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拖翻事故的來龍去脈
1980年7月22日,《工人日報》與《人民日報》同時發表了工人日報記者的報道,緊接著,兩報又連續發表評論、文章和讀者來信,僅《人民日報》一家,就發表各類文章20餘篇。中央和地方的報紙,如《光明日報》、《解放軍報》和《中國青年報》等等,除了刊登新華社電訊稿外,還采用社論、評論、通訊和專欄等形式,進行追蹤報道。
時間已經過去了30多年。為了原滋原味地回顧事件的真相,我特意拜讀了報道比較詳實的《新觀察》1981年第一期,並將新華社天津分社記者楊繼繩先生的這篇通訊作為原始報道加以轉載,以便於使今天的讀者更能身臨其境,明白事故發生的前因後果:
渤海二號翻沉真相
一年以前,七十二位石油工人隨著渤海二號沉沒了。
他們是不該死的,但是已經死了。他們是官僚主義的犧牲品。他們的靈魂不肯安息,日夜在渤海中翻騰!
如果我能夠,我要推開千重波浪,去傾聽他們的控訴;如果我能夠,我要掏幹萬頃渤海,撈起深沉的怨恨。
但是,我不能。我隻能用我的筆去追述他們的苦難,寄托我們的哀思。然而,在一年前連這也不可能,因為那時謊言掩蓋了真情。現在,國務院的《關於處理渤海二號事故的決定》公布了。言路廣開,水落石出。這時,我才能拿起筆,向七十二位階級兄弟祭奠。雖然這是遲了一年的祭奠!
被迫執行愚蠢的命令
1979年11月24日夜。
茫茫渤海,浪急風高。一條海上石油鑽井船閃爍著耀眼的燈光,在拖輪的牽引下,搖搖晃晃地前進。這個鋼鐵的龐然大物吃水深度已經超過技術規定的5米,幹舷隻剩下1米了。海浪不時卷上甲板和機器相撞,白沫四濺。這就是渤海二號鑽井船。它前麵的拖輪是濱海282號。為了執行上級一項愚蠢的指示,這兩條船已經和六、七級風浪搏鬥了12個多小時,而航程僅僅完成了三分之一。
拖航領導小組的指揮部就設在渤海二號的電報房時。晝夜開機的收、發報機上亮著彩色的信號燈。鋪開的航海圖上,在渤東423構造至渤中102構造之間用鉛筆畫出了一條直線。這就是他們正在航行的路線。全程112海裏。
鑽井處副處長、拖航領導小組組長康於義瞥了一眼航海圖,這條鉛筆描出的航線引起了他不愉快的聯想。
渤海灣的冬季,寒流多,風浪大,鑽井船容易移位,渤海二號又不能抗冰。本來冬天是不應該打井的。但是,部裏為了完成進尺指標,硬要渤海二號年前再打一口井,海洋局領導開始也不願意接受這項任務,可是部領導向局裏提出了“是站著過冬還是幹著過冬”的問題,強行下達了任務。康於義,平時是一個不修邊幅,十分隨和的人。不管是幹部還是工人都叫他“康大胡子”,見麵總喜歡和他逗一逗。他看到局裏接受部裏的錯誤決定,覺得這種事非同小可,便固執地想讓領導改變決定。他兩次找副局長陳述自己的意見。副局長作不了主。他要和局長麵談。局長卻冷冷地說:“不打井的意見我不聽!”硬把他頂回來了。
為什麽上級的錯誤決定能夠暢通無阻地貫徹下來?為什麽下級切合實際的正確意見反映不上去?他苦苦地思索著。“上級的意誌高於一切,下級的意見是微不足道的,還是幾千年的老一套!”他暗暗地詛咒著。
這位43歲的老鑽工,從天山南北轉戰到鬆遼平原,又從鬆遼平原轉戰到遼闊的渤海。在20多年的風風雨雨中,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經驗使他在渤海灣多次化險為夷,這經驗也使他過分自信。因而幹出了一些蠢事。22日上午,在總調度室召開的“渤二”拖航會議上,當討論到“渤二”隊長劉學電報中提出的要三條拖輪拖航的問題時,大家議論紛紛,舉棋不定,他竟然站起來,把大手一揮說:“不要說了,我上去,兩條拖輪並拖不好帶纜,串拖用不了那麽大的馬力。三條不要,兩條也不要,給我一條就行!”他就是這樣上船來了。
突然,一陣惡浪的轟鳴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在搖晃中看了看桌子上的風速風向儀,風速已經達到每秒20米。這就是說,風力已增至8級了。風的怒吼和海的咆哮,使他預感到,這次拖航有些不祥之兆。他想,如果有兩條船護航心裏就要踏實多了。他後悔自己在拖航會議上的發言過分自信,心情十分沉重。
時針已轉過深夜11點,風力不見減弱,偶爾有9-10級陣風。輪機長靳湘啟穿著滿是油汙的“道道服”,在震耳欲聾的機艙裏一遍一遍地檢查機器。這位33歲的大學生,每天天不亮起床,在機艙轉一遍後再刷牙洗臉,晚上12點鍾睡覺,半夜還要起來檢查一遍機器。他對個人生活稀裏糊塗,而對機器設備卻特別細心在意。最使他擔心的是,不久前到日本大修時,為了節省修理費,一些該修的地方沒有修,一些該換的部件沒有換。有些項目,海洋石油局自己的修理廠是可以修理的,由於管理混亂,拖拖拉拉,很多問題遲遲沒有解決。例如,甲板上幾個風筒鏽蝕得比較嚴重,修理廠馬馬虎虎地做了幾個,由於尺寸不對,安不上,隻好扔在一邊,再沒有人過問了。因此,今晚他檢查得比過去更加細心。他檢查完了設備,坐下來喘一口氣,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封信。這是他愛人從北京寄來的。妻子可憐他結婚後,沒穿過一件好衣服,責備他三十多歲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並說,最近準備來天津,親自領他去商店買一套合身的衣服。靳湘啟重新把信放在口袋裏,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油汙,禁不住笑了。
在74名乘員中,30歲以下的就是54人。這些青年人幹起活來龍騰虎躍,休息時也活躍非凡。當他們不順心的時候,也免不了要發發牢騷,罵罵街。這天,雖然勞累一天了,但大家都少有睡意。有的躺在**看小說,有的伏在桌上寫家信,也有的人圍起來議論紛紛:“為什麽河北、天津、山東三個氣象台都發大風警報,還讓我們拖航?簡直把我們的生命當兒戲!”“每次倒班,在拖輪上沒吃沒睡,在甲板上一蹲就是十幾個小時,真是受洋罪,誰管我們!”“局長讓我們拚命下海,可他自己從沒出過海。”“局長是啥個樣子?是男還是女?我不認得。”一個調皮的貴州口音的人說得大家哄堂大笑。
機工趙相國沒有參加這熱烈的議論,他躺在**,兩眼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像在思索什麽。這個年輕人,結婚才20天,就放棄幸福的蜜月到海上來了。他此時此刻是否在思念新婚的妻子?
還有兩個17歲的小家夥,平時活蹦亂跳,這時也顯得不平常的安靜。想必在他們天真的頭腦裏,一定浮現了慈母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蒼蒼白發,他們的耳邊一定回響著離別時媽媽的千叮萬囑……
在甲板上迎風站著一個瘦高個子中年人,他正透過深沉的夜幕凝視著500米以外282拖輪上的燈火。平時和顏悅色的麵孔,此時顯得十分堅毅,像在思索著什麽重要問題。他就是“渤二”鑽井隊長劉學,年方39歲。
他所領導的這條鑽井船,11月5日打完了7B38-1井後,就接到了拖航到渤中102構造的通知。為了保證安全拖航,他在11月12日、20日、21日三次向局領導發回電報,要求派潛水員打撈可能掉在沉墊艙上的潛水泵,要求卸載,要求派三條船拖航。這三封電報在局領導碰頭會上宣讀後,局長們置之不理。這些符合規定保證安全的要求,都被“拖航會議”否定了。因此,在這次拖航前,有兩千四百多噸壓載水沒按規定排出,使吃水加深了三米多。並且,沉墊和平台之間的距離超過了技術規定的十倍,使吃水至少加深了一米,780噸可變載荷沒有按規定卸下來,又加深了吃水。這些違章操作,使得這條鑽井船帶著多種不安全因素在茫茫夜海中冒險航行。想到這些,他感到無比憤懣,在我們國家裏就有這樣一種不合理的製度:了解情況的人無權作決定,作決定的人又不了解情況,自己雖然承擔著重大責任,可是連保證工人生命安全的權利都沒有……
搏鬥在波峰浪穀中
冒險拖航使船舶吃水過深,幹舷太低,風挾著滔滔急浪從右後側不停地湧上甲板,險情頻頻發生。
“咣當當!咣當當!”用繩索固定好的十幾個氧氣瓶被一個浪頭打散了,在甲板上滿處亂滾,互相碰撞,隨時可能引起爆炸或落海。劉學和幾個工人急忙跑上去,在風浪中抓住一個個滾動的氧氣瓶。坐在電報房裏的海洋石油局總調度室技師、拖航領導小組副組長吳連福為了協助搶險的同誌,通過高頻電話通知500米以外的282號拖輪救援“渤二”,並四次修改航向,由255度修至213度。船完全順風行駛了,風浪對鑽井船右後方的打擊減輕了,氧氣瓶被拖到甲板中央重新固定好了。這個險情剛剛排除,又有人發現海水從碗口大的電纜孔灌進泵艙。輪機長靳湘啟立即和電工黃印、蔣家坤抬去應急泵,把泵艙裏的積水排進泥漿池。再開動泥漿泵,海水嘩嘩地從泥漿池回到了大海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排惡浪鋪天蓋地而來,把直徑80多公分的鋼鐵風筒帽打掉,海水像決堤的激流一樣,沿著風筒向船艙裏傾瀉。
巨浪一個接著一個地席卷甲板,甲板上到處激**到齊胸深的海水。隊長劉學、副隊長李華林、大班司鑽王墨林冒著被風浪卷入大海的危險,艱難地涉向風筒。鑽井一班的小夥子們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麵。浪打大,他們就牢牢地抱住甲板上的機器;浪退去,他們又一擁而上。到了風筒跟前,大家利用浪的間隙,把帆布蓋在風筒上,幾雙大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鉗住帆布。這時,十幾隻大手都伸了過來,卡的卡,捆的捆,繩子纏了一道又一道,終於把風筒口堵住了。
危險剛剛過去,一陣急促的警鈴聲突然響徹全船,這是著火的警報。石油鑽井船上的一點火星,就是可能造成船毀人亡。人們立即從宿舍、從各個崗位奔向出事地點。隻用短短的一分鍾,全都到齊了。這時,隻見在機艙裏值班的電工楊光華和黃印從艙口探出身來,他們告訴大家,火已經被他們用滅火器撲滅了。原來是泵房配電盤上麵甲板艙蓋漏水,引起配電盤短路著火。
火雖然撲滅了,但卻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配電盤燒壞了,泥漿泵不能啟動。進到船艙裏的海水再也排不出去了。
午夜兩點鍾,風浪有增無減,在海麵上激起了千山萬壑,渤海二號在大風中掙紮,在波峰浪穀中顛簸。鋼鐵的船體劇烈的顫抖,發出吱吱哢哢的呻吟聲。就在這時,一個凶猛的大浪,以千鈞之力淩空劈來,把鋼鐵的風筒齊刷刷地從根部斬斷。這時甲板上敞露開一個84公分的大洞。
“不好!風筒打掉了!”在宿舍樓道窗口發現這一險情的閻學軍大聲地告訴隊長。
緊急!萬分緊急!嚴重的局麵出現了:抽水泵已經無法工作,而海水在通風筒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向船艙突奔。艙裏積水越來越多,後果不堪設想!渤海二號全船緊急動員,除了堅守各自崗位的同誌外,其他的人全部奔到甲板上。劉學鎮靜地掃了大家一眼,發出了簡短的命令:“一班上平台拿帆布,其他人跟我來!”
這是一場人與大自然空前嚴酷的搏鬥。巨浪像小山似地高高聳起,又像瀑布一樣傾瀉在鑽井船上,把人們嚴嚴實實地捂在下麵,一分多鍾透不過氣來。浪過去,人們才從水中冒出來。每一次大浪過來,都有幾個人摔倒在甲板上。大家舍生忘死,前仆後繼,一個騰空而來的大浪把沒有抓穩東西的李華林卷走了。大家一片驚呼。可是,浪一下去,李華林卻從十米開外的錨機上爬了起來。他顧不得包紮流著殷紅鮮血的頭部,繼續參加搶險。由於風筒是從根部被打斷的,帆布再也捆不上了。大家正急得眼裏冒火,不知誰喊了一聲:“快用棉被堵啊!”大家聞聲立刻自動排成了一隊。一床床棉被、褥子、毛毯和成捆的草袋飛快地從一雙雙手中傳遞過來,塞向洞口。但是,這些東西在湍急的旋渦中,像一片小樹葉一樣,隨著渦流飛快地被吸進泵艙。人們在肆虐的風浪麵前已經無能為力了。泵艙積水越來越多,三號樁腳已經下沉了兩米多,全船傾覆的危險就在眼前。
事後,一些在航海經驗的同誌說,這時應該采取幾項應急措施:一是根據當地海深20多米的情況,立即打開所有的海底門向船艙裏放水,讓船均勻沉沒。這樣,72米高的四根粗大的樁腳和43米高的井架將有很大一部分露出海麵;二是應該迅速打開船上的6個救生筏,讓全體人員棄船撤到救生筏上去。每個救生筏能裝15人,74人完全容納得下。同時,應該發出SOS的國際呼救信號。但是拖航領導小組沒有采取這些措施。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們。這些年,總是宣傳“舍生忘死”“與國家財產共存亡”,甚至把為搶救一根被大水衝走的木頭而犧牲一個青年人的生命的事情,當成革命英雄主義來歌頌。似乎創造財富的人不如財富重要。這種錯誤思想長期禁錮著人們。因此,他們不敢作出棄船保人的決定;如果真這樣做了,他們活著回來也不好交代。另外,海洋石油局平時沒進行過搶險救生演習,他們連基本救生知識都不懂,甚至連救生筏也不知道怎樣打開,在當時緊張的情況下,有可能一時不知所措,這大概是當時沒有采取正確的措施的另一個原因。
拖航領導小組讓全體人員穿上救生衣,撤到直升飛機平台。這個直升飛機起落的地方,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廣場,比海麵高21米。他們認為,如果船均勻下沉,這裏還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等待救生的場所。
但是,船不是均勻下沉,而是向左後側傾倒。當大家聽到命令,跑回宿舍,穿好救生衣,再向上攀登時,飛機平台已經變成了一個傾斜度越來越大的滑板。人們隻能扶著平台一邊的欄杆,任憑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跟在大家後麵爬下平台的劉學,帶著泥漿工閻學軍奮力從捆綁著的一堆木頭裏抽出木板,為大家落海後作準備,沒等他們抽出幾根,船身傾斜得更厲害了,平台邊上堆放的雜物嘩啦啦地向海裏亂滾,沒有抓住東西的人也踉蹌著從平台一端滑向另一端。
“快接住繩子!”劉學放棄了抽木頭的企圖,把手中的一根繩子向滑板上方拋過去。汽測工關學昆接過繩頭,順手係在體操單杠上,這時,大家好像找到了依靠,六七個人的手死死地抓住這根繩索。船傾斜得更厲害了,平台上的風聲、水聲、喊聲混在一起,現場湮沒在鼎沸嘈雜之中,還沒容人們定眼看清自己的危險處境,隨著一聲沉悶的水響,整個鑽井船傾倒在大海裏了,船上的74個人全部拋到狂濤激浪之中。
從宣布撤上飛機平台,到這個五千噸重的鋼鐵龐然大物被大海吞沒,整個過程隻有幾分鍾時間。他們一心隻顧搶救國家財產,給自己留下的救生時間太短了。
在焦急的等待中凍死
時間:1979年11月25日淩晨3點35分;地點:東徑119°3748〃,北緯38°4130〃;海水溫度是零下7度。
巨流象泰山壓頂似地,把落水的人們壓入海水深處,又把他們從海麵拋入波峰,冰冷的海水像針一樣紮入肌骨。大家用盡最後的力量互相鼓勵:“不要害怕,拉起手來!”“靠攏!靠攏!”
“堅持,282馬上就來救我們!282快來了!”被凍得喊不出聲的人,還吹著救生衣上的口哨為282拖輪提供目標,隨著喊聲的減弱、消失,在風浪中很長一段時間回旋著清晰可聞的哨音。
當求生的人們在海水中呼喊著、期待著“282”的時候,282拖輪卻在兩千米以外。
事情是這樣的。3點30分,“282”船長藺永誌從對講機上聽到吳連福急促的聲音:“我船有下沉趨勢,迅速解纜救人!”這時,藺永誌迅速地轉動了紅色的警鈴。拖輪上十幾名船員隨著鈴聲加緊了救生準備,船上所有的探照燈都打開了。自動放纜機不到兩分鍾時間,就放完了350米鋼絲纜。但是,當他們放完纜繩,再把拖輪掉過頭來時,再也看不到渤海二號的燈光了,在探照燈的照耀下,隻見波濤翻滾的海麵猶如千堆白雪。他們用高頻電話、用對講機拚命地呼叫,聽筒裏都是一片沉寂。雷達淺黃色的熒光屏上,“渤二”的亮點消失了,隻有掃描線來回擺動……“渤二”已經沉沒了!
當他們放纜和掉頭時,拖輪已經漂離“渤二”兩千米了。這時他們已經找不到“渤二”沉沒的位置(8個半小時以後他們才找到“渤二”的位置。這是後話),當天的風向是東北,海水流向是東南,受難者大部分隨著海流漂向東南了,而282拖輪卻迎著風向尋找,所以他們看不到大部分遇難者,隻從一個救生筏上救起兩個人。這就是現今幸存的大班司鑽王墨林和泥漿工閻學軍。更可惜的是,他們竟沒有發出“SOS”國際呼救信號,致使距離出事地點僅三裏的大慶九號油輪也沒有趕來搶救。如果這條救生條件比較好的船收到信號,一定會在20分鍾之內趕到現場,這樣將會有很多遇難者得救。藺永誌,這位無能的船長,原來是北海艦隊的一名普通戰士,沒有經過專門訓練和必要的考核,就讓他當了船長。這樣的人,在平時還可以湊合應付工作,一到關鍵時刻就會貽誤大事。
落海的人在海裏忍受著寒冷,焦急地等待人們救援,然而,一切都使他們失望。
拖航中出現的情況是隨時向海洋局值班室匯報的。然而局裏是怎樣做的呢?
零點10分:配電盤起火,排水泵不起作用,局裏沒有采取措施。
1點鍾:通風筒帽打掉,海水大量進入泵艙,局裏沒有采取措施。
3點鍾:通風筒從根部打斷,海水大量湧進,局裏沒有采取措施。
3點10分:“渤二”向局裏連發三次呼救信號,局裏還沒有采取措施。
3點20分:吳連福用單邊帶電話機和局裏通了最後一次話:“機艙進水嚴重,全船即將停電。”這時才通知在家裏睡覺的局長們開會。會議從3點40開到4點。
4點鍾:第一條船才從港口駛出,到出事地點已經是上午9點30了。
7點30分:第一架直升飛機從陸地起飛。
遇難者求生的希望在領導機關遲鈍的反應、緩慢的動作中,變成了失望,變成了怨恨,最後含恨而死。他們都是在焦急的等待中被活活地凍死的。
悲劇後的思考
天亮了,海麵上一大片桔紅色,這是漂浮著的受難者的遺體。他們都穿著桔紅色的救生衣,風浪逐漸減弱,由咆哮變成哀鳴,像在為死者哭泣。
人們撈上了63具遺體,還有9人的遺體沒有找到,被撈上的遺體有的緊縮著身軀,記下了寒冷的折磨;有的傷痕累累,記下了求生的掙紮;有的緊握到雙拳,像在對官僚主義控訴;有的瞪著雙眼,表示死不瞑目……
輪機長靳湘啟的遺體是從一條翻了的小艇背上找到的,據幸存者王墨林回憶,當他落水以後,和王墨林爬上了一條底朝天的小艇,刺骨的寒風吹得他們直打哆嗦,不淹死,也得凍死。就在這時,波浪推過來一個救生筏,救生筏是橡膠的,筏體裏充滿了氣體,浪有多高,筏有多高,不會像救生艇一樣被浪打翻,筏上還有傘形的尼龍布棚,可以抵禦寒風的襲擊,王墨林說:“咱們上救生筏吧!”靳湘啟說:“不,救生筏上容不了那麽多人,我不去。”靳湘啟,這位一個月前才填完入黨誌願書的好同誌,在這危難的時刻,把生的希望讓給了別人,把死的危險留給了自己。如果他當時跳上救生筏,他是不會死的。王墨林跳上了這個救生筏,又把閻學軍拉了上去,他們幸存下來了。
劉學的遺體是從一條底朝天的救生艇下麵找到的。他用一條繩子把自己的胳膊,拴在這條翻了的船上。平時,由於海上安全得不到保證,大家經常議論遇難以後怎麽辦。劉學總是說:“我就用繩子把自己栓上,免得老婆找不到屍體。”現在他盡到了一個隊長應盡到的搶險責任以後,真的用繩子把自己拴上了。這些年來,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石油事業上了,家庭的重擔,兩個年幼兒女的教養,全部壓在患有心髒病的妻子身上,他總感到有愧於妻子,但又總舍不得把精力放在小家庭上,生前沒有體貼妻子,死後也要回到妻子身邊,作一次最後的訣別。
26歲的修船廠電工範立全,準備元旦結婚。他和未婚妻經過幾年的準備,把一切一切都準備好了。婚期隻有一個月了,他們期待著這個甜蜜的日子。範立全出海時,未婚妻送到海邊。臨走時,範立全突然冒出一句話:“你要是想我,就到海裏找我。”姑娘不解地問:“你說什麽傻話!”這個天真的姑娘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句話竟是他們最後的訣別!範立全犧牲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把她的希望震得粉碎!她披頭散發地跑到海邊,仃立在寒風料峭之中,望著滔滔渤海,一遍又一遍地哭喊:“你在海裏,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你!”
悲劇,這是多麽令人痛心的悲劇啊!
這悲劇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造成的嗎?不,事實已經作了結論。
9個月以後,國務院《關於處理渤海二號事故的決定》中明確指出:“這是嚴重違章指揮造成的,我國石油工業史上最重大的責任事故。”“海洋石油勘探局,在接受石油部命令渤海二號緊急遷移井位的難於完成的任務以後,采取了違反拖航安全的錯誤做活。冒險降船、拖航,是造成這次不應有的慘痛事故的主要原因。”還說“渤海二號翻沉事故的發生,是由於石油部領導不按客觀規律辦事,不尊重科學,不重視安全生產,不重視職工的意見和曆史教訓造成的”。
這悲劇僅僅是石油部和海洋石油勘探局幾名瀆職者造成的嗎?當然,他們是有不可推卸的罪責的,但是,僅僅追究他們的責任並不能保證這樣的悲劇今後不再重演。君不見,在這次悲劇中所表現出的用主觀意誌代替客觀規律,用冒險蠻幹代替科學態度,用專橫武斷代替民主作風的現象不是存在於各行各業嗎?那種造成悲劇的過分集中,職責不明,效率極低的經濟體製不是還沒有得到改革嗎?那些不學無術而又專橫拔扈的官僚主義者不是還繼續拿著國家的財產和工人的生命去“交學費”嗎?
悲劇使人肝膽欲裂。但是,如果僅僅停留在悲痛上,那是悲劇的悲劇。悲劇是發現社會弊端的向導,憤恨應該變成改革弊端的決心。值得慶幸的是,人們已經把這一悲劇變成了根除悲劇根源的動力。今日的中國,科學和民主正在逐步代替迷信和專製;不合理的經濟體製正在進行改革;幹部隊伍也開始要求知識化、專業化……盡管阻力重重,道路千回百折,而方向是不會變的。
一年以前,某些人企圖把“喪事當成喜事辦”,用歌頌“英雄”,追認“烈士”的手段來掩蓋真相,從而逃避罪責。然而,七十二位亡靈不需要某些人虛偽地加在他們頭上的桂冠,隻希求人們珍惜他們用生命換來的教訓。9個月以後,國務院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了。我想七十二顆苦難的心會得到安慰吧!
七十二位階級弟兄啊!請接受我這晚了一年多的祭奠,願你們的忠魂在海上安息!