市,愛這裏的人們,想把這裏的一切,變得更好。而不是像那些官場政客一樣,隻是把在這座城市裏執政,當成自己向上爬的一個階梯。在他們的心裏,這是就是撈錢和聚集資本的地方,他們為了升官發財,甚至有些不擇手段。他冷眼旁觀,發現韓紅然是這樣,楊明亮也是這樣。在江城市做黨政一把手的,自從老書記龔一飛離開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與其是讓這些外來戶不斷地糟蹋江城市,折騰這裏的人民,自己這個土生土長的江城子弟,本來有機會出頭,再做縮頭烏龜,那就說不過去了。血性,男人的血性,讓他覺得,自己責無旁貸。

陳家豪悶悶不樂,在江邊散步到七點半鍾,後麵的小夥子跟上來,說:“姨夫,時間到了,該吃早飯了。”

小夥子叫覃建,是陳家豪的司機兼保鏢。武警出身,轉業軍人,是陳家豪小姨子黃桂明的女婿。轉業後利用陳家豪的關係,被安排在江城鋼鐵集團車隊,給陳家豪當專職司機兼保鏢。

在停車場坐上自己的奔馳車,覃建輕踩油門,汽車緩緩的拐上江濱大道,上了快車道,就一路呼嘯,越過一個又一個旁邊的車輛,向西郊的鋼城大酒店開去。

十分鍾過後,奔馳車已經穩穩的停在大酒店的門口。酒店的總經理陳敏,早站在門口,等陳家豪了。看車子停穩,她伸出一隻修長的手,為陳家豪打開車門,滿臉微笑,說:“陳董事長早!”

陳家豪衝她點了點頭,徑直往裏麵走。陳敏在旁邊陪著,沿著大堂裏的旋轉樓梯,到了二樓的餐廳,進到一個雅間裏。

剛坐穩,服務員就把準備好的早餐端上來了。有包子、大餅、油條、小菜,還有牛奶、雞蛋、白粥、麵條。麵點精致,小菜誘人。擺了一桌子,夠三四個人的量。一會兒覃建停好車,就上來了。陳家豪已經自顧自的,開始喝白粥了。

他看了一眼陳敏說:“一起吃吧?”

陳敏說:“我吃過了。”

陳家豪就擺了擺手,說:“你忙去吧,我這裏沒什麽事情。”

陳敏笑了笑,說:“那好,董事長你慢用。”說著就退出來了。

鋼城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級酒店,有三百多套客房,是陳家豪當上江城鋼鐵集團的董事長後,著手投資興建的一家最新的酒店。

原來集團也有一家酒店,叫鋼城賓館,最早的時候,叫鋼城招待所,這家賓館,和鋼城的年齡一樣老。當初建成的時候,就是為了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供貨商,采購商,和到江城鋼鐵廠參觀、考察的外地客人。酒店使用了五十多年,樓還是當初建成的四層樓,雖然前前後後裝修了多次,由於整個硬件設施就那個檔次了,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隨著江城市連續建成了好幾家四星級酒店,稍有身份的人來江城出差,就再也不願意住鋼城賓館了。每年江城鋼鐵集團光是接待經費,就有幾千萬,沒有一家屬於自己的星級賓館,這些錢每年就白白流失了。

陳家豪上任後,集團的效益第一年就增長了七八億,整個集團不差錢,於是就拿出了一個多億,建設了一家四星級賓館--鋼城大酒店。這樣,接待客人,搞個新聞發布會、訂貨會什麽的,就方便多了。酒店是新的,說是四星級,但這種硬件,都是按照五星級的標準打造的。剛開業,生意就非常好,入住率非常高。有的時候,客人不提前幾天預訂,根本住不上。

其實陳家豪自己最清楚,她和自己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一點關係也沒有。要說有,就是她姓陳,他也姓陳,是同姓而已。

當初酒店建成後,到底怎麽樣運作酒店,大家討論了再討論,最後還是決定,采取現在通行的做法,委托給一家做的比較成功的酒店管理公司,這樣服務規範,酒店的名氣大了,效益自然會好,檔次也比較高。於是就以每年盈利分成的模式,引進了這家比較有名氣的香港英華酒店管理集團。

還別說,有了專業的管理團隊,又有相當上檔次的硬件設施,鋼城大酒店在江城市的名氣,一天天大起來,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年上交集團的錢,有上千萬,又成了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嚐到了甜頭的陳家豪,又在省城江州市,投資五個多億,建設了一家五星級酒店--江州國際大酒店,生意也是很火爆。江城鋼鐵集團,在陳家豪的帶領下,形成了新的產業布局,是名副其實的企業集團了。

自從鋼城大酒店開業後,陳家豪的早餐,一般就固定在二樓的餐廳進行。這裏比廠裏的職工食堂,自然是好得多,他這樣身份的人,在哪裏固定吃早餐,都是酒店的榮幸。

所以,隻要司機覃建打來電話,安排酒店的服務員,服務員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酒店的總經理陳敏。

搞接待的,都有這個習慣,對於特別重要的客人,都特別盡心。所以,隻要時間允許,陳敏都會專門等在門口,迎接陳家豪的到來。

這個女人在生意場上呆久了,什麽大場麵也見多了,說話拿捏得特別到位,有一次,竟然在酒桌上,對陳家豪說:“董事長,你姓陳,我也姓陳,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幹脆,你就給我當幹哥吧,我好喜歡有個像你這樣檔次的男人,給我當哥哥,保護我,寵我!”

旁邊的人都起哄,說:“這麽漂亮的妹妹,誰不喜歡啊,換了我,立即收下。”

在酒桌上,一個大男人,再怎麽著,也不能撥了美女的麵子,於是陳家豪就站起來,接受了陳敏的敬酒,答應成了她的幹哥哥。

吃過早飯,回到辦公室,已經是八點過五分了。他剛拿起桌子上當天的《江城日報》,漫不經心地瀏覽著,這時候,桌子上放著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一看,號碼有些陌生,但是省城江州市的區號,這麽早找自己,又能準確地打進自己的手機上,估計這個人,對自己的情況很熟悉。像他這樣在關鍵崗位上的領導幹部,有錢又有權,想找他辦事的人簡直是太多了。他們的手機號碼,都是保密的。就那還不算,每個人都有好多個號碼,經常用一段,就換新號碼了,目的就是讓一般的人你想找也找不到,免去許多麻煩。而那些關鍵的人,想找到他陳家豪並不難,比如省委書記馬明方和省長顧懷遠,你換號碼了,第一時間,要通知他們的秘書,要不然省長和省委書記找你,也找不到,你就知道錯了。

陳家豪遲疑了幾秒鍾,就接通了電話,禮貌地問候了一聲:“你好!請問哪位?”

對方說:“陳董事長,早上好,我是瞿明華啊。”

瞿明華現在是省委組織部排名第一的副部長,早年是省委辦公廳的秘書出身,當過省委抓組織的副書記田萬通的貼身秘書。四十三歲,提拔當了省城江州市的組織部長,也算是少年得誌。幹了一屆,正趕上省裏的廳級幹部大調整,就回了省委組織部,當上了副部長,是個管幹部的官,聽說省委書記馬明方對他印象不錯,此人在西江省的地位,日益飆升,在廳級幹部裏,屬於知名度比較高的人。陳家豪和他,本來素無來往,平常連開會碰到的機會都很少。

再說了,以陳家豪現在的身份,在整個西江省裏,他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平常裏來往的,都是副省級以上的幹部,廳局級幹部裏麵,除非那些關係本來就好的,才偶爾來往一下,一般的泛泛之交,基本上沒有多少往來,因為現在的應酬,實在是太多了,根本沒辦法兼顧那麽多的人。

雖然自己不主動,但對於那些主動找到自己的廳局級幹部,陳家豪還是相當客氣的,大家都在西江省裏混,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也保不準,有一天自己會有事情求到對方頭上,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官又不能當一輩子,做人卻是一輩子。所以,隻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不違反組織原則,對於那些有求於自己的廳局級幹部,比如為自己的親戚辦些私事,換個崗位,提拔一級,在商業上給以一定的關照,向有關部門打個招呼,這些,陳家豪都會做,所以,一來二往,在整個西江省裏的領導幹部中,他的口碑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